在坟山上,我和河水老师坐着,回想起这十几年彼此的生活,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曾经那样的形影不离,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以后,似乎我们都回不到从前了,尽管内心还是向往曾有的简单和安宁,那时候,日子尽管过的紧巴巴的,却是充满了人情味,从他搬到县城去生活,许多的事情于是变的不一样了,尽管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出于他的本意。
河水老师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或者会换一种方式对你,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对你的影响是这么大。我知道我搬走后,你很伤心的,你本来就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从你在我手上读书,我几乎看着你长大,上大学,后来你成家,立业,我便渐渐的很少知道你的消息。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的生活里,我只能选择退去。因为我后来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影响你,尤其是你上大学那天,你的父亲和我说过那段话后,我很自责,你的父亲说,河水老师,我们家的孩子,承蒙你的恩情,能够回去读书,咳,只是太受你的影响,有时候,我不知道孩子在想什么,我觉得我的孩子只愿意和你在一起。你父亲的话,让我对我们的相处仔细的想了好多的事情。高考的时候,你的情绪变化那么大,我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可以考更好的大学,或者,你的出息会更大。
可是,一切都不可以重来……
雨渐渐的小了,到处是湿漉漉的,三三两两的扫墓的人都回去了,河水老师说,你和我回家吧,其实我的女儿告诉过我,你和她在QQ上聊天,她说,我爸爸留了房间给你。孩子啊,你也知道,虽然这么多年,你刻意的回避,我的家里,还是给你留了房间,随时都希望你能来。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又见清明,父亲的话犹言在耳,如今只是孤坟一座,刚烧过的香纸,灰烬被雨水完全渗进土里,河水老师说,晚上,你别回去了,去我家住吧。
我永远记得,河水老师搬家的那些日子,我是怎样的悲伤,就像我看了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那种情结让我渡过许多阴霾的日子,仿佛没有了方向。后来我看了小说《天堂的颜色》,我就明白,有一种情是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只是当时不明白不知道而已。
也是那一年,我特别的敏感,虽然后来我去了县城读高中,和河水老师虽然尽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
河水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奈何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佛说,每一次的擦肩,要修五百年的尘缘,菩提无树,明镜非台,人心如海,不是所有的船,都能渡到彼此的岸。
十几年过去,已回不到从前,时光如深井里的水,看的见容貌,逝去的岁月无法打捞起,可是,我依然怀念那记忆里的老屋,怀念那段似懂非懂的,朦胧青涩的岁月。
那年夏天,院子里的枣树开了花,蜜蜂嗡嗡的来回飞着,扫把还是横放在树下的小石头矮墙上。
没有事情的时候,我就拿本书,一页一页,坐在这里看着。
尽管河水不愿意去县城,但还是搬走了。
留下了老屋,还有悲伤的我。
那年,我们一起修整这个老屋,厨房的一些瓦片也开始漏水了,我休假回来,在路上遇见你,扛着一棵旧的横梁,河水说厨房的一棵小横梁快朽了,那个下午,我们就在厨房的瓦上小心的行走,看着眼前一方蓝蓝的天。
那天晚上,河水说,爱人一家人说,到县城买块地基,自己做个房子,河水说他不愿意去,自己的工资很少,还是民办教师,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转正,城里什么都要买,怎么生活啊,家里至少有地,可以种稻子,可以种菜。再说,做房子,哪里有那么多的钱。
他爱人说,我们没有儿子,在乡下要受歧视,去城里吧,家人都可以相互照顾一点。
爱人所有的娘家人,都在城里。
我看到河水不语,但是我看到河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泪光。
可是,河水还是拗不过他们,因为河水是地主崽子的出身,河水说,因为这个身份,这一辈子,他的腰就没有直过。
河水和我说过,他不属于那个家庭。
他的爱人很有办法,地基批下来了,房子也做起来了,河水在这里挣扎,他说他的父亲就在这个院子柚子树上吊死了,因为耕地时,队里的耕牛不知道怎么死了,父亲害怕无休止的批斗,用自己的裤腰带,自己吊死了。
河水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呆呆痴痴的,父亲只有五十一岁,他说。
这个老屋被革委会强用着办公了,河水就被赶在在枣树下的一片厨房,蜗居着生活。
河水还是回来了,高考没有他的资格,尽管成绩优秀,在老师的叹息里,他回家开始农民的生活。
个子小,却依然要被派去打铁,因为别的人都不愿意打铁,生性好强的他,简陋的锄头,铁梨,镰刀,铁耙他都能打出一点特色。
他说,打铁的时候,他偶尔抬头看四角的天空,有时候,那里的颜色五彩斑斓,要比生活丰富许多。
我在他的世界里,安静的走了进来,他说,上辈子,你是我的孩子。
河水说,因为你,别人不怎么歧视我了。
因为我是男孩子,把他当做父亲一样。其实我知道,他内心里,还是希望有个儿子,农村,毕竟有着一些无奈的风俗。
那天,修整了老屋,我们又去了甘蔗林,为了还债,他只能把稻田改种甘蔗,只有种过的人,才明白那是怎样的辛苦啊,于是,夏日,甘蔗林里,我们浑身是汗,在围土,通沟,搬掉不好的杂苗。
他经常疼惜的看我,虽然汗流浃背,我依然快乐,不觉得苦。
可是,他搬走了,我就经常在老屋的门前,想着这些往事,夜晚的甘蔗地,青青的望不到边,唯有天空,满天星斗,回想起夜幕下,我们躺在临时搭建的茅草房,透过塑料薄膜,我这样数着星星,听着你在文革时期不被人言说的往事。
一切,仿佛都很久远,又仿佛很近,近的宛如看见你搬家时,很远了,依然在拖拉机前的挥手。
他说,下辈子,我们一定在一起,做父子。
终于在他快要退休的时候,转正了,公办教师待遇终于好一些,其实,我明白,他要的,更多的是被人认同和尊重。
那晚,他找我喝酒,我们都是从不喝酒的人,他数了总共四十一张贴在墙上的奖状,那是他作为这个小村民办教师所有的见证,我看见他眼眶湿湿的,终究没有哭。
老屋卖了,还在,没有人居住,厨房的横梁间挂满了蜘蛛网,一晃一晃的,有时候,我就这样,在夕阳透过的窗户里,看着小小的蜘蛛在网上晃悠悠的忙碌着,蚊子在夏夜里嗡嗡的寻食,我听到了我的寂寞。
生活,也是网。(言情小说网:www. 6969xs.㏄)
十年后,回头想,我才明白,这是怎样一种情结。
后来,有了钱,从别人的手里,我买下了他的老屋,很大的庭院,冬暖夏凉,枣树,柚子树,葱葱郁郁,压水井还是在厨房的一角,只是换了崭新的不锈钢的手把,我种的几颗水竹,也是一片青绿,我要按照我们原来的想法,来打理属于我的小院。
因为记忆和感情都在。
母亲帮我细细的整理,一切又如当年的样子。
枣树又开花了,蜜蜂很热闹,河水不在了,温暖还在,记忆还在,留不住岁月,我想留住一抹温情。
他说,如果我知道你会把那个老屋买下,我当初就把老屋留给你。
走出村道,在柏油路省道上,我们等班车。
刚播下的大片的稻田,稻种开始抽芽,有一点嫩绿,路边两排冬青树,还是那年我刚进中学,河水老师带领我们那一届的毕业班种的,如今已经长得高高大大,时间,过的真快。
我絮絮叨叨的,讲起以前那么多的事情,走在回家的路上,河水老师一直拉着我的手,听我说话,他哭了,生怕我离开。
我记得,他以前和我说过,这一辈子,他哭过两次,一次是父亲自杀了,一次是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儿子夭折了,今天,他哭了,为了我。
只是,这滴眼泪,迟到了十八年。
现在的我,不再轻易的让自己浮沉,他看着我,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班车来了,上了车,他依然拉着我的手。
最后一班车,没有了,于是折回,我带他去了那个我们熟悉的院子。
二四八月,在农村,被说成是可以乱穿衣的季节,知道我清明回来,母亲前两天特意来细细的打扫,晒了被子,在竹椅上铺上厚厚的毛毯,老屋,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加了一些简易的家具。唯一现代的痕迹,有着彩电,窗户上,门,所有的家具我叮嘱母亲请人来刷了一遍桐油,重新装上沙门,纱窗,把东厢房我改成了书房。村里的老木匠陶叔给我打了两排大大的书柜,我买这个屋子时,家里所有人都反对,我坚持。(言情小说网:www.⁶.⁹⁶.⁹xs. cC)一万块钱,在城里,买不到一个马桶大的地,这里,一方天地,不用建造,稍微休整就可以,我一直希望有个院落,可以重点树,种几颗葡萄,养点花,栽几颗竹子,甚至还可以重点青菜和韭菜,起床,就可以满目青翠,不为别的,为自己喜欢。南方潮湿,城市高楼林立,难得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绿色天空,爱人买房不肯买带小院子的一楼,我只能,我就到我的家乡,置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
周末,我就回来度假,放假了,我也基本上回来,看看书,钓鱼,听听老辈们的故事。在书房和堂屋的屋顶,特意用透明的瓦片,做了很大的天窗,房间里,于是亮堂了很多。
第二天中午,回到县城他家,车站巷第二栋的这个有着枣红色木门的小院,很多的事情浮在脑海,让我对这个以前充满感情的房子,忽然有了说不出的陌生。
师母到时比以前热情,说,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常来啊,老师很惦记你,我笑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母说,其实那时,你在高中的许多事情,老师都知道,吃晚饭的时候,师母这样和我说,你的老师经常到你的教室外面看看你,他也很惶恐,你的成绩退步的很厉害,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他挺自责的,觉得自己影响了你,所以,就开始有意的疏远你。
个子小小的师母说话滴水不漏,她一直是这样,她不经意的说着,这几十年来,我们都知道,她在主宰着这个家庭的命运,主宰着这个家庭的大事小事。
很多的事情,是我后来经常去看铁匠石昌后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