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铁匠铺子

  河水说，他后来能去教书，是因为风水先生的缘故。

  铁匠石昌每天在铁匠屋子里打着各种农具，平日里，自己就住在水闸边的小屋，没什么事情不太到村里走动。冬日里，队部上没事的时候，风水先生在旁边帮着拉风箱，看着乡村里过年最常见的那种万年历，琢磨着，有时候自言自语，眯着眼睛，掐着指头算着。也和一些来闲扯的乡亲推算古往今来，还会采点草药，对付着老人孩子的小毛病。日子久了，有些灵验，那年头，村人本来有文化的就很少，加上风水先生温顺的好脾气，于是渐渐的有了好人缘。四十多岁的年纪，一点都不显老，长的和城里人一样白净，即使每天也下地，大太阳晒着，不戴草帽，还是白白嫩嫩的皮肤，让村里爱美的大姑娘小媳妇羡慕不已。

  铁匠石昌是个典型的闷葫芦，平日里除了在打好农具时，到大队部喊几嗓子，通知需要的人去领，便终日难得开口讲话，加上皮肤黝黑，终日板着脸，孩子见了便有些害怕，不太敢到铁匠铺玩耍调皮。小水闸到了夏季，是老人孩子的乐园，下水洗澡，摸鱼，捞水葫芦喂鸭子，尽管孩子们对铁匠有些怕，但是，风水先生又是孩子非常喜欢的，他的肚子里，有许多使孩子着迷和神奇的故事。【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⓽⒐⓺⓽xs.com】

  每天黄昏一过，太阳西沉，水面一片夕阳的金黄，波光粼粼，铁匠总在这个时候结束一天的忙活，赤条条在水里翻转，憨悠悠的，好不快活。这个时候，孩子们就围在岸边的土坡上，光着屁股，睁大眼睛，津津有味的听着风水先生说故事。

  听村里人讲，十里八乡，都知道铁匠的水性，那年信江河被水冲断了浮桥，铁匠和五爷刚赶上到河对面的柳庄为队上打桐油，一时兴起，麻利将衣服脱个精光，卷好衣服和装桐油的瓦坛子一起顶在头顶，双手扶住，硬是踩水过了宽宽的河面，赢了五爷两斤好烟叶。

  五月的天不是很冷，是信江河涨水的季节，不时有杂物漂浮，波浪翻滚，更神奇的，到快靠岸时，铁匠还顺手抓了只游过身边的野鸭子，听来非常神奇，让那些怕他的孩子敬佩不已。这一事件，被看作村里的汉子们对外村炫耀的本事，为铁匠带来不少活计，有些人是慕名而来，打些小件农具是假，见见真人是真。因此，单身铁匠，那年没少招惹各村的媒婆上门，但终究是让人空欢喜，惹得铁匠老娘背地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听河水老师说，其实，风水先生也没有少做铁匠的工作，但是铁匠似乎是犯了拧劲，对于相亲的事情从不松口，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

  很多的时候，夜幕渐渐降临，他们就坐在水闸边的石头岭上，看着山野慢慢的被炊烟，雾霭遮掩，热闹的小村退去了白日的热情和喧闹，逐渐的安静下来，偶尔的狗吠声传来，让这两个沉默相对的人，就在河边，看着远处的山岚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子，安静的吸着烟叶，透过渐渐升起的烟雾，朦朦胧胧，渡过许多时光。

  有一阵子，小镇上，也是有些吊儿郎当，耍嘴皮麻利，干活磨蹭的泼皮角色，晚上故意敞着怀，露出瘦瘦的鸡肋般的胸脯，难免有些流里流气，在村里一两个类似货色的带领下，吹着口哨，在村口的马路边上，逗弄收工回来的小媳妇，打发着山村里昏黄时光。

  这个时候，铁匠总是如半截铁塔似的立在村头马路口，一声不吭，小混混们便一个个灰溜溜的跑了。

  铁匠，不是个好惹的人。

  河水说，风水先生除了一些需要蛮力的活没有力气干，所有的农活都干的很漂亮。

  比如插秧，又快又好，大队总部每年都要在生产队之间举行插秧比赛，风水先生有一年参加了，就看他在水田里，他的白皙的秀气的手指如魔术师的手一样灵活，左手掌半握一把秧苗，大拇指，中指和食指一撮，四五颗秧苗就到了右手上，眼前画半个圆弧，几片青翠的秧苗便端端正正的立在水中。先生说，右手除了把秧苗插在水里的那一瞬间，几乎和左手都是紧挨着的，说是这样可以节省时间。腰必须是半弯着，脚掌踩过的地方在两竖行的秧苗中间是不抬脚的，都是在泥巴里拖着，直到一行六颗秧苗到另一个田头结束。拖过的地方，便看出一条浅沟。水半干的时候，可以看见小蝌蚪游来游去。他插的秧苗，笔直，均匀，行距也均匀，深浅一致，隔天也没有浮苗。天气好，两三天过后，稻田里便是一片碧绿，秧苗开始散叶，风吹过，嫩嫩的，绿绿的小麦浪，如水面上被丢了小石头，轻轻的皱开了波纹，延伸出去。

  这时候的风水先生会立在田埂，沉思良久，有时候蹲下，有站起，总有那么些的恋恋不舍。

  河水说，和风水先生呆这么长时间，只看他哭过一次。说是文革时，被揪出来，因为看风水的缘故。

  村里有位参军回来的民兵队员木头，一次意外事故死了，他的老婆受了刺激，脑子不太灵光，有些痴颠，孩子也小。村人都说是个麻烦，那个年代，很多人不同心理就显现出来了，[ẅẉẅ.ẏanqḯṉgḉṲṋ.ḈṎḿ]尤其是一些头脑活泛的小人。比如二狗他爹，一辈子算计人，曾经因为农具的事情和铁匠有过过节，这时，看大家都嫌弃木头的婆娘是个累赘，便鼓动队长让单身的风水先生收了木头的婆娘和孩子。说这么多年，他一个外姓人在这里吃饱穿暖，还不是咱村照顾，这回该他出出力，反正他也是个单身。大家都不说话，虽然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不妥，因为害怕运动，能自保就好，谁都不愿意惹事，怕招来灾祸，只能都不吭声，河水老师说，那一个晚上，风水先生回到水闸的石头岭，默默的淌了好多眼泪。

  虽然这件事情最后由于铁匠的拧劲出来而作罢，但是，风水先生从此后，沉默了许多，有时一个人，在岸边看着水面发呆，真让人心疼。

  隔天铁匠就到二狗爹家把他的锅砸了，还放话说，谁要敢拿老周不当人，他铁匠就敢动刀子，最后二狗爹的目的算是没有得逞，但是风水先生从此沉默了许多。众人后来对这事都三缄其口，其实对风水先生还是有许多歉意。

  难怪有一次，我和河水老师一起看电影《芙蓉镇》当看到姜文主演的男主角秦书田扫大街的影像，我看到河水老师眼里充满了泪水，或者，那一刻，他想起了当年的风水先生的经历，想起那个风水先生默默淌了好多泪水的夜晚。

  河水，从此真正开始了和风水先生以及铁匠在水闸小屋的生活。

  三个人，都算是村里的边缘人，在水闸的小屋里，在动荡的年月，彼此依靠，小心的熬着时光，很多年，他们都把自己当作彼此的亲人。

  他们的故事，三个人的悲悲喜喜，在这个小村无人的角落，如村边地头，荒山田埂，泥泞小道边最不起眼的，无人理睬的野花，静静的绽放，带着许多人性的温暖和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