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从大姑和姑父吵了一架后，姑父对我的关怀同以往相比，明显多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更明显了一些。姑父出生在小镇，成长在小镇，并于此诞下一双儿女。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淳朴善良，不善于言表，一心只想用微薄的工资，艰难的让生活度过下去。他从未想过大刀阔斧的改变生存方式，逆来顺受虽不好听，却很符合他的性格。

 这样的男人，又怎会对我冷漠呢？如果他对我不好，我的温饱何来？我的学费何来？我的透明色雨衣何来？我的2B铅笔和橡皮头何来？我比其他孩子更多的廉价零食何来？我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大姑和姑父无私的给予，姑父从未因为的我的到来，埋怨过半句，他只是不会表达罢了。

 放学后，稀稀拉拉的小雨仍然没有停歇，我们这帮孩子顺从且习惯性的拿出雨伞，和小伙伴结伴回家。天上的乌云，滴滴嗒嗒的雨水声，就像吃饭要用筷子一样，习以为常。我穿上透明的雨衣，心中一肚子闷气，今天的作业实在太多，以至于没有时间在青石板路上戏耍。走出校门，一个瘦弱却精壮的男人，打着蓝色雨伞，在校门口张望着。这是姑父第一次接我放学，我很新鲜，也很不习惯。我走到他身旁，他笨拙的走在我前面，往家走去，一路无话。

 小镇的艰苦和忙碌，使家长从未考虑过接孩子放学回家。全学校唯一父母双亡的我，成了雨中唯一有家长接回家的孩子，突兀却又幸福。

 本应结束的雨季并未停止，小镇依旧充满着持续的潮湿。青石板路夹缝中的泥土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雨水的冲刷，露出从未见过的颜色。我在想，如果一直下雨，小镇会不会逐渐消失在地平面，就像梅的科幻书中描述的各种古城，一夜之间，人畜全无。雨水实在太多，许多柔弱的小花不再生长，只有蜗牛和蘑菇顽强的存在于角落之中。我越来越少的出现在青石板路上，这使我错过很多美丽，比如偶尔停歇的雨水，会在天边映出彩虹。最重要的是，我碰不见那个身着黑色西装，身材笔挺，永远微笑的男人。

 好想见到他。

 年久失修的学校在雨水的持续肆虐中，终于还是出了意外。教学楼东侧房顶塌陷，两个班的孩子被埋在瓦砾中，经过消防官兵的抢救，死亡五人，重伤八人。我的教室很幸运的位于教学楼西侧，躲过一劫。学校一边接受警方调查，一边安抚愤怒和绝望的家长。除了六年级学生外，其余被无限期放假。

 该死的雨水还是不想停止，唰唰的往下滴，弄得人心烦意乱。每天守在无趣的二层小木屋中，除了复习功课，没有任何其它消遣时光的方法。我坐在窗边欣赏景色，却发现除了厌烦的雨，再无其它。我逗弄邻居的花猫，它喜欢仰面朝天的躺在我怀里，享受我的手指触摸它肚皮的感觉。从花猫喵喵的叫声中，我能感受到它的悠然自得。从早上八点一直抚摸到中午，直到花猫都觉得无趣，游戏才算结束。

 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三天，堂姐羡慕我不用上学，我羡慕堂姐可以上学，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不公平。花猫不再找我，它或许有了新娘，或许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或者淹死在雨水中。我发现自己变得狂躁，竟然无端诅咒一只无辜的花猫，这样的生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必须出去找些乐子，哪怕是又一只愿意对我袒露肚皮的花猫。

 大姑看出了我的枯燥，她允许我出去，但不可以走得太远，更不可以像上次一样，跟陌生人在一起。我向大姑保证，然后穿上透明的雨衣，踏出家门，踩在淌水的青石板路上。大姑的警告为我提了醒，不能跟陌生人在一起，可我真的很想再见到那个陌生人。

 我决定开始寻找，在整个小镇探索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我对于小镇的熟悉，就像守财奴对自己金币的了如指掌一样，任何角落都不会被我错过。我从清晨找到中午，从南边找到北边，雨水一刻不停的滴在我的雨衣上，双脚义无反顾的踩在泥泞的道路上。我走了很多路，却感觉不到劳累。

 最终，我来到小镇最北面的河堤，这里空荡荡，风很大，树叶沙沙作响，雨水洗刷着河堤，河水像煮沸的开水，翻腾着滚滚气泡。谁会在瓢泼大雨的时候，到河堤欣赏风景呢？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在河堤深处，看见一个身影。这是令我喜悦的身影，他穿着黑色衣裳，打着黑色雨伞，高大挺拔，注视着河水。

 我不顾一切，飞奔着跑向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是你啊。”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对我说道。

 “你怎么了？”我看见他眼睛红润，问道：“你是在哭吗？”

 他摇摇头，把雨伞挡在我的头上，微笑着说：“风太大，把沙子吹进了眼睛。”

 “你骗人，”我执拗的说道：“雨这么大，哪里来的沙子？你分明是在哭泣。”

 他不再与我争辩，而是蹲在我面前，用手指抹去我脸上的雨水，说道：“下次出来玩，还是打雨伞更方便，当然最好还是不要在下雨的时候出来，尤其是河堤这种危险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呢？”我问道。

 “因为我是大人啊。”他微笑着说道，却看出我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于是指着远处大声说道：“哎呀，这个鬼天气，竟然还有轮船。”

 轮船？小镇的河里能跑轮船？怎么可能？我伸长脖子看，什么都没有，我跳着脚的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你骗我！”我喊到。

 他一把将我抱起，努着嘴指向天边，我这才发现，想象中的小河，竟然如此宽广。一向只喜欢在无人的青石板路上玩耍的我，竟然从未观察过家乡的河水。男人的衣服很潮湿，但却仍旧传来清淡的烟草味，我搂着他的脖子，却又担心湿漉漉的雨衣让他不舒服。他十分体贴，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说道：“早晚会有轮船从这里经过。”

 我从未和一个男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印象中也只是在父亲的三轮车后面坐着，姑父更没有溺爱到和我睡在一个被窝。男人的胳膊拖着我的屁股，我搂着他的脖子。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空落落的内心，似乎被东西填补了一些，变得踏实且幸福。

 我们都没有说话，而是一同眺望遥（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远的天边。我喜欢男人整洁坚挺的衣领，喜欢衣领后面拥有体温的脖颈，我将脸埋在里面，品味着男人身上独有的味道。雨水逐渐变小，竟然在短短的几分钟后停止，天上的乌云逐渐消失，久违的晴朗天空悬于苍茫大地之上。

 “快看，是彩虹！”男人大声提醒我，他把雨伞收起，夹在双腿中间，手指着天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五彩斑斓若隐若现的彩虹，竟然真的横跨在天地之间。

 这一次，他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