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爱情的春光,好似四月天不定的荣华,
时而表现阳光下一切的美丽,时而
黑云带走了一切。
——《维洛纳的两绅士》莎士比亚
人为什么有情绪?好的或者坏的,因为一些事情发生,好象一夜间改变了一切。
安娜堡的四季是可以触摸的,植被丰富的一草一木,只要用心,能感觉到季节的渗透,流动的脉搏。每当我从图书馆下班,徒步走回家的时候,即使在晚上,深蓝色的天空,传递着各种气息的风,都让我体会到春天如此浓郁。这是一个催化生机的季节。
我有点喜不自禁了,告诉吴思迁,我和淑景的关系已经了一个新的阶段。从图书馆的工作电梯出来,走边门到花园里抽烟,我把刚才发生的情景大致描述给吴思迁听。他比我还激动,小眼睛从一条逢睁得把眉毛都顶上去了。然后,他像受了而行为失常,不停揪着花园里灌木丛上的叶片,张狂地说:受不了,受不了!
“怎么了你?我还不够,要你那么激动干嘛?”
“我不是激动,是感动!淑景居然真的让你……啊,老天,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花都变成绿的,草都变成红的,叶子叶子都变成蓝的……”他抛洒着手里的叶子。
我笑他变成诗人了。也难怪,这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又是周末,我讨厌漫长枯燥的周末,周末意味着长时间的工作,意味着两天见不到淑景,连吴思迁都要消失,去餐馆打工。这个周末,对我还有着某种特殊意义。
发生在图书馆的一幕,无比甜蜜地回荡在我心里,却也无法回避些许不安。吴思迁和我一起分析过了,这个周末,对于淑景是一个沉淀的过程。也许她会和我一样充满了喜悦与憧憬,期待重逢以后更为热烈的下一幕。也许她会慎重考虑,这样的情感应不应该可不可以能不能够发展下去。所以,再见到她,有三种可能:一是进一步燃烧我们的激情,二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三是反而疏远保持距离。
晚上,丁小蒙下班,参加了我和吴思迁的讨论,她从女人的角度分析,觉得第二种可能最有可能。我的直觉判断应该是第一种可能。吴思迁认为多半会是最后一种情况,他保留他的看法,认为淑景不过是一时被我冲昏了头脑,回到家看看孩子想想老公,愿不愿意继续跟我做朋友都成问题。这和男女间的关系一样,不能维持单纯的朋友了,一定做不了朋友。友情和爱情是对立的,不是平行的。
不管怎样,我和淑景的感情已经超越了普通友谊。接下来我和她面对的不仅仅是儿女情长,还有社会、家庭、语言、国别、和性向问题。一道道障碍在身体接触之外变得无比清晰而具体了。我们根本来不及思考分辨,更谈不上去解决。
那时,我头脑正在发热,完全只有一个活生生的,香气袭人美不胜收的淑景。所有讨论一点都动摇不了她的影像凝聚在我思想中强烈诱惑。
但是,和吴思迁丁小蒙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注意到他们之间也正燃烧着同样的火焰,已经从吴思迁的跃跃欲试中蔓延开来。我的英勇事迹相当程度上感染了吴思迁。
我无心关切吴思迁对丁小蒙进攻到什么程度了,脑子里盘绕的都是淑景会以怎样的态度再次面对我。在沉寂的图书馆绕了一整天,对淑景昨天留下的气息回味无穷。
傍晚的时候,我终于按捺不住,用图书馆一侧的公用电话拨到了淑景家。她好像一点都不意外,甚至像是在等着我打电话给她。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她说半小时以后在图书馆外面等我下班。她的语气十分果断,比平时还严肃,让我忐忑不安。
半小时以后,我走出图书馆大门,天色刚开始暗下来,淑景的车已经停在路口。
上了车,我不敢看她的脸,也不明白她为何现在跑来接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淑景马上启动了,边开车边告诉我:这会儿要赶着去买东西,她儿子的手工作业需要彩纸和胶水。然后她再送我回去。虽然喜出望外见到了她,我还是没搞懂她的意图,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用吴思迁的说法:女人是最捉摸不定的。
我们到了十几英哩外最大的二十四小时超市。
这个超市太大了,从东边蔬菜水果地盘走到西边家具电器陈列起码要花上二十分钟。什么东西都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找不到的。
那时候从中国出来还没见过如此规模的大超市,我很喜欢走走看看,逛个新鲜。淑景却很着急。我可以理解,她儿子在家等着胶水浆糊做作业呢。问她怎么不带他们一起来?她没有回答,停下来看我一眼,似乎这个问题不该问。我闭
嘴帮她找胶水,心里想:难道是为了出来见我不成?这样急匆匆地买东西,带着孩子又何妨?才刚过二十四小时,淑景的态度大为转变,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说了。吴思迁说的没错,女人真是难捉摸!可转念细想她急不可待跑来接我下班,不会就为了让我陪着买点东西那么单纯吧?总该有所表示,哪怕说一句想我呢?
我们各怀心事,绕了几哩地也没找到胶水彩纸。我走出去找到一个挂红牌的工作人员,比划着告诉他我们要找什么,请他带带路。淑景舒了一口气,跟着走出误区,直奔文具货架,五分种就找到她要的彩色卡纸。细心的妈妈还带着一张样本。我蹲在地上帮她挑胶水,这里有各种粘合剂,粘木头的粘塑料的粘玻璃的,应该拿最普通的粘纸胶水就行了。我仔细看着上面的英文说明,看不懂文字看示意图。这时,淑景走到我身边,俯下腰来看。她冷不丁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小声说:“You’resosmart.(你很聪明)”。
我毫无准备,茫然地抬起头看她。只见她退后两步看我,掩着
嘴笑,然后掏出一块喷过香水的手帕,上前替我抹去脸上的口红印。我早就注意到淑景有用布手帕的习惯,感觉很讲究,属于韩国女人爱化妆的配备,她不喜欢面巾纸的感觉,特别是注入了廉价香味剂的那种。这还是第一次,她用贴身的手帕抹到了我的脸上,很自然而然的亲昵举动,在昨天那样的情形发生以后,类似的亲密行为已经顺理成章了。
大概是买完东西让淑景放松了情绪,顿时判若两人。我也顿时解开了疑惑,相信她是想和我在一起才特意接我出来的。走出大超市,果然淑景告诉我说她是为了见我,找了理由从家里出来,不过还是必须早点回去。
超市外的停车场宽阔无比,晚上更显空旷,盘旋着一股入夜的寒风。我和淑景赶快钻进车里。这时候,我的心跳已经在加速,是她用刚才轻快的一吻继续纵容我的贪婪。
淑景突然抽搐着拉住我。一抬头,有道强光掠过头顶。是一辆改装之后高出一头的中型卡车开过来停到旁边的车位。我像一个扑救的英雄,用身体压住淑景,不让她起身。
躺着我们就在暗处,摒住呼吸,听着旁边车里的人走出来,说着话,是美国人。然后他们从车窗边经过,走远了。
淑景又像昨天一样揉着我的头发和耳朵,又捧着亲我一口,说该回去了。
我简直怀疑淑景深谙此道,故意吊着我胃口,这种事情还有分阶段进行的吗?又等不到洞房花烛夜,她是过来人,我也不是吃素的,她却非弄得我小猫抓心般难受。忍着,只有忍着,几个月都忍下来,我不在乎几天的煎熬。不出预料,按今晚的进度,这两天应该可以搞定了。我必须拿出点绅士风度,继续彬彬有礼对待淑景。
回家路上,车里播放着一个韩国男人的轻快歌曲,让人轻飘飘的那种小调情歌,虽然听不懂韩语,也知道他唱得春心荡漾,音乐的确是国际性的。犹如人与人之间的情爱。
淑景很受感染地跟着节奏晃动,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伸过来让我握住了。
我说她车开得真好,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下礼拜有空就教我开车。高兴得我紧紧拥抱她,狠狠地亲了她一下。
到美国一下飞机,我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开车,可是妹妹太独裁,算她在美国出道了,自己挣钱买了辆破车,也非要我挣够钱买好自己的车再学驾驶。现在有了淑景我可以感叹在美国恐怕亲人还不如情人。
淑景把我送到家门口,这回她不用期待了,我毫不迟疑地上前跟她吻别,意犹未尽地分开。她说明天会很忙,没有时间来接我了。我做出非常善解人意的样子点点头。她又投进我怀里,眼泪都下来了,然后她喃喃自语般说:“DoyouknowhowmuchIloveyou.(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摇头又点头。
都说
恋爱中的女人特别美,而且都回到十八岁那么单纯可爱。
星期天,我下班刚到家,电话就响了,是淑景叫我十分钟以后到门口见她。真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何尝不想见她?妹妹又横着眼睛看我,我觉得妹妹也该谈
恋爱了,不然总有些不通人情。
淑景的车停在每天来接我的地方,夜雾弥漫,和
黑暗揉和在一起,流动着可以包容一切的温情。我扑到她怀里,闻到一股沐浴露的清香,她没有化妆,穿着一身很随意的棉质套头装,显然是准备上床睡觉的打扮。这么晚了,她用什么办法跑出来见我?
腻着纠缠了一会儿,她仍然没有让我深入,又说赶着回去。我有点不乐意,心里想:那何必出来见我?淑景是能够感觉到我情绪的,她从后座拎出一个袋子交给我,是她今天带孩子出去逛商场时给我买的一件茄克。然后她说她就是想我,整天在想,这会儿不来见我,晚上恐怕都睡不着觉。她是借口买明天一早孩子要喝的牛奶才出来的,还躲进卫生间打电话给我。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我没有理由再难为她,赶紧陪着去买牛奶。马路对面有个24小时的小超市。
拎着她买给我的衣服,看着那辆白色骄车熟悉的红尾灯消失在夜色里,我依旧怅然若失。偷尝的禁果毕竟不是那么好吃的。谁让我爱上一个要回家的人!
为了教我开车,淑景决定早上提前一小时来接我。两个孩子暂时由她嫂子送去学校。这让我很感动,她的确把我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了,不惜兴师动众把自己的孩子做了另外安排。韩国女人的家庭观念极重,几乎都是勿庸质疑的贤妻良母。在美国这样一个开放国度,我了解到的韩国文化格外传统与保守。
淑景为我跨出这一步实在需要非常的勇气。
且不论我们的情感何以发展而来,令我对淑景刮目相看的是她内心深处所渴望的自由,没有因为家庭而泯灭。她绝对是一个出色的家庭主妇,受过高等教育,有品味有思想,最可贵的是对生活还有激情。我无意中点燃了她,也许别人同样可以,是我走了桃花运吧。其实应该坦白我是有意的,有意引诱了她,或者是她引诱了我?最起码我有勇往直前的胆量,把握了淑景给出的机会。
造物主没能给我一个完美无缺的身体,却补偿了我坚强不屈的意志,再有如此难得的机遇,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老天待我不薄了。
在滚烫的欲望里燃烧,道德伦理统统灰飞烟灭了,我不过是个没有自卑自怜的凡人,就连凡人的功能都不齐全,叫我拿什么来抵抗一个非凡女人的诱惑?
淑景现在比我见到她的时候更美了。成熟冷漠高贵的美,晶莹剔透,曾经让她看起来遥不可及,而现在又滋生了幽雅飘逸纯情的美,像太阳下正在融化的冰雕,流动着光泽,柔和着轮廓,一刻不留即将遗憾的艺术品。我守候着,有隐隐的心痛。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遍遍回味着和淑景亲热的每个细节,心里翻滚出一阵阵燥热。奇妙的化学反应是无法虚构的,更无法回避。出于以往的经验,我知道淑景接受这种方式还需要一个过程,如果之前她没有过和我一样的伴侣。那么她的半推半就完全可以理解。语言上的障碍让我们交流更多依赖于感觉,没有裸的对白,一个眼神一个举动,甚至连呼吸都可以传递两人之间的神秘信号,介于
精神与肉体,理想与现实,陌生与熟悉,人性与文化,种种对立又并存的朦胧空间。
朦胧的夜空深不可测,宽广无际,从苍穹的角度去看,它几乎恒久不变,简单明了;从地球的角度来看,它又离奇多变,不可思议。黑夜与白昼是我们维系生命的基本条件,可在宇宙中那不过是光线周而复始的小小变化。人实在太渺小了,却又小得如此复杂。
晨雾还没散尽,甜津津湿漉漉带着寒意,没有风,好像都被雾气堵着。
我穿上了淑景特意送来的新茄克,NAUTICA有个小帆船标记,防水挡风的面料,深蓝色里镶嵌着几道黄的白的,裁剪出一个漂亮的倒梯形款式。昨晚打开一看,当然喜欢,再看吊牌上的标价:$168,真够吓人的。穿着很合身,可换我自己一定不舍得买。妹妹冷眼旁观,冒出一句:把它去退了交房租吧。我瞪她一眼:这个月不欠你房租吧。
淑景把我带到西校园大体育馆旁边的停车场。每年只有大学生橄榄球赛季的时候,这里人山车海蔚为壮观,堪称美国文化的盛宴。平时,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地只有一排排车位线晾在那里,供几只附近的鸟类起飞降落散散步。
我尽量让自己别太激动,和淑景换了位置,坐到驾驶座上。她已经很耐心地示范过一遍了,其实我早知道如何点火发车挂档,就看启动以后怎么操纵了。从小到大,我梦见过无数次自己开着车到处
乱跑,后来玩碰碰车的技术也是一流的,间接经验同样派得上用场,开自动档的汽车应该不难。还好淑景的车不是手排档,避免了我在她面前手忙脚
乱出洋相。要不是急着想学开车,我才不愿意到淑景这儿沦为被教导的地位。
好在我有自信。自信心是又快又好掌握任何一种技能的先决条件。曾经有人夸过我的平衡与操作功能特别好,要不是个女孩,应该是个开飞机的人才。最烦别人提男孩女孩,我身体里具备的男孩素质太多了,比如方向感、逻辑性、临危不惧……总的来说,我就是以男孩的思维方式长大的,男人能干的我都能干,男人不能干的我也能干。
不是吹牛,何止开飞机,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一定是个人才。
果然,我稳稳地绕着停车场开了三圈,令淑景大为赞赏。赏了我一个长长的吻,害我差点把刹车都松了,一个踉跄,她赶紧顺手把车推到停车档。
一样的学校一样的课堂,一样的老师一样的同学,几个月下来已经无比亲切了。
不一样的是心情。随着英语的长进,拨开云雾见天日,周围的环境在逐渐明朗。
沙瑞还是一样有耐心爱提问,带着我们走过一个个语言障碍,由此而来的交谈也更有趣更深入。我变得安静了,不会在课堂上挖空心思插科打诨闹笑话,发言还是积极踊跃的。过去那段爱出风头的非常时期,纯属无知无畏,空虚无聊的表现。
自从和淑景建立起特殊关系,我们在教室里仍然坐着原来的位置,遥遥相对,偶尔彼此交换一个温和的微笑。我喜欢这样保持着当初的距离,不妨碍我上课的时候继续欣赏她,体会着越来越接近她的暗暗窃喜。我想起了从前做过的一个梦,梦见在课间和淑景躲在冰天雪地的校园里亲热。现在这个梦将延伸到了每一天的现实中。
经过一个周末,我已经经历了很多,直到淑景把我送到图书馆门口,她还不同以往地把车拐进通道尽头,在较为隐蔽的墙脚停下来,用含着泪光的眼神告诉我:她是多么舍不得和我分开。受不了她的眼泪,我上前吻她,熟门熟路了,三天前就在这上面的图书馆里,我突破的第一道防线。淑景的嘴唇很饱满,在口红的滋润下像极了刚开出的花瓣,唇线柔和。她笑的时候嘴角会带出两个浅浅的,很近才能看到的小酒窝,而流泪的时候也有,除此之外看不出脸上其它的变化,无声无息的。
接吻是开启所有感触的最佳途径,最原始的本能。初生婴儿已经知道张开小嘴寻找生命的需要了,我们用接吻寻找恋爱的味道。柔软温暖甜蜜的接纳,融合在一起的呼吸,心灵深处的需要……我们麻木已久的舌尖顿时有了味觉与触觉的双重体验,全新的感受;我们的心跳血脉演变出一个新的节奏,无法休止的乐章。
我松开她,扬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幽然颔首轻轻叹息,然后把我推出车子。
到上班地方看见吴思迁的时候,我还神智恍惚。不等我有所表示,他眉飞色舞地说:
“我已经和丁小蒙……那个了……”
我“噢——”了一声,随手捡了几本书丢在小车上。
他还没察觉我的失魂落魄,继续沉浸在他自己的中。
“昨天晚上我跟她回去,就住在她那里了……”
“噢——,你小子碰了她了?”
“何止碰!唉——我算知道一百万和你说的了,结过婚的女人是不一样。”
“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好,好,好,不止是好,简直就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小弟我算是领教了!难怪你喜欢结过婚的女人。”
“什么我喜欢?那叫没办法。天下女人都别结婚才好呢。”
“都别结婚?等着你一个人来泡?”
“你小子今天心情太好了吧!拿我寻开心?”
“哎哎哎,你今天心情不好?是不是淑景不理你啦?我说的吧。”
我摇摇头没理他。
接下来几个小时,他摇头晃脑说个没完,拿我和淑景当时事评论,拿丁小蒙和他当现场报道。我只有听的份了。他哪里知道我这两天经历的甜蜜煎熬?
自从丁小蒙拿钱出来帮吴思迁买车,我就预感到他们两人一定会出事。用出事来说他们的事也是一种预感:吴思迁喜欢丁小蒙只是暂时性的,填补他现在的空白。丁小蒙爱吴思迁,已经很投入了。吴思迁当然知道,沾沾自喜着呢!谈不上玩弄感情,两个人的事谁也说不清,谁用了多少感情,公平不公平。
很多时候,金钱是非常能够说明问题的。丁小蒙不惜拿出辛苦打工存下来的钱,贴补给吴思迁,足以证明她用情致深。在美国,人与人之间的金钱关系是比感情关系更为的,别说是好朋友,就算是有血缘的亲兄弟姐妹都要忌讳三分。
从吴思迁这里,他念念叨叨的,确实对丁小蒙有好感。不过不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爱,爱和喜欢看似接近,实则大不相同。不能怪吴思迁,普遍现象:女人要爱一个男人才会有那方面的需求,而男人只要喜欢一个女人就足以产生冲动了。
我是爱淑景的,因为我还不完全是个男人,必须有爱才有冲动。至于淑景,目前无法确定她到底是爱还是喜欢我。无论如何,我和她都属于特殊现象。
听着吴思迁的叙述,想想他们,想想自己。
“爽!第一次没守牢,三两下就被她搞定了。后来想到一百万说的,我就背英文单词,随便她怎么弄,总算,呵呵,把她搞定了。唉,到现在我还两条腿打飘,彻底被她弄空了。”
我笑他:“是三条腿都打飘了吧?”
“是,是,是,老实告诉你,我还从来没那么爽过。女人啊,我算知道女人的厉害了。现在想想以前那些小姑娘,简直都像充气娃娃。”
我又笑了,曾经跟他开玩笑,等我有了女朋友他还没有的话,一定买个充气娃娃送给他。这下可好,他已经功德圆满了,我还在半空中吊着。
我看到吴思迁大为的样子,颇受感染,就像几天前他听说我吻了淑景那样,蠢蠢欲动。很高兴的是吴思迁和我之间的对话应该也是男人间才会有的话题,百无禁忌。
晚上,吴思迁叫上我一起到丁小蒙那里喝啤酒,他们不把我当外人。我问吴思迁算不算补请我喝喜酒,他呵呵笑着说:我们喝交杯酒给你看。
吴思迁已经有了丁小蒙住处的钥匙,那是我第一次去那间豆腐干大小的房间。
我们买了酒和可乐还有薯片零食先到家。
丁小蒙从餐馆带回来几个菜。有些日子没见她,推门进来,满面春风,皮肤白里透红地更白了,大眼睛扑闪扑闪亮得像新换了电池。衣着也鲜亮许多。小巧玲珑的她一回来,小小房间里顿时春色满园一般生机盎然。女人真是需要爱情来滋润的。
我举起啤酒罐,称赞吴思迁浇花有功!丁小蒙的脸上更是桃花争艳起来,举着小拳头敲背似的砸向吴思迁。吴思迁咧开厚嘴唇笑得合不拢。
“别在我面前打情骂俏了,咱们在美国孤苦零汀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多不容易!好好庆祝!来吧,喝个交杯酒给我看看,给你们证婚!”
他们四目相对情深意切,就在两张凳子搭起来的桌面上,手拉着手缠绕起来。是人看了都会感动,都会祝福。我几乎相信吴思迁真爱上丁小蒙了,虽然比她小六岁。真爱是不受年龄限制的,不受任何因素的干扰才算得上真爱!
我们喝了很多。丁小蒙喝可乐,我和吴思迁互灌啤酒。人生难得几回醉,到美国以后我还醉过,也从来没那么高兴过。差不多快倒下了,抓住最后一丝清醒,我叫丁小蒙送我回家。她好像说我可以住下来,我摇头摆手不答应,说他们应该算新婚,让我挤在干柴烈火旁边一定会被烤熟的。我还没醉到神智不清。
一出来吹了冷风,酒醒大半,我跟着丁小蒙上了车。
“你比吴思迁能喝,我看他早就不行了,坐在那儿傻笑。”
“是啊,有你那么疼他,傻瓜也会笑啊,哈哈哈!”
“是吗?你也觉得我对他太好了吗?连露西都说他会被我宠坏的。”
“男人你不能太宠他!要反过来让他宠着你,感情才能长久,从古到今都如此。”
“你说的对。一开始我真把他当个需要照顾的,后来不知怎么迷迷糊糊着了他的道。现在想想,其实他到底是个大男人啊。”
“你太寂寞了,让他钻了空子吧?”
“我哪里有时间去寂寞啊?上班上课排得满满的。”
“现在的人啊,其实越忙越寂寞,心里太空了。你说你来美国这几年,一个人挣钱上学,怎么可能对感情没有需求?”
“有啊?追求我的人还不少,可是就没有一个看得顺眼。这小子一出现我一点都没防备,反而让他迷了心窍。有一个原因我知道,我喜欢他那种类型,性格随意,长得憨厚,有点胖胖的,架付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很儒雅……我过去的老公……就是太
精明强干了……让我很怕那种冷酷强悍的男人。”
丁小蒙第一次跟我单独聊起了心事,可惜路途不远,很快到了我家门口。无论如何我都为丁小蒙祝福,她是个非常难得的好女人。
我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家。妹妹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然后皱起眉头上下打量我。
“你那个韩国女人打了五通电话来找你。烦死了,害得我论文都没法写。”
“休息休息看看电视不挺好吗?”
“谁像你这么悠闲啊,还喝得醉醺醺回来,越来越离谱了。”
“哎!哎!哎!轮到你教训我啦?”
我唬着脸,越来越觉得这个妹妹不对劲,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人情世故狗屁不通。
“韩国人跟你说什么没有?”
“她跟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家有你一个这样的……这么折腾还不够吗?”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们家有我怎么啦?有你就光彩啦?告诉你!你就是读出八个博士来我也不稀罕!让妈去稀罕你吧,和她一样,满肚子学问更遭罪。我和爸一样,会生活就行了!”
妹妹“啪”地关了电视,忽然坐在那里掉眼泪了。
是我的话说到了她的痛处。我马上心软了,她能够一个人走到今天实在不容易。她跟着母亲和继
父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我能想象出来的,不然她不会让我和她一起过来这边。妹妹还是通人情的,一时间,我很心疼她,走过去揽住她赔礼道歉。
妹妹甩开我,独自上楼去了。我们租的是两层单间的公寓,和丁小蒙的小屋比起来算奢侈了。也是妹妹当初为了我要过来特意租的。所以我应当感激她。
一场莫名其妙的争吵又让我酒劲醒了大半,还在留恋飘飘然的感觉,脑子飞速旋转,身体行动缓慢,站到旁边跟自己说话,看问题特别深刻,其实一派胡言……
妹妹上楼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打着酒嗝,看看时间已经不早,没法给淑景回电话了。想着她找我什么事?也许明早情况有变化?她不能带我去开车了?那么她一早准会再通知我的。喝过酒的最佳状态是把很多事都看轻了,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状态。
正琢磨着去洗澡睡觉,电话响了。楼上“咚”的一声,不知妹妹往地上砸了什么。
听到淑景怯生生的声音,知道是我,她低低叹出一口气,问我去哪了?
我如实相告,然后问她有什么事?她没回答,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说:“Imissyou.(我想你。)”几秒钟沉默,我有点头昏昏的。她还说只是想听到我的声音。可是她的声音却压到了最低,几乎只有出气的声调了。
无言以对,我说:“OK,Seeyoutomorrowthen.(好吧,那明天见。)”
我等着那头挂了线,留下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这时的客厅显得格外空荡荡,我忽然醒悟,喝那么多酒,不止为了吴思迁和丁小蒙高兴,还因为只羡鸳鸯不羡仙!人家屋子再小,床再小,也能两个人相拥而卧!我和淑景怎么相爱怎么思念,也只能悄悄通个电话。
酒精作用,我没伤感多久,好像是洗了个澡,倒头就睡了。忘记开闹钟。
我睡得很沉,梦都没有。天快大亮的时候,没亮起来,几声惊天动地的响雷把所有人轰醒了。我跳起来看见刚好是该起床的时间。
外面黑沉沉霹雳滚滚,暴雨已经降下来了。这种时候,要像吴思迁丁小蒙那样睡在一起,听着外面雷雨交加,两个人的热被窝里抱紧了继续睡,真是天下最美的事了。
这种天怎么学开车?不知道淑景还会不会来?
妹妹睁开眼看看我,翻个身又去睡了。我还是决定起来,不去开车淑景也会打电话告知的。我起床准备就绪,给自己热了一杯牛奶,拉起客厅窗帘看到外面淑景通常停车等我的地方。大雨倾泻着好像要淹没整个世界,过路的车辆缓缓行进在满世界的水花中,轮廓和色彩都被冲刷掉了,只剩下前后车灯徒劳无益地放大着雨点。
我喝光了牛奶,端着空杯子发愣。
这时,淑景的车子颠簸起一大片积水,直直地开到门前,正对我站着的窗口。车前的雨刷“呼呼”抹开如注的水帘,隔着玻璃,我看见她深情一笑,还摆了摆手。
顾不上打伞,我飞快地钻进车里,身上头上已经湿成一片。她微笑着帮我扯出衣袖脱了茄克,用她的香手帕擦干我头发。
刚想问还去开车吗?淑景的双唇迎上来堵住了我的话。她让雨刷停了,看不见外面的雨究竟要下多大。吻到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她一言不发把车倒回路上开了出去。
有点明白她的意图了,让她安心开车,我拿起CD盒翻了翻,找出一张唱片塞进CD盘里。淑景扫了一眼CD盒,惊喜地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张唱片,问我怎么会挑这张?我耸耸肩表示无意识的,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惊讶。然后很奇妙的感觉,音响中传出一阵清晰的雨声,和外面真实的混合成完美的立体声,再然后一个很具磁性的男中音唱出了舒缓的曲调,立刻充满整个车厢,环绕在被雨天包围的小小空间里。
我再细看CD盒里的说明,圈圈点点的韩文下有着小行英文:
“1.prologue—withyouintherain(序曲—和你在雨中)”难怪淑景惊诧我挑了这张。
封面一个戴眼镜,眼神忧郁的男子,他的英文名标在这张唱片上:ShinseunghunIV
淑景在歌声中娓娓向我介绍,他是一名不能行走的残疾歌手,却用歌声打动了无数韩国女人。我们细听着音乐,小心地行驶在越来越大的倾盆大雨中。
车窗外什么也看不清,惟有雨刷刮出的扇形依稀透着前方一段模糊的道路。
我不愿说话,静默在雨声协调的音乐中,侧过脸细看身边的淑景。她的侧面在雨水浑沌的背景中投下清澈完美的剪影。长筒靴和薄呢短裙之间是丝袜中圆润的膝盖和微微张开的,如玉般洁白的肌肤若隐若现。我忘了她在开车,把手搭上去着,凑上前她细腻的耳垂。她缩着肩颤栗一下,还我一个短促的吻,车身在晃动,她轻柔地推开我。我靠回自己座位,闭上眼,唇舌间有她留下的甜腻,还有淡淡的咖啡香。
她小心地开车,不知要去哪里。大雨中有飘荡的感觉,我根本不在乎她会去哪里,只要这一刻时间停止,留住这一刻所有美妙
窗外迎面扑来的大雨点被刮雨器毫不含糊地扫到一边,留下瞬间光洁的玻璃面,很快又
有新的雨点扑来,撞碎了又被扫开。我问她有没有注意过:下大雪时开车,雪片悠悠飘下来向着车子,好象是往天上开。她说有同感。她喜欢雪,不喜欢下雨。
我想着雪有时会变雨,雨有时会变成雪。大自然的千变万化由不得人喜欢或不喜欢。人
也是自然之产物,奥妙无穷,千奇百怪。很难说一个人喜欢的非要是男人或女人,年轻或年
长,好看或难看。感觉是没有统一标准的,属于自然的就一定没有定律只有常规而已。所有
的喜欢和不喜欢都有可能随时转换。今天这场大雨,我喜欢,把我和淑庆单独包围在小小车
厢里。但我没法诉说出这份喜欢,就像我对淑景的感觉一样,诉说是多余的。
没多久,车子终于停下来,前面没路了,对着一排高高的灌木丛。这里是Huron河边无数个自然公园之一,晴朗的节假日里会有很多人来郊游野餐,平时总是空旷平静的。这一刻它更像原始的旷野,接受着大自然的洗礼,所有浓密的枝叶在滂沱大雨冲击下震颤摇曳。风雨中看出去像一幅莫奈的印象派油画,缥缈的水雾和沉甸甸的水份,完美地结合在朦胧色彩中。但是此刻,再美的风景都不及我身边有点情绪慌乱的淑景。她的慌乱引来了我的激动。很多情况下,我和淑景放弃语言交流,从而培养了更多默契,就像失明的人培养了更敏锐的听觉嗅觉和触觉。
她把车停在了靠河边的停车位里,前面是灌木掩映的河堤。熄了引擎,车里的音乐和车外的雨声刹那间格外清晰而安静。雨刷停止了摇摆,蜿蜒的雨水顺着玻璃淌下来,汇合浇注的雨点,迅速在四周车窗玻璃上覆盖了一层天然屏障。小小车厢里顿时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仿佛这个被雨水淹没的世界只有我和淑景存在,没有任何干扰,没有任何顾虑,没有任何界限,没有任何隔离……
她从容地敞开一切,包括早已开启的心扉,用她滚烫的身体承载我们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爱可以分很多很多种,付诸于思想,付诸于语言,付诸于行动……唯独情爱是凝聚在某一时刻爆发出来的,而且越经压抑越强烈。
我越过汽车排挡,不顾方向盘卡在腰背上。她笑了,把椅子往后挪,放倒了靠背躺下来,舒展着全身的美丽。她的美无论收敛或释放都那么令人震慑,却能激起我征服的欲望,与生俱来的征服女人的欲望,深埋于灵魂中,凌驾于身体外的原始力量。
我近乎贪婪地亲吻她,很尽情,直到她的变成,像一支因为盛开而吃力挣扎的花朵,期待着蝴蝶飞舞来采摘花蕊中的芬芳。她的手臂缠绕过来,用急促而芳香四溢的呼吸捕捉我的吻,先是柔顺的回应,牵引到深处,辗转反侧。
我的舌尖被吸附得发了麻,我的一只手托着她裸露的柔若无骨的肩膀,另一只手游迤在她身体每一处,柔滑如风中飘浮的丝绸。我用触觉感受造物主的杰作:
女人的轮廓是水。波澜起伏的河水淌过我的掌心和指缝,欲念和意识随之漂流。
女人的需要同样是水,潮起潮落的大浪淘沙,把细细碎碎的渴望交付给对她们有欲望的人,因为她们已经把心交付了,守候在有浪的海边。
女人的眼睛里有水,当她被爱淹没的时候。淑景抬起头深深注视着我。
我转而温存,侧卧在她身边,用下巴摩挲她起伏的胸口,用额头触碰她鲜艳的双唇。
她轻抚着我架在她身上的腿,低吟般说:“Ilikeyourlonglegs.(我喜欢你长长的腿)”
原来她早注意到我有着性感的男孩体形:窄臀长腿。
她又吻着我的手说:“Ilikeyourwhiteandlongfingers.(我喜欢你又白又长的手指)”
我脸红了,贴住她耳朵说:“Ilikeyoureverything.(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雨声还在密密地敲打,水流如注,依然听得见心跳的撞击和血液的奔涌。再一次,我压回到她身上,让所有的经脉更优美地舒展延伸到另一个世界,乐而忘返。天外陨石以光速飞来,慢镜头般坠落,大地震荡旋转,四散成晶莹的碎片。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我后背的肉里,知觉中却只有她身体的颤栗紧紧包围了我。
火灾后的森
林,海啸后的沙滩,平和得没有了一丝动静。
她环臂圈住我,用陌生得如初次见面又熟悉得象厮守了一生的目光凝视我,用远在天边又近在耳际的声音说:“Iloveyou.(我爱你)”
外面天色渐亮,雨点小了。我们摇下车窗,一个洁净碧绿没有一丝尘埃的世界,水灵灵的。
沙瑞老师笑盈盈捧着一叠试卷,她宣布我们初级班的学生有一批可以升级了。名单里有我也有淑景。虽说是件高兴事,我们一听要换到别的班去上课还是很不情愿的,主要是舍不得沙瑞。她“嗨,嗨,嗨”地叫我们打起精神,还有更多的东西等着我们去学,再说了,她的学生升级率高才能证明她的教学成果。没办法,有很多新来的要安排到初级班,我们不能赖着不走。
沙瑞的可爱之处是有人情味,属于很淳朴的美国人,每天对着世界各地来的不同面孔,她都保持一惯微笑和种种关照。她了解每个学生的特质,用不同方式去交流,传达语言上的信息。读书至今,最爱捉弄老师的我还是第一次那么心悦诚服去爱戴一个老师。
临换班的前一天,我们又开了一次聚餐派对,快乐的送别会。
每一次派对,好像我和淑景的关系都会递进一层,必须感谢沙瑞为我创造的表现机会,最终打动了淑景。
离开这个遇上淑景的教室之前,我完成了一幅画作,是从我座位的角度看过去的淑景的肖像,只有练习纸那么大,除了上课开小差时的写生,还参照了每次派对给她拍的大特写相片,再运用了一些看漫画学来的技巧,把淑景画得惟妙惟肖且无比动人美丽。
我已经不必找机会偷偷塞给她了,直接拿出来送到她眼前的时候,淑景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感叹了许久。她感叹的当然不止是自己的美丽,还有我在绘画上的才能。这反应是我预料中的,一幅令我沾沾自喜爱不释手的杰出作品!本来要自己保留的,现在有了真人版,寄托相思的物件已不足惜。
新班级的芭芭拉老师也是美国白人,矮矮胖胖四十来岁,和沙瑞比起来显得格外严肃,上课时总以强
硬态度贯彻她的教育方针:要让学生认识到他们自己的无知!从而谦卑恭顺地聆听教诲!别说一堂课的一小时,连续几天我们见到的芭芭拉都是一付表情。
她的口头禅是:“Youknowwhy?(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废话!我们都知道了还来上课?
这个班的学生比初级班多多了,不是芭芭拉多热门,估计是从沙瑞那儿升上来的学生总比她教合格送出去的多。还好滞留在这儿的学生有三分之一经常翘课不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大有人在。我们每天都和不同的同学一起上课。
芭芭拉常用提问制造上课的紧张气氛。有一回点到了淑景,她答的不够圆满,被这位教学严谨的老师逼问得脸红语塞。换沙瑞早就乐呵呵掉转话题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抢着帮她回答,可惜也错了。芭芭拉用她左眼有点斜视的冷峻目光横扫过来,活像……里的……,她把矛头指向了我。
我又不怕难为情,有足够厚的脸皮来对付这种人:我当即“跨”地站起来,平举右臂,冲她喊了声:“咳!XTL!对不起,我答错了。”
全班哄堂大笑。轮到她脸红语塞了,听不懂我后半句说的中文。然后,她非常严厉地问我说了什么。我再嘻皮笑脸语重心长地把“对不起,我答错了。”译成英文。很快芭芭拉反应过来我的嘲讽和说中文让她来问我的意图。
事实上,不止我一个人感觉到芭芭拉带着明显的种族歧视:她对亚裔和非洲裔的学生格外严厉。她又一次刁难某个韩国学生,并以纠正发音来责难某印度学生的口音,终于激起了大家的强烈不满。于是,我发动了一次震惊全校的班级规模亚非拉……!
最后校长出面息事宁人,责令芭芭拉向我们道歉。沙瑞还过来敲着我脑门叫我安分点。
随后的日子里,那个矮矮胖胖可恶又乏味的芭芭拉虽然没有被停职,却又多了两个逃课的学生。躲开不必要的纷争,我和淑景更在意的是我们能单独在一起的时间!
淑庆的车在上学上课的那段时间总是停泊在某个大公园里。并非节假日的公园里空旷得可以容得下全世界的爱。
她的快乐在每天见面时分明地写在脸上,她的失落在每天分手时跟着泪水荡漾在我心底。
因为逃课,我有了更多时间练车。
相信任何一种需要操练的运动或行为,只要掌握了动作协调性,很快就能驾轻就熟。我在淑景身上也验证了这一点。
当我把着方向盘在大停车场里纵横驰骋的时候,淑景也越来越离不开我。难怪有人说女人和汽车是男人生命中的最爱,值得用一生去追求的。
我很快考取了驾驶执照。一起外出的时候,淑景开始放任地由我开车。按说,这不符合常理:美国的汽车保险很严格,只保车主,万一出交通事故会很麻烦。我是后来才知道。
当时只顾快活,把车开得摇摇晃晃还满不在乎。淑景从不指手画脚,反而在一边不住地喂我吃零食,或跟着音乐妩媚扭摆,引得我回头去看她,车也跟着在道上扭。这正是淑景的可爱之处,她在我面前已经完完全全甘当一个小女人了。
细心的她常带着午饭出来,保温桶里装着热汤,还有寿司或三明治,水果饮料。我们在几乎无人光顾的大公园里,铺上台布和小鸟一起共用午餐,又滚在草地里和蚂蚁一起亲热。大自然成了我们爱的殿堂。
小车是我们的栖身之所,有音乐,有卧床。需要的时候,用台布和外套摭住车窗,挡去户外过于强烈的日光,在唯有两人的空间和感觉里行云流水,爱得天翻地覆。
吴思迁是唯一详细了解我和淑景进展的见证人。他见了我直摇头。
“啧,啧,浑身沾的都是淑庆的味道,看看你,衣服上抖下来的胭脂可以做粉饼了。”
“还想不通啊?你不也体会了结过婚的女人最解风情吗?淑庆这如狼似虎的年龄……我和你一样辛苦啊!当然也很爽,不是吗?老弟!”
吴思迁把嘴唇都咬紫了,镜片后的小眼睛闪闪烁烁。好一会,突然问我:“那我还是搞不懂,小蒙出国以后一直单身的,可淑景天天回家,难道她老公有病吗?怎么放着个花容月貌的太太没有福份消受呢?”
“我没想过那么多,不过听淑庆说,好象她老公很用功,每晚看书看到两三点钟,对这事没什么兴趣。要不,就是因为我太有魅力了,让淑庆不顾一切着了迷。知道吗──女人会嫁一个不想嫁的人,也会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吴思迁经常这样“不耻下问”,有些我并不去想的问题会从他那里冒出来。
朋友之间就是这样,象照镜子,要么背靠背,要么面对面,他能看清你多少,你也能看清他多少,互不隐瞒互不干涉。
吴思迁见了我,也藏不住他和丁小蒙那点事。男人常把隐私里光彩的部分拿出来炫耀。
我同样警觉地问起吴思迁,“丁小蒙有过老公,可她现在到底离了没有?”
他推了推眼镜,轻描淡写地说:“不清楚。反正是分开快两年了……我从来不主动问这些事。她待我是真好,好得我没法把她当姐姐,还管它有没有姐夫?”
我摇头感叹,“女人啊,都急着把自己嫁出去。有几个是真正幸福的?还好有我们这样的大胆狂徒,敢于进攻的勇士,把她们从围城里拯救出来……”
吴思迁一拍大腿,“说得好!算我没白认识你。”
我们一拍即合,掩盖了偷
鸡摸狗寻欢作乐的事实,继续发扬大无畏精神。
图书馆太安静,容不下我们讨论过于热烈的事。尽管声音压得很低,有时说到高兴了,常引来旁边阅览的学生对我们行注目礼。吴思迁去餐馆打工以后,总嫌图书馆工资太低,上班不偷懒不混点时间就觉得吃亏。这是属于在资本主义社会自觉自悟的反剥削行为,我没道理不响应。所以我们从溜出去抽根烟发展到躲进某家咖啡店彻底放松。话题包罗万象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闲话笑话废话脏话,正经的话不正经的话,没话找话,消磨春光无限。
我们啜着咖啡,看着来来往往形形色色匆匆忙忙的路人,更觉得偷闲是件很快乐的事。重要的是心情,绝对愉快的心情:完全没有罪恶感,紧迫感,失落感,责任感,周围都是刻苦钻研的莘莘学子和辛勤劳动的人,丝毫没能让我们反省一下,像两个被惯坏了只知道享乐的孩子,沐浴在金色的夕阳里。
几个月前,我和吴思迁曾经空虚得心里直发毛,现在仍然一无所有,却忘乎所以快活似神仙。
我们也知道那是穷开心。
吴思迁津津乐道丁小蒙如何让他感觉做男人的幸福,也打听淑庆给我的感觉。
我说了幽会的地方,爱来爱去的对话,却省略了幽会中的细节──不作炫耀,出于对淑庆的尊重。
他听得津津有味,托着下巴直打滑。罢了咋咋嘴悻悻然说:“你艳福不浅,以前说的我还不信,现在是亲眼所见,长见识啊。碰上淑景算你命好。”
“命好?我叫苦还来不及呢。这把年纪,应该孩子都满地跑着叫‘
爸爸’了。”我叹气。
“哈,那你也可以有孩子满地跑着叫‘妈妈’呀。”他不失时机地取笑我。
我一拍烟盒,怒斥他:“取笑我当心你也断子绝孙,白把你当兄弟了!”
“开开玩笑你别当真,我说的是事实嘛。”
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会太认真,他没什么恶意,虽然揭了我的短处。
我苦笑着摇摇头。作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我自己无从选择。
吴思迁接着琢磨,“我还是搞不懂,她喜欢你,我相信,可万一…她真的要起来…你拿什么给她。”
他比较小心地来问这个尴尬问题,我轻松自在地回答他:
“那还不简单。看过香港电影《最后舞男》吗?关之琳和任达华的,关之琳称自己有‘TB’箭指,锐不可挡!”
他拼命眨着小眼,似懂非懂,我凑到他耳边说:“以后啊,你到关键时刻力不从心了,也可以拔箭上阵的。这可是我教你的绝招,有机会去试吧!”
他扶住眼镜,“有道理,有道理,又上了一课。”
我一口喝干了咖啡,拉他回去上班。
晚上下了班,我们觉得精力过剩了,于是召集露西,小蒙去香江楼喝酒宵夜唱卡拉OK。很久没有过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了。香江楼有比较正宗的中国菜,青岛啤酒,最主要的还有卡拉OK可以唱中国流行歌。
吴思迁在阿姨家的酒会上认识了香江楼的前台经理,是老板的表兄弟。
我们去了果然款待不错,美得吴思迁直晃悠大脑袋,在丁小蒙面前很是得意。
香江楼里半中式半古典的装饰摆设,用美国食材做中餐的酒菜面饭,说话中文夹英文国语夹粤语的宾来客往,卡拉OK中传出的老歌新歌飘荡在浑浊油腻的空气里,有种遭沦陷的颓废感。不适应美式酒吧又怀念夜生活的中国人以这种方式寻找寄托,聚集在一间大包厢里,分坐六七张小圆桌旁,喝着啤酒或港式奶茶,轮流点歌轮番上阵,逗留到深夜。
半个多钟头轮到一首歌,我和吴思迁抢着唱都不过瘾。吴思迁发挥得很好,唱得十分动情,丁小蒙在一边笑咪咪看着他。露西不喜欢冷场,歇下来就拼命劝酒,我不开车当然喝得最多,陪她喝干了一瓶红酒又灌啤酒。
喝得半醉,我卖弄肚里的笑话问他们:
“知道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结婚?”
他们掉转注意力,知道问题里有问题,一齐说:“不知道。”
我拉着长腔说:“因为女人想开了,男人想通了,所以才决定结婚…”
吴思迁最先反应过来,呵呵呵一阵怪笑。露西随后明白了跟不思其解的丁小蒙咬耳朵。
丁小蒙捂着嘴笑,指着我和吴思迁说:“你们可真想得出来!”
这可不是我们想出来的,字眼钻得很绝,我听一遍就记住了。
后面还有,我接着说:“知道男人和女人为什么会离婚吗?”
吴思迁急着抢答:“女人想不开,男人想不通了吧?”
我点点头又摇头,“也对噢,可是反过来说太简单了。”
我继续拉长音调:“因为啊——男人发现了女人的漏洞,或者女人抓住了男人的把柄…那么就会闹离婚啦!”
露西举起筷子敲我脑袋,“打不死你个臭小子!不得了,不得了,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说得我都脸红了。”
我摸着脑袋,“别敲我脑袋,敲笨了更加没人要!”我假装生气。
露西咬牙切齿:“我敲你脑袋,还抓你把柄呢!”说完示意要伸手掏我
裤裆。
我一边躲一边乐,“哈,我没有把柄让你抓,嫁给我,保证不会离婚。”
吴思迁地拿着筷子敲桌子敲碗,幸灾乐祸调侃道:“你有的是把柄,一抓就十个,跑都跑不掉!”露西和丁小蒙想了几秒钟,马上笑成一团。
我马上转移话题,讲述另一则笑话:“有个男人总是满足不了自己的老婆,于是有一天他老婆偷偷找医生开了一帖壮阳药,准备放在什么汤水饭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男人吃下去,彻底爽一爽。她紧张了大半天,决定吃晚饭的时候下药。为了让老公有个好胃口,特意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老公说很久没吃面条了,老婆说好啊我们晚上就做你最爱吃的菜汤面吧。然后呢,老婆跑去厨房,很用心地做了一锅菜汤面,拿两个大碗来装,一个碗底加了壮阳药,先用面汤化开了再加上面条,还摆上两个
鸡蛋做好记号。两碗面一起端出去。你们猜后来怎么了?”
吴思迁又抢答:“哦,最后他们还是吃错了一碗。”
露西说:“不会啦,她做好记号的。是不是男人吃太多不消化,所以没用?”
丁小蒙最有涵养,闪着大眼睛说:“没那么简单,都让你们猜出来就没意思了,对吧?”
我摇着头说他们太没想象力了,“结果啊,结果两碗汤面端出来,还没上桌,有两个鸡蛋的那只碗里的面条全都竖起来啦!”
“啊——这也太离谱了吧?”吴思迁想反驳,忍不住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哈哈大笑,邻桌几个人听见的都回过头来参与了。
记不住英语单词的我,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曾经有个做导游小姐的女朋友,每次带完了港澳台胞团回来就会翻版几个荤笑话给我储存。朋友聚会的时候一条接着一条拿出来哗众取宠。那天晚上,大包厢里凑过来听我讲笑话的人比听歌的还多。
露西和丁小蒙都说她们有好些年没有那么痛快地笑个够了。
我更加眉飞色舞越说越来劲。可其实,往往在大家最高兴的时候,我反而会感觉失落。
现在也一样,想想淑景晚上不能跟我在一起,不能分享我带给大家的快乐,真没意思。
到美国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上课学会了几句英语,打工挣出了几个美金,朋友也有了几个。没觉得在美国多好,也没觉得在美国多么艰苦,生活不过如此。多亏有着淑景,想起来还有点甜蜜。
经过了单调而漫长的冬季,春天以后,淑景是我暗淡生活中的一道浓烈色彩。
又是长周末,星期一是“ArmedForcedDay”,大概算美国的建军节,译不出确切中文,也不明白意义,反正学校放假,哪里都放假。美国的节假日象在日历上开花一样多得数不清。有早期移民的传统节日、大人物纪念日、外加
父亲,母亲,情人节,再有大节日:圣诞节、感恩节、万胜节…总之,搞不清所以然的新移民只管跟着放假就是了。
美国人酷爱节日,野餐聚会庆祝玩乐,总有借口来放松。但是,平日里工作紧张,节假日的安排也不轻松,额外去忙碌一番。人就是这样自讨苦吃还自得其乐。
假期成了我难熬的日子,见不着淑庆还要一早去上班。
冷冷清清的图书馆没事可做,我穿梭在一排排书架间,检查那些没按编码放好的书本。
我想我还好没有幽闭恐惧症,否则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一定会神经分裂。我习惯了这里,有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有时随便拿一本厚如砖块的学报年册翻一翻,不得不感叹科学的伟大,那里面每一篇成熟的学术论文都是一代又一代无数科研人员成年累月积攒起来的研究成果,然后在专业领域经过极严格的论证考核才能发表。由一篇篇论文组成的月刊订成年册,还只是某一个领域的某一学科中的某一专业。从宏观到微观,从历史到现代,从物质到精神,从有机到无机,我意识到在一个世界一流的高等学府,再大的图书馆也容纳不下如此庞大的科学体系。我面前这堵书册图文的科学长城又算得了什么?妹妹是学科学的,有劳她心情好的时候向我灌输了许多科学的观念。
我自己认为,科学是伟大的,但是大不过自然,自然是神奇的。科学对自然的研究还很有限,像愚公移山,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人类属于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是有思想最复杂的一部分。然而,大部分人都是很简单的,无非衣食住行、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有多少人会吃饱了饭没事干去想那些不着边际而深远的事?
我偶尔会想:淑景先是一道风景出现在我生活里,多看几眼都能带来愉悦。而后,她让我本不该有的奢望变成了希望,梦境变成了现实。虽然不能真正拥有,至少我得到了她。像我这样的人生很难去打算和谁共渡一生互相拥有,所以我早就抱定了“曾经拥有,天长地久”以及“随意取舍,知足常乐”的心态来看待每一段感情。
何况,我能感觉到:淑景已经把她必须承担的家庭义务之外的情感统统给了我,这对于特别注重家庭观念的韩国女人是多么不容易的啊!
这又促使我进一步去想:那么我对于淑景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想了,想不太清楚。
有一回在车里,我拥着她问:“Howlongareyougonnaloveme?(你会爱我多久?)”
她用一种近似凄迷的眼神看着我说:“Forever!(永远!)”
我宁愿相信那一刻就是永远。
我在书架间绕了一圈又一圈,肚子很饿。今天图书馆关门早,我打算做到八点就回家,所以没出去吃晚饭。如果说相爱的两个人会有某些感应,我绝对相信。
正当我四下里游走,百无聊赖的时候,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走停停,不像是找书的学生,我下意识朝着纵向的通道走去,穿过书架间的空隙我闻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是淑景?果然是她!背着一个随身小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
看到我从书架里冒出来,她也格外惊喜,停下来侧着脑袋微笑。
我上前把她拖到横向过道里,不由分说地吻她。她把塑料袋放在书架上,双臂绕过来接受我的问候。我们一定是吻了很久,直到在前台值班的管理员之一,叫丹纽的美国小伙计过来找我,以确定刚才到前台询问的淑景确实找到了我。他探头看了看,即刻举起双手做了个抱歉打扰请继续的手势,很善解人意地走开了。这就是在美国能享受的自由,不会因此惹来麻烦。我松开淑景,才想起来问她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
她说:就是想我,给我带来了刚做好的韩式豆皮包饭团,还是热的呢。
我看了看还差半小时下班,刚才又被人目击,干脆打卡回家。
坐在车里,淑景看着我三口并作两口吃掉一个个饭团,喝干了一罐果汁。她知道我真是饿坏了,心疼地我的后背,说以后上班时候饿了就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给我送饭来。
我感慨有她这句话就够了,不必那么麻烦,平时我会自己到下面大街上找吃的。
淑景真够细心的,我看到塑料袋里还有一个洗干净的红苹果和几张雪白的餐巾纸。
她还是必须尽快赶回去,顺道把我捎回了家,依依惜别。
忙着和淑庆幽会,忙着上班,忙着回家自学英语,弥补不去上课的内疚,我有好些天不见吴思迁了。又过了一个周末,在图书馆看到他的计时卡空着一大截,我才意识到这个人怎么失踪了?那天从图书馆出来,我决定去“状元楼”探班,是不是他打算全职在餐馆打工了?
刚一进门,露西一把揪住我往外拖,到了门外她慌慌张张说:“你还不知道?丁小蒙和吴思迁都不做了!”
“我怎么知道?好些天不见那小子了。发生什么事?很严重吗?”
露西叹了口气,“没那么严重啦,其实都为了点小事。那天我休息,他们和我大哥吵上了。谁都知道我大哥那个脾气,变态啦!我都忍他三分。大概那天他说了小蒙几句,重了点,也怪我平时跟他们太随便,让我大哥看着不舒服,故意找茬。他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说这么闹起来,我帮谁好?”
我顿时明白,为什么平时露西总说这店是她家开的,不是她的。虽然大家叫她老板娘。
美国社会的财产制度最不含糊了,某种意义上区别决定了一切。也就是说“状元楼”是露西家里开的,意味着她没有财产权。也许她会因为参与了餐馆的运营和管理而拥有一份丰厚嫁妆,或者她父母在遗嘱里写明了将家族企业中的某一产业给予她多少股份。
因为露西一家在安娜堡地区开了三家餐馆,而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和一个姐姐。韩国华侨的家庭里有着很重的男尊女卑传统观念。露西姐姐成家以后就迁到外州,和家里的生意彻底绝缘了。所以,露西如果嫁出去了,这餐馆能否和她有关,谁也说不准了。
露西和我在“状元楼”门口各点上了一支烟,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小蒙向来脾气好,这次不知道怎么了,犟起来拉都拉不住,她甩手一走,吴思迁也不干了,算他讲义气。”
“这么说,两个人把工作都丢啦?”
“是啊,我早说过他们,在美国打工哪里都一样,没有不看老板脸色的。何况中餐馆这一行,哪有不受气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唉,没办法,我留不住他们。平时啊,对他们太好了,一个个都让我宠坏了。”
“我懂。平时大家私下里怎么闹都行,工作上你总不能跟着我们闹,闹僵了谁也说不上话。没准你大哥正是因为小蒙平时和你最好才杀鸡给猴看……算了,这话不该我说,你大哥总是你大哥,他自有他的道理。”
“你说的一点没错,所以我知道他故意找茬嘛,也是冲我来的。”
我忽然觉得头痛,那是露西的家事还牵扯到财产和权利的问题。丁小蒙和吴思迁不过是两个打工的,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何况我只是他们的朋友,更加八杆子打不着了,有什么权利在这说三道四?心想着露西若真是“状元楼”的老板娘,她也未必会和我们打打闹闹不分彼此。现在她跟我说这些不过是发泄一下无奈,恐怕丁小蒙和吴思迁在气头上,不会来听这些牢骚话。
我想起了不久前听丁小蒙说过:叫我别和露西太随便,她终究和我们不一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
于是,我推着露西进去,说马上去找找吴思迁,不知他这两天去了哪儿,也不来图书馆上班,多半和丁小蒙在一起。
露西感慨:“唉,他们不在,我也挺没劲的,你们去唱歌喝酒玩别忘了叫上我呃!”
这一定是真心话,露西的处境我们了解,她有太多苦衷无处可诉,她很在乎我们带来的快乐。我握了握她的手说:“会的。我还靠你来拉拢淑景呢,出去玩哪敢不叫你?”
“那就好,那就好。帮我转告他们俩,有空再出去散散心。”
见露西一付郁闷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开句玩笑逗她乐:“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别忘了教我几句在用的韩国话。”
“臭小子!你不学好!”她又习惯地来打我,脸上挂起了笑容。
吴思迁不来上班,我不去上课,两人还真碰不上。我没车,不方便直接去找他们。
电话打到丁小蒙家,她的房东接了,说丁小蒙不在。
我又打电话去吴思迁阿姨家。在图书馆常见到他阿姨,会跟我打个招呼,知道我是吴思迁最好的朋友,所以说话比较随意,听她嗡声嗡气地说:“我也三天没见着他了。书不见他好好读,班也不好好上,房间里脏衣服不洗,臭味道飘了一屋子。”
“是吗?那我再到他朋友家找找看。”
听起来他阿姨并没有很担心,我赶紧挂了电话。他们俩私奔了?也没必要啊?估计是趁着小蒙有假期,两人度蜜月去了。
两天后的晚上,吴思迁打来电话:
“喂!你在到处找我们?”
“废话!到哪去不能留个话啊?玩失踪?不怕被人报警吗?”
“咳,这里谁会关心你去哪儿了?”
他说的也对,都是成人了,每个人对自己负责就完了,谁管得了谁?
吴思迁颇为,“哎,想过来吗?给你带礼物了。我们俩去加拿大玩了一圈,又在芝加哥呆了两天。到底是大城市,哪像这里,机关枪都打不着一只鸟。”
“好吧,你来接我。”
“小蒙来接你,我开了一天长途了。”
丁小蒙过来,没等我开口她先说:“我和吴思迁不去状元楼上班了。”
“我知道。那天去找你们,露西告诉我的。”
“就是有点对不住露西,她可真不容易,那位大哥够她受的。”
“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没事。露西大哥没事就过来巡视一番,像怕餐馆被露西卖掉一样。他知道我和露西关系不错,早把我当眼中钉了。露西那天休息,下午时候,店里客人全走光了,我们几个在算小费,分帐。平时都这样,可他过来非说我们扎堆聊天,不去做setjob(准备工作)。我解释他们上早班的人拿完小费要下班了。他马上跳着脚说我竟敢跟他顶嘴,指着我破口大骂,什么无法无天,领着大家偷懒……越说越难听。我都……我都气哭了,这才解下围裙说不干了。”
“那吴思迁在一边干嘛呢?我在的话一准上去抽他大嘴巴!”
“不行的,在美国骂人不犯法,动手打人就麻烦大了。”
“那就跟他对着骂!他也不敢动手不是吗?骂得他屁滚尿流没处撒气!反正不做了。”
“唉,我们平时被人欺负惯了,哪会吵架骂人?”
“好!哪天露西休息,我单独去状元楼点菜吃饭吵架,会会那个畜牲!帮你出口恶气。”
“你算了吧,别给露西添乱了,让她为难。”
进屋见到吴思迁,他正架着腿躺在,一边往嘴里丢花生米。听到我们在讲状元楼的事,他抢着说:“那个‘鸟人’啊──简直像条疯狗!乱咬人。”
我瞪他一眼:“你现在骂有什么用?人家又听不见!”
“我不也丢下东西走人了吗?……”
丁小蒙打断他,“算啦,你们别跟自己斗气了。其实我明白,他不过是借我来让露西难堪。他们家那摊事,露西早跟我说过,这个哥哥天天盼着她早点嫁出去。为了露西我忍他很久了。这回我想过的,凭什么呀?忍气吞声的,然后再被他扫地出门,大家都没面子。不如我先翻了脸,鱼死网破,还能换回点尊严!也不让露西为难。”
我对丁小蒙的善良和果断表示钦佩。随后,丁小蒙望着吴思迁,深情感慨:“以前我还特别在乎这份工,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只求太太平平,工作稳定就好。现在不一样,好像踏实了许多,没那么担忧了。”
“对!该叫这小子养你了!”
吴思迁像小孩一样在蹬着腿,挥舞双臂,“不要给我压力啊,我还没找到工作呢。”
我飞起一脚踢在他腿肚子上,“你真够德性的!还好小蒙不用靠你!”
丁小蒙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谁都不可靠啊,在美国很现实,靠谁都要受气。只是单身一人还要受欺负。那天的事,换了别人有老公在这儿的,他敢那样骂我吗?”
丁小蒙眼圈红了起来,吴思迁起身从后面抱住她,“怪我没用。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负。”
丁小蒙:“少来吧,你算谁呀,还傻乎乎跟着我,把好容易得来的工作也丢了。”
我担心地问,“那你们俩都失业了,接下来怎么打算?”
小蒙揉揉眼睛,定了定说:“我问题不大,做了一年多,攒下的钱还能支撑到下学期,正好想休息一段时间,补补功课。暑假里再找工作,我算有经验的waitress(女待应),不怕找不到餐馆做。”
“那吴思迁还回图书馆上班?总不能闲着吧?对了,吴思迁,你阿姨电话里说你的脏衣服都发臭了。你可真让人操心!”
“操心?才不要她为我操心。图书馆的班是不会去上了。我问过香江楼的罗杰,他们前台要人,生意好着呢,小费肯定比状元楼好。以前怕太累,路又太远。这下没得挑了,明天就去试工。”看他很有主张的样子,我和丁小蒙点点头。
吴思迁突然眯起小眼,笑得很无赖的样子:“那堆脏衣服才让我头疼,虽说有洗衣机,拖进拖出都嫌麻烦。不是男人做的事…老婆啊,明天我打个包过来,你帮我处理吧。”说着勾住丁小蒙,很得意地瞟我一眼。
丁小蒙脸红红的不敢抬头,拉开吴思迁伸到她胸前的手,推开他。
吴思迁倒回继续吃饼干,丁小蒙拿出姐姐的腔调说:“他就是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躺着吃东西也不怕噎死。”后半句不由自主流露着亲昵。吴思迁在她背后做鬼脸。
我抬起眉毛,“听到没有?你看你吃得到处是!”
他冷不丁一个翻身,拉住坐在床边的丁小蒙,摁倒在责问她:“你说什么,嗯?想咒死亲夫吗?我先把你当点心吃掉,看看会不会噎死。”
丁小蒙笑作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地讨饶。
我不无羡慕,“有老婆了,到底不一样啊。”
丁小蒙转身去拍他,“谁是你老婆啦?”
他躲闪着指住小蒙“你,还敢抵赖?”说着又抓了一把零食往嘴里塞。
丁小蒙嘴角漾起了一种欢快的笑意,看吴思迁的眼神含着怜爱,没有了任何不愉快。
记不清哪儿看来的,说偶而会撒娇的男人才可爱。虽然吴思迁的可爱多过可靠,丁小蒙完全沉溺在恋爱中,已经分辨不出哪一种特质对男人来说更重要了。在举目无亲举步维艰的异国他乡,现在的吴思迁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
他们俩都是我到这个陌生国度以后最真诚的朋友,像童年相处的伙伴,可以抢一个板凳,可以分一块糖,可以不忍让,可以不猜疑。看他们今天相爱,愿他们永远不分开。
天气由温和转入温热。
密歇根州受到北美五大湖泊区的高气压影响,气候干燥,一般夏天短暂而炎热。
六月,所有植物恨不能一夜间抢着把土壤和空气里的所有水份都吸收了,变成更为茁壮的枝叶。夏季的繁荣露出了端倪。
草撒野地长,到处有割草机“突突”吼着切割它们,修剪后的草坪有着一道道截断的纹路,渗出的汁液让空气里飘散着特别清香的甜腥──象刚破开的新鲜西瓜味,让人莫名。这是个能让爱与欲火热的季节。
我和淑庆爱得如火如荼,周一到周五,每天几小时卿卿我我腻个没完,最好时间能够停止。单靠上学的借口在一起三小时已不够我们相亲相爱。她不知用了什么说法,可以在外逗留到下午三点,接了孩子放学才回家。几次问起,她偎进我怀里说:“Iloveyou,Idon’tcarewhatmyhusbandthinks.(我爱你,我不在乎丈夫会怎么想)”
我没有考虑过淑景对这段感情会投入和付出多少,很显然她给予的爱远比我当初期望的多得多。往后的一切我仍然不去考虑,只求把握住今天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淑景应该比我更深切体会这一点。我们保持无言的默契,让彼此的付出与拥有带上一种悲壮色彩,热烈而绝望。
每个星期五,她依偎在我身上抽泣,仅为了两天的分别。有时她抹着眼泪笑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多愁善感过。小时候,她在家里最得宠,凡事由父母兄长百依百顺着,用不着掉眼泪。长大以后在学校班花、队花、校花,都被大家捧着,只有别人为了她伤心落泪。再以后,相亲结婚生子,一帆风顺。她以为这辈子和委屈流泪是无缘的。
于是我笑她,遇上我算有机会把以前攒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又抹着泪来打我。
我一直被她深深吸引,在高贵神秘气质下隐藏的寂寞空虚,在成熟温婉魅力下保留的单纯天真。阳光在茂盛的枝叶间流动,一阵风吹落了斑斓的光影和热热的空气。我们常把车停在公园的大树下面,敞着车窗。偶尔会有钓鱼的人拎着水桶远远走过,或是几个带着小孩的老人在草地上游戏。
有时,我呆呆望着她,红润的脸庞,饱满的双唇,妩媚的眼神,娇柔百态投怀送抱,想想自己真是造化不浅。在我得心应手满足了她之后,总要舒展着燃上一支烟享受那一刻的平静。她也会痴情地望着我,说喜欢我身上的烟草味,还有骨子里流露出来的男人味。我知道她终究喜欢的是男人。热恋让我们忘却了这样的热情能持续多久。
周遭的大公园是我们的伊甸园,白色的小尼桑是我们偷吃禁果的地方。狭小的空间里我们要克服的种种困难。忘情时碰响了汽车喇叭,吓上一大跳;爬来爬去碰翻了咖啡杯,烫得甩手;翻身侧体撞到了排档或手刹车的长柄;腿伸不直,不得不为了腰酸背疼无法尽性……淑庆不肯去开房间,我明白是怕碰上熟人。我不忍心再让她为难。
有一天,淑庆神神密密又颇为振奋地告诉我:明天一早,她丈夫要去校外听学术报告,很晚才能回家。她可以在家为我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
第一次去淑庆家,没有做客的感觉倒有点像做贼。还有点好奇。
上午,淑景来接我,往北开上了一个小山坡,那是靠近高尔夫球场的一片高级公寓住宅。
远远望去,绿茸茸的山顶上白色的小楼群,红褐色尖屋顶,如果在冬季积雪的时候一定更有北欧风情。我说出了自己的感觉,淑景马上抱以会心的微笑,当初她就是因为这一点而坚持要住这里。她丈夫却认为住在这里和研究生家属住宅区没区别,却要每月多付一千多房租。也难怪,她丈夫是学经济的,淑景是学艺术的。楼群间弧型的车道围着一圈空地,修戎一新的花草间有游泳池和网球场。房子外围有架着棚顶的停车位。整个小区干净雅致。
淑庆家在靠东面的小楼层,前门两道落地玻璃门和一丈见方的小平台,正对着屋侧一大片草坪和白色的矮栅栏。
进屋脱下鞋,踩上了浅色的长毛地毯。
客厅很大,厚厚的羊毛地毯铺在一长一短沙发前,一张宽宽大大铺着台布的“大茶几”,象日本式餐桌。
短沙发边有一套带着环绕音箱的落地音响。长沙发对面立着一个落地大屏幕彩电,横在大客厅中间,把房间隔成两个区。另一区,靠墙是石块垒高一尺的壁炉,壁炉边的墙角有一堆球棍球拍,孩子玩的体育用品。
墙上挂着一幅工笔山水画的大扇面,是唯一带有东方色彩的装饰。浅色布艺沙发两侧各有一个醒目的暗红色艺术台灯,窗台上有一排绿色盆栽。大客厅里陈设简单,很现代的感觉。
客厅和厨房隔着一米多长的小吧台,吧台上有些小摆设和一樽十英寸大的白色镜框。
我凑上去看,镜框里是淑景一家的艺术合影。她丈夫架着一付无框眼镜,衣冠楚楚地坐在椅子里,神态傲然。一胖一瘦两个儿子绕膝在前,淑庆半倚在丈夫身后,一身白色洋装,是整幅画面的亮点。第一次在照片里看到她丈夫,仔细端详还算英俊,依稀还有自命不凡的神态。
我驻足在相片前好一会,心里七上八下的。淑景生活中的男人第一次那么形象具体地出现在我眼前,一直以来的模糊概念徒然清晰了,那是一瞬间强烈起来的醋劲。原来,因爱而生的占有欲一直潜伏在我心里,被淑景的百般恩宠迷惑着,不曾去触碰。
但我毕竟还有着良知和健康心态,同样这帧相片让我看到一个美满温馨的家庭,谁会忍心拆散他们?我也不至于高尚到就此罢休,离开淑景,只怕我现在要放弃,淑景都不答应了。细心体贴的她一定了解我的苦涩与酸楚,所以她用各种方式来弥补。
淑景进屋以后,丝毫不把我当外人,晾下我去厨房忙忙碌碌,然后端出两杯现煮好的咖啡放在茶几桌上,自己席地坐下,摆好了优美舒适的姿势,叫我过去。
我在她身边坐下,沉默不语,是那张全家福影响了我的情绪,并且对这个环境还陌生。
淑景好象看透了我的心思,先倒入我怀里,勾住我热烈专注地吻到透不过气来。
淑景第一次放肆地拉扯我的衬衫,我护住贴身小背心推开她。忘情的拥吻中,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好像那张照片里的人正看着我们。顺着我的目光,她察觉了。
“Doyouloveme?(你爱我吗?)”她坐正了喝着咖啡问我。
我忧郁地点头,喝咖啡。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搅动咖啡的声音。淑景两行眼泪无声淌下来,一颗颗滴在盛咖啡杯的盘子里,化在了一起。我握住她的手,忽然理解了她一直以来的眼泪并不单单为我,还有对丈夫和孩子的歉疚。事实上,我们爱得越深她的矛盾挣扎也越激烈。我不应该再给她增加负担了,何况这样在一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不能让气氛如此低迷。
我用桌上的遥控器打开音响,里面传出了熟悉的旋律,竟然是中文歌。想起来了,我把吴思迁的一张CD给了淑景,是张信哲的新歌。吴思迁差点跟我急眼,可听说淑景特别喜欢,他也只好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为兄弟牺牲一回。
淑景起身走到吧台前,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把放相片的镜框反转过去,面向厨房。
我释怀地跟她开玩笑:“ThebestMom’salwaysinthekitchen.(最好的妈妈总是在厨房。)
她破涕而笑,坐回小桌边,把头靠在我肩上。她说:在家的时候想我了就爱听这张CD,今天我终于可以在她身边了。
说不出的感动,我紧紧抱住她,再无顾忌。
她伸手关了电视和音响,然后替我抹去满头直流的汗水。屋里一刹那静得只有呼吸。她突然拧住我耳朵摇晃着说:“Didyoudothistoyourgirlfriendstoo?(你和女朋友也这样?)”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前些天跟她聊起过以前的女朋友。当时,她很好奇为什么我有如此经验,问个没完,我随便一说根本没放在心上,以为她也不会介意。
“Whatdoyoumean?(什么意思?)”我凑上前看着她的眼睛明知故问。
“You’reverybad!(你真坏!)”她挣开我穿好了衣服。
我坏坏地笑着,很高兴淑景也来跟我使点小女人的性子。基本上每个女人都会,但一定是对她们所爱的人。
我扶起咖啡杯,想收拾一下残局,却被淑景拦住了。她把电视遥控器塞到我手上,斜我一眼说:“Don’ttouch.Wait!Imakelunchforyou.(别动,等着!我去给你做午饭。)”
我看着她,一举手一投足,即使跪在地上收拾房间也那么柔情似水。
淑景进厨房准备午餐,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她真是个出色的女人,才十来分钟就端出一桌子菜,摆成了三排。盘子都不大,看上去既精致又壮观。
我问她怎么做出来的?她说自己早上六点钟就起来准备好了。每天为了和我多些时间在一起,她都要很早起床,准备早餐,再做好午饭,收拾好一切,才能心安理得陪着我到下午才回家。我很感动,拉她坐下来一起用餐。
虽然在平时,她总是想方设法把好吃的带出来让我大饱口福,可是情景不同滋味也大不一样,我举着筷子无从下箸。淑景拍拍我,红红绿绿夹了好些菜堆到我碗里。
我吃得很香,她在一边不断给我添饭加汤,然后看着我自言自语般说:“Iwantmakefoodforyoueveryday.(我想天天都能为你做饭)”
我嚼着一片牛仔骨,心想:可这由不得我说了算啊,我还想呢。
饭后,她端来了一碟切好的橙子让我吃着,自己却里里外外收拾干净。
我前前后后再看这个房间,明白了韩国男人在这个屋里享受的是何等待遇。
总算忙完了,淑景到门边去检查门锁,挂上防盗钩,又到窗边把百叶窗拉得更密,她说要洗个澡,问我想不想也去冲一下,我诧异地看看她,点了点头。刚才出了一身汗,是应该洗个澡。我被拖进主卧房,又被推进了浴室,她递给我一套崭新的男式背心
短裤,取走了我的衣服。我飞快地冲了个淋浴,出来一看卧室的床拉开了床罩,铺着还带有折印的干净床单。
淑庆从外屋进来,说我的衣服在洗,等会儿放进烘箱,拿出来就能穿了,说着话她把我推到躺下。“Waitme.(等我)”她挑了挑眉毛轻快地说,然后自己进了浴室。
我躺着,感觉到床垫的柔软和新换的床单上洗涤剂的馨香。我意识到自己睡在了淑景家的,那个相片上傲慢的男人绝不会想到有人躺在他的位置上正等着他沐浴后的妻子。不过,再想想,我爱的女人每晚就在这张躺在别人的身边,岂不是更冤?
她带着一股热蒸气,飘渺地从浴室出来,裹着一条粉红色浴巾。她妖娆地走到床边,褪下了浴巾,躺在我身边。我撑起手臂,第一次如此完整地欣赏她。
淑景微微曲着一条腿,用手捂住小腹,说那里有一条剖腹产留下的疤痕,她在我耳边说:“Sorry.(对不起)”,像是不小心对我犯了什么过失。
我仔细她光滑的身体,拉开她的手,亲吻那条隐约的痕迹,一边断断续续地说:“Idon’tcare…Iloveyou…you’resobeautiful…(我不介意,我爱你,你真的很美)”
“Iwantyoueverynight,andsleeptogether.(我想每晚都和你睡在一起。)”她埋在我的臂湾里,由衷地说,声音有点哽咽。
我掰起她的脸,没有脂粉,更清爽秀美,实在让我别无所求。有些事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从隔桌相望到同床相拥,我已很知足了。
“Ifyouarenotmarried,wouldyoumarryme?(如果你没有结婚,会嫁给我吗?)”我忽然格外冷静地问。
她说当然,如果不是家里逼她结婚,一定早就来美国留学了,一样可以遇上我。她天真而充满幻想地说。
我笑了笑亲她一下,没说话。
即使那样,我并不认为她真会嫁给我,或者说永远生活在一起。并非我有自知之明,而是这世界上的事冥冥中都被安排好了,由不得人来用假设篡改。
吴思迁在香江楼上班,周二到周日。他辞了图书馆的工作,也没时间去上课了。
我差不多快忘了吴思迁长什么样的时候,他出现在图书馆电梯口,见了我一拍我肩膀满脸堆笑,“嘿,我还以为你让淑景包了不用上班了呢,找你半天上哪儿去了。”
“逛公园,你知道的。我把上班时间推迟了三小时。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丁小蒙生日。早上临时决定的,晚上叫你去吃饭。”
“好啊!那你等会儿来接我,去买个蛋糕。”
“还等一会?现在都三点了,让我再跑一趟?别打卡了,直接跟我走吧!这里又不缺你一个人。我们现在聚一次多不容易。”
“说的也是。”图书馆这份工好就好在自由。
转身跟吴思迁又进了电梯,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油烟味,那是天天做餐馆工染上的,洗都洗不掉。吴思迁还算有情有义,请了半天假给小蒙过生日。
说是车子出了点问题,他开着丁小蒙的车,一辆八十年代的老本田,保养得很好。对于穷学生来说有辆车不容易,旧车子不出故障已是万事大吉了。
吴思迁把这辆安份的老本田,开得象疯牛,拐个弯“吱吱嘎嘎”悠得像过山车。水泥路面上一定留下了轮胎印。
“有你这么开车的吗?小蒙见了还不心疼死!”我忍不住替小蒙骂他。
“嗨,她心疼我还来不及呢,没你什么事!”
我没话可说。
一起去买蛋糕,吴思迁很同情我的遭遇。
“你们就这样荒郊野外,风餐露宿?太辛苦了吧?”
“我还好,淑景挺不容易的。前两天她老公不在家,请我上门吃午饭,当然,还有饭前饭后的……甜点。”
“啊?!你胆子不小啊!都说韩国男人脾气火爆,万一回来撞上你们……多半把你剁了做韩国烤肉!”
“什么叫色胆包天啊,本来大爷我就天不怕地不怕,谁砍谁还不知道呢。”
“你们俩对着砍,淑景会帮谁啊?”
“去你的!想看热闹?你小子也不比我好多少。听小蒙说她老公可是
阴险恶毒的,当心你自己死得很难看。”
吴思迁“嘿嘿”傻笑着不以为然。
到丁小蒙家,她已经在厨房里手忙脚乱了。冰箱门敞着,水笼头开着,微波炉转着,鸡等着下锅煮,鱼还没解冻。以为她要办多大一桌酒席,问了才知道其实没叫别人,只有我和吴思迁两个。我理解,丁小蒙还是不愿意太公开和吴思迁的关系。
“你打算做多少菜请我们呀?三个人吃得完吗?”
“每天吃餐馆的菜,腻味了,多做点不怕,吴思迁最近特别能吃。”
我又没话可说。
吴思迁上楼钻进小房间打游戏了,说是等我们准备好他来掌勺。
丁小蒙要我摘豆角,削土豆。
我嘟囔着,淑景就不会叫我做这些事。
“不是你叫我别把男人宠坏了吗?看看淑景把你给宠的……要帮忙我叫他下来,你实在不愿干就撂下。”丁小蒙总是那么好脾气,甜蜜蜜地笑着。
“我只是说说而已,养家的男人才有不做家务的特权。”
丁小蒙在厨房埋头切肉丝,我看不清她的脸,说话的声音传出来,“说真的,我在北方长大,见惯了嗓门大,脾气大的男人,不会做家务不会疼人。我喜欢通情达理,斯斯文文的上海男人…”
“所以啊,正好让吴思迁赶上。”我扯着嗓子说。
她弄好了厨房的事,出来和我一起摘豆角,脸上很平静。
“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不想再轻易卷入感情。到美国什么苦都吃了,追我的男人都没让我动心。这次不知怎么了,会让这小子…你说得对,这事怪我立场不坚定。我也想过,他还年轻,有得是机会……再说我们的事没法向他阿姨交待。他阿姨对我有恩,因为和我父亲曾经是同事,担保我来了美国。我应该照应吴思迁的,没想到会这样……”
她怔怔地摘掉豆角两头,然后把它们折断。我感觉到她想跟我说点什么。
“一直没有跟人提起过我的婚姻,包括父母。这么多年了,以为时间能帮我把一些事情看淡,事实上不可能。但是,自从认识了吴思迁和你,我觉得你们平时油嘴滑舌,可做人坦白轻松,改变了我以前的做人原则,很多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以前老公到底怎么你了,要跑来美国躲开他。”
除了好奇,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过去受的伤害,不能治愈不能触碰却一直埋在心底,那就永远是个伤痛。如果说出来了,见光了,或许因为有人分担而变得不那么沉重。每个人的记忆体也是有内存量的,卸掉一些不愉快的才有地方装新鲜的健康的记忆。
不过今天是小蒙的生日,我还是应该把话题岔开,不想勾起她的任何伤心过往。
“你准备面条了吗?中国人过生日应该吃长寿面的,叫吴思迁给我们做个两面黄。”
丁小蒙的思绪却没有被拉回来,“每年我的生日也是结婚纪念日。”
“那可不好,两情若厢长久时也就罢了,不然凭什么纪念他一辈子?”
“对。我就是要从这个生日开始,彻底走出那段婚姻的影子。今天早上我把离婚申请信寄过去了,希望他看到邮戳上的日期,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再插嘴,也不看她,愿意说就让她说。
“他其实很帅,人家说他长得像刘德华。可我一直觉得他的
阴勾鼻看上去有点奸诈。”
我笑了,“那你还敢嫁给他?”
“那时在大学里,他追得我很紧,又很上进,所有人都说找老公找一个爱我又有前途的不会错。我爹妈都是老实人,不会帮我拿主意。大学没毕业他就催着我结婚了。当时,还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如果登记了,我们可以受到照顾,双双调进一家大医院,他是外科医生。”
依我所见,外科医生是走在人性边缘的职业,他们必须很冷酷地掌控手术刀,甚至可以无视手术刀下的生命,打开一个个器官,运用他们解剖躯体得来的经验,解决常人无从面对的问题。不过我没敢在丁小蒙面前信口开河。
“那你原来也是学医的?”我小心翼翼地问,然后迸住呼吸听她叙述。
“我是学内科病理的。”
“哦。”
“结婚以后,日子平平淡淡,应该算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的婚姻最容易出现大问题,我在心里想着。
“事情出在一次校庆活动。有个同学成绩比他好,却分回了原籍。按理我老公是从外地考到北京的,也有可能分去外地。这个同学当然也是居心不良,可他告诉我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大三的时候,是他陪着我老公通过某种不正当的手段,偷看了学生档案。而我的档案里有父亲的一些材料,他的高级职称与简介,多次出国讲学,是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等等。从时间上推断,就是那以后他才缠住我不放的。我回去并没有质问他,想想婚也结了,问也多余…”
“噢,那就是说明他很有心计。”
“而且不择手段……婚姻的感情里揉进这样一颗沙子就硌得人难受,那种咽不下又吐不出来的难受。我还是保持了沉默,看他待我不错,想想就算了。一年以后,我怀了孩子,心情变好了,以为一切都会过去,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我把爱统统倾注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说到这儿,丁小蒙眼里淌出了泪。我装没看见,不忍打断她的话。
“……可这孩子比我还命苦,没出世就夭折在肚子里……查出来以后拿掉了,我痛苦得受不了,又因为自己在医院工作,横下心来一定要弄明白。我被告知孩子是先天性心脏衰竭,属于遗传性的,婴儿成活率只有百分之二三十。当时我马上联想到前一年我丈夫的侄儿,不满周岁,来不及进京求医就死于同样的病因。另外我还依稀记得婚后他曾说起有个姐姐,在他和他哥哥之间,早年就夭折了。这一次,我再无法忍受,逼他说出真相。他也是学医的,不可能对自己的家族病史完全不了解。他哭着说正因为这个他才立志学医。我问他为什么婚前不坦白地让我知道。他跪下来求我原谅,说是一时的侥幸心理,又说全为了如何爱我,怕因此受拒绝…本来不提爱我也罢,我再问他偷看档案的事,他默认了,又作一番多余的解释……”
我被这个简单而沉重的故事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知说什么好。
“我承受不了两次打击,这段婚姻在我心里彻底没了意义……孩子本是唯一的纽带,也断了。等我从掉了孩子的悲哀中缓过劲来,就毅然申请了出国留学。我父母并不了解其中缘由,想让我出国散散心也好,父亲委托了他的好友,也就是吴思迁的阿姨帮我办妥了手续。在机场送别的时候,他哭得象泪人,悄悄问我这一去是不是就此离开他了。出于同情,我一直没有提出离婚,他似乎也明白实际上等于失去了我。也许是想赎罪,也许是想再一次打动我,在我出国后的一年多里,他一直很周到地照顾我父母……我能对他说的只是一句‘谢谢’。”
我听得出了神,直到看见她望着窗外的脸上出现一抹惨然的笑。
“来了美国,很想换换心境,走出那段阴影。不曾想,就此绞进了一个齿轮,读书打工,艰难和孤独……好像苦日子没个头。倒是吴思迁和你来了之后,给我带来不少快乐,跟着你们瞎闹,把什么都忘了。”
我大动恻隐之心,忍不住说:“我要是吴思迁,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这辈子绝不离开你!人世间还是有很多快乐的。”
丁小蒙抹掉眼泪,露出惯有的笑容,“我现在真的很快乐呢,你看都饿了,快叫那小子下来做饭吧,等会儿房东她们回来,厨房里又该打上架了。”
生日晚宴丰盛可口,没想到吴思迁还真有一手,一道道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别看他平时懒洋洋东倒西歪,掌起勺来抖着铁锅挺像那么回事。
我光顾着大口吃菜,没功夫夸他。丁小蒙脸上洋溢着幸福,俨然忘却她刚才讲述的辛酸。看来,一段心事只有真正放下了才说得出来,或许是说了才放得下,反正过去的终究要过去,现在的毕竟是现在,将来的终将会到来。
我们喝了酒,吃了蛋糕。吹蜡烛许愿的时候,丁小蒙有点醉了,脱口而出说想要一个长得和吴思迁一样的孩子。吴思迁也醉了,哼哼哈哈不知所以然。
那一晚,我好像特别清醒,也喝了不少啤酒,跑了好几趟厕所,心情散散的,说不出个感觉。吴思迁打着嗝要送我回家,我要求自己开车,让他在旁边抽两根烟醒一醒酒。
路上,他问我丁小蒙真的提出离婚了?我说他真是喝糊涂了,怎么来问我?他说小蒙刚才在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对他说的。
我把车子停在家门外早上淑景等我的地方,跟吴思迁讨论了很久,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问他高不高兴?他也说不上来。
估计他开车回去没问题了,我才摇摇晃晃自己回家。
天空晴朗,奇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更没有云彩。
我没有时间去琢磨吴思迁和丁小蒙的现在和将来。
我需要面对的是和淑景只有现在没有将来。
妹妹考研究生被加州大学录取了。毕业典礼她申请了父亲和继母来美国参加,然后,夏天的时候,我们一家要搬去加州。算了又算,离我和淑景分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淑景知道,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所以我们避而不谈。
星期天的早上,我没有动力起床,浑沌飘浮的意识梦见自己已经赶上时间,穿好衣服出了门,身体却还在被关门声惊醒。原来做梦和现实只有一线之隔。
我不想上班,步行消耗体力,更让我精神疲惫。
闹钟被摁掉了,好象时间也停在那一刻,飘絮一般的梦扯着我漫无边际游走,然后跌倒,被一阵铃声惊醒。习惯地伸手再去摁闹钟,发现铃声不止,是电话响了。
淑景的声音传来,急着说要马上见我,可以送我去上班。
我一跃而起,象被床吸到很深又反弹出来。匆匆忙忙穿衣漱洗,跑出门外。
淑景的车开过来,又快又稳,车后坐着两个孩子。我打开车门和孩子们打招呼。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他们都很腼腆,低着头抬起眼看我,小声地说“嗨”作为问好。
淑景拎起背包钻出车子,在对面向我招手,大概是避开孩子有话跟我说。我绕过去背对孩子的目光,见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丝绒首饰盒塞进我手里,让我到了图书馆再打开。
然后她低着头小声说:“Imissyou,Iwanttoseeyou.(我想你,想看到你)”
我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她转身说急着要赶去到教堂做礼拜,先送我到图书馆。
途中,车子还必须加油。一到加油站,我跳下车跑进小店里抓了几包巧克力和牛肉干,连同汽油费一起付了,飞快地折回来,进了车子把零食分给两个男孩。
淑景悄悄用勾魂的目光望我一眼,从车座边拎起一个包好的饭盒,说是为我准备的午餐,知道我一定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四目相对,说不出的感动,我捧好了饭盒。
此时无声胜有声,惟有两个孩子在后面分巧克力,说着韩国话。
进了图书馆,我迫不急待地取出小盒子,估计是什么贵重礼品。
一根铂金手链,搭扣以外都是精巧的“XOXO”图形设计,听说是象征拥抱和接吻的,手链拎出来沉甸甸的。翻起盒盖上面还夹着一张小纸片,精心折叠过的。我先掏出纸片展开来看,一个鲜艳完整的口红印里面细细写着“Iloveyouforever.(我爱你永远)”,还有一个中文字的落款“淑景”。字迹和唇印都很清晰,显然是用了心的。
我条件反
射般折回身,冲到门口,想再见她一眼,其实连人带车早就没了踪影。
再看看手里还有些温热的饭盒,我呆呆站了一会儿,像是又回到早上零乱而短暂的梦境,思绪缥缈分不清虚实。心里的激动实实在在,像熟透的睡眠,带着我甜甜过了一天。
隔天我看到淑景自己手腕上也戴着一根同款的手链,比送给我的略微细巧些。她晃了晃手臂,放到我旁边,那是一对。
过了些日子,我领到工资,叫上吴思迁和丁小蒙开车带我去了一家首饰店。我挑了一对简洁细巧,相对便宜的铂金戒子。吴思迁也挑出一对,送了一只给丁小蒙。
丁小蒙很高兴,说我和淑景都有心,她送的手链是想拷牢我呢。戒子应该我买。
当我吻着淑景的时候,抓过她的手把戒子套了上去。她带着几分惊喜说永远不会取下来,也不许我解下手链。
我和淑景心照不宣,争分夺秒争取在一起的时间。
一个闷热的下午。云层堆积着成了一床掀不动的棉被,严严实实捂住了天空,让人有缺氧的感觉。
这种天气,我和淑庆仍然耗在公园里。
我们也曾试着去逛商场,几次碰到了他们教会的韩国人,那些得了空闲四处寻找话题的家庭主妇们,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由此,在人多的公共场合好像周围总有耳目,行为颇不自在。我们宁可躺在公园草地上晒太阳或坐在河边看美国
老头钓鱼,有时干脆什么也不做,相拥而卧,在车里美美睡上一觉。
天气转暖以后,常有一些热爱运动的年轻人到公园里滑旱冰,旱冰鞋是四轮并列像冰刀那样的,速度很快,需要平坦整洁而足够长的跑道。这里一个离大学最近的公园,就有一条专为跑步和滑旱冰修出来的平整小道,绕在风光旖旎的河边,绵延好几里,很吸引人。
淑景和我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我们可以像那些恋人们一样,手拉手,搀扶着去滑旱冰!眼睛看着眼睛,我们想象出一幅美妙的画卷,在那条河边的小道上舒展。
第二天,我们一人买来一双旱冰鞋,还有护膝护腕和头盔,再穿上宛如情侣装的运动服,很像那么回事了。登上两个带轮子的大靴子,顿时没了重心,一扭一拐我们俩人拉拉扯扯谁都站不稳,一前一后倒在了草地里,哈哈大笑。努力小心地站起来,我们还是松开手各自去找平衡。其实,她以前会滑冰刀,我也会玩四个轮子像板凳的那种旱冰鞋。花上半个小时,我们都找回了感觉,可以慢慢摆着往前滑行。
没几天,淑景和我就能手牵手体会风驰电掣的速度了。
那天也许是太闷热,看着像要下雨,我们没有换鞋去滑旱冰,靠在车里也没有睡着,有点奇怪而不安的气氛。她玩着我的耳朵,不说话,从来没有过的心不在焉。
我想打破这一刻的郁闷,我用有限的英语表达了一个很复杂的观点:美国是一个热爱运动的国家。运动是最好的消遣,如果没有太多文化可以玩味。运动还能消耗过剩的体能,把吃多了高蛋白、乳类食品、油炸食品导致发胖的多余热量散发出来。美国是一个富足的国家,美国人的运动有点可笑,他们却称之为科学或现代,那就是宁愿花钱花时间在健身房大踩跑步器,也要以车代步哪怕是买一包烟,再花钱给车加油。然后为了这些开销拼命挣钱,弄得压力很大,甚至需要看心理医生。闹不明白这算什么活法。
最后总结:这就是现代化和原始社会的区别。不知道“原始社会”英语怎么说,我张着嘴翻着眼球,最后很无奈地放弃了总结。
淑景拍拍我脸蛋,宽慰我说:“Maybeweshouldgobacktoschool.(也许我们应该回学校了)”她并没有在意我说什么。我以为是天气影响了她的情绪。
事实说明女人的第六感非常准确。
被告知那天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我才意识到淑景的不安是有原因的。她丈夫到学校去找她了,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还好那天因为情绪不好,天气不好,我们没有在公园逗留很久,她比平时早回家。
到家以后发现丈夫坐在沙发上等她,满脸疑惑和气恼。因为报税迟了,急需淑景在表格上签字,她丈夫赶到学校找人。从每个教室到停车场再到教务处,几乎没人还记得有这样一个学生,成人语言学校的学生大都不很稳定。
可想而知,淑景丈夫该有多生气,不说耽搁了报税,满腹猜疑就够他受的。
淑景心虚是肯定的,好在她是个聪明女人,关键时刻拎出她自己那双溜冰鞋,对丈夫说自己觉得最近有点胖了,需要锻炼减肥,所以逃课去滑旱冰。少不了又对那个可恶的英语老师数落一番。不管她丈夫信或是不信,事情已经这样,没什么实质性问题。
后果是淑景哭着对我说,她不能天天和我在一起了。淑景丈夫不知从哪儿结识一个养老院里的美国老太太,愿意单独教授英语,要淑景每周去三天,其实就是陪老太太聊天。因为是她丈夫认识的,不能推托不能失约。
从暗无天日的那天开始,我们的好日子似乎到头了。
淑景的手帕抹眼泪湿透了,我伤感地看着她,无计可施。
只有两天,她可以出来和我去公园滑旱冰。还因为孩子知道了,嚷着也要学着滑,必须带上他们。恋爱到现在,原来有的那些时间成了奢侈,我和淑景愁云密布,拥在一起流眼泪。想着越来越近的分别,淑景柔肠寸断地在我怀里哭泣。
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对抗心情又去上课了,乱发言乱搞笑,闹得那位有种族歧视的老师头昏脑胀,也不敢责难我。原来很久不来上课,我的英语还是大有长进,每晚看电视里的美国人情景喜剧再加上成天和淑景交流,活学活用的比课堂上更多。
我没有以往的沾沾自喜,只是用来发泄更多情绪。心里有着很严重的空虚,比认识淑景之前还要严重。学校里点点滴滴总让我怀念有淑景有吴思迁的那段日子,有牵挂和没牵挂,有过牵挂和没了牵挂,让我的心境很差很差。
不得已又要搭巴士,坐在一个庞大的躯壳里晃荡,胃里直翻酸水。同样的窗口位置看出去,白雪皑皑换成了百花齐放,我心里原本纯净的空虚换成了零乱的空虚。从来没有的没有和有过的没有,是截然不同的。我像一个被掏空的躯壳,只有缺了一块的心在里面晃荡,再也定不下来。
家、学校、图书馆,三点三线的三角型,绷紧了所有枯燥乏味的日子。
才几天时间,我无法忍受没有车不能来去自由,无法忍受没有淑景的关怀热爱,无法忍受没有朋友的寂寞冷清。
淑景同样如入牢狱,几天不见,我们都瘦了一圈。
利用中午接孩子前的空档,她跑来见我。我们躲进图书馆的单人洗手间,反锁了门,忘乎所以地贴身亲热,彼此传递的饥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戏剧性的事发生了,图书馆响起了刺耳的警报,由上至下有里到外,门外过道里有人在跑动。我们不舍得分开,紧紧拥抱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火警水警地震或是天塌下来的紧急状态。
墙上的警报灯扑闪着,喇叭里传来紧急通知,是龙卷风警报!所有人必须从楼里疏散,立刻撤到地下室,直到警报解除。
我们看过电影《龙卷风》,见识过肆虐美国中部平川的龙卷风的威力。它能把一幢房子连根拔起,捏成碎片。我愣了几秒钟,不相信龙卷风能把图书馆这样宏伟的砖石建筑吹走了,最多也就捻碎玻璃窗,让玻璃片横飞。洗手间没有窗户,相对来说还是安全地带。我是不怕身临其境的,可是不会拿淑景的生命开玩笑。
她有些惊惶,第一反应想到了两个孩子的安危。我说如果有警报,学校一定会保护学生转移到安全地方。何况她现在也不能出去,在路上开着车是最危险的。
洗手间的灯光闪了闪熄灭了,只有墙角亮起一盏微弱蓝光的应急灯。一定是怕风灾导致电线短路起火,管理人员拉了电闸。
我更紧地抱住她,叫她放心,这里不会有事。警报仍在一片回声中发出尖利的鸣叫。
淑景听话地点点头,安静下来靠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有多爱她,假如要用生命来保护她,决不会退缩。而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非常时刻,暗室里只有我和她紧紧相拥,好像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们倚在墙角,冲动地做爱,无以伦比的快感迅速征服了一切恐惧和担忧。
大约半个多小时以后,警报解除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灯跳了一跳亮起来。
我帮淑景拉整衣服,笑着说现在做爱要全城警报来掩护了。她平静下来到镜子前补妆。
送她走出图书馆,看看外面好像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吹落。人群从地下室涌出来,虚惊一场。
淑景告诉我她跟美国老奶奶讲好了,下礼拜去上课要带一个中国朋友去。另外,两个孩子学滑旱冰也想让我去帮忙。我心领神会,却皱起眉头问她:没问题吗?随即忍不住眉开眼笑。淑景上前打我一下,说:有问题。
我知道:那就是只能看不能碰。
我拿回了旱冰鞋,平时一个人可以滑着去上班,既可锻炼技巧,还解闷、节省时间。
等到给两个小子做教练的时候,我已经能在溜冰鞋上行云流水了,正滑倒滑,转圈跳跃,花样百出。两个孩子很崇拜地听我摆布,淑景忍不住上来帮我擦汗。
公园里微风习习,花红草绿,颐人的景致。到处遛达着一些野鸭,胆大的走过来和我们一起在草地上共进野餐。
这是我对美国人最有好感的,他们比较爱护动物,让它们世世代代下来没有惊弓之鸟,却懂得愉快地与人相处。
记得吴思迁说过:要在中国,他就在这里开家烤鸭店,卖野味了。
我咒他投胎去做鸭子,他呵呵笑着说好,可惜这辈子条件不够,太胖了练不出肌肉了。
当着孩子们的面,我和淑景只能热烈交谈,说一些各自不同的国家背景、习惯风俗,共通之处拿来互相赞誉一番,有异议的尽量避而不谈,就像邦交国首脑会谈,皮毛多于实质。不过站在同一立场看美国,我们又象两国人民用法一致的筷子,捏在一起去夹别人的长处短处。总之,没有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找个东方人谈恋爱应该比美国人好沟通。
吴思迁说他来美国开上了汽车,而我是开了“洋荤”,找个说外语的外国女人。
开车容易有驾照有保险,女人不好驾驶,何况我是无证的。
我笑他何尝不是“无证驾驶,违法乱纪。”
遗憾的是淑景听不懂我和朋友之间的有趣对答。文化差异大大削减了我的魅力,不过韩国女人的爱宠出了我的韩国大男人习气:自命不凡。
在图书馆上班,我戴着随身听,不倒翁一般摇摆着听黑人演唱组的上榜歌。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扭头一看是好久不见的露西,夸张地挥着手动着嘴。我忙摘下耳机。
“满世界找不到丁小蒙,Steven,我只好跑来找你了。看看你,这付德性上班,还不如陪我去喝咖啡。我有重要事找你谈。”
“找不到他们才来找我,替补啊?我不干!”
“臭小子,少来啦,有本事跟你的淑景耍脾气!我找你们三个人,抓住谁都一样。”
“让我去帮你打工啊?”我故意堆上笑问她。
“去你的!像你刚刚那样去跑堂?菜没上桌都撒光了。少费话,跟我出去再说。”
十分钟后我们在咖啡馆找个角落坐下。
露西快速搅着咖啡,显得心绪很乱。
我一直有个男朋友在加州,他是广东帮的老大──三藩市唐人街的黑社会啦。所以,家里不同意我们的事,拖了好几年。我们每天通电话,他每年悄悄来AnnArbor两三次,过来看我。明天,他晚上到。可是,可是我家里有个重要party(聚会),很难脱身。”
这回轮到我吹胡子瞪眼了,料想露西风华正茂的准有浪漫情怀,想不到如此传奇。
“那你想我们去劫持你出来?”是她的叙述勾起了我对火爆场面的联想。
“去你的啦!想要我命啊?!说正经的,到明天你们一定要来找我,随便说谁过生日,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不管我说什么总之一定要把我拖出来。”
“说谁过生日呢?州长啊?”
“去你的!欠扁啊,臭小子。到时候我请你们吃晚饭。”
“再说去你的,我哪里也不去了哦。”
“好啦,好啦,算我欠你们的……”
朋友一场,帮这点忙小事一桩,我喜欢逗着露西玩。
“晚饭肯定是你请,生日礼物也肯定要你送,每人一份。再把淑景约出来,四个人浩浩荡荡去找你,还有说韩国话的,让你们家只懂韩国话的人都没有疑问。”
“好,好,好,反正你鬼点子最多!我可以放心了。”
“有什么不放心?有个老大罩着你。……还以为你多安份呢,架子十足,原来做着大哥大的女人,不要说是他用枪逼你的哦!哎,金枪还是蜡枪?”
去……你个不学好的臭小子!大姐的事有你这样问的吗?”
“好,不说?那明天我可向他收XX费了啊!”
“嘘——”露西举起小调羹挡住嘴,“这种话不可以乱讲,他会怪我暴露身份。”
“好,不过有个条件,我想知道你们怎么勾搭上的。”
“不叫勾搭,叫缘份,有没有份还不知道。”她神情闪烁,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露西感慨万千接着说:“你是不知道,我啊,在家里闷死,在店里累死,在美国老死,做人有什么意思?这把年纪了,交个男朋友还偷偷摸摸……看你们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真羡慕。有钱并不一定快乐,记住这个道理。”她举着小调羹点点戳戳,好象这个道理正凭空悬着。
“我和吴思迁一致认为有钱更快乐!”我肯定地回答。
她继续搅着咖啡残羹,露出少有的温顺缠绵。
“你们这样真够浪漫的。”
她继续搅着咖啡残羹,露出少有的温顺缠绵。
“你们这样真够浪漫的。”
“没什么浪漫啦……能找到个对我好的就不错了。前年我去三藩市嫂嫂家,在酒吧里碰上一拨朋友。好几个大男人,他在里面最不显眼,话也不多。后来又一起出去玩,好象都是他在买单,很有男人气派。”
“所以说嘛,买单的男人有气派,有钱的男人才讨人喜欢,对不对?”
“不一定啊,有钱的男人也有缩手缩脚的,象我大哥,小气得连水电费都要揩油!”
“别转移目标,接着说,你就这么看上他了?”
“还没有啦,我对他只是有点印象,后来他不知怎么从我大嫂那里要到电话,我回来没几天,他就打来找我,大家聊聊天,我也没当真。不过,他算蛮有心的。”
几句话一说,她又恢复常态,大大咧咧起来,瞪着总是惊奇的眼睛,“几天后,我在店里接到他电话,唉呀…说怎么想我,马上要见我。你猜怎么着,下班我一出门,就真的看见他在路边等我,吓我一大跳,躲都来不及……没办法……”她摇着头,眼里却放着异彩。
我接口道:“所以就勾搭上了。”
“去你的!勾你个头啦。几次一来被我大嫂知道了,家里——唉哟——开了锅了,我才知道他是黑道上的,以前问他,只说开个武馆,有几个弟子……他是广东佛山人。”
“噢,黄飞鸿后裔——佛山无影脚。不过美国人都动枪,他也有活路,肯定了不起。”
“捣乱啦你,什么无影脚。我才不信,有一次瞒住家里去看他……”
“噢,来来去去——有来就有去!你不要命啦,跟定他了?”我又故意惹她。
她挥手拍我,止不住说:“我去看他,什么都信了,跟电影里一样,真刀真枪。我吓得闭上眼睛,心里想:完了完了,这下回不去了……”她活灵活现,天真地闭上眼睛,捂住心口,表现给我看当时的恐慌。我发现女人的天真很可爱。
她继续说着:“他面不改色,按住我叫我别动,有他在不会出事。哇,真的很cool(酷)。”
“该承认你爱他了吧?”
“去……!废话,不然你大姐我陪他过家家?他是真的对我很好,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说喜欢我有胆识,有性格……”
“有胆识?哈,刚才还说吓得魂都飞了,性格倒是有,凶八婆。”我拿她开玩笑。
“小混球!不理你了!我不说了,送你去上班!”
“不行!再请我吃个汉堡。明天全靠我来组织行动。”
她摇头,“拿你没办法,又恨又喜欢……”
我们走去麦当劳,她其实也愿意有个听众,平时没机会说的:“他那个死鬼,平时看上去冷冰冰,不言不语。哇,在我这里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来……”
见她很陶醉的样子,我添油加醋:“这是男人最厉害的手腕,外面装酷充
硬汉,暗地里花招百出讨女人欢心,你不上勾都难。”
“我这把年纪了,好男人早被别人抢光了,差劲的又看不上眼,没什么可挑挑拣拣的…有他这个死鬼缠着,认命算了。他也很苦,从小来美国,全靠他自己在美国打拼,快四十的人了,还没有一个家。虽说不是整天打打杀杀,也总是提心吊胆。电话里听他讲讲,我都掉眼泪,想让他过来,找个稳定的事做,他说不能没有朋友,不能离开三藩市。AnnArbor太平静,他不适应。让我过去,我又舍不下这边的安定生活,害怕大城市的混乱。就这么冷不冷,热不热地拖着,不知哪天是个头。”
我暗想,男人或是女人,为了真爱应该可以抛开一切的,如果做不到也许算不上真爱。当然我不会对露西再说什么。人各有苦衷,各有选择,只有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现实中接触一个黑社会老大,我和吴思迁你看我我看你,充满好奇还很激动。淑景和丁小蒙比较镇定,我们四人陪着露西坐在AppleBee(苹果,蜜蜂)酒吧靠窗的桌旁,等着大哥出现。露西从家里一出来就如释重负,此刻她为了掩饰即将见到情人的激动,一个劲催我们点菜。本来我们应该回避的,露西不答应,想要我们见见他。
我想象出来的大哥:头发油亮戴墨镜,黑衣黑
裤长披风,腰里别着枪,腿上绑着刀,身后两个保镖,杀气腾腾,雷厉风行……吴思迁也在说香港警匪片里的黑帮老大如何如何。丁小蒙告诫我们少说话更别乱说话。我们逗她说正想去闯荡江湖呢。
很久没见面,淑景和露西聊得挺欢,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插不上话。
AppleBee遍布美国,是能喝酒的美式餐厅,通常人头济济,浊烟弥漫,嘈杂的空间是排解孤独的好地方,也是朋友聚会气氛热烈的场所。
露西选在这里等男朋友,想必是为了避开中国人耳目多,是非多的地方。周围的美国人不太会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猎别人之奇。除了浑浑噩噩的酒鬼,来就餐的人大都忙于享受自己的生活,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天塌下来,只要不砸着他们,就不妨碍把油滋滋的手指头一个个舔干净。
看似无意,其实露西一直注意着窗外每一辆驶来车和里面下来的人,终于听到露西叫:“来了,来了,你们看他那付德性,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窗外停车场上,有个结实的男人向这边走来。随随便便的短袖衬衫牛仔裤,走路很用力,象背负着什么重任,边走边掏出烟来点上一支。
在他进来之前,我赶紧说:“还以为大哥嘴里咬朵玫瑰花来见我们大姐大,原来叼了根烟。难怪不需要我们回避啊。”
“神经!你以为拍电影?他很随便的。”露西脸红红地应付我们。
丁小蒙在桌下踢我。吴思迁咬着下嘴唇偷笑。淑景茫然,不知我说了什么,我小声翻译成英语,博她一笑。
大哥很豪爽,进来大大方方揽住了露西,再跟我们点头打招呼。露西在他身边立即变成了乖巧的小姑娘,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
六个人一桌,说英语、韩语、普通话、上海话,吴思迁还凑热闹跟大哥说粤语。混杂的语言,各种方式的寒暄客套,吃完了一顿油腻,乏味的美国餐。
丁小蒙第一个起身,笑咪咪地说:“该撤退了,把时间多留点给大哥吧,我们几个哪天不能见面。”
吴思迁哈着腰说:“别怪我们不礼貌,吃完了就走。”
大哥刚点上烟,靠进椅子里,用夹烟的手点着桌子,“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是露西最好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在一起聊聊嘛。”很重的广东腔,每个字音后面都有逗号一样下撇的小尾巴。
我和淑景都站了起来,她用韩语向露西道别。
大哥的手一直搭在满脸幸福的露西肩上。
我对大哥说:“今天就不打扰了,改天吧。”
“那明晚香江楼见。我请客。”大哥很干脆地对我们说。
“是啊,这里的美国餐太难吃了,你们明天一定要来,点几只大龙虾,好好敲他竹杠。”露西甜蜜蜜看了大哥一眼。
我们应了邀请急忙往外退,嘴里互相催促着:“快闪,快闪,快闪……”
一出大门,吴思迁提议再去香江楼去唱一会卡拉OK。我们没意见,可淑景看了看时间说必须回去了,明晚还要出来,那今天不能回去太晚。大家没法挽留,我只好送她上车,趴在车窗边,探着身子吻她。她眼里闪过一丝泪光,说了声“Sorry”开车绝尘而去。
我灰溜溜跟着吴思迁和丁小蒙上车。
他们俩见我没了兴致,也不想去唱歌了,决定开着车兜兜风算了。
我们三个人不由得开始谈论这位大哥。
“我早就知道露西有这么个男朋友了,以为她不会太认真,现在看来是真的动心了。”丁小蒙先说。
我表示赞同,“说的也是,不过他看上去不象黑社会老大,很普通嘛。”
“我看他身上没一样名牌,混得不是很好。”吴思迁推推自己的Polo眼镜,鄙夷的说。
“那叫实在,不像你打肿脸充胖子。”我不以为然地说他。
丁小蒙急了,“你们俩吵什么?和这种人敬而远之保持距离比较好,又去约了明晚。”
我满不在乎,“没那么可怕吧,交个朋友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总不至于来为难我们,要钱没钱,要地盘没地盘,要命也不值一文!”
“你们说他是不是冲着露西的钱来的?”吴思迁推眼镜,老谋深算的样子。
丁小蒙神态疑惑,“按说他在三藩市好好的,大老远凭什么追着露西不放?以前听露西说他怎么厉害怎么好,呼风唤雨的,我就心里为她担心。”
“想想露西真可怜,家产财富又不多,反而成了包袱,拖累不说,连交个男朋友都怕他别有用心,那也太累了吧。其实看见大哥这人,觉得根本配不上露西。可两人之间的缘份从何说起呢?外人没资格去评判的。我们还是乐观一点吧,没见刚才露西有多幸福吗?”
丁小蒙仍然忧心忡忡:“爱得越深伤害也越深,希望她好吧。我听露西说过,她想要个孩子。一旦有了,家里人没法再阻拦,又能拴住他的心。”
“要靠孩子来拴住男人不是太冒险了吗?不值得。总要稳定了才能论婚嫁吧。”我说。
“这你就不懂了,孩子对女人比男人更重要,露西要的是个寄托,她有钱不怕养个孩子,那时心里有了着落,她不必靠男人的。再说女人生孩子有年龄的问题,再拖下去对她对孩子都没好处。”丁小蒙似乎很为露西设身处地。
我和吴思迁都不言语了。
第二天,香江楼大包厢里,我们六个人又到齐了。
露西面带桃花,不象平时那么张扬,并且有点小鸟依人的女人味了,穿了件桃红色敞领丝衬衫,格处娇媚可人。大哥也修过脸,换了身体面的花衬衫白长裤,有几分人在江湖的精神,烟不离手招呼我们。
昨天见过面的,一回生二回熟,没有陌生人的拘谨了,大家话自然多起来。
淑景这两天晚上外出,全让露西打电话过去,说上一口韩国话。她丈夫听到是韩国女人邀她出来,好像比较放心。
在移民大国里,由于文化经济背景的不同,各国各地人民之间还是有着无形的隔阂,怀有本能的戒备,保持相当的距离。首先当然是种族间的,不能算种族歧视,因为有些分歧自然而然存在,即使同为白人或同为黑人,他们之间也有分歧。关系最复杂的首推亚洲人,比如: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东南亚人几乎不相往来,文化相通却因为经济条件的差异而泾渭分明,互相没有好感。就连中国人还分大陆来的,香港来的,台湾来的,语言能通,人情世故大相径庭。不像在自己国家自己地方,见了外人都是观光客,可以大大方方摆出主人翁姿态。在美国,对来自五大洲的人都得警惕几分。
韩国人在美国各地都有自己的教会,像有自己的组织,非常团结,所以和外人或者说外国人都保持距离。偏偏我会找上个韩国女人,用吴思迁的话说是自找麻烦。
还好我和她爱得水深火热,根本不觉得麻烦。
我们这一拨关系复杂的亚洲人坐定了,七嘴八舌各种外语方言,开始点菜的点菜,点歌的点歌。大概因为各自的爱人全在身边,一个个兴高采烈,带着喜庆。
一般出来吃饭,从点菜的架式就能看出谁买单。吆喝着请别人叫菜,自己再往上添。
昨晚我和吴思迁商量过了,平时露西没少请我们吃香的喝辣的,难得大哥到这里做客,别让他觉得露西身边都是些混吃混喝的酒肉朋友,所以今晚我们俩要抢着买单,事后一人一半。桌面上大家推来推去不肯点菜,最后大哥手一挥叫了三只龙虾。我和吴思迁面面相觑,不知该阻止还是继续加菜,桌面上有点尴尬。露西不知原由,根本没注意我和吴思迁的进退两难,她还是最爱她的红酒,叫了两瓶,还向大哥介绍我的酒量最好。
既来之则安之,吴思迁跑去请老板提前打开卡拉OK,他在这做了一段时间,好像人缘还不错,估计买单也能打个折。
淑景第一次来,吃到比较正宗的中国菜,她细品着直点头。我见了比自己吃还有滋味。也许昨晚露西已向大哥介绍了我的情况,以至于他绕有兴趣地打量我几回,递上烟来和我称兄道弟,聊得格外投机。淑景在我的朋友面前很放松,看我光顾着聊天唱歌抽烟,她时不时给我盛碗汤,剥个虾,流露出韩国女人特有的体贴入微。我温存地看她,为她点了一首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她听过无数遍原唱,耳熟能详,知道我唱得非常好。
吴思迁每天一有机会就来练两首,发挥得和专业歌手差不多了。我边喝彩边劝他去做陪唱小哥准挣大钱。丁小蒙拿眼瞪我,她也不介意露西再劝告什么,女人之间很容易理解感情的事。露西变文雅了,不像以前那么狂吃海喝,扭着小蛮腰推大哥去唱张学友的粤语哥。大哥跟她合唱了一首《相思风雨中》,害我们跟着欷嘘不已。
淑景不敢喝酒,怕回去没法交代。我和吴思迁和大哥都不用开车,红酒啤酒轮番灌上了。吴思迁捧着麦克风挡酒杯,剩下我和大哥对吹对擂。他直夸我豪爽,叫我到加州的话一定去找他。我看这大哥鼻直口阔双目有神,不像坏人。
露西斜眼看着我说:“好的不学,坏的不用教。”又对大家说:“你们看看,这两个人臭味相投,连抽烟的德性都一样……”说完还翻译给淑景听。
时间差不多了,吴思迁保持清醒,悄悄溜出去买了单。等大哥挥手叫结帐的时候,侍应生说已经有人结了。露西咬着一片橙子站起来猛摇头,拿手指着吴思迁。吴思迁摆着双手,又指指我,说今天算我们俩请的。
“不可以,不可以,没这个道理的,你们口口声声叫他大哥,哪能让你们请。我还是专程等着他来请你们的。少罗唆少罗唆,你拿钱出来给他们。”露西自己在那儿罗唆个没完。
大哥叼着根牙签把两张百元的美钞拍在桌上,“你们自己拿,不然当小费啦。”
我和吴思迁互相看了一眼,不会去拿。
露西马上过来拔掉大哥嘴上的牙签,娇声说:“老大啊,你别在这里耍派头,我们都是文明人。”说完拿了钱塞到吴思迁口袋里,“你们拿着,别管多少,等他走了再请我来吃好了!”
露西总是这样,知道给我们找台阶,每回嘴上说着要我们请她大吃大喝,到付账的时候总抢着给钱。和她交往以来,不稀罕她请客,但是很感谢她的理解和尊重。
天下没有不敢的宴席,我们从晚饭吃到宵夜。
时间在觥筹交错中最容易溜走。
那以后,大家各忙各的,偶尔会想想露西和大哥的故事和结局。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象满天星斗,平面看上去相隔不远,可其实是立体三维的,是运行变化的,距离远近或影响变故都很难说。
七月,我将随着家人离开安娜堡,去加州定居。六月的时候,妹妹收到通知书,消息确认了,我告知这里的朋友,预先了离别情绪。
吴思迁傻笑着:“嘿嘿,远走高飞,另求新欢啦?加州的花姑娘大大的……”
丁小蒙不无担忧地:“你可别去找那个大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背着露西关照我。
露西睁大眼,搭住我肩膀,“好,好,好,过去定居你可以安安心心念点书,我会过来看你!和大哥一起来接我。”
好像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和淑景会怎样,也难怪,他们一定认为本来就没有结果,问也枉然,分开是自然的早晚的事。
没有人会了解我和淑景的煎熬,甚至我们俩人之间彼此都不了解。
她无法给我任何承诺,我又如何对她许诺?诺言不能改变她的现状,诺言不能取决我的选择。眼看着时间像一条湍急的河流从身边淌过,我们却只能在旋涡边缘打着转,既分不开又没有方向。我时常看见眼泪在淑景的目光中打转,让我心里某一个地方被拧着一般酸痛异常。我们试图相互解救,结果反而牵扯得更深。
心照不宣的伤痛,我们努力去回避去掩饰。彼此都在心里默默掂着这段感情的份量。
自从她丈夫去学校找过她以后,淑景不敢再以上课的借口出来和我幽会,但她总有办法想方设法多一些时间和我在一起。多难得的多情女子啊!要知道在别人眼里,她可是冷漠高傲绝色惊艳的女人。和她相好几个月了,每次见面还会有瞬间美不胜收的震撼。
那段时间,我总是刻意顽固地逗她开心。
看见路上走着罗圈腿的人,我说那人下辈子投胎准是一匹马,因为上辈子骑马太多了。看见钓鱼的男人光着膀子,我说那是因为光溜溜的比较像鱼,可惜眼睛长得太近了,他看着鱼,鱼不看他,有鱼他也钓不上来。尿急了找不着厕所,我说要是条狗就方便了。看见一部老爷车闯了红灯,我说那是它忘记带老花眼镜了。
好笑的不好笑的,我只是变着法子逗她笑,自己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有一次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吹掉的帽子被过路汽车压成了盘子,还捡起来拿在手上舍不得丢,我乐呵呵说可以拿回去盛狗食。淑景没笑出来,她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很开心。我的笑脸僵在那里比那顶帽子还难看。
淑景忍不住了,低下头噼哩啪啦地掉起了眼泪。
我们到常去的公园里,找到一棵大树,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她摸着受伤的树杆说我走以后她一个人也会常来这里想我。没有多少时间能在一起了,这里没有我们的根,只有刻进心里的爱和刻在树上的名字如同伤痕一般永远地留在AnnArbor这片土地上。
还因为明年底,她终究是要回南韩的。一生中我们能相守的也许只有这几个月,象现在,一天中我们能相见的只有几个小时。
当然,有些定数还是可以人为地打破。淑景每天绞尽脑汁地拖延和我在一起的时间。
我们用痛苦来加深彼此的缠绵,用缠绵去婉转彼此的痛苦。强颜欢笑也是一种表达痛苦的方式,有时比哭泣更能宣泄情绪。
我们找到公园僻静的地方,把音乐开得很大声,放肆地寻欢作乐。
林忆莲有一首很“浪”的劲歌,背景音乐里有男欢女爱的声浪。一听到前奏,淑景就长吁短叹模仿着叫起来,我再学里面粗犷男声,在喉咙口吼出“嗷——嗷——”的腔调,跟着激情的节奏,然后两人奇爽无比地笑作一团,再然后,音乐嘎然而止,只有公园里嘻戏追逐的鸟儿在欢叫,像是被刚才的音乐煽情所致。
淑景住我怀里泪流满面。我用手绢用衣服用餐巾纸帮她擦都没有用,手绢在她手里被揪成一根绳索,同样揪着我的心。她说她怎么都想不到这辈子还会经历如此辛酸的爱。
“IwillbebackwhenyourhusbandgoestoKorea.(等你丈夫去了南韩,我会回来的)”一个念头闪过的同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她的泪眼立即闪出光芒,难以置信又惊喜异常地
射向我。彻底的屈服,我知道这将是一个不容更改的承诺。
不去想那么多了,什么现实前途计划安排,无论握住多紧的拳头,时光终将从指缝间流逝,而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亲密也许能留住无限春光。
吴思迁神神秘秘约我去丁小蒙那儿。
吴思迁瘦了一圈,说餐馆打工不是人干的,全靠每天收工点现钱的快感支撑着。
丁小蒙又有了另一份餐馆工,外加三门等着拿学分的功课。每回见她,我都为自己游手好闲而惭愧,没法想象她柔弱的身体能承担多少辛苦。
几天不去,我见丁小蒙脸色不对,苍白得像一张打印纸,说话气若游丝,浑身脱力。
“你病了吗?还是太辛苦?怎么会这样?”我急着问她。
“没什么,胃里不舒服,躺躺就好了。”
我坐下来十分钟,她跑了三趟卫生间,最后一次,我听见有呕吐的声音。
“你得去看医生!拉不拉肚子?”我摸她额头,看看吴思迁说。
“没事,我自己知道。”她也看看吴思迁。
“噢——我明白了,是那小子闯的祸!真有了?”我恍然大悟,这是妊娠反应。
丁小蒙靠进床里,笑了,捂着肚子。
“什么都瞒不过你。”
“瞒我干嘛?你们怎么搞的?早跟你们说过,安全第一,生产第二……你小子真有本事,想做
爸爸啦?”
“你看他像吗?昨天去买个测试表都直往后缩,不敢开口问。我买回来一试,真有了,他更吓得只会啃手指头发呆。”
“你才知道啊!怪他也没用了,你有一半责任。那就快把孩子生下来吧?”
“我能不想把他生下来吗?这肯定是个健康,聪明的孩子。”她不无神往地爱抚自己的腹部,转而神情忧伤地说:“可他来的不是时候啊。我学业还没完成,自己都养不活。再说了……他还没个名份呢……”边说边瞟了一眼吴思迁。
“那你们马上去登记呀!拼死拼活总能养活他。而且你们都没绿卡,孩子一出世就是美国公民,不是一举三得嘛!”
“开什么玩笑?这是不可能。他还年轻,我不愿自己和孩子把他拖垮。唯一的办法,只能忍痛把他拿掉了。”说完苍白的脸上泛起乌云,眼看着泪就要落下来了。
我坐立不安,又不敢抽烟,眼前是个孕妇。
丁小蒙去吐第五次的时候,吴思迁闷头闷脑咬着下嘴唇,对我点点头,取过一包东西。
我不想搭理他。丁小蒙进来在躺下,虚弱地合上眼。
吴思迁讨了个没趣,自己从包里往外掏东西,想引我们注意。
“这是我从阿姨家拿来的燕窝,还有香菇,可以炖鸡汤。”他看看我,指望我说点什么。
“补不进的,我现在吃多少吐多少,刚才都吐清水了,没想到这次反应这么厉害,这孩子挺能折腾人的。”
“有其父心有其子——将来也是个混球!”我说完又后悔,何必往丁小蒙伤口上撒盐。吴思迁鼓眼瞪我。
吴思迁憋了好一会儿,垂头叹气,很小心地说:“我问过了,有一家诊所,要预约的。”
丁小蒙仍合着眼,“你约星期五吧,下午我没课,周末餐馆的两天班看能不能请假了。”
我惊呼:“你还打算上班?请不出假也得歇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身体弄垮了,读书,打工全白费。”
吴思迁好像轻松了些,大概是怕小蒙留下这孩子,既然定下日子了,他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虎毒还不食子呢,亲身骨肉就没一点于心不忍?
他爬上床拥住小蒙,摸摸还看不出怀孕的肚子,“我也想要他啊,可现在自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万一被我阿姨知道……”
我不耐烦听他找借口,“全是理由!只要你肯认下来,还怕养不活?”
丁小蒙推开吴思迁,“你们都别说了,生下来不现实。我还有三门功课的考试,现在反应这么厉害,已经受不了,功课当了不说,养个孩子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说完又奔向卫生间翻江捣海去了。我推吴思迁,他跟过去扶着。
这事发生在露西身上多好,我瞎想着。一大堆保住这孩子的馊主意全被丁小蒙的难受劲堵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拿定主意,别再给他们添乱了。
星期五下午,吴思迁让我也陪着丁小蒙去诊所,给她壮胆。
入夏的闷热逼来,吴思迁车里没冷气,敞着车窗让风往里灌,三个人还透不过气。
丁小蒙刚吃的午饭没进胃就全都倒了出来,一边打着嗝,一边说饿得不行。吴思迁不搭话,从车座【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⁹₆⁹xs.com】边拎出包饼干,塞进小蒙怀里。丁小蒙怔了怔,猛然一抬手,饼干飞了起来,撞到车顶全碎了,洒下来来。弄得三个人满身都是,又落了一车厢。
我目瞪口呆,不知说谁好。
丁小蒙呜咽着哭起来,“觉得我很烦是吗?还没吃你的呢,就给我看脸色!”
吴思迁拍拍方向盘说:“你要怎么样嘛?做给你吃,说没味道,去餐馆叫外卖掉,说太油腻。带上你最爱吃的饼干,又统统洒掉……”
丁小蒙继续用哭腔道:“那你拉长个脸给谁看嘛?”
吴思迁给她气乐了,摊着一只手猛摇头,“哈,也不知谁拉长了脸?”
丁小蒙抽泣得越发伤心了。
我明白那是小蒙心里难受,拿这浑小子出气!我伸手点着吴思迁后脑勺:“逆来顺受。”
进了诊所,有好些人围坐在候诊室里。神情紧张的女人和神色木然的男人陪着。
这是家私人诊所,候诊室不大,中间大茶几上堆满各种杂志,周围一圈小靠椅,墙上挂着抽象画,很现代的浅色调。几个护士小姐进出。
吴思迁一进大门就缩着脖子往后躲。我站在丁小蒙身边大义凛然的样子,引来护士小姐看我的目光像看肇事者。她们递上一份表格让丁小蒙填。我开口说了句话,一位护士小姐诧异地看我一眼。显然我再像男孩也不可能造出这种孽来。
丁小蒙双手紧握着冰凉的金属椅把手。我劝她放松,并示意吴思迁过来。
吴思迁小心翼翼坐到旁边,握住了丁小蒙肯定冰凉的手。
等待宣判一样漫长的几十分钟过后,有个护士把丁小蒙带了进去。
吴思迁偷偷吁了口气,我问他:“下回你生日,我送几打避孕套给你当礼物。”
他憨笑着,“你留着自己用吧。哦,我忘了你没有这种麻烦。”
“当初你爸应该把你给避了,就没有今天这么多麻烦。”
“不能全怪我,她不喜欢你要送的那东西……”
我仰天长叹。周围全是外国人,我们说话还是很小声。
“注意了吗?来这儿的女人都虚虚弱弱,一脸冰霜,反而没有那种很性感风骚的。”
吴思迁环顾一圈,表示认同,“没错。你不是说‘金枪难抵排骨兵’嘛,越是表面冷冰冰的女人到了越是热火朝天。”
我问:“小蒙挺要的?”
吴思迁咧开嘴笑,“知道兄弟我辛苦就好。快吃不消了,没见我现在怎么吃都不胖。”
“真笨!不会用点巧劲吗?把前奏做足了皆大欢喜。谁叫你苦干特干抓革命促生产了?瞧你现在:劳命伤财——这一来,她受罪不说,还得花三百多块!”
吴思迁苦着脸,可还笑得出来。
想想实在不公平,男欢女爱了之后总让女人吃苦头。可吴思迁认为男欢女爱的时候是女人享受男人辛苦,所以……我拿杂志砸他脑袋,叫他出家当和尚去,或者直接拖进去阉了!他继续发表高论:像我这样的真是应运而生啊。
我不置可否。门外这些男人包括我,永远体会不到女人在里面体验的痛楚。
半个多时辰过后,丁小蒙被扶着出来,脸色发青。嘴唇上有个咬出来的紫血印。
吴思迁和我陪她坐了一会才扶住她往外走。我回头看那几个等待中的女人,神情漠然,想象不出她们求欢时激情从哪里来。
一路无话,他们先送我回家。我取了两包红豆红枣让吴思迁熬汤给丁小蒙补血。
丁小蒙靠在车里,神色黯然,连谢我的力气都没有,嘴唇动了动说:“我失去了两个孩子。”突然间,我从丁小蒙无助的眼神里意识到:她变了。现在的她和以前那个目光炯炯,独立要强的她判若两人。
吴思迁曾一度让她更加鲜亮,当她完全丧失自我以后,不得不面对吴思迁只是棵小树苗,根本靠不住。有种屈服于命运的哀怨分明地写在她眼中。
原来没有现实意义的情感,燃烧起来往往化为灰烬。我们还迷惑在烟雾中。
当淑景浑身酥软地靠在我臂弯里,我冷不丁问:如果意外有了我的孩子她会怎样?
非常的无稽之谈,淑景并没有笑我异想天开,反而很认真地想了想,用一种近乎神往的口吻说:希望是一个女孩,长得像她!
又问:那我怎么办?
她看我,深情款款,继续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她可以一年在韩国一年在美国或中国。
我哑口无言。如果分享是一种美德,不知道这算不算。
公园里的一草一木该认识我们了。河边灌木丛疯长了好几寸,更像一道城墙。那棵槐树有一枝特别长的,总是耷下来挡住我们在车里的左边窗户。阳光洒在叶片上,颤抖着又洒下一片透明的绿。河边有一块草地,格外密格外厚的,双人床大小半开的扇型,我们常常垫上塑料布躺在上面。
估计这次以后,淑景和我都没有时间再来了。
想起第一次在河边在车里,大雨倾盆之下的缠绵悱恻,虽然后来逛了很多其它风光旖旎的公园,我们还是不约而同喜欢这里。我跟淑景称它为“处女地”。
我笑着说:如果在美国,我们就住这里吧。指着那块草地,我说那里是卧室。指着不远出的凉亭,我说那里是客厅。指着河边,我说那里是浴室,多大的浴缸啊,还是活水。
淑景趴在我怀里,凄婉地笑,反反复复听一首歌:南韩女歌星“UhajungHwa”一首类似“何日君再来”的歌。她用婉转的嗓音,跟着唱,唱着唱着,眼泪蜿蜒流进了嘴角。
我在那样近的距离看她,看她的脸,无可比拟的美,还有无可奈何的忧伤。
我已为她照了无数相片,可那只是一张张重叠的光影。她温柔的脸庞和温馨的气息还是会从我面前消失。
淑景抹干眼泪,发动了汽车。我按住她,起身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早放进去的那幅画。
花了我十几个不眠之夜,参照几张不同角度的相片,我画了一幅视野开阔的油彩风景画:《处女地》。就是我们脚下这块地方。
淑景接过去,慢慢展开有点僵硬的画卷。我说没时间去配镜框了。她点点头,然后脸上的触动随着打开的画面渐渐扩大,汇成了新的泪水涌出来。
这幅画的角度半高不低,似远犹近,是遐想中有一个带翅膀的小天使悬在半空看过来的透视角度:大树、草地、河流,远处郁郁葱葱的层次分明。停车位前面的圆木桩、草地边的大石块、树杆上斑剥的痕迹,近处有很具体的写实细节。画面中有一辆白色的轿车半掩在树下。旁人看来是一幅很单调的风景画,手法普通。
但我用了一种很不寻常的画法,仔细看会发现:在同一个画面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光线作用和色彩调配。中间部分的近景是清晰的暖色调,很像下午的阳光却形成了舞台聚光灯的效果,把细节勾勒得错落有致;中景简单过渡;远景则有雨中的朦胧,天空开始透亮的散光,层层迭迭的绿色在湿度中递增,消逝在没有轮廓的地平线尽头。
淑景明白其中的意义,认识画里的每个细节,和每个细节里只有我们俩的回忆。
在我们即将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让她确认这幅永远刻在我们生命里的画卷。
她合上画,再次趴进我怀里,直到湿透的衣襟贴住了我的肌肤。
临走前几天,我谁都不见。淑景也不见我,她说自己一定会控制不住的。
清早上路的时候,车子一拐上街面,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淑景的车,正缓缓跟在后面。
还好是妹妹开车,因为眼泪很快模糊了我的视觉。
接近高速公路入口了,淑景的车突然拐进了旁边一个停车场。
妹妹租来的绿色福特,圆圆宽宽的,载我和家人很快汇入了高速公路的车河,迅速和安娜堡拉开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