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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全文完)

2020-01-18    作者:自由往来的    来源:m.9969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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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果我用如许的谨慎和留心来追求这快乐,

  那么这对于我便不是快乐。

  ——洛卜德卫佳(西班牙诗人)

  安娜堡的夏天是迷人的。

  日照充足,到处有枝繁叶茂的植被,一条小河婉延地流过小城,飘逸如丝带。

  夏天的小河里水流湍急,颇具动感,吸引了众多热爱戏水的人们。沿河两岸的公园,百花齐放一般聚集了衣着鲜亮的人群,或漂流泛舟,或钓鱼野餐。微风荡漾,波光粼粼,奔跑的孩子,撒欢的狗……火热的夏天容易让人感染快乐。

  我和淑景带上两个孩子回到了往日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大公园。寂静被赶走了,曾刻在一棵树干上的字迹却清晰可见。孩子们跑去河边钓鱼了。淑景和我十指相扣,当初的离别和伤感,当初的天真和激情,到现在只有大自然来见证。

  我发现自己对安娜堡的热爱不仅仅因为淑景,还有这里的自然风光,大学城里的人文景观,还有四季分明的气候,和我生长的地方比较相似。我不喜欢加州,那里终年阳光灿烂,温暖和煦,太单调了。

  我觉得只有在四季更换,冷暖交替的地方才能感觉到生命的轮回,所以,也注定了我的命运就该冷暖交替,悲喜交加吧。

  钓鱼是需要耐性的活动,甩杆放钩一不留神就缠住了线,挂住了钩,弄得手忙脚。小孩子三、五分钟就丢【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₉₆⁹xs.com】了杆,鱼线绕成麻。淑景和孩子一起生火烤肉,等着我钓鱼来当午餐。

  淑景在后面把烤好的腿,肉串送上来喂我,问我什么时候能烤鱼?我刚刚重新绑好鱼线,还没下杆呢。这么急的水流,这么多的人群,哪儿来的鱼会上钩啊?

  我往下游跑到小河拐弯僻静处,看着水草茂盛,应该有鱼。果然不负众望,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有生以来第一次钓到了一条鱼。咬钩的一刹那,我蹦得比鱼还高。欢欣鼓舞拎上来一看是条小河鲫,只有二寸多长,拼命甩着小尾巴,银光闪闪。放在草地上,我看到了一只绝望的小眼睛和痛得一张一合咬钩的小。我心软了,甚至心痛,极其小心地脱下鱼钩。淑景和孩子追过来,围着我欢呼,虽然看到的只是这条可怜的小鱼。

  我执意要放生,他们同意了。让孩子捧起它轻轻一抛,小鱼拧着身体滑入河中,只翻腾了一下,瞬间无影无踪。水花从河床边溅起,弄湿了我的角,扔下鱼杆,我两手空空的坐在河边,心里生起淡淡的失意。烤鱼是肯定吃不上了。

  入夏以后,除了郊游,我和淑景还常去逛商店。

  离安娜堡城区不足五英里的地方有个购物中心,虽然比不上底特律的那个规模之大,可也占地十几亩,大小商店林林总总几百家排列在以十字形连成一体的大建筑里。每到换季,大公司、专卖店都挂出“OnSale”(大减价)的招牌,铺天盖地,吸引顾客大把花钱。

  安娜堡闲散的女人都爱来这里消遣。女人酷爱购物,买到便宜货比赚到钱还开心。

  淑景三天两头一有空都拖着我陪她过来。男人最恨陪女人逛商店,我也不例外。淑景曾说她丈夫最没耐性陪她。为了表示我的耐性,我只好勉强装作不厌其烦。还有个原因,她为我失去了陪她逛商店的女伴。由此,只要不上班,我准得陪她逛上一整天。

  真希望这些商店统统倒闭!可有了淑景这样的女人,这些商店永远有顾客。

  去的次数多了,难免碰上一些熟人,同学、老师,还有不少韩国人――教会里的教友。

  我和淑景形影相随,她和她的熟人打招呼,把我当作朋友介绍,然后我站在一边等她们说完话。韩国人的保守从他们打量别人的眼神中表现出来,客气中很见外,加上狐疑猜测的目光,足以让我浑身不自在。他们看我的奇怪表情当然因为我的形象过于男性化。

  明白人不难看出我的性向,何况在美国,一般人多少了解一些无的迹象。

  刚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不利于淑景,虽然她还不太介意。

  一段日子陪下来,我了解淑景,她不是一个爱贪便宜的女人,但绝对是一个爱挑剔的顾客。在美国有一条深得人心的规则:大部分商品可以无条件退货。

  本来该是值得推崇的经营之道,很多顾客因此放松了挑剔尺度,充分满足购买欲,回去了未必再有工夫拿来退。相对来说,增长销售量的赢利当然比接受退货的损失大多了,何况退回来的商品可以继续卖或者还给厂家。可是,偏偏这就滋长女人的坏习惯。

  那天,淑景说新买的鞋子穿着不舒服,要我陪她去退。类似情况,上前交涉的任务成了我义不容辞的事。虽然不问理由,同一柜台去的次数多了,总有些难为情。据我所知,她这双鞋已换过两次,一次是颜色在白天看着不对劲,换了双浅色的,再一次尺码小了点,这次又说大了点。我说六号半到七号中间没有尺寸的。她说那就去退了。

  柜台前接待我的仍是上两次那个美国妇人,制服笔挺别着一朵美丽的水钻胸花,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看上去让人联想到保鲜薄膜掉进汤里感觉。这是白人的皮肤特征,因为白且透明,衰老的细胞暴露无遗。上了年纪的妇人总是比较难对付。还因为我们是亚裔,种族观念的因素一定会起作用。

  她满脸堆笑问有什么可以效劳。

  我把鞋盒往柜台上一放,说鞋子偏大了,能不能找一双同样的小半码的。她接过收据用扫描器一照,电脑显示了上两次退换记录。她取出鞋子看了看鞋底有着地的磨痕。我脸红了,局促不安。她无奈一耸肩,到后面库房里取出一双小一号的。我一看和上次退回来的一模一样,她说没有更确的尺寸了。我把淑景叫过来,让她再分别试一试。

  我劝淑景宁可拿那双小的,新鞋偏紧穿穿就会松了。她说不行,脚会痛的,不愿花这么多钱买一双没法穿的鞋:这双意大利出产的皮鞋着实不便宜。

  那只好退了!我把目光投向和蔼的老妇人,她当然听见了我和淑景的对话,我们只能说英文,却说得很不标准。旁人如果以为我和淑景来自同一地方,准觉得奇怪:学英语有那么投入的吗?连悄悄话都不说母语了。

  我看着老妇人,希望不用再说什么就能把货退了。她又耸了耸肩,在保鲜薄膜上堆起笑容,表示着她的礼貌,然后一字一句对我也对旁边的淑景说:这样昂贵的鞋,如果穿过了,就不能拿来退。她指着收据背后的一截文字说明,我估计自己也看不明白退货规则。

  我被她的礼貌和拒绝弄得非常尴尬。淑景看着我,用鼓励我冲锋陷阵的眼光。我知道自己是进退两难了。我拎起一只鞋看了看,先彬彬有礼陪了不是,但还是坚持要退。我说鞋子当然要穿过才知道不舒服,不满意。知道不能退,我们也许不会买。

  老妇人涵养真好。其实看到电脑记录时,她已认定我们属于找麻烦的顾客了,凭她多年工作经验,早已盘算好怎么对付我们了,所以拿出鞋子先查看鞋底。这就是美国佬的险伎俩:即使要刁难你也做得礼貌周全,歧视你也要表现出尊重。

  我了解他们。这种情况下我们已经理亏了,争是没有用的。唯一可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用美国人喜欢的幽默方式再试一试。

  看着笑容坚定的老妇人,我把胳膊撑在收银台上,重心移到一条腿上站稳了,然后把笑容调整到最礼貌的样子,掂量着那只麻烦的鞋子,我说:不能退,不能穿,没得换,那这双鞋还能做什么?这样吧,我用很认真的语调对她说:请您帮我们找一双尺寸最大的鞋。

  她迷惑不解,问要哪一款?我说:随便吧,只要不是镂空的。她更迷惑,问我肯定吗?

  我说当然!一摊手请她去找。她疑惑着刚要转身,我说:我们准备拿回去种花。

  ……“Aha!Youmustarekiddingme,right?Dearkids.(啊哈,你肯定是跟我开玩笑呢,对吗?亲爱的孩子)”她总算有了真实的笑声。

  TMD废话!不是开玩笑,难道还真花上八九十美金,买双鞋回家种花?脑子有病啊?开了花往哪儿放嘛?

  胡扯了一阵,老太太答应退成“本店等值券”,可以等下回他们到了新货再来买。

  幽默攻略初步取得成效。我换条腿站好了,又拿出第二套方案:软磨泡战术。

  认真谢过了她的让步,我又跟她晓之以理地举个简单例子:今天如若先换一双,当然是没穿过的,改天等她不在这个柜台的时候拿来退现金,不就绕过她说的规则了吗?

  何苦现在大家为难呢?

  美国人通常很讲原则,并且非常固执。老妇人摆出一付秉公办事的架式,没想到我会坦率说出对策。虽然不是件磊落的事,为了淑景,这点小问题难不倒我。老妇人摇摇头接过收据妥协了。本来就是她刻意刁难,被我绕来绕去绕晕了,再有别的顾客在后面排上了队,老妇人收起笑容对淑景说:记住了,下次拿定主意再付钱。

  淑景很难堪,红着脸掉头就走。

  我赶紧取回鞋钱,谢都不来不及,追出门去找淑景。鞋是退了,可淑景一脸不高兴,从来没被人那样奚落过。我心里希望她接受教训,别再惹出这类不愉快的事。但还是哄她开心,问她知不知道那老人为什么刁难她?因为女人的嫉妒。

  淑景接受了我的安慰,她说累了,想喝杯咖啡。我们需要忘了退鞋造成的小小不愉快。说着轻松的话,我下意识很随意揽着她的腰往咖啡店走去。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正巧走过一家店门口,迎面碰上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两个女人,是她嫂嫂和隔壁那个女主人。她们在教会里认识以后走得很近,常在一起嘀嘀咕咕。

  我连忙放下手臂,可也没逃过两个女人犀利的目光。

  淑景跟她们聊了几句家常,又一起去喝了杯咖啡。气氛融洽,却不知这次巧合惹来了日后许多是非。

  我的服饰和举止,在淑景调教下越来越男性化,身在美国,算是最起码的自由吧。

  美国人所谓的自由其实只不过形成了一种文化:不管别人闲事,不说别人闲话。不去大惊小怪少见多怪,保持大度、超然、包容的高姿态。前提:互不干涉互不侵犯!

  身在美国,如果不能理解贯彻这一文化,那永远都成不了美国人。实际上,大部分移民生活在美国很多年,只为了赚美金,并不理会什么美国文化。他们或多或少保留着自己的传统,拿他们自己的道德标准衡量别人,制造出形形色色奇奇怪怪的移民文化。

  我的中国朋友们能够如此善解人意,很不容易的,所以我特别珍惜他(她)们。

  丁小蒙出院了,我去看她。

  她的身体还在复原中,很虚弱,神非常不好,学业也要耽误一年。

  谈到露西,一直没有消息,她的钱还在我帐户里。丁小蒙叹着气,很理解露西的选择。

  “她和我一样,就想要个自己的孩子。我们女人嘛,最终的感情寄托总是要放到孩子身上的。我已经失去三个孩子了,要是都在的话,大的都该上学了……”

  “咳,想太多了,你要有了第一个就没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哪儿来这老三啊?你摔糊涂啦?一二不过三,你下回一定能生个健康完美的小宝宝。”

  “这次的宝宝一定是最完美的,托马斯有着日尔曼血统,加上我的中国血统,多完美的结合。这次无论如何我是打算把它生下来的……”

  “托马斯知道你怀上孩子了吗?”

  丁小蒙神色暗淡,轻微地锁上了眉头,像被碰到了痛处。她不愿回答我就不追问了。

  静默一阵,她回过神来,“那天,我正为了这事和他闹别扭,他不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这些个混蛋!你说他们男人是不是人生母养的?”我忍不住插,惹得丁小蒙眼泪又下来了,她咽下一口气继续说:“天意吧,他说出事以后他就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也信?他那是说现成话吧,假惺惺的,”我心想:也许正中托马斯下怀,孩子没了,他的麻烦也解除了。可我没这么说,怕给丁小蒙雪上加霜,就让她相信托马斯的鬼话吧。

  “我已经跟他分手了。”丁小蒙忽然冷静地说。

  “我和托马斯的日本太太见过面了。她很漂亮,看上去很怕托马斯,日本女人唯命是从的样子,可提到离婚她就歇斯底里,日本人的执拗……”

  “所以你决定退出了。”

  “伤害别人和被人伤害一样不是滋味。”

  “到头来受伤害的还是你自己。”

  丁小蒙神情漠然,像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没爱过托马斯……其实,我以为那样可以忘记吴思迁,也许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报复心理……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

  “看来失这毛病像出麻疹,得了一次就有抵抗力了。”

  我把自己和淑景前前后后的过结说给丁小蒙听,她只是听着,注意力涣散,心思飘到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去年的这个时候,差不多也是丁小蒙受难的时候,那种低落的情绪还历历在目。今年,我真不愿意又见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崩溃的神态。

  我留在那里,为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希望她快些把身体补回来。

  我们把餐桌摆在小阳台上,正对着户外一片大草坪和小树林。太阳准备下山了,憋红着脸膛把余晖散布在西边的天空。没有云彩,天空像一整张透光的拱顶,均匀过渡着协调的颜色。一个平静而温和的黄昏。

  丁小蒙没有胃口,每样菜尝了点,心思依然涣散。

  找出几罐德国啤酒,大概是托马斯留下的,我自斟自饮,故意吃得格外欢畅,指望着唤起丁小蒙一点食欲。好像也没什么作用。

  世上的事总跟人闹别扭?还是我们这些人自己找别扭?放着顺顺当当的日子不去过,为什么我们要把自己放到水深火热中,玩火自焚。感情这东西分两种:火山爆发型和细水长流型。谁让我们碰上的都是前一种呢?还具备了飞蛾扑火的精神。

  正端着酒杯出神,阳台下传来一声招呼。是幸存者托马斯!

  他还来干嘛?不是说已经分手了吗?如果为了探望丁小蒙,那还情有可原,说明这小子比吴思迁有情有义。

  我看看丁小蒙,她也看看我,好像并不意外。

  托马斯已经从阳台下消失,进楼道要上来了。

  丁小蒙敏捷地站起来对我说:“你去开门吧,我要洗把脸才能见人呐。”

  我瞪起眼睛,“那我不是人?”

  丁小蒙笑了,挥挥手:“他是外人,你是自己人……别闹了,快去!”

  我丢下筷子,忿忿然嘟囔着:“还说没爱过他,要那么在乎干嘛?拿我当小孩哄啊?”

  丁小蒙一个转身已经没影了。门铃响了好几下我才起身。

  托马斯进屋,一瘸一拐走向阳台。他说他腿上的石膏刚卸掉就来了,左脚踩油门刹闸开车过来的。真伟大!我夸他,问他离合器用哪只脚踩的?他说开的是太太的自动档骄车,不用踩离合器的。

  听他说“Mywife(我太太)”,我很不舒服。那种心态像极了我偶尔听淑景说“我丈夫”。

  丁小蒙出来了,不但洗了脸,还把衣服都换了,简直和我看她时判若两人。

  我心想:这火山恐怕没那么容易喷完了。看情形,我低估了托马斯对丁小蒙的感情。

  我还呆在这儿多没劲。天没完全,他们不需要电灯泡。

  去丁小蒙那里还另有原因。

  淑景哥哥家的大女儿生日,请我们过去吃饭。本来我应该会去,可一想起那天她嫂嫂和隔壁长舌妇碰见我们的情景,直觉告诉我最好回避这种场合。淑景没有勉强。

  早上,小姑娘来邀请我们的时候,边说话边拿眼睛偷偷看我。十好几岁的女孩懂事多了,不能和淑景家的两个楞头楞脑小男孩比。以前跟她见过几次面的,眼神不大一样。

  是我多心了?会不会小姑娘在家里听见什么大人的谈话了?不是我心虚胆小,敢做不敢当,实在我有什么可怕的?一个人来去自由悉听尊便。只是不愿再给淑景添麻烦,这事要扯进她的大家庭里,无疑会掀起千层浪。我们才过了没几天平静日子,眼看着又快要分开了,最好别再生出事端。我在心里唱着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偏偏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因为那个该死的托马斯,我早早地从丁小蒙那儿回来了。估计淑景他们吃完饭还没那么早回家。我开着淑景的车停进门前的车位,看到屋里有灯光。

  怎么回事?我收起钥匙走到玻璃门前轻轻敲了敲。

  过来开门的是淑景,眼睛红肿刚哭过的样子,没曾想她哥哥也在里面,孩子却不在。看样子是俩兄妹在谈话。她哥哥见我回来,很尴尬地打了招呼就要告辞。以前他见了我会很爽朗地聊上几句,我的脑子飞快旋转猜测着事态的严重性。她哥哥走的时候额头上因为谢顶留着的长发耷了下来,显得有些狼狈。不像兴师问罪,但肯定和我有关。

  这一切不再是我的猜测,淑景一五一十告诉了我,有点惊慌失措。

  两个孩子留在她哥哥家过夜了,为的是过来跟她说这番话。

  教会里果然流传着有关淑景的风言风语。原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淑景把一个外人留在家里,通过邻居女主人的详细描述,推波助澜地引发了大家的好奇心。于是,打听、转告、判断、推测,在枯燥乏味的教友聚会中,流言像滚雪球一样在一堆女人之间扩大。

  最后通过淑景嫂嫂把这些绘声绘色的闲话传到了她哥哥耳朵里。

  我急着问淑景:她自己怎么跟哥哥交代的?

  还好没有承认。感谢上帝,千万不能承认!这事只要没被捉奸在床,谁都不能妄下定论,天知地知她知我知,让流言永远成为无法证实的流言,事情就会过去的。

  我那错位的性别再一次起作用了,成为保护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我是不折不扣披着羊皮的狼,让淑景可以大大方方引狼入室。即便捉奸在床也不能说我们怎么样,不是吗?

  性关系当然是隐私的,所谓隐私当然是隐蔽私密的,没有目击第三者,我们俩绝对不能自己承认。她可以在内心向上帝忏悔,我可以跟我的中国朋友直言不讳,她丈夫和家人可以百般猜忌,流言可能耸人听闻,闲话也许很难听……只要我们俩不接受指控,不介意传闻的诋毁,不改变任何现状,危机总会解除的。

  我相信捕风捉影的流言出自那些不怀好意的女人们,淑景在她们中间无论相貌与品位、出身与现状、学识与能力,都是佼佼者,容易引人嫉妒的对象。包括嫂嫂都要处处与她攀比,这才逼着她哥哥追着来了美国。

  危机四伏,我保持头脑清醒,教唆劝告安慰着六神无主的淑景。她在哥哥面前流下的眼泪幸许被当作受了委屈,其实她那是被惊吓出来的。

  客观事实,淑景和她家人在韩国人的圈子里,名誉受损已经无可挽回。

  淑景还在流泪,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栗。想象得出来,她需要多大承受力才能面对自己兄长的质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她问了我好几遍,梨花带雨的神情让我心碎。

  孩子不在,我们应该很放松的,我上前抹掉她脸上的泪滴,想拉她靠近些,却被推开了。我理解,她现在是惊弓之鸟,屋里没人都不敢跟我拉拉扯扯了。真是我们的悲哀!

  我问她到底怎么跟哥哥说的。

  淑景一口咬定和我是好朋友,莫逆之交!和我一起是为了多学多说练习英文。让我住到家里来是做个伴,她一人带两个孩子很辛苦,而我确实帮了她很多。至于我的外表,淑景说中性打扮是一种时髦,还特别强调我的艺术才能,所以标新立异比较有个性……

  她的申述还没完,我就回来了,所以她也吃不准哥哥听了她的那番话以后会怎么想。至少,怒气好像是消了。刚来的时候他可是气势汹汹痛心疾首的,在自幼疼爱的妹妹的眼泪下,耿直的哥哥只要淑景自己亲口说出来,他一定更愿意相信自家妹妹是清白的。

  大概回想起刚才激烈的一幕,淑景突然站起来面对我,欲言又止,然后摇着头跌坐在沙发里,痛苦地让眼泪直往下淌。这么久以来,我们的交流早已超越了语言。我猜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不是语言障碍而是难于启齿:她想让我搬出去。

  她给了哥哥这样的承诺?她能承受的压力已到了极限?或者乱了方寸,直接的第一反应?反正她以为只有我马上搬出去才能澄清我们的关系。

  这是完全没了主张,突然冒出来的主意。

  我上前拉住她,看着她眼睛问:“Youwantmemoveout,right?(你想让我搬出去,对吗?)”我用了最为缓和的语气。

  淑景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扭开头呜咽着说:“Ihavenoidea.(我没有办法)”

  我松开她,眼睛又酸又胀,退坐到沙发另一头仰起脸不让眼泪流出来。天花板晃荡着,模糊重叠,眼角一凉,我赶紧用手按住眼睛。今天发生的情形比我预料中的要好多了,没那么严重。我又不是第一次走,离开淑景我就自由了,可以去交新的女朋友了,只交单身的,然后在自己还没爱上她的时候一走了之,永不回头。不要再被女人的眼泪欺骗,更不要相信她们永远爱你,离不开你,都是骗人的鬼话。接受这一次教训,不要再失去自我,全心投入却不能全身而退。脆弱的感情经不起三言两语的非议,结果是我被逐出家门。

  淑景对我的好都记着,不会怨她。事情到现在该收场了,趁着还没闹大。

  有了到今天为止和淑景在一起的快乐,我所接受的报应也值了。

  这一天到来是迟早的事。

  我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淑景木然地洗浴上床。

  躺下了,灯全熄灭了,两个孩子不在,屋里好像寂静了很多,虽然他们平时从来不打扰,感觉就是不一样。让我记起了回来第一晚,家里只有我和淑景,没想到今晚也如此,心境却截然不同了。我长叹一口气,暗有时反而能给人安全感,我们这份感情本来就见不得光。柔和的黑暗是我们最好的屏障,淑景也似乎从紧张中舒缓过来,不由得靠在我身上。

  这是我们最后一晚吗?我问她。淑景没有回答,更紧地偎在我身边。

  那种随时要被迫分离的危机感让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吻她,她回应着。我越投入她回应得越强烈。这一刻只有让忘乎所以的欲望来赶走忐忑不安。

  淑景很快意识到孩子不在家,我们不必很小心地注意动静。欲望就像不听话的孩子,没有了监管立刻任性而放纵起来,无可救药的放纵。

  每一次的放纵都让我们沉迷更深,协调的性爱,堕落或是升华都不重要,游离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存在既是合理。我们发现了自己存在于彼此生命中,美好的生命。我爱她所展示的美好,她也爱我所给予的怜惜。上帝不会给我们的爱定罪。因为我们的爱是单纯绝对的,甚至超越了现实。现实往往是最丑陋最世俗的。

  现实社会容不得我们,历史环境容不得我们,宗教信仰容不得我们,整个世界容不下我们!只有我们彼此互相在没有人的大自然里,在不受控制的思念中,在没有干扰的黑暗中,容纳着彼此。依然带着绝望的美丽和悲壮色彩,绽放在无望的黑暗中。

  一场没有归宿的爱总是浓烈的,不知厌倦,因为永远得不到,永远不能满足。

  逆反与抵触的情绪让我们愈加放纵,不被压抑的喘息中还有她一声声情不自禁的叫唤,一浪高过一浪。我停不下来,却赶紧用吻堵住她,指指墙壁,示意隔墙有耳。千万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了。

  淑景会意,收住了声音,和平日一样更紧地搂住我,更深地接住了我的吻。少许不同,这一天她直吻到我舌尖发麻舌根生痛。

  我倒下了,精疲力竭,头脑却比刚才更清醒。

  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击中了我!绝对不能搬出去!

  我一个翻身坐起来,对淑景说:我绝对不能搬出去。黑暗中看不明她的表情,她很快扑进了我怀里,说:“Yes,Icouldn’tletyougo.(是的,我不能让你走)”

  我知道那意思是舍不得我走,但她没有真正明白我的意思。

  扶住她肩膀,我理出头绪尽量解释清楚:

  她不是对哥哥说我们只是普通好朋友吗?否认了所有外面的流言,包括她嫂嫂传递的所有揣测。这么说,我住在这里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和淑景都只是关系正常的异国朋友,互相帮助互相照顾。那有什么必要搬出去呢?

  反之,我搬出去了,只能说明我们心虚,无形中默认了所有猜疑。淑景哥哥将信将疑,不惜兄妹反目来捅破这层纸,然后在这层纸后面观察我们的反应。如果我们慌了,我吓得逃走了,那他完全有理由认为是那番指责起了作用,我们必须分开,以纠正行为不端。

  事已至此,唯一能维护淑景名誉的做法就是对一切流言置之不理!对她哥哥的怀疑表示愤怒与蔑视。这样一来才能变被动为主动,扭转局面。

  听完我周密的分析,淑景点头了。我是对的。任何事情发生,只有坦然面对才能解决问题。惊慌失措只会越弄越糟糕。

  我们握着手,主意拿定了,接下来商量对策。

  首先,在淑景丈夫回来之前我不能搬出去。

  对于淑景哥哥的质问不能无动于衷。假设我们的纯洁关系被人诬蔑了,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或者气愤,或者不屑一顾,就是不能畏惧退缩。

  淑景已经在哥哥面前生气哭过了,我回来撞见的场面让她哥哥来不及关照,所以他们的谈话内容我应该知道。如果非常气愤我该堵气出走,所以最好表现得无所谓一笑置之。

  还好,淑景丈夫知道我住在这里,他也想到过我和淑景的这层关系,后来被淑景杜绝了。所以即使他回来听到什么非议也不过如此了。反而,在外人眼里,这件事连他都不介意,别人更没理由说长道短了。

  淑景表示她决定不再去哥哥家,除非他过来道歉。为了淑景声誉,我赞同。

  为了留住我,淑景愿意继续担着各种风险。

  从今往后,我们的行为举止真的必须多加小心了!

  一个星期以来,淑景用最冷漠的态度对待她的哥哥和嫂嫂。

  隔壁女主人三次上门,大概要借什么东西,都被拒之门外。

  我和淑景照样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在住宅区里跑步打球,还带着孩子一起逛商场、看电影,惟恐天下人不知的做秀姿态。当然我们非常注意小节,不拉拉扯扯,不卿卿我我,保持恰当距离。

  几次在门口碰上隔壁的长舌妇,淑景对她视而不见,我瞟到了她脸上诧异而失落的表情,眼珠子都没处可转了。

  为了强化特殊效果,淑景问我能不能偶尔穿点女性化的衣服?我不接受,认为这是人格上的屈辱。但是,不妨拿这事逗个乐,我问淑景想象过没有?如果我穿上女人衣服会是什么样?她格外兴奋地说想不出来,那就试一试。

  她特意从自己衣服里找了一条花俏的连衣裙,逼着我穿上。我笨拙地套进去,还没拉好,淑景已经笑得蹲到地上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是在家里,我让她叫两个孩子来看看有何感想。他们一见我,没明白怎么回事,可也暴笑得在地上直打滚,叫着:“Thatlookssoweird.(那样看上去太奇怪了)”。可见我穿上裙子有多奇怪了!

  熟悉我的人一定习惯了我男孩子的打扮,一旦穿上女装,那感觉和人妖差不多了。

  所以,不需要我服从,淑景自己先放弃了这个无理要求。

  又过了几天,吃晚饭的时间,淑景哥哥家的女儿突然跑来,哭哭啼啼拉住淑景。

  小姑娘说她爸爸对着妈妈大发脾气,把做好的饭菜都弄翻了,家里乱了套……那意思要拖淑景过去劝架。

  凭白无故哥嫂打架轮不到淑景管的,我猜多半是为了这次传话惹出来的乱子。

  听不懂她们说什么,淑景已经穿上鞋子跟着小姑娘走了。

  韩国的大男子主义精神占上风,淑景是等不到哥哥来道歉的。但淑景摆明了不高兴的态度,让她哥哥没有台阶可下。由此迁怒于传播是非的嫂嫂。

  淑景回来告诉我,嫂子当着哥哥的面向她道歉了。

  说完她倒在沙发里,疲倦地闭上眼睛。我坐在她身边,跟她说对不起。所有这些纠纷都因我而起。

  这一关总算勉强过去,流言没把我们冲散。接下来,淑景和我还有多少定力,还会有些什么波折,谁也无法预知。

  六月底的太阳已经发烫,中午的时候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和唐恩坐在校园咖啡店门口的太阳伞下,吹着小风,吃三明治。

  再有几天,淑景丈夫就要回来了。唐恩说她暑假要去西岸看阿姨,大约两、三个星期,我可以搬去她那里住。我说答应了王磊和万际平住他们家客厅的。

  唐恩左腿换右腿,抖着她新买的皮凉鞋,“你以为你是外交访问啊?我们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的!人家小夫妻过生活,你在外面听声音,不难受吗?”

  “也是哦,不过他们两夫妻真是好人,从来不会像你这么损人。谁敢娶你啊?”

  “那不用你操心,谁娶也轮不到你。”

  我差点一口可乐喷到她脸上,“Ha!Thankgod!(哈!感谢上帝!)”

  不过我知道,唐恩还是很善良很真实的,样子长得像王菲,性格也很像,冷冷的傲慢,说话不留情面,通常都很自我。

  我当然决定住回大学楼,喜欢那里单身宿舍的气氛。

  “别说的好听可怜我,想让我帮你付半个月房租吧?”

  “聪明,就喜欢你爽爽快快的,不装糊涂,不过我想让你付一个月房租,行吗?我回来你也可以住着,直到淑景她老公走了你可以搬回去了。”

  “讨价还价啊?就半个月房租,多一分没有,住一个月,随便你什么时候回来。”

  唐恩用细嫩的手指在桌上划着不规则的圈圈,“好吧,说定了,现在就付给我。”划圈圈的手翻过来摊在我面前,“还有,等我回来要教会我开车。省下来的教练费正好付半个月房租。”她歪着脑袋很得意地说。

  “一点不肯吃亏。好,就这么定了。要教你没问题,我可没车拿来给你练。”

  “不用你操心,我回来去买辆二手车。”

  “Deal.(成交)”我说。

  “Deal!”她和我击掌成交。

  没想到淑景会反对,不是因为半个月房租,她喜欢王磊夫妇,不喜欢唐恩。毫无理由的,淑景一直不喜欢唐恩。我想大概她们都爱漂亮爱名牌都有点傲慢,所以互相排斥,属于女人间的问题,不必去介意的。

  我说连房租都付了,一定讨不回来的。淑景难得夸张地表示:那还叫什么朋友?

  我想了想,没法解释的一种关系,就像我和吴思迁,可以破口大骂损他利己却不伤感情不记恨的朋友。我说:王磊夫妇绝对不肯收房租的,总觉得欠一份人情,住在他们家从早上客气到晚上,太累了。

  淑景也顾不上管我,忙忙碌碌做起了迎接丈夫回来的准备工作。

  她束住腰照镜子说自己发胖了,需要加强锻炼。我冷眼旁观,闷声闷气问她不是为了讨好丈夫而减肥吧?她怪我多心,扭着腰肢问我难道不喜欢她更苗条吗?我说她根本不胖,更不用担心没人喜欢。她听出我话中有话,赶紧避开了。每天早上,她出门慢跑,刚开始也拖我起来跟着跑。我最恨跑步,宁可屁股顶着太阳睡懒觉!

  她说夏天超市里盆栽大减价,要去买几盆摆在前院作装饰。买回来一看全是喇叭花,开得正艳,像个没组织的吹奏乐队。我又问淑景:要不要再挂上一道横幅,写上“欢迎归来”。淑景过来揪我耳朵,不许我胡思乱想。

  有时候,好话歹话就怕说穿,一旦没什么可遮掩了,行为也没了顾忌。

  淑景开始发动两个孩子在家里大扫除,掸墙抹灰,吸地毯,……这些事本来我会主动帮忙的,心里闹着别扭,我就躲出门去,多上班多挣钱。

  我有情绪,淑景明白,到了晚上百般温柔哄我开心,希望我理解,希望我体谅她不得已的做法。我叫她不用理我,连我自己都烦自己气量太小,完全不关别人的事。

  然后,我们一如即往地做爱。白天的疲劳让她很快入睡了,剩下我独自失眠,辗转长夜。

  我想着自己到美国一年多来的折腾,就为了睡在这个女人身边。强烈的,炽热的激情过后,留下的只有空虚失落。

  唐恩还没走,我就必须搬回大学楼了,带着一个旅行包,一个月里要用的东西。

  快乐单身,没有准点的晚饭可吃了,我和唐恩舔着冰激凌在大街上闲逛。

  唐恩用胳膊顶我一下,示意在前面几步之遥走着一对我的同类,两个美国女孩。其中一个把头发剃成半寸短的把手臂绕在另一个长发女孩裸露的腰上,手指不老实,上下跳动着。我注意了那头短发,就是男孩剃的小寸头,金色的,在夕阳里闪出干净漂亮的光泽。那个女孩走路的姿态完全像个男孩,不听她们说话,看上去就是一对正常的小情侣。

  看着她们当街亲昵,想到了和淑景在一起的小心谨慎,我把手里吃剩的冰淇淋扔进了路边垃圾筒。唐恩太精了,马上点到我痛处,“受刺激了吧?把淑景甩了,去找个美国姑娘,你也能那样……”她一扬下巴指着前面那对小情人。

  “我喜欢那个发型,怎么样?我也去剃个板刷好不好看?”我甩了甩已经很短的头发,甩掉了阵痛,突发奇想要叛逆。淑景不是怕我太像男孩吗?干脆我就理个寸头,看她受不受得了!很痛快可以自己拿主意。

  唐恩扭头扫我一眼,“嗯!我看不错!有个性!你头发又黑又密,剃出来应该好看!”

  两人即刻有了方向,往一个中国人开的发廊走去。

  半个多小时以后,再回到大街上,我改头换面,有了一个前卫的板刷头。

  唐恩说的对,我的短发密扎扎,毛茸茸,质感相当不错,用手一捋,铮铮作响。剃头之后有种全新的感觉,心情也畅快许多。

  唐恩格外兴奋,好像创造了一个新生事物,拉我到处展览。

  第一个大惊失色的是吴思迁,倒退两步推着眼镜说:“Areyoucrazy?(你疯了吗)剃个板刷头,怕别人不知道你的性向吗?”

  唐恩恶作剧地上前摸我脑袋,欺负我没她个高。

  吴思迁:“干脆剃个光头不是更加性感?”

  “烦死了!你那头长毛也该去剃了,里面肯定长虱子。”唐恩盘腿坐在床上打趣吴思迁。

  于芡毕业去芝加哥找工作,吴思迁鞍前马后地陪着去了。托马斯还算有情有意,常陪着小蒙。露西取走了她的钱,却连电话都没有一个打回来。

  唐恩走了。放假的学生大部分回家了,大学楼里空荡荡的,我形单影孤。

  淑景依依不舍也许是真的,可已经很难打动我。现在的状况,我必须让淑景在我心里失去份量。我猜她现在最热衷的该是和丈夫久别重逢。

  我大度地想:这是一件好事,淑景更珍惜他们的夫妻感情了。她永远属于那个安稳的家。

  我是注定要流浪的,还有无穷无尽发自内心的寂寞。

  我增加了大量工作时间,栖身在静谧的图书馆,排遣着炎热的夏日。

  吉它在我怀里弹不出音调。听着唱片,看着电视我会出神,完全不知所以然。漫无目地游荡在暑假的校园里,冷冷清清,我并不属于这里。一个人走进电影院,黑暗中有一对对情侣在亲热。迪斯科舞厅,震耳欲聋的音乐不能让人开心就会让人神经失常。麦当劳吃得我倒了胃口。窗外景致依旧,我却不想多看。

  日光一片苍白,夜色一片漆黑。我突然想去撒哈拉沙漠,让满目荒芜取代心里的颓废,宁可白天承受赤日当空的烧灼,晚上承受着风沙席卷的鞭鞑,也比现在有感觉。

  淑景有几个问候的电话,我尽量装得心情愉快。她还是听出了我的落寞。又能怎样?她甚至不知道我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

  她说她丈夫想见见我,感谢几个月来给他家人的照顾,请我去家里吃晚饭。

  我不能拒绝,这是我和淑景圆谎的一部分,必须配合行动,带上一付友善的面具。

  淑景来接我,惊讶地看过来,像见了外星人。因为我的板刷头上还抹了一些唐恩的发胶,一撮撮直立起来。淑景大概接受不了,没准吓得不敢带我回家。

  我坐进车里,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又用那种蹊跷的目光看我。正想问要不要去戴顶帽子,她伸出手触摸我硬硬的发稍,轻轻把我拉进怀里。她说她想我,喜欢我这样短发的样子。

  她把车开进停车场的僻静角落,几分钟的亲热,我的心和头发都被她揉软了。

  以客人的身份走进住了半年的淑景家,居然感觉陌生。心态换了,感觉自会不同吧。

  淑景丈夫瘦了也黑了,显得鼻梁上的眼镜特别大。透过镜片,他镇定地看着我,没有惊讶我夸张的发型,反而称赞这样很有个性,像个艺术家。淑景不动声色。

  我觉得这一回他不那么虚伪客套了,也许不得已接受了我的存在,和淑景的关系已是既成事实,究竟在什么程度都不重要了。毕竟好过淑景真去结交一个小伙子,被确定是外遇。从淑景的态度上,他可以肯定婚姻并没有受到威胁,倘若太过认真反而伤了夫妻感情,那么只有得过且过。有时候自欺欺人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男人的自尊可以建立在谎言上,就不必毁灭在无中生有的猜疑里。

  我独自思量着,淑景已经端出了丰盛的晚宴,等着我和她丈夫先下筷子用餐。

  饭桌上的话题开始很轻松,聊起了一些我和孩子们之间的趣事。

  说着说着,淑景丈夫打量我,用听起来颇为诚恳的语调说我长得很秀气,为什么不穿得女性化一点,那样会更好看。

  淑景和两个孩子都“格格”笑起来,一定想起了我穿裙子的滑稽样。他们用韩语解释了,淑景丈夫笑着摇头,大概表示不相信。

  我却笑不出来,几秒钟的停顿,我决定坦率面对这个不敢把真正疑惑摆上桌面的男人,不希望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我表情严肃地说:“Don'ttellmethat,evenmyparentscouldn'tchangemystyle!(不用告诉我这些,连母都改变不了我的装束!)”

  话已经说的很强硬了,因为他的说法本身并没有尊重我。他却打着哈哈不愿放弃,又解释又申明,想展开这个话题,说什么我可以涂一点口红,染一染指甲。

  他试图兜圈子来了解我,不管有没有火药味,我很不耐烦地说:“Thanksforyoursuggestion,Iwillnevertrytodothat.(谢谢你的建议,我永远也不会去试那些)”我还想说:如果你对这种装扮有意见,可以阻止太太与我来往。话到嘴边,淑景及时站起来打圆场,没让更尴尬的场面出现。她很得体地把水果盘推到丈夫面前,说了几句韩语,一定是阻止他再谈下去。他撇着嘴角摆了个难看的笑容,对我摆摆手,表示不说了。

  然后他推推眼镜拉住淑景坐在他身边,亲昵地揽着她的腰,并且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连两个孩子都有点意外地看着父亲不同寻常的举止。淑景略微欠了欠身子,有点不自然,但她明白丈夫的用意,所以还给他一个温馨的笑容。他很满意地抚摸着淑景的后背。

  我觉得这个男人既幼稚又险,不值得我为他内疚,但是他的举动仍然刺痛了我,甚至有些恼怒。我在心里默念着: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我们三个人都明白其中奥妙。淑景有点紧张,借收拾桌子站起身来走去厨房。想必她和我一样愿意尽快结束这次不愉快的会晤。我起身告辞。

  临走前,我让淑景帮我拿一样忘带走的东西。行李物件还寄放在这个家里。

  我站在门口,她进卧室取东西,在开亮灯的同时我一眼看见了床上的被子只有一条,平摊着的被子只有一条。立即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受掠过周身,像锋利的针芒深深刺进脆弱的心脏。久别新婚的欢愉也在这张床上和我刚住进来时一样重演吗?

  我已经很努力不去想象那情景了,但眼见为实的感受竟然如此强烈地刺激到我!

  克制着情绪,我接过淑景取出的东西,看都不愿看她一眼,赶紧挥手和她丈夫孩子道别,出了门。淑景开车送我回大学楼,一路上我不看她也不说话,拎开了她搭过来的手。

  车到大楼下,停稳了,淑景似乎有话要说,或者想温存一下缓解刚才的不愉快。我却一甩头,挣脱她揪住我衣服的手,跳出车子。心里的冷漠毫不掩饰从唇齿间带出来,“Youhaveagoodnight!(祝你晚安!)”

  我头也不回进了大楼,满腔的无名怒火。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和淑景完了,结束了,到此为止了。

  一种疼痛是鲜明的,数月来我一直徘徊在荆棘中,踮着脚避开刺痛,现在终于被一块石头拌倒了,跌得遍体鳞伤。这块石头原本存在,淑景领着我试图绕过去,可是我被她的美丽蒙住了眼睛,终究是要跌这一跤的。

  那条被子,我又想到了那一条被子,平整地铺在那张床上,像电影定格的镜头,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淑景曾经跟我起她和丈夫从来不合盖一条被子。

  淑景设下了一个柔软的陷井,当我跳进去无法自拔,她却能自由出入。

  电梯上,我咬牙切齿握着拳头,从不锈钢门板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模糊的轮廓,紧锁眉头怒发冲冠,起伏的肩膀,剑拔弩张却无助又无奈地在一个幽闭空间里颤栗。我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了。“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我警醒过来。

  没有淑景,日子就不能过了?我是可以去自己寻找快乐的。离开是逃避,我要留在这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在哪儿跌倒了在哪儿爬起来。

  第二天,淑景来电话一定要见我。我说没时间。她说她也没时间。

  半小时以后,她冲到大学楼来见了我。我无话可说,她气愤的问我昨天为什么生她的气。

  我摇了摇头,无从回答。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为什么。只是她认为我不应该生气。

  我默默听了她一番抱怨,说我不理解她的苦衷,不体谅她的处境……她又哭了,很久没见她如此激动了。我听完了觉得毫无意义,包括她的眼泪。

  我想我已经没必要用生气的态度连累她。静了静,我拥她入怀,让她放心去陪老公,我不会生气了。这段感情需要一个冷静的结束,任何情绪化的决定只会导致纠缠不清。我要争取用一种比较超脱的方式来处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我还没吃饭,请她一起到楼下麦当劳坐一坐。她看了看唐恩零乱的房间,答应了。

  我们坐在靠窗僻静的角落,她只要了一杯咖啡,眼睛望着窗外。我从对面细看她,有点黑眼圈,一种哀伤的美丽,还有刚认识她时流露的那种隐隐忧郁。她还在让我动心。

  我甩甩头,每一根短发直立着都会颤动。她静静回过脸来,重新打量我的新发式。

  “Lookpretty!(看上去很可爱)”她说。

  我讪笑着,大口吃掉汉包堡,仍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

  “Iwaswaitingyourphoneeverydayanytime.(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等你的电话)”她低着头,啜着咖啡,眼睛潮湿,隐在杯中泛起的热气中。

  我的心又不争气地被触动了,真真切切疼痛起来,不单为自己,也为她受的煎熬。

  想了想,我平静地说:“Idon'tknowwhat'swrongwithus.Maybeit'swrongIcamebackhere.(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了,可能我回来就是错的)”

  她的眼泪滚下来,滴进咖啡里,她摇着头激动地说:“No!Don'tsaythat!Yougivemesuchgoodtime!Iloveyouandneedyou.ButIalwaysmadeyouangry…Sorry,I'mreallysorry.(不!不许这么说!你给了我那么多美丽时光,我爱你感谢你,可是我总是让你生气,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她几乎泣不成声,全然不顾公众场合。

  我握住了她的手说:“Don'tcry,please.I'msorrytoo.Iwastooeasybeangryatyou.Don'tcry,Idoanythingyouwant,OK?(别哭,求你了。我也很抱歉,总是对你发脾气。不要哭,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好吗?)”

  她用另一只手抹着泪,一只手听话地让我握着,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点点头。

  看似风平浪静了,可我心里正下着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非一日之寒。

  稚嫩的野花在环境恶劣的原野上勉强放出了一点美丽,在树木杂草中卑微地保留住一点生命。大雪能覆盖所有美或不美的痕迹,还大地一片清净。

  我是不会忧伤很久的,我有营造快乐的天份。

  爱一个人的专注让我丧失寻欢作乐的本能了。专注?还需要什么专注?还需要对谁专注?我需要的是寻欢作乐!哪怕是简简单单的,属于自己的快乐。

  快乐本身就是简简单单的,越简单越快乐。

  我呼吸着大学校园的气息,却不必像个没头苍蝇赶来赶去地上课。我成天拨弄千万册伟大著作,却一本都不用费心去读。大学楼里的大学生享受着大学宿舍的待遇,我也可以穿着拖鞋短裤和印着密西根大学字样的白汗衫到处遛达。

  大学楼里的录像厅为放假不回家的学生每天放几个新电影,还供应免费爆米花。一层有健身房和游泳池,不能光膀子下水使我对游泳没兴趣,偶尔去健身房出身汗练一会儿肌肉,还是大有益处的。我有空泡在游乐室台球房的时间最多。台球房常聚着一伙抽烟的学生,我也叼着烟和他们一起打桌球。以前狠练过一阵斯诺克英式桌球,最高记录一杆进了二十八分。所以花花绿绿的美式台球对着碗口大的球洞,在我就像过家家一样。和几个男孩水平不相上下,玩起来更有意思。当然我赢了不少香烟,还有围观女生的喝彩。

  我找回了一些爱出风头的本性。交了几个大楼里的朋友。管理员塔德是个黑人小伙子,和他混熟了常常开局打到半夜。一人一打啤酒两包烟不分你我。

  玩够了喝足了,晕乎乎上楼睡觉正好,什么都不想,打几个酒嗝找回了单身幸福

  周末下午刚准备下楼打台球,王磊夫妇突然来访,截住了我。

  万际平到这里以后,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攒学费深造。王磊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真是一对读书人,生活严谨且单纯。我羡慕他们单纯的快乐,没有乱七八糟的烦恼。

  突然来访是因为万际平的一包外卖找不到顾客的门,等绕回餐馆人家打电话来退了,他只好自己买下来。

  王磊想我一个人孤单,下了班两夫妇特意过来和我一起吃晚饭。

  用她的话说:人家外国人都知道来照顾你,我们自家上海人应该的。

  我感动得五体投地,好久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了。王磊在住过的地方熟门熟路,三两下摆出那一桌饭菜,和我分享。平时不常往来的,他们能把我放在心上,太难得了。

  都是穷学生,一般哪舍得花钱到餐馆订几个菜回来?王磊不停地催我多吃点,一边笑咪咪数落万际平笨头笨脑总被人欺负。我说那叫老实,好人有好报,吃点小亏不算什么。

  王磊乐呵呵说万际平还爱贪点小便宜呢,来美国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每天下班后去搜寻垃圾箱。毕业学生离开时留下许多物品,还能用的电器,家具,自行车……来不及卖掉就摆在垃圾箱旁边。“他已经收回来一大堆垃圾了,每天还要去转悠。”王磊说着仍然带着笑。

  万际平抬起头来反驳:“我不是贪小便宜。我是在抵制美国人的浪费行为。”

  “还说呢,都上瘾了,每天不去几个垃圾箱看一看,就像损失一样,晚上都睡不踏实。”王磊始终笑盈盈的,嗔怪中透着宽容。

  “谁说是垃圾啊!那个吸尘哭换了纸袋就能用,两个电话线路畅通,那个写字台和两把活动椅,你不是都用上了吗?电话正好送给两个朋友。”万际平报起帐来。

  我想起来说:“大众汽车有个电视广告片拍的就是两个美国学生,在路边捡个沙发,塞进后车座,开了一段,表情怪异。因为那个沙发气味难闻。再一个镜头是沙发又被扔在路边,大众汽车绝尘而去。多好的创意!大众汽车最适合经济不宽裕的大学生。在美国捡东西不丢人,是值得提倡的。”

  万际平马上说捡了三辆自行车,拆拆装装变成两辆,性能良好。

  我说我要一辆!他让我今天就去取。王磊笑得更欢了。别看万际平有点木纳,有点上海男人的琐碎,却是个实在人,埋头做事的男人。

  第二天,我就骑上了万际平改装翻修后的自行车,在校园里绕圈子。凉爽的风在耳边呼呼响过,夏日的气息拂在脸上,我感觉到愉快,一点都不想念淑景了。

  然后,我和他们一起去中国超市买菜,到王磊家大展身手。做了一桌子上海口味的家常菜:把豆腐煎了和香菇木耳一起烧,开洋白菜,葱烤鲫鱼,红烧猪脚,把芥菜用盐腌了当雪里红炒肉丝……感受着小家庭温和气氛,他们又劝我搬过来算了。

  我婉言谢绝了,就不爱听他们教导我读书上进的逆耳忠言。

  七月,安娜堡有个大盛会,叫“ArtFair(艺术集会)”,一年一度全国艺术品展。

  刚听说我还不在意,琢磨这么点大的小城,放假学生走得剩不多了,能兴起多大动静?

  等集会的人都来了,噼哩啪啦开始搭棚摆街的时候,我张着嘴看傻了!整整三条大街加整个中心校园全被圈起来,一眼望不到头,一走找不到边!也不知哪儿冒出来这么多艺术家,成千上万往这儿赶,比跳蚤市场的小摊贩云集还要波澜壮阔。

  清静的大校园一夜之间遍地开成了艺术的海洋,人潮汹涌。

  游览参观的人们,远的来自欧洲、非洲,近的来自周边地区,呼朋唤友,拖家带口(正值孩子放暑假),充斥在一条条变窄的街道里,熙熙攘攘。

  摆摊设位的也是从世界各地赶来,展示他们的作品和激情。他们不一定多么成功多么富裕,但精神可嘉,每年赶着参加各地举办的艺术节,换取一些生活费,获得一些认同,也寻求发展机会。他们投身于热爱的艺术,境遇不同,却都满怀梦想与希望,那是一种境界!称他们艺术家一点不为过!

  美术、摄影、手工艺、音乐、舞蹈……能区分的不能区分的,雅的俗的,民族的国际的,传统的新创的,再分出各路流派的自成一体的,用大杂烩都不足以形容其丰富多彩。从堵到大学楼门口的摊位开始,才看半条街我就晕了,快活得晕了!

  没见过如此盛况啊?去年没等到我就离开了,听吴思迁丁小蒙和淑景提起过,这回让我赶上,还好没回去,真叫没白来。虽然自己什么也不是,可我热衷于艺术,崇敬艺术家,欣赏艺术作品,陶醉在这一场艺术盛宴中……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

  花样百出的工艺品,琉璃的、金属的、布艺的、复合的……形态各异美不胜收;各种风格的画和雕塑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最吸引我的还有一支支乐队,当街演唱,演奏,舞蹈……轮番上场,可以跟着一起手舞足蹈,可以席地而坐静静欣赏。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受欢迎的,心甘情愿沉浸在这个艺术大熔炉里,变成一个激动的艺术细胞。

  我当然不例外,甚至比任何人有过之无不及。单单这热闹气氛已经把来美国以后没见够人群的我给熏饱了。人,到处是擦肩接踵的人,无比感性无比热情的人,近在咫尺。被淡化的商业性,取而代之的艺术性。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交涉,取而代之的没有界线的交流。

  不愧为历史悠久的艺术集会,庞大而丰满,忙而不乱。

  三天来,我挨个吃着食品摊位上每一种风味,不记得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买到一个印第安人的排箫,他们的音乐太迷人了,那种忧伤的轻快,天然而然毫无造作的旋律,让我听见了羽毛中原始的灵魂在唱歌。

  我去学做陶艺,一块粘土在飞旋的转盘上被双手拢出造型,随心塑出的曲线让我联想到上帝创造的人类,人体中的曲线难怪如此之美。

  我细细揣摩那些意境非凡的画,标价高得吓人,一打听才知道那是美国当今画坛的名家,不愁卖不出的画,早有自己的画廊和经纪人了,来这里只是为了交流展示。

  再看那些用断铁丝废铜片焊出来的摆设,布头纱线做出来的小玩意,简直让人不忍心去丢垃圾了。独具匠心可以把任何东西变得有价值。

  我咬咬牙花两百多买下一个非洲人手工制作的手鼓,在他们的摊位上学了大半天,把掌心都拍得没了知觉,睡一觉起来还发麻。可我确信找到了非洲丛林里的鼓点,狩猎追逐才是生命力的体现。奇妙的节奏可以混入血液,渗透到远古的记忆。人是有轮回的。

  在“砰砰”“啪啪”交替的共鸣声中,我想我和淑景也许真有前生后世。

  新组合的摇滚乐队,把整条街摇得火辣,电吉它的穿透力划破长空,令歌声嘶哑。

  排列大小油桶的刚果打击乐队,让好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都跟着奔放起来。

  现代音乐里流行的电子小提琴,让演奏家把形体都压在了弓上,剧烈扭曲着。

  …………

  白天我走街窜巷,晚上我骑着自行车四处搜寻,直到散场收摊。

  入夜,关闭的摊位拉下了白色帐篷,稀疏的行人踢着空汽水罐,古战场一般的萧瑟,把我从极度兴奋带回极度寂寥中。

  一个单身艺人在满地纸屑垃圾的街道边孤独地弹琴浅唱。

  我在他旁边的街沿上坐了下来,静听着。

  三天下来,我累了。

  淑景丈夫回来以后,我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去。那次和淑景在麦当劳一别半个多月了,她也没再出来找我。那是因为她丈夫的疑虑升级了,现在她必须很小心地跟我保持距离。

  我无所谓。会想起她,但不是想念,只是想起而已。有时我也会很困惑:难道我回来这一年为的是冷却曾经和她有过的感情吗?目前看来就是如此。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去延续,去年这时候我知道我可以回来,明年这时候呢?她回韩国了,我可能在加州或中国。

  站在窗口,看着淑景家的方向,我已经不愿意再拿望远镜了。虽然我们现在相隔的距离都没超出视线范围,可在心却比去年那时横跨北美还要冷了。望远镜不能缩短我们的间隔。

  在艺术集会中,我很想和淑景一起逛,她是学艺术的,应该和我一样兴奋,应该激起各种各样的共鸣。我甚至想象着她举起某一件精巧雕刻,在阳光下细细端详,而我却在逆光中欣赏她的轮廓……如此盛会在小城里举办,她一定有来,和她丈夫孩子一起吧。我没去打扰他们。有些遗憾可能是奢求,可能永远是遗憾。不去奢望也就没有失望。

  吴思迁回来时,“ArtFair”已结束。我拍着手鼓告诉他我来美国第一回看到了热闹。

  他说去年见过了,没啥意思。很明显,他情绪低落。

  于芡在芝加哥找到了工作,试用期三个月,起薪年收入三万多。吴思迁帮她安顿好,在芝加哥没事可做,回来继续上香江楼打工,到周末去芝加哥陪于芡。

  我问他是否觉得和于芡的前途渺茫,他透过镜片看着我,眼里只有迷茫。

  我又问:“周围这么多人,只有我们俩在浪费时间,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你不觉得吗?”

  “唉,觉得又怎么样?我们又不是没讨论过。你劝我,我劝你,到头来谁还不是老样子?”

  我默认。他团团转着在唐恩房间里找零食。

  “没有可乐吗?”

  “只有啤酒。你以为谁都像丁小蒙那样,好吃好喝给你准备着?”

  “那你的淑景也不管吃管喝了?以前住这儿的时候大包小包送过来就怕你饿死,现在忍心让你喝液体面包过日子啊?”

  他说到了我痛处,突然觉得这些天来自己跟自己伪装得太好了,自己把自己蒙骗得信以为真了,多么洒脱自在啊!真以为喝了忘情水了?

  “喝酒吧!兄弟。我们再去买点下酒的。”

  我和吴思迁下楼买了一桶炸翅,一罐花生米,又拎了一打啤酒回来。

  易拉罐碰易拉罐,无论多么豪迈,声音都洪亮不起来。我和吴思迁也算难兄难弟的患难之交,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我们席地而坐,一个靠在墙上,一个靠在床边,吃得满地花生皮和鸡骨头,空罐堆在角落里越积越多。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肚子也胀圆了,站起来里面直晃荡,来回跑厕所。

  我把去淑景家和她丈夫唇枪舌剑,见他们睡一条被子,她来这里找我理论的事统统讲给了吴思迁听。他傻笑着,又点头又摇头,害我头更晕心更烦!

  唐恩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楼下打台球。黑塔德输了两局,脸上泛着油光,再输一局就该他去买半打啤酒了。吴思迁把唐恩从机场接回来,两人不急着上楼,先撂下行李在一边看我打决胜局。唐恩说在阿姨家憋坏了,过来直接掏我口袋拿烟来抽。没办法,她和吴思迁都抽惯了“伸手牌”香烟。他们说自己没瘾,没烟就不抽,有了就想抽。

  美国政府鼓励戒烟,猛涨烟草税,抽卷烟的代价快赶上吸毒了。我聚精会神猫着腰瞄准,赢完了啤酒该拿香烟当赌注了。“啪——哒”一声脆响,长杆重击的球干净利落进了底袋。我直起腰,听唐恩在一边阴着嗓子说:“看不出来嘛,还有这两下子。”

  我横她一眼,不以为然。

  吴思迁也要玩,我说等赢了塔德一包烟再说。唐恩也扯住了叫他别捣乱,等着喝啤酒。

  我又进了两个球,桌面上剩下的几乎都是塔德的单色球了。塔德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杆连进了三个。唐恩不分敌我地直叫好。我和吴思迁用上海话骂她:“激动啥?长人家威风。”

  “我才不管你们谁输谁赢,反正有啤酒喝就好了。”

  “哦,你是对黑人兄弟特别有感情的……”吴思迁眯缝着眼看了看塔德,对着唐恩说。他大概没动脑筋话已出口。我拄了球杆回过头看他们。

  唐恩举着烟慢慢转向吴思迁,脸上表情突然绷紧了。

  “黑人怎么啦?黑也黑得比你帅!看看你那张大胖脸,谁会对你有感情?”

  吴思迁的傻笑疆成了皮笑肉不笑。还好塔德听不懂,莫名其妙看着我们,他又失手了,等着我还有两个彩球打完了结束这一局。

  吴思迁和我领教过唐恩翻脸不认人的臭脾气,她大小姐可以开别人的玩笑,却容不得别人拿话损她,自尊心极强的小姑娘。特别在黑人男朋友这个问题上,认真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说英文被敏感的黑人听到,可以告你种族歧视。

  我瞪着吴思迁,怪他玩笑开过头了,还好说的是中文,只有我们三个人听得明白。

  唐恩真的生气了,掐掉烟头拎上行李自己上楼去了。撂下吴思迁傻站着,尴尬着傻笑着对我摊摊手,“我又没说黑人不好……”

  “你别解释了,越说越麻烦越描越黑……对她啊,最好连黑字都别提,行不行?”我打断他的话。“快上去劝劝她吧。”

  “刚把她接回来就跟我翻脸,小没良心的,我去劝她?越劝越来劲!太了解她了。”

  我摇摇头,继续打球,塔德眼睁睁等着呢。被他们俩一闹一分心,我一失误没进球。

  塔德露住闪亮的白牙笑了,高兴了,他有机会保住这一盘不输给我了。

  果然我连连失误,眼巴巴看着塔德打光了他的球,我输了。啤酒暂时喝不到了。

  吴思迁无心打球,挠着头也上楼去了。

  我和塔德重新开局,说好了五盘三胜,赌注加上一包烟。

  不一会,吴思迁又来了,出现在玻璃门外,急急忙忙的样子对我直招手。我以为唐恩怎么他了,下来搬救兵?我不理他,操杆开球争取再赢一盘就能出局。

  瞎撞进两个球,我眼角的余光发现吴思迁身边多了个人。猛回头,那人是淑景,好久不见好像从天而降的淑景。

  我还以为出现幻觉了呢,可也不至于那么想她啊?

  吴思迁回来以后,我们大眼瞪小眼,和刚认识那时一样,轻色重友,因为无色可重,倒也自在。我提着球杆发愣,琢磨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一看吴思迁在旁边,当然是他领着来的。他们说着话已站到桌边了,吴思迁伸手接过球杆,对我挤眉弄眼。

  我其实一直把目光盯在淑景脸上,很奇怪没有感觉,满脑子天马行空思想集中不起来。

  淑景过来拉住我,熟悉的香味飘过来,她靠近了小声问:洗手间在哪里?

  我往里面一指,可她拉住我衣服的手没松开,我就被蛊惑了一般跟着她去了洗手间。

  接下来,我就像淑景喜欢的那样,很自然主动出击了。我反手锁了门,把她搂进怀里。在女人面前玩什么清高,装什么纯洁?我也不可能长一脸胡茬去摆酷。

  淑景咬住我耳朵,用牙齿磨着有软骨的地方,发出轻微的“格格”声,我缩了缩脖子。

  她笑了,在我耳边说:昨晚梦见我了。

  我“嗯”了一声,继续在她身上吸吮着快要忘却的气息,女人的气息。但是我没有陶醉迷惑,却有一丝清醒的痛楚。我的举动不再失控,却好像有一点故意,让她以为我仍然那么痴情。这个念头把我自己吓一跳,然后跟自己解释:无论她给出的感情是真是假有多有少,我奉陪到底!但不能把自己全赔进去。

  感情到了需要伪装的地步,太没意思了。淑景很快察觉我在分心,看着我的眼睛问怎么了?为什么感觉有点不一样?

  我实在不会伪装啊!只好垂头丧气松开她,也看着她的眼睛说:

  “Ifyoudon’treallyneedmesoyoudon’thavetocometome.(如果你不是真的需要我就不必过来找我。)”

  淑景退后一步,偏着头打量我,眼里升起一层湿雾,紧接着,她上前紧紧勾住我,使出全身气力吻我,直到喘不过气来,直到每一根纤细思维里都充满她温软嘴唇和湿热的纠缠。我举起双手,投降的姿势。她停下来,趴在我肩头,说她昨晚梦见了我,跟我说话,把丈夫当成我,说的是英文。早上,他夸她英语长进太大了,连梦话都说英文。

  我的屈服令她很满足地离开了。送到车边,她说她喜欢我打台球的样子。我不得不说我喜欢她那种迷的眼神。

  回到台球房,吴思迁输得一塌糊涂,还不忘拿我取笑,他说有个女孩进不了洗手间差点尿在子上。我不理他,顺手抢过球杆,跟塔德说从新开始吧。

  唐恩回来第一件事急着买车。她跟吴思迁还赌气,不要他帮忙,自己在网上找到一辆开了五年的马自达626,从一个犹太人手里花四千块买下来。六成新的车子性能外观都不错。犹太人有钱,几年换辆新车很平常,可价钱咬得紧,都说犹太人精明。

  我还住在唐恩这里,不想再搬去王磊家。和借宿在丁小蒙那儿一样,我在床边打个地铺。

  讲好的,我要教唐恩开车。她不会嫌我麻烦,其实很高兴她有我作伴。

  唐恩没完没了地嘲笑吴思迁车里像个猪圈,还是个野猪圈,比猪圈还脏还乱。我笑她没常识,野猪哪来的圈?在圈里的就不是野猪了。她说那就是野猪窝!反正为了一句话她和吴思迁结上怨了。唐恩一边数落吴思迁,一边给自己车里摆空气清新剂,摆小靠垫,摆纸巾盒,粉色卡通系列的。可惜她不会开车,布置得漂漂亮亮也只好乖乖把钥匙交给我。

  每天,两个人都有空了,我就带她去我学开车的大停车场,手把手的教她。

  急着买车,因为唐恩住在大学楼八月份到期,她想搬去离校园稍远的地方,同样房租可以一个人单租一套公寓。她抱怨跟印度人合住所忍受的各种异味,等卫生间……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脾气在美国得到了整治。

  最大的停车场在安娜堡橄榄球场对面,就是当初我学车的地方。故地重游,还是那几部零散车辆停靠在入口附近,像湖边码头泊着的几条小船。如此空旷的地界和水面一样宁静,和天空一样自由。几只鸟在散步,怀疑它们的飞行功能已经减退,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还是以前那几只。鸟似人非,我旁边的人已不是淑景。记起了她的好只能让我惆怅万千。

  唐恩已经绕到左边,打开车门直往外哄我。她只有在这儿才能坐上驾驶位,踩上油门,开动她心爱的马自达。

  初学开车的人把方向盘总是拧着的,油门踩下去没有分寸不知轻重,车子一启动就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唐恩当在玩游戏机,一提速吓得我一身冷汗,每个拐弯都要替她把住方向。歪歪扭扭几圈兜下来,我汗流夹背,唐恩手舞足蹈。

  忘了淑景怎么把我教会的,只记得那时候车一停两人就腻在一起。没想到教人开车那么累,我后悔没有多付唐恩半月房租,让她自己去请教练。

  练了好些天,总算把直行稳住了,唐恩跟着我的口令,在假想车道里换道变速,运行正常了。接下来练拐弯,最难控制的是拐弯幅度,方向盘旋转角度大了拐进车道很难打直,关键一条是如何把车扳正,往回打方向盘。她总算也练到不用我伸手往回拉了。我每天教得精疲力尽,她当然越开越来劲。

  最后教她泊车。停车场的位置比较好停,左拐右拐成直角就行。难的是倒插停车,很多时候车位在道边竖排的两辆车中间。这个高难度倒车顺车是很多有了执照的人都泊不好的。据说七月份新的路考把这一项也列进去了,因为很多人倒来倒去在路边停不好车,堵塞交通。

  练习的时候必须有两辆车作参照物,不小心就会擦着,碰着。我先带了几个纸箱摆着让她碰,直到我认为差不多了,才允许她拿真车作练习。碰坏别人的车会引来麻烦。

  安全起见,我下来站在车边,指点着唐恩如何贴着参照车慢慢往里倒。要求两辆车相隔只有数公分才能往里拐,横嵌进只有车身长短的空档。正确的方法必须贴着前面一辆车斜倒进去再略微往前扳正车身。我靠在前面这辆车的边上,用手指挥她的方向盘,她开得很慢,几公分几公分地移动车子,我认为没有危险。

  我用身体护住车身的同时,慢慢跟着她的车头往后移。忘了她是新手,口令并不能遥控住开动的汽车,我疏忽了她的注意力是分散在各个部分的,当车尾移进空档的瞬间,她并没有倒足就往右打方向盘了,车前的护栏板正好卡住了我拦在车边的左腿,在感觉到疼痛之时,我意识到危险,大喝一声,叫住了唐恩:“停!煞车,踩住煞车”

  她惊愕地踩住了煞车,惊慌失措看到右前方的我正在拨自己的腿。她涨红了脸,惊叫着:“轧到你了吗?怎么样了?我怎么办?”

  “先挂上空档,千万别让车子动一动!”我急叫着,试图抽出夹住的膝盖。骨头是硬的,我根本无法移动死死卡住的关节,这时候车身只要往里动一公分,我的膝盖骨马上会像鸡蛋壳一样粉碎,两辆车的前后挡板僵硬地夹住我隐隐生痛的左腿。唐恩在车里眼泪都下来了,手忙脚乱挂上空档,让车稳住了,嘴里不住的叫着:“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哪儿都别碰,踩住煞车,停稳停稳了,你镇定下来,让我想想再告诉你该怎么办。”我稳住她,自己必须冷静。我希望找到一个会开车的人来解救我,把吓傻的唐恩换下来,她手忙脚乱踩到油门,我的腿就完蛋了。周围空旷的停车场,除了几辆没有主人的车,一个人影也没有。我闭着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琢磨唐恩的车。前轮是斜的,要怎么动一下才能松开这段距离,哪怕一公分,我的腿就得救了。

  唐恩在车里看着我哭,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我没事,还没伤到我,只要动一点点就能把腿拔出来。你别哭。让我告诉你怎么开,先让我想想……”她抹掉眼泪看着我。

  从刚才的情形判断:她是倒车夹住了我的腿,那么斜的轮子倒车走向是往里,要往外移,让车向前挪一点点就可以了。再仔细察看轮子的方向,断定了车位的走向。我平举起双手,让唐恩注意:“你听好了,别慌,我教你怎么做!”她揉揉眼睛,竖起耳朵听着。

  “先把煞车踩住,踩到底,千万不要松……”她照做了,一边惊恐地看着我。

  “然后,你要肯定,千万小心,确定把车档挂到Drive(行驶)档,”马达低吼着,我的汗滴下来,又问:“你找到了吗?在第三个位置!”

  唐恩冲我拼命点头:“我肯定!”

  “好,现在慢慢松煞车,一点一点松,直到我叫你停,再踩住它。千万不要动方向盘,也不要碰油门!”我一字一句地交待,心快跳出嗓子眼了。

  她小心谨慎照做了,还好很小心没让车子熄火,重新发动的话有倒车惯性,现在借着余力车子缓缓动了动。我判断正确,侧着的车头只向外送了一点点,我大叫一声:“停!”

  唐恩赶紧踩住煞车,我的腿已经松动着拔了出来,跳出一丈远。我抱着头长长吁了口气。走回车边,唐恩已熄了火,脸色惨白地望着我,“你没事吧?”她跳下车来看我的腿。

  “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刚才你挂错一档的话,我的腿就‘咔嚓’碎了!”

  唐恩吓得还在发抖,让她坐到右边,我来开车回去。

  “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离得太近了……”我搭着她的肩安慰道。

  到了家唐恩还手脚发软,三天不想去开车了。

  正好让我休息几天,晚上我去买了一瓶Rum(甘蔗酒)还有可乐和唐恩最喜欢的柠檬汁,准备兑两种自制鸡尾酒来喝,算作压惊。唐恩还闷闷不乐,被我吓的,问她要不要叫吴思迁一起上来,她摇摇头,蔫蔫地趴在床上。她在这个小房间里,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床上。

  这些天和唐恩朝夕相处,对她有很多新发现。她是个很任性很娇气的女孩,按说很难缠,可她一点不让人讨厌。她比我想象的成熟多了。

  有几个晚上彻夜长谈,听她讲起小时候在上海的事情,原来她曾曾祖父是江南一大才子,能书会画,祖父从小教她练字吟诗。难怪经过了香港殖民文化的浸泡,居然还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些古典的很东方的痕迹。不说她书架上摆着的唐诗宋词,就在平常的言谈说笑举手投足上也能看出许多属于修养的成分。气质这东西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可补的,文化这印记也不是轻易可抹杀的。

  比如于芡,高等教育增加她的知识,西方文化影响她的观念,那只是外在的递增修改,不能替代骨子里的修养,一皱眉一咧嘴,直立着筷子在盘子里拨来拨去……全露出真面目了,更别提挂在毛衣外的金项链和西装裙下面的旅游鞋了。打死唐恩也不肯那样穿的。

  和我妹妹同龄,唐恩却懂得人情世故,所以她比较讨人喜欢。

  很感激唐恩这段日子让我忙得够呛,再没时间去感觉孤独了。她就像一朵小邹菊开在淑景留给我的荒漠里,一点点的色彩。走出了淑景家就像走出了曲径幽深的玫瑰园,令人迷惑的浓郁那样快就化作了寂寥。

  因为怀着感激,我对唐恩格外好,比朋友的情谊多出一些殷勤。买菜做饭给她吃,递茶送水地照顾她,连自己妹妹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偶尔让她撒个娇,我还挺乐意呵护着。

  和吴思迁一起,我们三人如同两小无猜的好友。小时候朋友都是不懂性别之分的,我们可以打打闹闹抱成一团。离了吴思迁,单独与唐恩相处,我就能感觉到唐恩身上女孩子的特质。有了淑景以后我不再注意别的女人,投怀送抱的美宏,同居一室的丁小蒙,一点都没有激起我任何冲动。那时我心里装满了淑景,容不下别人。

  唐恩对我没有任何戒备,可恨的是她压根没把我当异性看待。

  有时晚上洗完澡,她穿着薄薄的睡衣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她毫无意识,我却脸热心跳了。

  晚上聊天,两人对着抽烟,她在床上做着千姿百态,弄得我心慌意乱。特别是谈到情感方面的话题,她会流露出很女性化的一面,娇羞妩媚,让我不由自主想靠近她。

  唐恩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危险性。

  那一晚,我们喝着柠檬汁兑Rum酒,谈到了下午练车时的险情。因为只是虚惊一场,事后聊起来没什么忌讳,成了相互取笑逗乐的话题。

  “要是你今天真轧断了我的腿,那可就是真的残废了,要你养我一辈子!”我倒了一杯掺酒的可乐。唐恩自己往柠檬汁里兑了不少RUM。

  “我才不管你呢!有淑景养你还不够?”

  “少提她!不是告诉过你我被赶出来了吗?故意气我?当心我强奸你!”

  “哈,你拿什么强奸我?知道你这么坏,就该让你残废了,还吓得我七窍生烟。”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后代,唐恩有时说话冷不丁会带出些文绉绉的词句。

  她有个百宝箱,除了金银首饰和明星照,还有一张未装裱的水墨画,据说是小时候祖父留给她的纪念,一直带在身边当护身符。

  看她假装生气却没有半点矫揉造作,实在招人喜欢,只怕我克制不住酒后的冲动。

  “快别说了,关灯睡觉吧,再招惹我,当心真的上你床!”

  她不以为然,毫不含糊地说:“你敢上来我就大叫,隔壁的女医生和印度人都会冲过来救我,把你从十七楼扔下去。看你真残废假残废!”

  “小小年纪这么恶毒!还是不理你比较安全。”

  我放好杯子,背过身去准备睡觉。

  唐恩也是个夜猫子,到了晚上精神特别好。这几天吴思迁去了芝加哥,没人陪我们玩了,她还放着假不用上课,晚上没完没了揪住我聊天。

  “你把我吓得失眠,根本睡不着。你也不许睡,陪我说话……”她伸过一条腿来踢我。

  这间小屋不比丁小蒙那间大多少,我的地铺占了房间空地的三分之二。

  唐恩又起身倒上酒,点上烟,坐在床头对我发号施令,我也只好坐起来继续对着她。

  “说话呀!不许色迷迷盯着我!”她凶巴巴地说。

  我无奈,倒酒点烟,舍命陪君子。

  东拉西扯又说了半天,一瓶45度的酒已喝了大半。我头重脚轻倒在铺上,一闭眼只见天旋地转,心跳如逃窜的兔子。

  唐恩到桌上取面巾纸,毫不迟疑从我身上跨过去。我仰面躺着,她的睡裙敞开了,像一顶小小的花帐子,里面风光无限。我赶紧闭上眼,可已经热血沸腾。

  她嘴里还在绪绪叨叨,“你真没用,喝这么点酒就想睡觉,不陪我说话……”

  我跳起来关了灯,一把拖住她往床上按倒了,我听见自己说:“叫你别再招惹我!”

  她压着嗓门低喊,“你干什么,我不闹了……不可以……”

  我感觉到她的挣扎,看不清她的脸,扭动的身躯渐渐柔顺了,周围很安静,我腾云驾雾般醉了过去。

  中午时分,我醒过来,头很重。枕头边的杯子翻了,好像没有剩余的酒倒出来。我很快意识到自己昨晚酒后肇事了,但不记得怎样睡回地铺的。

  唐恩坐在床上抽烟,看着电视里的一档黑人节目,面无表情。

  我看了她一会儿,徒然地在熟悉中找出一丝亲蜜感,然后泛又有一些内疚。我伸个懒腰,故意发出声响,希望她有所反应,可她头也不回仍然盯着电视,当我不存在。

  我坐到她身边,搭一只手在她肩头。她重重地甩开我胳膊,小声却冷冷地说:“不要碰我!我讨厌你!”

  我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哑口无言。

  收了地铺,我洗完澡出来,唐恩还象雕像般坐在床上,电视里正放着镜头怪异的广告,一个黑人上窜下跳绕舌说唱。也许她正在想那个老师,蓝球明星般的黑人美男子。

  我下楼买来吃的,喂饱了自己,喂饱了唐恩。

  她很安静,不跟我说一句话,也没再对我发火。

  “要我马上搬走吗?”我小心翼翼尽量诚恳地问。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掠过她的嘴角,然后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斜过眼睛看我。她的眼睛很复杂,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冷静。这一会她又吮着嘴唇,神情古怪。猜她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思忖我这个人。好半天了,她用指甲划着床单上的纹路,继续不理我。

  我点上烟,有些烦燥,起身站到窗口,看着烈日下色彩浓重的校园。

  “你有地方去吗?王磊家客厅?”她用取笑的口吻反问我。

  “感谢你收留我那么久。”我走到她面前。

  “不许再碰我!你得帮我把车牌考出来。”她低下头小声说。

  几个钟头以后,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开着车带她去逛商店,一直逛到天黑。

  晚上,她取出一叠信来让我看,有不少卡片,全是英语,字迹刚硬。我只看懂了大概,是情书。用的是莎斯比亚一般的文学语言。

  “是那个老师吗?”我边翻边问。

  她把电视频道固定在那个黑人台,盘腿坐在床上,看得目不转睛,头也不回地说:

  “当然,我喜欢他,他也很爱我。几个月写了那么多信。他快从外州回来了。”

  “打算嫁给他?”

  “我才不要那么早把自己嫁出去!就是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

  “你了解他吗?”

  “太了解就没感觉了。”她边说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相片,找出胶带粘在床头的墙上。

  我凑过去看,先看到黝黑的手臂抱在胸前,一身运动装里结实的肌肉。拨开唐恩挡住的光线,我又看清了一张留着两撇胡须的黑脸蛋,很男性化,眼大鼻大嘴唇厚。不像是纯种的黑人,很漂亮的棕色皮肤。外表粗犷的男人还能写出那么多缠绵情书,可见头脑也不简单。

  “看上去挺年轻的,没你说的那么老。”

  “这是他在大学蓝球队时的相片。我喜欢这张就要了来。”唐恩注视着相片很痴情地说。

  “眼光不错,看来你是真喜欢他。”我这话是由衷的。

  唐恩纤细的手指抚过相片,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保养得非常细腻好看。

  “如果你在餐馆看到一个亚裔姑娘和一个黑人一起吃饭,会觉得奇怪吗?”唐恩躺下望着那张相片问我。

  想了想这个问题,突然很为她难过,我说:“唐恩,我会不会觉得奇怪重要?还是你爱不爱这个人重要?如果你真的爱他,首先自己不会觉得奇怪,那管别人干什么?不要在乎他是什么人,哪怕是个大猩猩。”

  唐恩笑了,“他手特别长,人又黑,是挺像大猩猩的。”

  我也跟着乐了。唐恩很多时候真实得可爱。

  她一高兴把矛头转向我:“问你也是白问。淑景一定被教育过了才敢跟你出门的吧?”

  “我也像大猩猩吗?”

  “你以为你是小白兔?”

  “兔子急了也咬人。”说完我张牙舞爪又要上她的床。

  “我不闹了,你去睡觉!再碰我,我就真的大叫!”她往床里躲,警告我。

  这时候警告已经没用了,昨晚放肆过,哪挡得住我更加色胆包天。

  “叫吧,你一叫我自己从十七楼跳下去!”我拉扯着她的衣服。

  “讨厌!……无赖!……不喜欢你……快下去!”她叽叽咕咕骂个不停,声音却越来越小。我按住她挥舞的胳膊,趴在她胸口,“没说要你喜欢我,只要我喜欢你……”

  她挣扎无用,喘息着,突然停下来柔声说:“最后一次!再也不要来烦我了!好不好?”这句话实在太悦耳动听了。

  第三个晚上,我们没喝酒,聊得很开心,各自讲一些有趣的事情,一些隐私,一些带着色情的笑话。我始终躺在自己地铺上,观赏她在床上摆出各种娇柔姿态,定力十足地装作无动于衷。

  轮到我讲笑话:“有个丈夫很没用,他妻子找医生开了一贴,不敢让丈夫知道,她就想办法……你猜她了想一个什么办法让老公吃下去?”

  “不知道?偷偷放在水里让男的喝?”

  “当然也行,不过她怕水里容易尝出怪味道,所以自作聪明,想好了放在饭菜里。”我停了停。

  “这有什么好笑。”

  我慢悠悠接着说:“那天晚上呢,他们正好吃面条,就放进面条里了。你猜怎么样?那碗面条端上来啊,一根根全站起来啦!”

  唐恩笑着拿枕头来砸我。

  “你是不是也讲这些故事给淑景听?”她突然问。

  “她听不懂,英语也翻译不过来。比如还有一个……”我坐起来讲。

  “小姑娘在集市上卖竹篓,摆地摊,碰到一个收税的大男人。她不肯交税,那男的就抢了竹篓赶她走。小姑娘急了就说:‘你给我篓,我就给你税。’男的说‘你给我税(睡),我就给你篓(搂)。’旁边人一听全笑翻了。”

  唐恩也笑翻了,双条腿跷到了墙上。

  “你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喜欢听?我还有。”

  她翻身趴在枕头上,侧目望着我:“不累就多讲几个……你今天倒是蛮乖的……”

  我伸懒腰打哈欠,“你昨天不是说最后一次吗……”我躺好了做出准备睡觉的样子。

  “嗯,听话就好……”唐恩把头埋进枕头里说。

  我偷眼看了看,她正扭过脸去,对着墙上的相片。

  “把那张相片拿掉好不好?别做出一付痴情肉麻的样子给我看!”

  “我喜欢!你管不着!”她还故意很肉麻地用手抚摸相片。

  我跳起来伸手关了灯,在自己地铺上躺好。她跃起来再开灯,爬到地上找香烟,我再关灯,黑暗里拉拉扯扯,她柔身栽进了我怀里。一支烟被撞断了,烟丝散落得到处都是。我吻着她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突然就想起了淑景身上好闻的女人香。每个女人都有各自独特的气息,即使在黑暗中也可以辨别出她们不同的味道,还有不同的触觉。

  早上醒来,地铺上,唐恩像个孩子般甜甜地睡在我旁边。

  我始终琢磨不透唐恩。后来的日子,她愈发刻意在我面前表达对冉的爱慕。她那个黑人教授,拥有法国美国两个国籍,名字叫冉。我听的烦了也不敢表态,怕她误以为我在吃醋。

  我和唐恩之间是绝口不提爱字的,即使在最缠绵最激烈的时候都说不出口。

  还需要说吗?我们都知道不可以认真的。一场游戏外的游戏,好比旅游中的娱乐活动或者聊天时抽烟喝酒吃零食,助兴而已。

  白天我们保持距离,和以前一样轻松自在,连吴思迁都看不出破绽。

  好比在白天看见太阳了只当星星完全不存在,晚上只看见月亮就当月亮本身会发光。

  晚上,我甚至怀疑唐恩快离不开我了,但是在我心里并没有彻底跟淑景了断。双重的内疚常常害得我彻夜难眠。其实,我又反过来想想她们俩都未必把我当回事。

  唐恩不会照顾自己,却很会让别人照顾她。我被差遣得团团转。一日三餐,洗衣服收拾房间,那些本该女人做的事,她一不动手二不动脑,都赖到我身上。有一天我大发脾气,因为她嘟着嘴老大不情愿洗了一筐衣服,烘干了拿上来居然把我的一件件扔出来,堆在地上,说:“我可不是淑景会帮你熨好了挂好了,自己去叠!”

  这话让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她无意中把自己和淑景相提并论了。

  老虎不发威她当我是病猫,我一脚踢飞了盛衣服的塑料筐,把自己衣服一团团塞进旅行箱。唐恩提到淑景,让我那一会儿特别想念她,意识到她好些日子没打电话来了。

  几天后,淑景到图书馆来找我。原来,他们一家去加拿大度假了,刚回安娜堡。她是特意来告诉我她丈夫回南韩的日子。熟悉的香水味重新刺激我靠近她的欲望。她轻柔地伸手把我衬衫领子拉挺了,掏出手帕抹掉我脸上蹭来的一点油墨,说我瘦了。我把她带到第一次接吻的那间小阅览室,很主动上前亲热,不计前嫌。

  我不明白自己是心虚,还是真想她,或者相比之下更爱她,感觉又找回了当初的渴望。

  送淑景到大门口,看她一步三回头,我确信这个女人是爱我的。我也仍然爱她。

  靠在门柱上抽烟,我突然很伤心,眼睛越来越模糊,看出去,淑景的白色尼桑从不远处消失,像一缕轻烟。

  快八月了,唐恩考出驾照,在近郊找到一处单人公寓。她虽然拿到了执照,一上路还是特别紧张,手忙脚乱不敢开远。我不得不暂时当她的车夫。

  新公寓不带家具,我和吴思迁陪她四处搜寻,新的旧的,床垫、桌子,软沙发硬椅子,一件件往里拖。等大学楼的房子一退就能搬过去住。

  收拾一个新家,我和吴思迁累得快趴下了,她唐恩大小姐不表示感谢,不请客吃饭,反而怪我们没准时叫外卖,饿着她了。吴思迁气得直拍胸口,串通我罢工。我呵呵呵地敷衍他,仍然手脚不停安装新买来的餐桌,拿出二十块钱,打发他去买些汉堡包回来。

  吴思迁摇摇头接过钱:“唉,怎么好像我们欠了她似的,凭什么?”

  “她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帮帮她算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琢磨吴思迁的话,觉得自己的确是欠了唐恩的,何况她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一直就那么任性来着。

  唐恩搬家的日子将近,淑景丈夫也快离开了。我莫名其妙地发愁,既厌烦现状又害怕变动。我骂自己自作什么多情?!没谁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她们!还三心二意的,遭报应了吧?现世报!如果相信前生后世,那我这辈子的缺憾无遗是上辈子造的孽。

  其实,我分析自己,真正的矛盾是想去一心一意爱一个人,又怕被抛弃。像我们这样“身不由己”的人太没安全感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谁不想啊?可我拿什么去拴住另一半?再怎么情深意切都会褪色的,生活在人之常情的社会里我们都有着太多现实需求。

  我算活得够明白了,也难免做出些不明白的举措,自食其果自寻烦恼,只为某一时痛快某一种满足。那干脆再明白些吧,管他三七二十几,反正就那么回事!

  唐恩搬家前的两天,那个晚上我知道淑景一定会打电话来。下午,她应该去机场送走了丈夫,让我下班回去收拾好东西等她来接。

  晚上,我把自己东西都打了包。唐恩在旁边看都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嚼着口香糖看电视。我有点不自在,确切地说是不安。

  电话铃声一响,唐恩接了,含糊地应了一声递给我。她嘴里扑扑吹着泡泡,眼睛盯着电视,可我感觉她在竖着耳朵听我讲话。

  那边淑景只说二十分钟后过来接我,就要挂电话了。我来不及细想,吱吱唔唔说晚上要加班,会很晚。我撒谎了,不经大脑思考,不要她来接。那是不想回去?我自己都愣住了。

  “OK,whattimeIpickupyouatlibrary?(那好,我什么时间到图书馆来接你)”淑景顺理成章地问。

  我迟疑了一下说:“It'stoolate,youdon'tneedpickmeup.(太晚了,你不用来接我。)”后半句话脱口而出,却没敢说我不想回去。

  “What'sproblem?Icanpickupyoulater.(怎么啦?再晚我也能来接你。)”淑景抬高了音调,她很敏感,以往我下班再晚,她总来接我的。

  “OK,IfIneedpickupIwillcallyou.(好吧,如果要接我会打电话给你。)”

  挂了电话,我跟自己生气。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个主意呢?想脚踩两条船?都没可能的。心肠太软,这么一点小插曲都搞不定。我点上一支烟,靠在床边,烦躁地抱着脑袋。

  唐恩不吹她的泡泡了,使劲在嘴里嚼着,过了一会把车钥匙往我身上一丢,继续看着电视说:“自己回去吧!”

  我拎起钥匙跳过去把电视机关了说:“能不能清静一会儿?”

  她把电话往我怀里塞,“淑景家多清静,快打电话叫她来接你。”

  我晃晃车钥匙,“你不是叫我自己回去吗?”

  “那你又不让人家来接,不想回去?过两天我一搬走你正好接着一个人住。别让淑景以为我把你扣在这。”

  我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站在床边干瞪眼。

  “哎,时间还早呢,到楼下找你的黑人兄弟打台球去。”她一挑眉毛,从床上跳下来。

  我被她搅得头都晕了,二话没说跟着往外走,在楼下台球室找到了塔德。他每天必在的。

  彩球被箍进木框里,排成规则的等边三角形。我操起球杆瞄准了一枪枪推送自如,打得漂亮了,连塔德都为我叫好。

  唐恩盘腿坐在旁边一张空台上,吹着泡泡糖,支着手臂看我们打球。

  玩什么都讲究标准姿势,打台球也不例外。三点一线用球杆瞄准,下巴颏中线抵住球杆,侧身,俯体,右手架杆曲左臂,虎口着力,身体重心落于弓字步的左腿,保持身体平衡。

  标准姿式不但打起球来好看,还能保证击球命中率。

  由于心神不定,三局下来,我输了两局。唐恩在一边乱拍手,谁进球她都起哄。

  黑人小伙练得比我多,技巧娴熟。我一看表十一点多,收起杆不想玩了。

  唐恩在一边对我喊:“再打两局,再打两局,你一定赢。”她扬着手里的钥匙说:“我把车借你开回去啊!”她狡诈地转着眼睛得意地笑出两个酒窝。

  “说你打不过黑人兄弟吧?不敢玩了!”

  我气得又摆上球,塔德乐意奉陪。

  两局下来,一输一赢,等于没打。唐恩总算看累了,懒洋洋从台球桌上爬下来。

  上楼已十二点多了,我心里乱糟糟,“这么晚了怎么办?”

  唐恩拿着衣服去洗澡,瞟我一眼说:“什么怎么办?我睡我的觉,你走你的呗!终于可以一个人清静清静了。车借你开还要怎么样?”

  “本来就没要怎么样。”我穿上衣服,拎了行李,拿了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出门。

  唐恩追出来喊了句:“明天早上回来带我去买台灯。”

  “真现实,就知道有求于我。”嘟囔了一句不知她听到没,我跨进了电梯。

  子夜的天空星光灿烂,我开着唐恩的车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回想起几个月前第一个晚上去淑景家,完全是别样的心情。我似乎不再计较淑景丈夫带来的困扰了,那是因为我和唐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有意无意利用她在心理上找到了平衡,所以才对唐恩心怀歉疚。

  看起来唐恩完全知道我心里还装着淑景,她不在乎,也没打算为难我。

  深夜里道路畅通,好些红绿灯都关了,闪着黄色信号,像不明是非的眼睛眨个不停。

  今晚,如果我不回去,淑景又会怎么想?这个问题不存在了。毕竟我没打算为了唐恩马上和淑景分手。那么容易了断,我还痛苦什么?

  淑景家亮着灯,大概她在等我。

  把车停在车蓬外的空位上,我走到前面平台叩了叩玻璃门。淑景拉开门帘一角,看见我十分惊喜地开锁拉门。

  她正张开十指,晾着刚涂好的指甲油,说在等电话去接我。一进里屋,她支着双手给了我一个短暂而亲热的拥抱。她身上带着沐浴后暖暖的芬芳,是我最喜欢的气息。

  我下意识注意了那张床和床上的被子,新铺的,带着折痕,也只有一条。安娜堡的夏天,白天再热,晚上总还要盖被子,不然我也不至于受那刺激。

  她依旧准备了我的干净衣服,叠放在浴室,让我去洗澡。

  红酒、水果、音乐、女人,又被我占领的床,一切如故。今晚又有一场持久的夜战。我有点恍惚,相似的梦境,做梦的人却好像换了一个。

  “Howareyou?Areyouhappywehaveanotherthreemonthstogether?(你好吗?高不高兴我们又有三个月可以在一起了。)”淑景跟到浴缸边帮我脱衣服。

  我心算着她说的时间,想了想回答她:“You'rehappy,I'mhappy!(你快乐,我也快乐)”心里却在怪她,何苦要提醒我这快乐的期限,爱的期限。

  她很快感受到我的苦楚,无奈而深情地看我一眼,脱下我的衬衫和长裤拿出去洗了。

  我的眼睛又模糊起来,赶紧跳进浴缸把自己隐藏在热热的水蒸汽里。

  我还是上了那张深恶痛绝的床。

  淑景还是那样柔若无骨,在我怀里游动着光滑的身体,千回百转风情万种的样子,诱人气息从每寸肌肤散发出来。我完全没了抵抗力。比起唐恩青涩任性,淑景的成熟温婉对我有着更大吸引力。如果在唐恩那里是一种猎取,在淑景这儿我就是掉进了自己挖的陷阱。

  我在温柔陷阱里继续陶醉,体会一丝丝甜腻的缠绕和丝丝入扣的回应。突然,一个念头攫住了我:也许昨晚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女人正对她的丈夫做出同样的姿态。我被针刺一般跳起来,推开她穿上衣服要去门外抽烟。在唐恩的小屋里,随时可以点烟,这段时间由着性子,烟瘾大增,以前在淑景屋里是不抽烟的。

  “Youstayhere,noproblem.(你留在屋里,没关系)”

  我起身去打开卧室落地玻璃门,还有一层纱门被拉上可以通风。

  突然电话铃声惊人地响了,大概深夜的缘故。她接了,我以为是她丈夫下了飞机报平安的,可她却说是找我的。

  唐恩的声音传过来,有点恶作剧的腔调:“你睡了吗?希望没有吵到你们……我只想知道你开我的车是不是安全到达了,以为你会打电话通报一声……另外,明天早上你最好早点过来,我列了一张单子,有好些东西要买。”她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看看淑景,她睡在被子里,并没有盯着我看,而是检查每一个指甲盖,好在她听不懂中文。

  “噢,我一到就先洗澡了,没顾得上给你打电话,我开车你还不放心吗?”

  “洗完澡呢?急着上床?”

  “没有,我坐在门口抽烟呢。”心里想说:那又怎么样!

  “对了,你的烟放在哪里,我找不到……”她好像是在翻东西。

  “衣柜边的横档上,还有两包吧。少抽点,早点睡觉。明天早上不许赖在床上。”

  “不要你管!管好你的淑景吧!”

  “嗯,叫你墙壁上的冉管管你吧……”

  她咔嚓挂了电话。

  淑景抬起眼来看我,若有所思,用平稳的声调问:“Whyshecallyouatthistime?(她为啥这时候打电话来?)”

  “Sheneedscartomorrow,earlymorning.(她明天一早要用车)”

  我搪塞了一句拉上门,又上了床。

  淑景是个聪明女人,保留敏感度却不深究毫无根据的事。

  我却愚蠢地酸酸地问上一句:“Areyouhappyenoughwithyourhusband?(你和丈夫在一起还没快乐够吗)”

  她没有在乎我的醋意,在我身边偎紧了告诉我:这一个月里和丈夫吵了几次架,很不愉快。这一个月来虽然不方便找我,她心里却更加想我……

  我一个翻身压在她身上问:还有哪里想?她抓住我的手放到那里,送上了滚烫的双唇。

  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陷入她精心编织的情网,越挣扎陷得越深。

  唐恩是坚决不会说想我的,我开了一点小差。所以我才回到淑景身边的吗?

  当初怎样的气急败坏,不到一个月又拥着这个女人了,受冷落的冰霜被她寥寥数语化解了。一个月以前我像个被抛弃的宠物,像个困兽,强烈的嫉妒,狭隘的情感,被逼到无路可走的角落,我恨自己,恨淑景。可当我再次嗅到她的气息,拥着她的温存,又轻易丧失了自我。唐恩帮我证明了不愿对淑景死心踏地,也证明了我的失败。现在,我既弄不清和唐恩的关系,也搞不明和淑景会是如何状况。

  早上,我对淑景解释:唐恩有了驾照,可还不敢一个人开车,马上要搬家,急着添置东西,要我去帮帮忙。

  吃了可口的早饭,我要出门。淑景说她反正没事,不如陪着一起去帮唐恩采购。

  我觉得她不是有心的,爽快答应了等她换衣服。随即打电话去叫醒唐恩,让她准备好了下楼,我们在车里等她。睡意蒙胧的唐恩在电话里柔顺地“噢”了一声,牵动了我一丝恻隐。她要是总那么听话乖巧多好。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八月的骄阳下,有点热,我和淑景坐在车上开着冷气。唐恩从大楼阴影里走出来,穿着一件淡蓝的紧身无袖体恤,素色的长裤,翩纤身材让我想到抱着她时的不盈一握。她还化了点淡妆,浅浅的腮红让我想到她酒后的羞怯。

  车是唐恩的,我开着,淑景坐在我旁边。唐恩很乖巧地开了后门坐进车后座,用一口发音标准的英语和淑景打招呼。

  我发动了车,开大冷气,觉得说不出的热。车里有两个女人混合的味道,唐恩用的是一种CK香水,年轻人喜欢的淡雅香型。

  我们去转了好几家灯具店,淑景兴致不错,专心帮唐恩挑选落地灯,还细心地问唐恩房间里地毯颜色和沙发颜色。唐恩说是浅棕色地毯和杏黄色沙发,淑景认为色调不一,应该选个稳定的颜色,最后挑了一个乳白色的灯具,带荷叶边的麻质灯罩,因为唐恩说沙发也是麻质的。唐恩似乎非常信任淑景的眼光。

  淑景喜欢购物,唐恩需要购物,两人一搭一档很开心,我在一边反而显得很多余了。然后又去买了一堆厨房用品,包括餐具。挑得高兴,淑景也买了一套瓷碗,瓷碟。一箱箱让我搬去车里先放好。

  陪女人买东西最无聊,我跟在两个女人后面直打哈欠。实在无聊,我开始在旁边分别打量她们,两个截然不同,又都很可爱的女人,最重要她们相处愉快。

  我的目光大概引起了两人注意,淑景突然忘了以前要求我在外面和她保持距离,自己过来时不时拉我一把,揪住了咬耳朵问我喜欢这喜欢那,表现得格外亲热。唐恩也一反常态,不像平时那样总跟我抬讧,温顺地来征求我意见,甚至悄悄在下边勾我手指头。

  要是单独相处,我会很受用她们主动表示亲昵,可那一刻这些举动无不让我心惊肉跳。淑景也许想试探什么,唐恩多半是恶作剧……秋老虎作祟,这一天还特别热,我的汗从脑门上往下流。淑景过来拿手帕帮我抹了几回。唐恩从小提包里掏出餐巾纸递给我。

  虽然她们的行为别有用心,并不妨碍我飘飘然的感觉。难怪娶很多老婆是每个男人的愿望,女人实在有很多不同的可爱。

  那天分别的时候,淑景还特意感谢唐恩收留我一个月,表示愿意明天和我一起去帮唐恩搬家,安置新居。我晕,晕头转向,不知是祸是福。

  一夜无话,淑景只是加了倍地温存,加了倍地要我,像把一天当作一年来过。

  第二天,唐恩磨磨蹭蹭自己收拾打包,到下午才通知我们可以去帮忙了。吴思迁刚好从芝加哥回来,也去了。

  大包小包加纸箱堆在门厅,看不出小房间里能理出那么多杂物。

  吴思迁的力气从于芡那儿回来还能剩多少?说他来帮忙不如说是来偷懒的,到处翻包裹找零食吃,怪唐恩暗藏私货。唐恩散漫地在空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掉了魂似的。淑景上来挑些细软的轻物件往下搬。我看看不行,照这么搬天黑前没法收工,赶紧到楼下找塔德借了辆平板小推车,一车车电梯上下快多了,再叫吴思迁下去装车。三辆车一起开过去。

  淑景心疼我那么卖力,几次上来帮我擦汗,眼里是又爱又恨的目光不加掩饰。

  装完车,吴思迁先开走了。淑景坐进自己车里等我上车。我刚拉开门,被唐恩一把从后面拖住,举着她的车钥匙在我面前晃荡。

  “要拉咯许多东西,我哪能敢开啦?”她说了句很嗲的上海话,害我又心动又肉麻直竖汗毛,当然还有点紧张。我只好弯腰回头对淑景说要帮唐恩开车。

  淑景略微一怔,显然不大情愿,她说不认识去唐恩新家的路,意思是要我留在车里指路。

  唐恩过来把钥匙塞到我手里,自作主张地对淑景说让她跟我们的车走。淑景无奈地点点头,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可以让人心碎的眼光看着我。

  不愿再这么僵持下去,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关好淑景的车门,过去发动了唐恩的车。

  到了唐恩家,先卸淑景车里东西,因为她说要赶着三点钟回去接孩子。她看我没有要跟着走的意思,很大度地让我留下帮忙。

  四点钟,吴思迁也赶去上班了。

  六点钟我和唐恩又去拉完最后一车东西,杂物堆满了新的房间。

  淑景电话打过来问我回不回去吃饭。我说晚饭吴思迁会送来,他去上班了,唐恩这边要接灯,架书桌装镜子,都需要帮忙,她闷闷地挂了电话。

  唐恩装没听见,自己拆包归置东西,让我一件件递给她。然后又说壁橱太脏,必须贴一层胶纸,才能放东西。于是我们又马上开车去就近的超市买回胶纸,一层一层糊满壁橱。

  已经八点多了,饥肠辘辘,我打电话叫吴思迁送外卖回来。吴思迁心急慌忙送了炒面来,煽风点火地说:“唐恩啊,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两间屋子,晚上不害怕吗?要不要我下班来陪你?这个人是肯定要回去的,剩我们俩个人,孤男寡女不太好吧……哈哈,我还是不来了,你们忙吧,我赶回去上班了。”

  谁也没有搭理他,我和唐恩忙着往嘴里塞面条。他拉上门急匆匆走了。

  我架好书桌,又去接线拉台灯,装镜子。唐恩坐在饭桌旁,不紧不慢吃完了,对着桌子发了会儿呆,不理会我在忙什么。

  等她一件件把衣服往壁橱里放时,我差不多弄好了能帮她的活,点了一支烟坐在卧室中央的地毯上休息。她又拉出新床罩,被单,往一张直接放在地上的双人席梦思床垫上铺。我伸过手去帮她拉另一头。

  她沉默着,脸上没有表情。房间大了不说,这里夜深格外安静,想起吴思迁刚才说的话。

  看看表十一点多了,我挠挠头,轻轻问她一句:“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她放下套好的枕头,抬了抬下巴,眼里闪过一丝冷漠,“我不会说要你留下来的。”

  这句话有不同理解,她把重音放在“要你留下”,那意思应该让我自己看着办。她的态度和白天淑景在时判若两人,我无所适从。

  讪讪地掐灭了烟,我站起来问:“那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你不会自己看啊!”她语气带着抱怨,话音刚落,电话铃声惊天动地响起来。几秒钟里没人接,我们同时盯着床头的电话机,一刹那两人同时伸过手去,她抢了听筒但没听,直接递给我,“肯定是你的淑景!”

  结果是吴思迁。他问我晚上回不回去。

  我问他几点下班,唐恩一听是吴思迁抢了话筒去说:“不要你过来,我喜欢一个人。”

  我摇摇头又点上烟,听她语气缓和了说:“东西还没理好,乱糟糟的,你改天再来吧。”刚放下的电话又响了,这次唐恩听了,是淑景。她应了一声后把话筒扔给我。

  “I'mtiredtoday,Iwanttosleep.Areyoucomingback?(我今天很累,想睡觉,你回来吗?)”淑景疲倦虚弱的声音。

  手里的烟蒂被捏得变了形,我说:“Sorry,it'stoolate…OK,yougotosleep,IthinkbetterIstayhere…(对不起,太晚了……你睡吧,我想…还是留在这里……)”我还没说完,话筒里传出嘟嘟声,她把电话挂了。

  我犹疑地看了看话筒,放回去。唐恩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一个纵身跳上刚铺好的床,想躺一下,一边在掩饰心里的不安。

  “下去!下去!你还是睡地铺!”唐恩刁蛮地赶我。手里拎着杰克的相片正往墙上贴。

  “你!”我正要发怒,电话再一次响起来。

  我抓起来听了,还是淑景。她在抽泣,哽咽的声音,“I'mscared…Please…comeback…(我害怕……求你……回来……)”

  “Yes,waitme,Icomebackrightnow!(是的,等着,我马上回来。)”

  我看都不看唐恩,自己找到了她的车钥匙。

  “相片不用我帮你贴吧……明天我会把车开来还你……”边说边走出卧室。

  唐恩扔下相片跟出来,垂手站在客厅,想说什么,看我穿上了鞋,她最后说,“……让我把门锁锁好。”

  我知道不能再看她,出来带上了门,里面是反锁房门和插门栓的声音。

  从唐恩新居到淑景家要三十几分钟路程,我把车子开得飞快,穿过午夜的山路,几乎失控。对面开来的一辆车,冲我按了喇叭,灯光刺目,然后抛下一片漆黑,只剩自己的车灯出两段钝钝的光柱。山里没有路灯,只有一层雾气,阴森森的夜风吹进车来,我恐慌地摇上车窗。后视镜里是尾随的可怖的无边际的黑暗。

  进了门,淑景泪流满面,我紧紧把她揽在怀里,深深地吻她。

  所有的矛盾,困惑,怀疑,惊恐,统统抛开了,我充满激情地吻她,不折不扣,不留余力,不顾一切地吻她。这是一个我真正想要的女人,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

  “Don'tleaveme,Idon'twantlossyou.DoyouknowhowmuchIloveyou?(别离开我,我不要失去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她流着泪揉着我的头发,满怀深情地说。她哭得那么伤心,是我在伤害她吗?我却比她更伤心地哭了。

  想想她为我违背着信仰,欺瞒着家人,抵抗着流言……夫复何求?我心碎了,为这发生的一切心碎!我不该追求她,征服她,又迷恋她企图占有她,而后再怨恨她背叛她,一切都不应该发生,是我一手造成的痛苦,每一次挣扎后陷进更深的痛苦!

  这一切又将延续到何时?

  淑景说她害怕,害怕失去我。如果晚上我不回来,她会胡思乱想。

  我又乖乖躺在了她身边,她什么都不再过问,似乎一切又都平静。

  生活是一部机器,除了感情起伏带来一些波澜,什么都可以机械化,日出日落,吃饭睡觉,阴晴圆缺,忙碌休憩……

  日子在我们竭力忘忧的心境下,一页页翻过去。经过了许多折腾,我尽量去平定内心的波动,或冷或热的情感太容易变成危机了。

  已经很久不去碰我的吉他了,带着它来这边,除了在大学楼那段枯燥的单身日子里解解闷去拨弄几下,一直再没心情拿起它。我突然想做点有意义的事。

  吉他是我最好的伙伴,那种抱在怀里的温情,简单明了的和弦可以把我带进最安祥的音乐世界。我曾经把它当作实现梦想的桥梁,用它作曲,用它写歌,带给我有所成就的一线希望。随着环境无奈变化,我渐渐意识到,音乐是神圣的,它那神圣的线团不可能滚到我的脚下。充其量我只是抱着吉他自娱自乐罢了。人为的外在的条件像天边云彩,可望不可及。成功的奇迹不是我能通过音乐去创造的。

  认识到自己的平凡比自卑更能消磨意志。

  这个夏末,很多夜晚我独自坐在淑景家门外的草地上抽烟,看天,弹吉他。

  天上时有时无的星星月亮,地上忽明忽暗的万家灯火,遥远而模糊。我隐身独处,在看不清自己,望不到别人的昏暗中,唯有燃烧的烟头夹在手指间,伴随着呼吸,清晰的一点红光拖着一尾青烟告诉我自己的存在。这一天的三百六十五天以前,我还沉醉在某个故事的梦幻阶段,三百六十五天以后,今天的我正在苏醒。再过三百六十五天,我不在安娜堡又在哪里呢?是做梦还是醒着?我想不出究竟,答案只写在每一天过完之后。

  太多的冥想让人头痛,没有任何意义。我放弃了。允许自己思考的时候,我写下了几首歌。其中一首取名《天堂》。

  淑景听我唱了一遍,她说很好听可是太悲伤。我翻译了歌词大意,她也是一知半解。

  我又拿去唱给吴思迁听,他喜欢唱歌,果然评价很高。

  “我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云雾在身旁,那是一片未知的迷茫/我以为自己爱上了天堂,拼命张望,那是一片更深的失望/传说中的天使,在何处飞翔,难道他们只是苍白的翅膀,和周围的云一样。

  我踩在看不见的空气上,没有了重量,只有从来没有的紧张/我跑在找不到的道路上,没有方向,只有从来没有的惊慌/传说中的天堂,在何处设岗,难道城池都是无色的晴朗,像周围的雾一样。

  我告诉自己不要去天堂/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天堂/我逃出了天堂,终于看清根本就没有天堂。”

  吴思迁捧着我的歌词煞有介事一遍遍读,故作深沉状,最后也说太悲伤了。

  我不认可。还是唐恩说的准确,她说那叫宿命感。是吴思迁把她叫回大学楼来玩,因为我也很难得过去了。没法忍受吴思迁房里的臭袜子味。

  于芡也在,她每个月回两趟安娜堡的家。她最爱唱卡拉OK,拿起歌词竟然能哼出调调,“我觉得这首歌有点凄迷冷静,很像王菲那种腔调。”

  我愣了一下,看看唐恩,一直觉得她从气质到长相都酷似王菲,而这首歌的曲风的确能入王菲专辑。难道我在写这首歌,特别是谱曲的时候,潜意识里想的是唐恩?

  我又看了看唐恩,她正安静地抽着烟,说话间和我对视了几秒钟。烟雾中我仍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刺痛了我的某一根神经。

  “我喜欢这首歌,能让我把歌词抄下来吗?”唐恩平静地问。

  我茫然地点点头。

  他们爱听我的歌,建议我录下来去找唱片公司。我没当回事,也许回中国还行,在美国是没有唱片公司会要中文歌的,何况是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

  朋友间玩一玩也就算了,我把他们当作知音,偶尔凑在一起多一个节目而已。

  不过,那以后唐恩常有电话来,跟我聊上一会儿。说她怎么开车吃罚单了,怎么加油丢了油箱盖了,新居里怎么好,冉快回来了信还没完没了。

  在我捧着电话聊天的时候,淑景并没什么表示,不过从她投来的目光中,我知道她在注意我的神态语气。我很小心,保持着朋友间聊天的爽朗。本来就当唐恩孤独的时候需要一个朋友陪她说说话。有两次通话时间长了,淑景会在一旁坐立不安。我想起了她和丈夫通话时让我忍受的酸楚焦虑,现在我居然会产生一丝报复的快感。太卑劣了。还好不是故意的。

  那天,吴思迁休息,在大学楼耐不住寂寞,去了唐恩那里,吃过晚饭九点多了,又跑来淑景家接我,说是他也写了一首歌词,非让我帮他谱曲,要和唐恩一起切磋。

  我对淑景说:多半会玩到很晚,以前在大学楼闹通宵也是常事。她见吴思迁等在门外了,拎出一件厚外套帮我穿上,叫我玩得开心,需要她接可以随时打电话。

  吴思迁“啧啧”赞叹,有这样的老婆难怪我天天守着。秋凉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冻得直打颤,急着往车里跑。我赶紧拿上吉他,兴冲冲往外走,心里直发热,因为自己作品得到了朋友认可。淑景送出来说其实她也想去,可孩子在家没办法。

  我明白她的心意,避开孩子视线偷偷亲她一下。

  到了唐恩家,眼前一亮,她的新家居然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表示很意外。

  “你以为只有淑景爱干净会收拾吗?”唐恩横着眼跟我说话。

  我和吴思迁合买了一个半人多高的玩具狗给她,算作补送的搬迁贺礼。

  “晚上你可以抱着它睡觉,毛绒绒的,很性感。”吴思迁说。

  唐恩很高兴抱着长毛狗躺在床上。我和吴思迁谈歌词,她看了几眼吴思迁写的情歌,说是港台流行歌拼凑出来的,没劲。

  我还是正儿八经抱着吉他拿着歌词哼哼哈哈,一句句问吴思迁好不好听。一首歌下来已过了大半夜,吴思迁嚷嚷又饿又困。三个人煮了几包方便面,填了填肚子准备睡觉。我一看两点二十,实在没必要往回赶,连吴思迁都不打算走了。

  吴思迁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问我睡里面,睡外面。

  “废话。你的脚三天不洗,只怕明天起来我会臭气中毒。于芡怎么受得了你?”我说。

  唐恩笑答:“于芡不也逃到芝加哥去了吗?”

  吴思迁捧起脚来自己闻,“很臭吗?还好啊。”

  唐恩:“上次他叫于芡洗袜子,于芡叫他干脆扔掉算了。”说完她笑着进了里屋。

  “你自己捧着脚睡吧。我有特权可以睡里面,羡慕吧……”我也进了里屋。

  “不许关门——披着羊皮的狼啊,唐恩你要小心……”吴思迁在客厅怪叫着,我合上门,又插了门栓,唐恩只当没看见。

  “给你条被子睡地下吧。”

  “哎!你以为还是夏天?想冻死我。有点人性好不好?把被子给吴思迁吧。”

  “少烦我!再罗唆出去闻吴思迁的臭脚!”

  我把被子送出去,回房间她已关了灯。

  我躺下,发现紧挨着的是那条玩具狗,拉过被子一起盖在了里面。

  她背对着我不说话。

  “说话啊,电话里讲个没完,我在你旁边又装哑巴啦!”

  “我喜欢讲电话,不喜欢对人讲,不可以吗?”

  我别过身去,和她背对背,“喜欢讲电话……反正你是不讲理的”我自言自语。

  突然,她一个翻身起来,拎着那条狗,没头没脑砸我。还好那条狗没骨头。我也被砸得晕头转向了,一把揪住狗毛,一把揪住她肩,气喘吁吁。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路灯微弱的光,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好像有一点闪亮的泪光。

  曾经见过唐恩流泪,为了香港男朋友先提出了分手。是为了爱吗?也许是。但肯定是为了自尊,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她可以不爱别人,却受不了别人不爱她。

  我怕这眼泪为我流下来,扔开了玩具狗,把她抱进怀里躺下了。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会以为她真的爱我。

  我非常小心地抚摸她,稚嫩纤细的身体有点发育不全,吻住她倔强的嘴唇,舌尖柔软灵活,我们非常安静地做爱。过后,她推开我,背过身去。我不能爱上这个女孩,是谁说的天长地久,曾经拥有。她太年轻了,有着太多的未来,而我不属于她的未来,只有这一刻的拥有是最高境界了。我抚着她瘦小的肩,从后面抱着她。感觉她拉住了我的手臂,我想到冉,故意绷了绷手臂上的肌肉。然后我感觉到她的吻,含住了我右手的大拇指,唇齿间的温存倾刻变成了剧痛,撕心裂肺的剧痛,我死死咬住嘴唇,像她咬我一样用力,才不至于发出惨叫。剧痛中意识尚存的是屋外有个吴思迁。

  她松口了,我眼冒金星,跳起来甩着手,低喊着:“你!你干什么?”

  看不清那张脸,是清纯还是无邪。

  十指连心,我试着活动大拇指,牵动了发麻的神经,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一舔,嘴里有咸咸的血腥气,不知是手上的,还是唇上的。

  唐恩在一边“格格”笑了起来,简直瞬息万变。

  我咬牙切齿在她耳边说:“好了,上次差点轧断我的腿,这次差点咬断我的手,不欠你了吧?”她一把勾牢我脖子,吻住了我。吓得我缩起舌头猛摇脑袋,怕是断舌之吻。

  她轻轻推开我,翻身去睡了。我握着疼痛不已的手,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早上,吴思迁送我回去,要约了今晚写完他的歌。我竖起僵硬的大拇指告诉他:起码一个月不能弹吉他了。

  吴思迁瞪大了眼睛看,咬着嘴唇猛想,恍然大悟道:“啊哈!你小子想动唐恩!被这只雌老虎给咬了!”

  “谁叫你的脚那么臭!”我不想再作多余解释。

  回去当天,淑景就发现了我手上的伤,她抓过去细看,放下问:“Didshebiteyou?(是她咬的?)”我低头再看,伤口有阏血,青紫发肿,能看出明显的牙印。我不否认也不承认。淑景找出一种韩国出的白药膏,帮我敷好了伤口,没再问什么。

  晚上,静躺在床上,她看了我很久,平静地问:“Tellmewhathappenedlastnight.(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Idon’twanttalk.(我不想谈)”

  “Iknowitwhenyoucamebackthistime.(这次你一回来我就知道了)……”她捧着一杯咖啡,忘了喝,眼睛直视前方,恍恍惚惚地说。

  我无言以对,听着她的叙述。

  从这次我该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她打去电话,我推托着不要她接,已经让她觉得反常了。然后,陪着唐恩买东西,她也察觉了我跟唐恩间的暧昧。帮唐恩搬家不遗余力,陪着唐恩不想回来……她不希望猜疑的是真的,不愿意失去我,所以她哭着打电话把我叫回来。这就是她哭得让我心碎的原因。再后来她尽量忍受我们聊电话的日子,昨晚我终于没有回来,带着一个明显的痕迹让她不得不面对事实。

  我没有打断她,虽然她的英文表达不那么清楚,我都听得明明白白了。拿过她手里凉了的咖啡,我一口喝干,很苦,很涩,里面有滴进去的眼泪。

  视线模糊了。没有风,竖条百叶门帘在微微晃动。

  我捧着空杯子,说了这个夏天一个人是怎样度过的,也说了那条被子带来的伤痛。

  她坦然地说: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就知道我结婚了。

  是的,我已经反省过了。不需要提醒,我已经有过深刻的反省了。

  现在,从这一段感情出发,我背叛了她。

  淑景捧住我的脸,流着泪,她说她知道不可能给我全部,所以也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有别的女人。可是这一切过早地发生了,她不必再为了自己的家庭对我怀着歉疚。她笑了,眼泪还在一直流。她说感谢我,可以让她平静地离开我……

  我拨开她的手,木纳地直点头,没有眼泪,起身冲出房间走出门外颤栗着点了一根烟。

  多好的了断!谁也不欠谁的,和淑景和唐恩,都可以了断了。

  冉真的回来了,如果不是那张相片,我都以为他是唐恩虚构出来的。

  最后一次去唐恩那里取回几张唱片,我见到了相片上的冉。高大挺拔,深深的抬头纹给了我唯一印象。唐恩在我面前很过份地表现着亲昵,坐在冉的身上跟我说话。

  到底是个孩子,我真的无动于衷。她并没有在我手上留下伤痕,早好了,韩国白药膏的疗效。

  我们仍然是朋友,她会打电话来问候我和“你的淑景”。

  有一次我开玩笑,“你总说安娜堡没劲,窗外连只鸟都看不见。现在高兴啦?家里养只大黑鸟。”

  唐恩真的生气了,“Shutup!(闭嘴)少跟我提‘黑’字!”她是认真的。

  “Sorry,我没那个意思……他要欺负你了,来告诉我……”

  那以后,唐恩连电话也不打来了,想必冉没有欺负她。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我却生活在空洞里。满目是秋季华丽的颜色,在我眼里却比冰雪覆盖更苍白。我等待着,心平气和等待着安娜堡最绝妙的变幻。每一种植被以它们最美丽的色彩,红、橙、黄、绿不同层次展现着美不胜收的生命,像燃烧到最旺的火,像凡高画里绝望中的绚丽,慢慢褪色,在秋风中飘落散尽。取而代之的将是苍茫的寒冬,飞舞的雪花,无尽的长夜。

  我一个人去了大公园,在那棵刻过字的大树下画了一幅秋天的安娜堡,金黄色的,只有树和树叶,连只鸟都没有。

  回来,淑景依偎在我身边看画,问我是不是也让她带回韩国。我说不是。准备送给图书馆经理琼斯小姐的。

  “Otherone!?(另一个)”她故意夸张地跳开了问我。

  我笑着点点头,躲开了她轻轻撩过来的一巴掌。

  她也学会了我的调侃,不是认真的。我们都不会再认真了。

  我还去学校找了沙瑞老师,和她一起在校园里喝咖啡。她惊叹我的口语如此长进。我就磕磕巴巴讲了和淑景的这一段。她一直张着嘴,像听天方夜谭。传统观念的美国人也不是那么开放到无所不知的,不过她还是听得陪我掉下了眼泪。最后,她说我永远是她最引以为骄傲的学生。应该是指我学英语的成效吧。

  颓丧中,我去看望好久不见的丁小蒙。

  她又在上课打工连轴转了,比以前更瘦,脸色发灰。

  我劝她不能再拼命了,逃过那次大难,身体很难支撑的。

  “读完这个秋季,学分就够了。如果找工作不顺利,我想回国。留在父母身边比哪儿都幸福,要什么绿卡白卡。”

  “早明白哪会遭那么多罪。”

  “说的轻巧,你明白了吗?”

  “我啊?”我苦笑,“我太明白了!”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还是想要个孩子。托马斯几乎每天来,但很少过夜。我们也那个……可就是怀不上了。”她在说,我在想:托马斯不会再让她怀孕的。

  说着话,她一拍脑门,“对了,上星期露西有电话来,说着说着就要哭。你那大哥根本没有一点服装业经验,瞎搞一气,卖厂给他的朋友也坑人,很多机器没法用。美国的经济还没恢复呢,到哪去接订单?这里人工贵,总不能做了衣服卖回中国去。反正是大大的失策。这么一折腾,积蓄没了,两人的感情也不如从前了。好像没提起要孩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回来也没她的位置了……有时想想生活很残酷。”

  我更加茫然地看着窗外,一棵大树的叶子快落光了。

  丁小蒙继续说:“小万,我还碰到万际平了,他入了我们E.M(密歇干西部分校),选他国内大学里的化学专业,一上课口语和听力跟不上,连最简单的分子结构都写不来,所以想转到我们系来。王磊让他学电脑,他还真听话。其实每个留学生都有语言关,托福考得再高,来了美国还有很长的适应期。”

  我搭话,“唉,不管怎样他们俩总是一对让人羡慕的小夫妻,好日子在后头。”

  丁小蒙看看我,“你怎么样?又和淑景闹别扭?看你一进门话不多,脸拉到现在,还要我哄你吗?”

  我一直呆呆坐在地上,听丁小蒙讲这讲那。

  被她一问,我就鼻子发酸。

  “怎么啦?每个人都不容易,就你躲在淑景家享清福,还好意思哭鼻子,说你是个大孩子吧还愣充大男人。”

  我抹掉不争气的眼泪说:“本来就没种,充什么大男人!”

  丁小蒙大概从没见过我那么软弱,愕然地看着我,又去倒了杯热开水端过来。

  我问她:“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很可悲吗?……”

  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消沉,讲完了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丁小蒙听着,好像一直在摇头。

  等我说完了她说:“你刚和淑景好上那会儿,我就说过吧?感情归感情,该做的事别耽误了。眼看着你就一头扎进去,什么都不顾了,与世隔绝。哪儿有这么简单的爱?既然如此,好好对人家吧,又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来。你和吴思迁真是一路货。”

  “问题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谁叫我不是个男孩!淑景也好,唐恩也好,再有别人也好,都是过眼云烟,我抓不住,又不甘心,所以才有这下场……”

  丁小蒙打断我:“你不能总拿这个当借口!来开脱你的所作所为!那你一辈子都会在这个借口里原谅自己,最后一无所获,一事无成!”

  旁观者清,她说到了要害。我用沉默接受她的批判,她接着骂:“你应该看清楚自己,再去想别人。太盲目了,你和吴思迁一样,太盲目了。看看他你就该知道,就算你也是一个真男孩又能怎么样?淑景未必要你不说,唐恩也好,你拿什么去留住她们,你有什么值得她们爱的?”丁小蒙从来没有过的严厉,我不敢看她

  眯起眼睛,我看着头顶的日光灯。感觉到一把银亮的手术刀片划过来,没有疼痛,冰凉的刀刃切入肌肤,缓缓拉开皮肉,血从刀锋走过的地方渗出来。

  奇怪的知觉在跟着丁小蒙的话游走。

  “你很骄傲,有淑景这样的女人爱你,而你又去占有另一个女孩,这就是你生活的全部内容。你的人生价值就在于你不是男孩却在做男孩的事,对吗?做得好你得意,做不好你抱怨,总有一天你会精疲力尽,那时看清自己,什么都太晚了!”

  水银灯的光圈在重叠扩大,穿过缩小的瞳孔,投影在视网膜上,网下的神经一根根跳跃起来,先是有序的,然后紊乱,光圈变得模糊,像散开的涟漪,踪迹全无。

  丁小蒙的声音飘过来:“认识你到现在,和吴思迁一样,你们是挺可爱的,有活力有朝气,然后呢?一年多下来,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没精打采,百业俱废,还能一直扮可爱过日子吗?是的,你会想我当初那样爱吴思迁,任性去爱,你劝我的话都记着。现在,我感谢他趁早结束了没法长久的爱。他离开我,不要自己的骨肉,为什么?因为他怕,他没有能力承担我的爱,你看着吧,他同样没有能力承担别人的爱。托马斯也一样。没有能力去承担的爱是没有结果的……我知道不会再怀上他的孩子了……”

  心脏像一个压力泵,有弹性有规律地工作着,把带满了氧分子的血液一直压上大脑,那里的每一个细胞一张一合吞噬着,发出各种不同的信号,不负责任的信号。千千万万的反馈在细密调整。有的一秒钟里完成,有的永远反复,直到大脑停止工作。

  “唉——说别人容易管自己难,借你发发牢骚,其实,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你和吴思迁比托马斯可爱……好自为之吧。”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是啊,明白了也做不好,算我白说!”

  “没白说,又解剖又洗脑,反正比来的时候更难受。”我仰起头想说句俏皮话,可话到半空就变了味。我和丁小蒙一起苦笑,看着窗外那棵大树。叶子落光了,枝干总是向上的。

  “爱情啊,就是那些树叶,掉了长,长了掉,……”我发感叹。

  “嗯——能白头到老的都是松树。”丁小蒙也感叹。

  好话说千句没用,坏话一提就应验,所以做人做事千万别遭诅咒。

  我肯定丁小蒙是无意的。提到吴思迁的当天就像一道符咒应验在他身上。

  吴思迁从芝加哥打电话找我,惨兮兮的。

  “这次我完了。真的完了……于芡有人了。她叫我这个周末不要去芝加哥,说公司有活动。我来了,什么活动呀,她的经理请她一个人吃饭,约会……被我抓住了……”

  “你还敢去抓?佩服。”我以为他只会在家里等。

  “还用抓吗?那个上司一直把她送到家,开了门才知道我来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后来呢?”

  “她竟然说我是她表哥,爹妈托我照顾她的!”吴思迁气得声音都变调了。

  “你为什么当面不澄清呢?”

  “还有必要吗?我再成全她一次,好事成双吧……”他的声音变得悲哀了,混在电话的杂音里,含糊低沉。我不禁收住了笑,为他难过。

  “还呆在芝加哥干嘛,等她回心转意吗?”

  这次看上于芡的是个年轻的新加坡人,会跳舞会唱歌会玩,二十七岁已在保险公司的管理阶层,未婚的美国公民。

  吴思迁回来了。我带着淑景和孩子去香江楼吃饭,顺便看他。

  飘满菜香的餐厅里,他穿着袖口油腻的白衬衫,推着小车,往一块烧红的铁板上浇牛柳,“嚓”的一声,汤汁淋漓,香气四溢,他脸上堆着笑,把盛了牛柳的铁板烧端上饭桌。

  淑景和孩子把一个个油炸小墨鱼送进嘴里,我什么也吃不下。

  我不愿意再对淑景讲这些朋友的遭遇,他们韩国人不会明白中国人在美国的生活。

  我和唐恩的事让淑景跟我的朋友拉开了距离。因为她也曾把唐恩当作朋友来对待。唐恩明明知道我们的关系,居然肆无忌惮招惹我,不把她放在眼里。

  淑景的观念,一定是唐恩趁虚而入引诱了我。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再去澄清。

  那天晚上淑景挑明了以后,我在门外抽完烟,自认一切都已了断,反而倍感轻松。

  淑景在等我,重新捧上了一杯热咖啡。我淡然一笑,现在是需要清醒的时候,所以喝咖啡,不喝红酒了。我带着一股寒气睡到床上,心想:审也审了,结论也下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我并不指望淑景原谅我。一根烟已经让我很冷静了,还有外面的冷空气。

  她把手里的热杯子递给我。就是这些细微的体贴让我对她如此恋恋不舍。

  她撰过一块手帕在手里揉捏着,说: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丈夫身上,她会马上离婚。

  我想了想,不明白这算表示更爱她丈夫还是不够爱。那发生在我身上了,又会怎样?

  然后她问:你爱唐恩吗?

  我看了看肿得像个小洋葱一般的伤口,摇摇头。应该不是违心的。

  她又问:你和唐恩会有将来吗?

  我马上摇了摇头,比刚才更加坚决。

  她再问:你现在想和唐恩在一起吗?

  我用非常肯定的语言否定了:当然不!

  这三个实质性的问题一定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否则今晚不会放过我。

  回答完毕,淑景起身走到壁橱抽屉里拿出一个大信封,回到床边递给我。

  没有封口,我打开了从里面拿出一叠印刷品和一张卡。再细看是银行卡和银行开户的资料,帐户上是我的名字。放下这些东西,我疑惑地看着淑景。

  她拿起其中的几页单据指给我看,里面存进了五万美元。然后她说,这是她个人的所有积蓄了,准备留给我去念书。她回韩国以后,希望我在这边找一所大学去上课,建议我学音乐制作,将来能去唱片公司找工作。或者去学美术设计,和她一样的专业。有了这笔资助,我就不必那么辛苦打工。而她也只有这点能力可以帮我。最重要的是,她相信我,不应该这样荒废下去,只要接受了高等教育一定有发挥才能的机会。

  坐在我面前的淑景,像交代一件公务,摊开了她给我的帐户。

  我的眼睛却再一次湿润了,把资料卡片统统塞回信封。我摇着头说不需要她的资助,像丁小蒙那样半工半读也能完成学业。

  她抬起头看我,明亮清澈的眼睛很快浸入泪水,模糊中,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

  我背过身去躺下,心里又沉甸甸了。

  为什么她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不让我就此解脱?她让我措手不及,如果那三个问题的回答反一反,还会有这后续吗?多么心思缜密的女人啊!

  五万元,不是个小数目,按她透露过的家庭收入来算,不是轻而易举可以留出来的私房钱,也许还有娘家带来的陪嫁。撇开唐恩的事不说,我也不能拿这笔钱。

  她在我身后绕指柔缠着我短短的头发,说本来这钱想存着将来送儿子到美国读大学的,不过儿子上大学应该由他们父亲来供,不需要她费心。

  我举起手来又摇又摆,说自己同样不需要她费心。

  “YouaretheonlyoneIcare.(你是我唯一牵挂的人)”她坐了起来,声音越过我头顶。这回我信。曾听她说结婚生子非她所愿,迫于传统家教放弃了硕士学位的专业,成了家庭主妇……我还戏称她是韩国包办婚姻牺牲品……

  “Idon’tneedyourhelp,onlyIneedisyou.(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只需要你)”

  我蒙住脑袋说。

  她说她知道。等孩子大一点了她会出来工作,比如开一个环境艺术设计工作室,那时候请我去帮她,又可以天天在一起……

  是真的吗?我相信。她早说过我太有天赋了,而且艺术功底比她有过之无不及。

  多美好的憧憬!我甚至看见了工作室里透过整面玻璃墙的阳光和热带阔叶植物的茁壮,淑景拿着设计稿坐在我腿上,一起评估修改,指点江山。我们不忘耳鬓厮磨,直到那些设计稿雪片一般纷纷散落……

  我不可救药地沉醉在淑景的气息中,迷失得很远很远……

  还能区分出来的是她的声音就在耳边,语无伦次:她不能失去我……不想离开我,如果我爱上别人了一定要让她知道……她希望我找到幸福,无论将来我在哪里她都会来看我……

  她泣不成声,泪水滴在我脸上,流成了河……

  十月的天已转入阴冷,残叶在角角落落里盘旋,一堆堆逐渐变成了铺天盖地。

  安娜堡城里有很多古老建筑,用坚不可摧的石块堆砌成厚墙,浑圆的石柱撑着一道道繁复的拱门,尖尖的屋顶直指云霄却怎么也挑不破厚厚的云层,徒劳地立在寒风中。

  这样一个古朴的校园,每年都有一股新鲜的血液充斥进来,就是那些活跃的新大学生。

  我早就听说过每年入冬前,密西根大学的新生有一个传统的裸跑之夜。

  其实是一部分新生,为了加入同学会必须通过的一项恶搞仪式。几百个男女学生集体脱得只剩一双球鞋,在某一天子夜十二点,沿校园跑一英里。

  美国名牌大学里,同学会的势力很大,他们有整幢集体宿舍,有庞大密切的社会关系网,有严格的会规,还有荒唐整人花样百出的入会形式。能够在公开场合亲眼所见的不是常事。

  我在图书馆一些学生口中探明了时间地点,叫上吴思迁去看热闹。淑景坚决不肯去,她怕围观时被人捉住,强迫她脱光了一起跑,所以去年就吓得不敢去看,只见过报纸上的相片。

  晚上十一点多,吴思迁开着车来接我了,淑景突然改变主意,要跟我们一起去。

  她跟吴思迁开玩笑说:怕我们俩跟住了哪个裸跑的姑娘,忘记回家。

  我和吴思迁会心地笑了,还好没有叫唐恩一起去。自从冉回来以后,唐恩好像足不出户了,当然也不欢迎我们去打搅。

  我们赶到起跑点,离图书馆很近的那条街,在密歇根Union(联合会)大楼下已经人山人海,灯光璀璨。可见美国人也把事看得很希奇。想想一个人上街不穿衣服就够热闹了,何况几百个男男女女当街裸跑。

  被围在中间的一群年轻人正在热身,蹦蹦跳跳的,有几个男孩已脱得只剩短裤了。有个组织活动的人在大声吆喝:“Novideo!Onlycamera!(不许录影,只许照像)”

  “嗨,还有亚洲人呢。”吴思迁让我注意,有两个亚裔男孩和一个女孩,没什么特别。

  “肯定是A.B.C(AmericanBornChina在美国生的中国人)要不也是BANANA(香蕉,外黄里白,指被西化的东方人)”我猜一定也是有钱人家的子女,才有条件加入同学会。

  围观的人很礼貌,没有唏嘘叫喊瞎起哄的。里面的人看上去都那么从容了。

  也许一个人在大街上被围观,脱光了衣服是耻辱,而这样形成集会,反而没有压力,变成社会活动了。人是群体动物,只要不被孤立,做什么都比较有勇气。

  当他们全体脱光,一片晃眼的白花花的肉体令人震惊!男人女人,他们的区别竟那样小。我们看见的只是一群人,一群赤裸的人罢了。一阵礼花般的闪光灯中,他们周身带着炫目而自然的光泽起跑了。

  谁还顾得上去注意某个人或某个部位,细节没有意义。不论你多么好奇,当他们干脆统统展示出来,还有什么可好奇的?这是一个场面,不大不小难得一见的场面,见识过了,大家一耸肩,一抬眉,不过如此,目送着一群没穿衣服和我们一样的人跑远。

  回去路上,我对吴思迁说:真没意思。你看见了那么多人光着身子,就和看见不穿袜子不戴手套或者没蒙上口罩的人一样平常了。

  “这叫少见多怪,习以为常。”吴思迁点点头下了结论。他好像成熟了很多。

  自从于芡在芝加哥有了人,他也接受了现实,绝口不提伤心事。失恋也会习以为常的。

  这世上还有太多的事让太多人无法习以为常。那就慢慢来,等他们见多了看惯了,不过如此了,也就成了自然。

  很多个夜晚,我和淑景只是相拥而卧,感觉白头已经到老的宁静。

  我没有接受她要留下的那笔钱。尽管她最后说:权当是借给我去念书的,学成之后挣了钱再加倍还她。我还是拒绝了。因为太沉重,我不愿意承担。

  我反复强调:这不代表我就不去念书,不会等她。

  正因为我爱她,爱得很纯粹,所以更不能接受这笔钱。

  她留给我的爱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用别的方式表达。

  我们经历了风雨交加的感情,留下的应该是冰雪相融的纯净。

  淑景一家订好了年底回南韩的机票,不用我送行了,她丈夫会来接他们。

  她忙着采购很多想带回去的东西,收拾家里生活用品,我不离左右地帮着她。搬运公司送来了包装纸箱,一些不用的东西都先打包托运。

  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十一月,安娜堡的天在孕育冰雪,厚厚的云层在冷空气里翻滚。

  我确认了航班,和去年来的时候差不多日子。

  淑景每天换着花样做我最爱吃的菜,她烤的牛排是举世无双的。

  我们又生起壁炉,在火焰的照耀中喝光了所有红酒,然后整夜做爱。

  我写了一首英文歌《HoldYouLonger》,唱完了录在磁带里送给淑景,和以前的几首中文歌复制在一起。英文歌词一定错误百出,和我们的对话一样,但是只要我和淑景明白,它就是一种完美的语言。

  “Holdyoulongerasourwish.Whenwetouch,thenightisover,oversooner.Howcouldwetogetherbelongereverywinter.you'rethesnowangel,covermyanger.Somyheartiswormerinyourhand.HowcouldIgoawayfromyourtender.Ourlifetimearemuchlonger.Theonlythingformetodoisholdyoulonger.……”

  淑景听我唱完了这首她完全能听懂的歌,没有反应。我坐在卧室敞开的门边抽着烟,冻得瑟瑟发抖。

  冬天脚踏实地的来了。

  泛黄的草地,光秃秃的树影,平台上花盘里是凋零无声的喇叭花。看着灰沉沉的天,我似乎还有一丝模糊的期待。

  淑景从我身后过来,拿走了我怀里的吉他,放进一个正在打包的大纸箱里。然后又过来关上了玻璃门,自己投进我怀里。

  淑景送我到机场。这辆满载过幸福的白色小尼桑里有碰翻的咖啡渍,有被我烟头烫到的小伤疤,已经定价转卖给别人了。

  车子停在候机厅门外,我不要淑景送我进去,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只想在车里静静坐一会儿。车外穿梭着机场门口永远行色匆匆的人们。

  我和淑景望着窗外,不去看那些人,没有思想,没有举动,没有告别的话。

  我们只是出神地望着天空。

  终于,我看见了一片雪花,又一片雪花,一片又一片,从很深的云层里,很高很远的云端飘下来,越来越多,纷纷扬扬,洒在屋顶上,路面上,玻璃窗上,一片叠着一片,美丽的六边花纹,洁白的半透明,旋转着,飞舞着,簇拥着……

  安娜堡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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