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原因是我们太软弱，而不是我们无能！
因为我们就是这样造成的。
——莎士比亚名剧《第十二夜》
冬天像一个洁白的睡美人，从我的望远镜里看出去，远山的轮廓。
任何变化都微不足道了，在一个沉睡中的白雪覆盖的冬季。
那一天的阳光特别好，几乎下了整整一星期的雪，灰沉沉的天空总算放晴了。
我起床特别早，因为一睁眼就看见一屋子阳光。淑景叫我早点起来收拾东西，她和孩子去机场送完先生回来就过来接我。
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却好像来得很突然，我有点不知所措。经过那番折腾，我刚在大学楼里住惯，说走就走，还有点不舍得了。
事实上，因为这里毕竟是我自己付房租的地方，自由的空间。我搬去淑景家多多少少要受一些约束，要和两个孩子朝夕相处。也行会寄人篱下的感觉，
吴思迁和唐恩笑我搬过去要当“Babysitter(带小孩的)”了。
我说没那么惨，至少每天有热菜热饭热被窝，上下班有车接送。他们那是嫉妒吧。
我在想：家庭是一个细胞。我是一个入侵的病毒。夫妻感情是抗体。最开始当然是不知不觉的，抗体会起一些作用，抵御外来侵害。
当我和淑景接触的时候，就注意了她和丈夫的感情。
淑景是个无可挑剔的妻子。表里如一的优秀品质，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为她骄傲。她把这个家操持得无可挑剔，饮食起居乃至细小到一双袜子，一块肥皂都
精益求
精。
淑景丈夫绝对是个事业成功的男人，并且绝对可靠。
淑景是家的主宰，同时又固守传统：对男人的尊重。
愚蠢的女人才会以贬低丈夫来抬高自己。淑景从未说过一句对丈夫不满的话。
这是一个看似很稳定的家庭结构。
但是，在接近淑景时，我所看到的是她的空虚和寂寞。
我分析：
第一，过于聪明漂亮的女人往往对自己的婚姻感到遗憾。
第二，对于情感丰富的女人往往不会满足一个男人的爱。
第三，属于自信要强的女人往往容易对身边的男人失望。
集这三条于一身的女人往往会觉得家庭是负担与束缚。如果她又是一个理智的女人，就懂得维持婚姻，等待机会，寻找一个敢于向她示爱，又愿意维护她名誉的永久情人。
当我看上淑景的时候，游戏的规则也琢磨透了。
所以才能和她走到今天。
淑景的丈夫离开了。
从机埸送行回来，淑景径直开着车带着孩子到大学楼接我。
她给儿子的解释是：妈妈晚上一个人睡觉会害怕，需要我这个好朋友做伴。
两个的男孩对我很友好，眨着小眼说他们刚才哭过了，第一次要和
父亲分开这么久。
我一想，那也意味着淑景第一次和丈夫分开这么久。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妈妈有没有哭？
回答是：好像没有。
淑景偷偷睨我一眼，分明有一张迎接新生活的笑脸。
为了终于能和淑景同床共枕长夜相伴，我重新调整了工作时间。
香江楼的工作当然是辞了。图书馆服务台的夜间实习也满师了，通宵的工作该留给孤枕难眠的人，我要求上白天的班。琼斯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排了半天还是希望我能上最后一个星期的晚班。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十二点的。我也爽快地答应了。
淑景接我回家的这天还有最后一个晚班。
中午搬完了东西，我带着淑景和两个孩子去香江楼吃饭。两个男孩欢天喜地，早忘了和
父亲告别那回事。还没过饮茶上点心的时间，我挥着手叫了一份份小点心，给孩子们叫了一个他们最爱吃的
鸡肉炒面。
吴思迁在上班，过来跟我们打招呼，然后说中国话欺负他们听不懂：“不和我一起打工，跑来做大爷了？小费要双份！还有，今天晚上去同房了，应该请我们喝喜酒的，怎么罚你？”
我好心情地打发他，“想喝喜酒啊？红包拿来，一定请！”
吴思迁逃之夭夭。不过最后我说了：谁帮我把房子租出去一定请他们吃饭。
我和淑景心照不宣，以茶代酒，算是庆祝我们的同居之喜。
吃过饭，我们先回淑景家休息了一会。正好星期六，两个孩子在家做功课。淑景说她在家里有很多事要做：清理房间，清理我的东西，换用品，洗衣服……总之她会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淑景让我自己开车去上班。总是很感动她对我的信赖。
送我到门口，她意味深长地说：她可以在家里等我回来了。暧昧的眼神里流光逸彩。
我就这么晕乎乎开着她的车去上班了。幸福得发晕。
那天的八小时过得特别慢，我起码看了一百回墙上的大钟，总算等来了接班的人。
在青亮青亮的夜空下，我开着淑景的车回淑景家。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恐怕连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连日大雪之后，洗净般的苍穹上缀着几颗稀疏的星辰，好奇地眺望着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所有移动的物体。
我快速地驶过灯火通明的大学楼，驶过路边那幢和妹妹一起住过的小公寓楼……
美国有一则笑谈：说外星人研究地球，认为地球上有一种动物叫汽车，汽车里有一种寄生虫叫人类。可见美国人对汽车的依赖程度。我也体会到有车的好处：下了班能以最快速度回家，当然不再是回几步之遥的单身宿舍。吴思迁和唐恩痛骂我的离去，俱乐部散伙，我的房间空关着从此安静下来。
我拐了个漂亮的弧线，把车停好在淑景家前厅外平台前的空位上，关了车灯。
淑景已挑开落地百叶门帘，透出室内微弱的光影。不是灯光，是火光。我一进门眼前的景象晃如梦幻。她生起了壁炉，炉膛中的火苗缠着木块跳跃着，映得屋里红彤彤一片温暖。火光中，壁炉前的地毯上有一个镂花银器大托盘，里面是两只晶亮的高脚杯和一瓶未开封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碟精心削制的水果拼盘和一碟精心放置的四色糕点。托盘两侧各有一个大靠垫。
这些出自淑景之手，我一点都不惊奇了。她就是喜欢带着贵族味的情调，而且丝毫不必做作。
在她的熏陶下，我也沾染了某种习气，很安然的享用她布置好的一切，包括床第之欢。
两个孩子早睡了，关着他们的房门。我走进主卧浴室，里面已放好了我的睡衣和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清脆的碰杯声后，我们勾上手臂对饮着酸涩的红酒，甜润的回味溢出
嘴角，又迎住了酒香的热吻。炉火热烘烘烤得脸颊发烫，我往火里添木头，她往杯里添酒。
无须看顾时间，不必急于上床，从这一夜起，我们有并不短暂的一年可以日夜厮守，一生中拥有彼此的一年：我们称它为“HoneyYear（蜜年）”替代“Honeymoon（蜜月）”。
人生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幅鲜亮生动的画面。我甚至完全忘却了自身的困扰，不折不扣当起了这个家的重要成员。
为了安全起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换锁。把原来卧室的门钮换到卫生间，把卫生间带锁的换到了卧室门上。五六个不同作用的螺丝被无声地卸了下来，易位后又正确地安装好。
淑景看着我熟练操作，在一边不时地过来吻我一下，很惹火地敞着睡衣领口，令我热血沸腾。自觉我能把男人该做的一切事做得更好。
有了这道锁，晚上我更能施展浑身解数而不必担忧做恶梦的孩子突然闯进来。
淑景家的日子就在带了锁的卧室里开始了。早上孩子敲门，都奇怪怎么拧不开，可他们的年龄实在还没到怀疑这把锁意味着什么。
淑景每天早早起来给孩子做早饭，准备他们穿的衣服，送他们去上学。
然后，回到家她再躺进来陪我睡个回笼觉。她曾说丈夫每天很晚上床很晚起床，而她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因为没有夜生活。现在和我折腾到大半夜，上午可以补睡一觉了。
淑景不许我去上班，我只好向图书馆告假。这回琼斯不答应了，要求我做一天休一天。
刚开始那些日子，只要我不上班，孩子不在家，我们几乎足不出户腻在。
偶尔我帮她下厨做饭，她也会从背后抱住我，用柔软的身躯摩挲着挑逗得我欲火中烧，关了炉子，拖着她往滚。
每晚吃过淑景做的丰盛晚餐，我还煞有介事看着两个孩子做功课。
其实大儿子的英语比我和淑景好多了，常常纠正我们对话中的错误。不过我和淑景很不以为然，只要我们俩互相明白就够了，甚至不希望别人听得懂。以至于后来我都很难纠正一些习惯性的错误。
对付孩子我还是有一套的。没多久，两个男孩就服服贴贴把我当老大了，前院后院满屋子跟着我转。堆雪人打雪仗，套松鼠逮麻雀……除了溜冰打球骑单车，下棋打牌藏猫猫，我也教他们画画弹琴说汉语。虽然把淑景都冷落了，她还是在一边满心欢喜看着我们。
淑景当着孩子面说她有了三个淘气的“Boy(男孩)”，背着孩子说他爸都从来没花过那么多心思哄孩子。我心想：那还不是为了哄她高兴？！
真应了吴思迁和唐恩的话，跑来带孩子了。不过，我自己也玩得挺开心，什么事不去当负担，自己找到乐趣，岂不皆大欢喜？
虽然我跟孩子没大没小打成一片，淑景还是会让我得到应有的尊重。比如饭桌上的规矩，我没动筷子，两个孩子连手都不许上桌。早上我没起床，绝对不许他们进房间……
晚上，孩子们一入睡，就是我们的两人世界。
有时，相对无语，在壁炉前喝茶饮酒听音乐；有时租来一些罗曼蒂克的美国电影，看得她眼泪稀里哗啦。
进了卧室锁了门，她就直往我怀里钻。上了床，我们几乎没有一天闲着。
淑景的欲望总让我联想到一首黄莺莺的歌：《雪在烧》
雪在烧
我的心是坚
硬的岩石不曾动摇
我的爱的蛰伏的春雷未曾来到
任凭缥缈
终于知道是你深深的拥抱
让我痴痴的等待也逃不掉
任凭燃烧
雪在烧雪在烧
火中的身影绝望的奔跑
泪水化成的雪在飘
雪在烧
风中的足迹是谁在寻找
雪在烧
心痛的故事没有人知道
所有的悲伤凝聚成火
曾经的感动消失无踪
雪在烧
雪在烧雪在烧
风中的足迹是谁在寻找
有雪的季节我来到美国，有雪的季节我认识淑景，有雪的季节我爱上她，有雪的季节我回到她身边，有雪的季节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
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白茫茫的厚厚的雪在燃烧，在融化，在流淌，无穷无尽。
她冰清雪白的身体深深陷在柔软洁白的，伸展蔓延着她的欲望，高高仰起的脸，颤栗的美丽的下巴，鲜红的唇如火焰一般跳跃，吞噬着所有被燃烧的激情。
色即是空，空即是白，雪在烧，一道耀眼的白光掠过，闪电击中了我，四分五裂地跌落。
日复一日，我迷失在燃烧的雪地里，没有足迹，是翅膀翻飞的声音和羽毛或雪花拂走尘埃的宁静。醉生梦死不过如此了。
我差不多快忘了，大学楼又到了付房租的时候。
唐恩把电话打到淑景家，嗲声嗲气说有急事找我。淑景微微蹙着眉头把电话交给我。
我接过话筒，里面传来两个人的嘻笑声，唐恩把话筒递给了吴思迁。
“嘿，兄弟，你也太重色轻友了！就不能回来看看我们吗？”他的腔调让我想象得出他摊开手掌掂份量一样的习惯动作。还真有点想他们了。
旁边传来唐恩添油加醋的声音：“怕不是被软禁了，没有活动自由吧？”
“哎，听到了吧？我说嘛，你吃上软饭了，不用跟我一起打工了！”
“吃软饭也不容易哦，要拖家带口的，难怪没有行动自由了。”
……
这俩人一唱一和，我根本插不上
嘴。兜够了圈子才切入正题：他们找到人租我的房间了，当晚就可以过去签转租合约。所以我也不计较他们怎么拿我开玩笑了，到底朋友一场。
挂了电话我告诉淑景，房间的问题解决了，她很高兴，恭喜我能省下一个月房租。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说她不喜欢唐恩。我耸耸肩并不介意。
回到大学楼的空屋，赶紧打扫灰尘。我没让淑景一起来，难得回来见见朋友，不想大家受拘束。也许和淑景说的不喜欢唐恩有关。换了是王磊，她会在淑景面前不厌其烦地赞美她。我才可能比较轻松，和吴思迁一起叼着烟看两个帮我做事。朋友的性质完全不同。
吴思迁和唐恩见了我，而且是一个人来的，他们眉开眼笑。
唐恩立即大诉其苦，如何孤军作战与印度人对抗。还有吴思迁有人陪的时候，她回家一屋子冷清，想抽烟也没处讨了，只好自备充足。当然，还有半夜没人帮她炸
鸡腿了。
吴思迁摇头晃脑刚要数落我，我问他最近有没有见到丁小蒙？他立刻放下手掌，不敢来惹我了。其实我是真的很久没有丁小蒙的消息，惦记她了。
自从年三十那次聚欢以后，丁小蒙不再提到吴思迁。我觉得她是真的想通了。
有一晚丁小蒙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急着去外州参加朋友婚礼，偏偏车子出了点小毛病，不能开高速。想来想去唯有借吴思迁的车最合适，那辆汽车的保险仍挂在她名下。我顺便问她吴思迁有没有还清买车的钱。丁小蒙叹着气说不想那个了，这次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托我转告吴思迁：她想跟他换几天车。
我视丁小蒙为患难之交，一定有求必应的，何况吴思迁的车本来就还是丁小蒙的！
我专程赶到香江楼，揪住吴思迁，叫他明晚务必等小蒙来换车。
他面露难色，啃着指甲说：“那我怎么跟于芡交待？晚上要去送她回家的。”
“这是你的车，对了，买车借小蒙的钱你还清了吗？”我先装不知道，“车又不是于芡的，她管不着。小蒙的车引擎有问题来不及去修，跑高速公路很危险。她的车在城里开开没问题，应该不妨碍你送于芡。再说她只用三、五天就还给你。”
吴思迁沉默，翻着小眼，用手拨着餐桌上的空杯子，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能跟她说我的车也不能上高速公路吗？……于芡已经有点怀疑我和小蒙……我怕她烦不清……”
我忍不住火冒三丈，拍着桌子站起来：“你他妈的还算个男人吗？别的都轮不到我管，你忘了这第一辆车是怎么让你开上的？说我重色轻友？色也好友也好，你不至于那么健忘吧？！所以不借也要借！”
餐馆里的人向这边投来目光，吴思迁讨饶了，按我坐下：“别那么大火气，我不是和你商量吗？……唉……明天让她来换车就是了。我会尽快把钱还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我也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丁小蒙不是那种人，你不还，她不会来讨。你问问自己良心，对得起人家吗？说你小，不懂事，可对于芡倒象欠她一辈子，我实在看不惯。”
吴思迁坐立不安，又求饶似的说：“我答应了还不行？不过你明天最好陪我去送于芡，你来给她一个解释，可能好说点。”
我气乎乎答应了，心想让我来解释？只怕越描越
黑。
我对于芡没有任何好感，没有任何偏见，就是看她不顺眼。
第二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我陪丁小蒙去香江楼换车。没有告诉她我和吴思迁之间的争执，只说吴思迁叫她开这辆车也要多加小心，开慢点。
他们俩见面都很平静，互换了钥匙。
丁小蒙要连夜赶路。吴思迁追出来讨好地说：油都加满了，下午他还请朋友检查了一下，机油也都添足了，让小蒙开长途多注意安全。
丁小蒙似乎有几分感动，雨水顺着发稍往下淌，匆匆告别了我们。
“这还差不多！”小蒙一走，我递给吴思迁一支烟，悻悻然。
吴思迁又露出了原形，咧着嘴摊开双手苦笑道：“唉，你还不了解女人吗？于芡见了丁小蒙的车肯定缠不清。上午我去接她，一提借车的事她就翻脸，问我为什么把自己汽车保险挂在丁小蒙名下……你不是叫我难做人吗！”
“真滑稽！快活的是你，怎么成了我让你为难了！？自作自受！警告你，少跟于芡学得那么现实，我们是什么交情？永远轮不到她来翻脸！管管好你的小女人，OK？”气得我把自己最厌恶的“……（中文），OK？”美籍华人腔都带了出来。
“等会我去教学楼接她，帮我说两句好话，哄得她不对我发脾气就行。你是有绿卡的，我还指望她给我个身份呢。”吴思迁哀告着，又拿出所谓的问题实质搪塞我。
“这么说你不爱她？只为绿卡？那我到愿意帮你哄着她。不过不太像，你小子不像那么会做假的。弄假成真了？”
“唉，还是兄弟了解我啊。没有感情怎么会在一起？只是她可爱的一面你没见过。何况她已经快离不开我了。”吴思迁面带喜色地说。
“我还是不看好你们的感情。现在她有利用你的嫌疑。你老实说认识她到现在你存下钱没有？有这么个祖宗帮着你花吧？要不然也不至于欠着丁小蒙的钱到现在还还不出来。信不信？今年夏天她一毕业，有了工作远走高飞，你有本事天天开着飞机去接她吗？”我坚守和吴思迁之间的谈话不留情面的原则。
“不会那么绝情吧，就她那臭脾气，自己也说再找不到比我待她更好的了。前面两个男朋友都对她不够好。”
“废话！有你这么鞍前马后的，真为你叫屈！别人看不上的，你拿着当。”
“别瞎说。追她的人很多，因为家里要她找有地位有钱的，都是公子哥儿，不会照顾人，她不喜欢。”
“呵呵，万里长征第一站！你还要过她家人那一关啊，看她那样子，父母肯定也够势利。”
“别再泼凉水了，行不行？你就不盼着我好？”他作势来掐我脖子。
雨还在拖泥带水地下着，我们等在一幢教学楼外，看着于芡从大门出来，借着门洞里的灯光和路灯，她探头探脑打量门前的车子。我摇下窗向她招手，吴思迁缩着脑袋。于芡撑着一把花雨伞，走到车边，站在雨里，没有要上车的意思。我凝神一看，伞下的于芡正唬着脸，气鼓鼓地瞪着吴思迁，也不理我。
“上车啊！想淋着雨回家不用洗澡吗？”我尽量用愉快的声音喊她。她仍不理睬，上前一步，对着吴思迁嚷道：“告诉你车子不许借出去，就你的破车哪经得起长途旅行，坏了看你开什么去上班，你，你有钱买新车吗？”
吴思迁不语，傻笑着看她。我忙说，“人家不是旅行，是有急事。我要有车就不会麻烦吴思迁了，大家都是朋友。”
“什么朋友不朋友，在美国借车是最忌讳的。她不能去租辆车开长途吗！”
“不都是为了省钱吗？吴思迁的保险费也省了不少了，互相照应。谁挣钱都不容易。”我强压着火气，帮吴思迁开脱。
“反正这个车我不坐！”于芡挥着雨伞，掉头就走。
吴思迁僵在那里，咬着嘴唇，没有马上去追。
“跟上她吧。”我没好气地催促。
车顺着马路沿缓缓跟在于芡旁边。“她要去哪儿？”我问。
“她有几本书在我那里，本来讲好先回大学楼的。”吴思迁小声告诉我。
“上车吧！赌什么气？是我逼着吴思迁借车的，下次不敢了。”我对着车外的于芡喊。
她不理不睬，步行十几分钟到了大学楼，她在门口问吴思迁要钥匙。
我们也不再理她，泊好了车一起上楼。
于芡的脸上蒙着一层
阴霭，遮去了仅有的姿色，鼻翼两侧隐隐的雀斑在电梯的日光灯下呈灰褐色。看来人的长相会因为脾气而改变，没有绝对的好看难看，只有相对的可爱与可恶。
“她打算借多久啊？”于芡愤愤然地问。吴思迁大气不敢出，朝我挤眉弄眼。
“三、五天吧，”我快不耐烦了。
吴思迁的屋子没处下脚，
乱得象垃圾堆，还是那股脏衣服臭袜子的异味。我说不如到楼上看看唐恩。
唐恩抹了一脸
黑泥在做美容。一开门吓我们一跳，她也退后两步，奇怪我们怎么突然地呼啦来了三个人。“你是不是被印度人同化了，抹黑了脸陪她跳舞？”吴思迁活跃起来。
“水土不服。脸上长出好几个痘痘。我恨死这里了。不开暖气冻死，开暖气烤得干死。”
“放几块湿毛巾盖住暖气口就好啦，自己过日子要动脑筋想办法。”我教她。
于芡心情好点了，留在唐恩屋里研究美容护肤，我和吴思迁在客厅抽烟聊天。又好些日子没碰头了。
他看看我，小眼里写满了无奈，“你现在舒服了，有人养，有人疼，班都不用上了。”
我憋不住小声对他说：“谁让你自己找个王母娘娘来侍候？哎，她也太刁钻刻薄了吧？”
“嘘……她也是为我好。你不能总站在小蒙那一边。”吴思迁轻声说，怕于芡听见。
“真他妈死心踏地！我放弃再劝你了。”我拿香烟指指他。
我的房间转租给一个从中国来的访问学者，很有资历很严谨的中年女医生。也是吴思迁阿姨介绍来的。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唐恩却抱怨不好玩，说她一来就嫌房间里烟味太重。
我和吴思迁在客厅抽烟，把她从里面熏出来了，用手捂着鼻子嘴巴走过去把厨房的排风扇打开。我们只好赶紧把烟掐了。她用手扇着被污染的空气，语重心长地说：吸烟有害健康。
我们“是是，是是。”地敷衍她，直到她回房间关紧了房门。
“下星期二是于芡的生日，我帮她在香江楼订了一桌。你和淑景都来吧。唐恩也去。”
“是她请还是你请？”
“都一样，她交给我安排了。能不请你吗？”
“蛋糕我买，别的礼物就不送了。”
“好，我算有个交代了。哎，她常问我你是不是特别不喜欢她？”
“是啊，要不早帮她出唱片了。你转告她什么时候让你拿到绿卡了，全国人民都喜欢她。”
吴思迁吓了一跳，咬牙切齿低声警告我：“你找死啊？！以后不许再提绿卡的事！”
我也压低嗓门说：“你不为绿卡？那我看唐恩跟你挺和得来，比于芡强。”我忽发奇想。
“唐恩？哈，她的小姐脾气比谁都难侍候呢。”
“我觉得最起码唐恩还有点让人伺候的小姐气质，挺可爱的。”
“别出馊主意了……”
说着话，唐恩洗净了脸，容光焕发走出来，额头上几个青春痘闪闪发亮。
于芡出来说要回去了。
我们和唐恩继续用上海话聊天，于芡听不懂，自己到楼下吴思迁房里去拿书。
于芡一走，我对吴思迁眨眼睛，故意问唐恩：
“唐恩，你应该找个男朋友消遣消遣。大学里就没看得上的？”
“我香港男朋友常来电话的，”
“不是张国荣吧？”吴思迁故意打岔。
唐恩不知我们俩在拿她说事，还以为有了倾吐心事的机会，“不过教我计算机的那个老师很帅，我蛮喜欢的。可惜还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这么多学生，他最喜欢我，下课常跟我聊天。”
“一定比你大很多吧，美国人？”我问。
“Accurately，heisaFrench.（准确的说他是个法国人）他是个从法国来的黑人，在美国很多年了，能说五、六种语言。”唐恩话里夹着圆润好听的英语，扳着手指又说，“English，French，German，SpanishandGreek（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希腊语），他还想跟我学汉语。”唐恩一付很崇拜的样子。
“黑人？不会吧你！”吴思迁大惊小怪盯住唐恩。
“黑人怎么啦！他有点混血。He’ssohandsomeandintelligent！（他是那么漂亮而且聪明博学）身材像蓝球明星，脸长得像电影明星，谈吐风度像个大教授，噢，他本来就是个教授，还是个IT高手。”她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中，根本没把吴思迁的种族观念当回事。
“唐恩你危险了。不管他结没结过婚，这种既成熟又成功的男人最能吸引你们这种小女孩。看样子，你已经迷上他了。”我很严肃地指着唐恩说。
“那又怎么啦？我就迷上他了，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以前的男朋友都不象男人！”
“你惨了，你惨了，”吴思迁傻笑着指住唐恩。
唐恩看看吴思迁，“你笑什么！我看你也不像男人！”
“吴思迁你没戏了！那我就更不像啦！”我自嘲，大家一起笑。
我知道唐恩一定会有后续故事让我们瞠目结舌。
难得回去和他们聊得那么开心，我很晚才回去。
淑景一点没有抱怨，一如既往准备好干净衣服，洗澡水。
等我沐澡出来，她又备好了葡萄酒、点心和水果，说是今天尝一种新酒：加拿大的冰酒。
我拿过细长透明的酒瓶看了看，虽然不是很懂，但已经知道看产地看年份。倒出来的液体是酿造过的，在水晶杯里摇晃一下看它的挂杯程度，是否醇厚。闻着微醺的香味再品口感，好酒就是好酒，贴着喉咙凉丝丝淌入腹中，立刻泛起一股暖流。
这种冰酒是有典故的：传说在加拿大有一年特别冷，酿酒厂的葡萄一粒粒全冻成了冰疙瘩，酿酒师心疼那些上好原料，不忍心浪费，还是把它们做成了酒。没想到这冰过的葡萄酿出来的酒非常特别，不可思议的清醇。从此就有了这种久负盛名世界闻名被称作冰酒的白葡萄酒。冰冻的葡萄可不是每年有的，因而特别珍贵。当然也就价格不菲。
我喝了一小口，带着甜甜的回味。
完事以后，冲个澡又清醒了。我们常常相拥着说说话。
淑景十分通情达理，不想我为了她失去朋友，问起我们在大学楼玩到那么晚都干什么了。
我把前前后后的事，七颠八倒讲给她听。淑景就绕有兴趣枕着我的手臂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发表几句议论。
她说吴思迁不应该这样对丁小蒙，问我会不会和他一样，找个女孩来气她。
我说她和丁小蒙不一样，她有家有孩子有老公，不会为了我生气。
她立刻嘟起嘴，握起拳头来打我，打到身上只是轻轻的几下，把我逗乐了。
我还在得意地笑，她却扭过身去不理我，一会儿功夫传来抽泣的声音，已经泪流满面。
看来，这样的玩笑都是开不得的。我好说歹说哄了她半天才缓过劲来。
她小鸟依人般靠在我怀里娓娓相告：她好想为我生个女儿，一定很可爱，像个小公主。
我们明知是不可能的，却又多么向往普通人的生活，有爱情结晶，有天伦之乐。
原本是我今生最大的痛处，一直以来我总拿戏谑的态度反说之前的几个女朋友没用，不能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可是淑景两次剖腹产，即便我是男人也不能让她冒生命危险为我生育。
当遗憾成了两个人共同分担的结果，彼此都会豁达一些。
我尽快地转换了话题，告诉她唐恩爱上了一个黑人老师。
淑景很理解唐恩，说黑人白人都会有吸引人的男人。
我笑问她会被哪一种男人吸引。
她说：“you！（你）”说着话，她柔滑的四肢妖娆地缠上来，令我意志涣散。
几天后，我们同去赴于芡的生日晚宴。两个孩子送去她哥哥家。
这次聚会当然没有丁小蒙，也没请露西和王磊夫妇。唐恩来了，跟于芡很熟的样子。只有我和淑景坐在于芡同学和她家人中间，非常不自在。于芡的父母和一个正襟安坐面带微笑，似乎他们的光临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于芡父亲唯唯诺诺，一看就是个典型的妻管严，老好人，属于在家里和社会上都没有地位的男人。他坐在桌前，双手并拢放在两腿间，佝着背向每个人微笑。于芡母亲绝对是个人物，操着满口官腔，像革命干部，爱指手划脚，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举着粗短的手臂安排每个人的座位。
于芡对母亲有几分慑服，很谨慎的站在母亲身边，小声介绍每个客人，当然包括吴思迁。
吴思迁居然换上了西装，跟我说是新买的，为了这次和于芡父母的半正式会面。他跑前跑后，拉椅子，添餐具，进厨房关照，向老板订菜，还要帮于芡找唱片，殷情到极端，额头冒汗。于芡拉住他向父母介绍：“这就是Steven，中文名字叫吴思迁，今天的party（晚会）全是他在安排。”于芡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边说边注视着母亲的反应。
可惜革命干部只向吴思迁点了点头，正眼都没看他一下，含糊地应了声，“噢，那太谢谢他了。大家坐，大家坐，人到齐了，可以上菜啦。”
吴思迁找了个台阶，“我去催，都准备好的。”说完可怜兮兮转身又往厨房跑。
我在一边看着，真想把吴思迁拉出去臭骂一顿。唐恩坐在我另一边，凑过来小声说了句香港话：“真是‘衰佬’！（真是没用）”
我应了一句上海话：“伊是憨呀！（他是够傻的！）”只有我们听得懂。
淑景跟我咬耳朵，说吴思迁和于芡要是结了婚，将来就像于芡父母的“Copy（拷贝）”。她的话太一针见血了，我们三人在桌下窃笑。
吴思迁点的菜很不错，大家吃得很满意，包括两位家长。只是席上有两位长辈，气氛不能热烈，吃得很没劲。
吃到差不多了，我起身去洗手间，出了包房小屋，穿过大堂，突然眼前一跳，看见丁小蒙正在大厅一角和几个人坐在沙发座里用餐。她也看见了我，很惊喜的招着手。
我过去才知道，他们刚从外州回来。同桌一对中国夫妇就是丁小蒙刚结婚的朋友，准备接着开车到纽约渡蜜月。另一位是男方的好友，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也在安娜堡工作，在婚礼上认识了丁小蒙，同路回来共进晚餐。丁小蒙介绍完，我知道了这外国人叫托马斯，德国人。她问我是不是和淑景一起来吃饭，又问我吴思迁在不在，正好把车换回来。
我吱吱唔唔：“他在里面，今天有个朋友生日……”
“谁呀？你们的朋友我还不认识吗？”
“……你应该见过……但肯定不熟。你们慢用，我把钥匙捎给吴思迁，待会儿再过来。”
丁小蒙从我闪烁其词中明白了什么，神色里一抹伤感飞快掠过，又马上换成了笑脸面对朋友，并掏出钥匙给我。
说巧不巧，丁小蒙偏挑了今天来吃饭。实在安娜堡附近就此一家地道一点的中餐馆。
我一回包房马上把吴思迁拖到门口。他垂头丧气向我讨了支烟。两人默默吸了几口，看着烟雾在夜风中迅速飘散，心里也略微舒畅了些。
我知道兄弟他为什么不高兴，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小蒙回来了。这是车钥匙，你要是愿意呢，自己过去打个招呼，她就在大厅里吃饭。”
他接过钥匙，突然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去。”
“哎，别太在意了，何必去看她妈的脸色。等会别傻乎乎抢着买单，他们不值得你请！”
“讲好的，我不能反悔。”
“凭什么！他们又没把你当女婿！不如先还了车钱呢！也是讲好的吧……看见你就来气！”我撇下他回到餐厅里，不想再管他的事。
吃过饭吃过蛋糕，我和淑景先告辞，吴思迁送我们到门口，正好丁小蒙他们也走出来。
小蒙和淑景很亲热拉着手说话。吴思迁挠挠头，没好意思马上进去。大家分头上车。
丁小蒙没去开自己的车，而是跟着那个叫托马斯的德国人上了一辆很醒目的高级跑车：Porsche（保时捷），911Turbo银灰色，短小精悍肌肉型的车身，鼓着一对青蛙眼般的车头灯。这是比奔驰、宝马还高一档次的德国名车。吴思迁跌破眼镜般瞪着眼看看我。
我明白他的惊讶。这里不比纽约、好莱坞，能开这种跑车的男人，在安娜堡算是凤毛麟角了。丁小蒙熟门熟路坐上了他的车。
我觉得小蒙是故意的。如果不是故意的，说明她和托马斯的关系已经不同寻常了。回去路上，淑景和我一起分析当时的情况。
那以后，我一再从丁小蒙的嘴里电话里，听到“托马斯”这个名字，当然不是首创“托马斯全旋”的那个体操名星。他是西德驻美领事馆官员，三十八岁，业余爱好除了玩名贵赛车，还参加飞行器、滑翔机俱乐部。另有一嗜好：酷爱东方女性。有个穿木屐的日本太太在日本，又爱上了小巧纤秀的丁小蒙，追得她招架不住。
托马斯这种性格
硬朗，乐于冒险的男人，阳刚气十足，所以他偏爱
阴柔，依附性强的东方女人，不难理解。从丁小蒙的描述中，我都感叹他的热情：他真会半夜里举着玫瑰花敲响丁小蒙的窗，会五分钟一个电话连续追打十几次，请求丁小蒙去坐他开的小飞机，他把中国菜谱倒背如流。
我问丁小蒙是否已被打动了：“你想做他的亚洲女人标本？中国情人？”
“干嘛讲得那么难听？我说过喜欢他了吗？那天换钥匙的时候，我还心痛得想哭呢。那小子从来没有为我穿过西装，第一次见他衣冠楚楚的样。托马斯算什么呀，认识才几天，人家是有太太的，日本女人和你的淑景一样会哄男人。我才没那么好脾气呢。”
“有太太怕什么，你不也有老公吗？认识才几天就往人家跑车里钻，冒着生命危险坐上了小飞机，不被他追上床才怪呢。”我说着奇奇怪怪的话，自己也不知道算什么意思。
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很奇怪，既希望丁小蒙投入进去重新找到幸福，又很担心她再受伤害。在日本太太的问题上，托马斯起码没有欺骗丁小蒙，但他又会如何给丁小蒙一个保障呢？
“你能不能说两句正经话？”丁小蒙有点急了。我知道她愿意找我谈这个问题，也是想听听旁人的看法，估计她现在正被托马斯追得七荤八素，方寸大
乱了。
“老实告诉你吧，我对托马斯真的没感觉。他做什么都感动不了我……可是，但是，他能帮我把吴思迁彻底忘掉！我自己都烦了。”
“嗯！伤口愈合。”我同意。
感情上的伤害无论在男人或女人的心里都需要另一段感情去涂抹掩盖。靠时间去抚平也是一段漫长的痛苦经历。
“Ittakestime.（那需要时间）”我对丁小蒙含糊其词，拿不出一个主意。
“Ihavenoidea.（我不知该怎么办）”她很迷惘地用英语回答我。
又是阳春三月天。我迎来了到美国的第二个春季。
太阳的角度似乎正了一些，阳光普照大地，隔着稀薄的云层，已经没有了冬日里那种苍白的耀眼。每年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地理位置，有着不同的日光照
射，影象也会不同，能勾起在同一季节，同一地点，似曾相识的特殊感觉。某个瞬间，在这种特殊光影里，时空倒转的幻觉是那样奇妙。人被造物主撒在这个星球上，并赐予了感知，于是所有生命在宇宙的长河里便有了意义。哪怕它微乎其微，也在某一刻某一点起着剧烈的变化，创造着各种奇迹，累积着生命的痕迹，不折不扣。
去年这个时候，也在安娜堡，我全然不知何去何从何有何无……通往学校的这条道上，我曾独来独往，记着每一处的风景。那几棵满树的梨花又开得璀璨夺目；尖顶小教堂前的大草坪又泛出了嫩嫩的草青；爬满紫藤的石壁又挂上了一层浅绿色叶芽；谈
恋爱的大学生又牵着手在街边漫步，曾令我羡慕不已；路上跑的车又摇下了玻璃，灌满了春风。
触景生情，如今我也开着车，身旁还有个拉着我的手的淑景，同去上课。
移民在增多，教室不够用，州政府又压缩了教育经费，所以我们一星期只能去上两个下午的课。这对我们并不重要，去学校只为增加一些生活内容。我们一直在自学英语。
我还想寻找当初课堂上远距离欣赏淑景的情怀，但截然不同了，她近在咫尺，像我身体的一部分，熟悉而亲近到知冷知热了。
课桌上，我们两人忘乎所以喝着同一杯咖啡。曾和我们同在沙瑞班上结识的一个中国同学注意到了，偷偷跑来问我：怎么跟这个韩国人混得如此之熟？
我说：“认她做姐姐了，住在她家里了，有问题吗？”
我心想：这里是美国，想嚼？没有环境了吧？哪儿有三姑六婆陪你说长道短？
班上有个台湾女孩以前跟吴思迁跟我算认识的，下了课没事常来找我说说话，偶尔还搭搭我肩膀。她发现旁边的淑景一脸不高兴，悄悄用中文说：“她好像不喜欢我来找你吔，好怕怕哦。”我笑而不语。
课堂上，我很享受和淑景之间的脉脉温情，一起做作业对答案，不小心碰一下手还会有感觉，跟她咬耳朵说笑她会在下面拧我一把。两个人高兴起来非常得旁若无人。
周末，我们带着孩子看电影、上餐馆，又赶着这一年春寒里的末班车找地方滑雪。
我们好像不必为生活担忧，她用丈夫留下的汇来的钱过着宽裕的日子，多我一个不多，还经常为我添置东西，有她看中的衣服饰品，有我喜欢的小玩意儿。为了表示不愿做她的负担，我还是象征性地去上上班，挣些零花钱。
到了淑景的生日，那天中午她带着孩子去哥哥家过了一个简单的韩国式生日。我去上班，故意回避了。然后，她把孩子留在哥哥家过夜。
晚上，我们到香江楼开了一桌。请了所有熟悉我和淑景的朋友。
等她收完了大家的鲜花、礼品、蛋糕、卡片，我取出了早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一个她曾经看到了爱不释手，又嫌贵没舍得买的“毕加索”手袋，意大利名牌，花了我三百多美金。据淑景说这是毕加索女儿创办的品牌。优质的真皮手感细软，锃亮的“×”形标志代表昂贵。
淑景不知道我早就留意好了，偷偷买回来藏在吴思迁那里，她拆了一层层包装，喜出望外，当着众人的面上来亲我一下。这应该不算什么，连王磊夫妇都能接受，还带头鼓起掌来。场面热烈，淑景很高兴，只有在我们这些朋友中，她才很放松很自在。
大家都很放松，边唱歌，边啃螃蟹。席间，吴思迁调控熄灯，放出“生日快乐”卡拉OK。歌声中，我推出小餐车上的大蛋糕和一片生日烛光走向淑景。她幸福无比望着我，然后闭上眼睛许愿，吹熄了蜡烛。
回去路上，她俯到我耳边吐露着许下的心愿：要我永远爱她。
可她会不会永远爱我呢？没有想过。我一直满足于眼前得到的，不曾期盼过将来。
都说习以为常，某种情形一旦冲破了常规，摒弃了常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天性或本性，人性或理性，太多东西可以摆布我们，有太多信誓旦旦付诸东流。
我宁可和淑景生活在真空里，沉溺在每一刻的真实里，不去想永远。
平时我上班，淑景喜欢自己去逛商店，看好的东西拿不定主意，第二天再叫上我一起去。
那天也是，她接我下班后直接去了一个购物中心，我问她又看上什么了？她神神秘秘一笑，说是为我看上件东西，到那里再说。
走进一家金壁辉煌的首饰店，在一个玻璃柜台前，淑景单腿点地坐在高脚凳上，手臂搭着一件毛皮外套，立刻招来了柜台里西装笔挺的男店员。淑景指着里面一个耳环叫他拿出来。我凑上前看是一个镶着钻石的白金耳环。
我迷惑不解，看看淑景，以为她自己要买。淑景把我拉到一边，非说男孩子戴一个耳环很时髦的。我没有打过耳洞，从来没打算要戴什么耳环，想都没想过，觉得戴耳环是女人们的事。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淑景伸手揉着我的耳垂，“Please,Please,”柔声地哀求。
在她的威逼利诱下，为了表示我并不怕疼，到底还是被一个女店员抓进去打了一个耳洞。
淑景花了五百多买下那颗约有半克拉的小钻石，“砰”的一声钉在了我的左耳垂上。
痛得我心惊肉跳。淑景笑咪咪在一边看着，欣赏她自己的杰作，还说这样才像玩艺术的。
从那以后，我清楚地意识到：淑景想来塑造我。
她选了一款CK香水，清爽型，适合年轻人的，里里外外喷在我衣服上。虽然我觉得和她在一起，两种香味犯冲，她还是努力帮我养成一些讲究的习惯。再比如内衣
裤都要一个牌子的；袜子只穿全棉或丝织的；刷完牙要用漱口水；等等。
吃饭的讲究更多，从餐具分类到上菜顺序，无论冷盘炒菜，热汤主食，饭后水果茶点，淑景总把最好的留给我。有一种她不常做的烤鱼，特别腥，我其实不爱吃，可每次她都把中间最好最肥最大也最腥的一块给我，吃到最后我实在咽不下去，又还给她。淑景总认为是我省下来的，因为一条鱼分下来到她自己只剩鱼头鱼尾了。即使我喜欢吃也愿意留给她。
淑景无微不至的照料，常令我感动不已。
早上，她忙完孩子，跑回房间揉着我脑袋亲着我脑门叫我起床，等我醒了才拉开窗帘。
阳光从东边的落地玻璃窗泄进整个房间，一些细细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我伸够了懒腰，趴在床沿，看她在床边熨烫我每天出门穿的衬衫长
裤，哼着小调扭着小腰，心情很好的样子。她说她自己在家里从小有请来的阿姨做家务，可惜她嫁了一个穷教授，结婚以后什么事都要自己做。不过她真的很愿意自己为我熨衣服。
看着我的衣服从领子袖子到裤边裤脚被熨斗碾过后的平整，感觉自己也被淑景熨烫得服服贴贴，身心舒坦。
作为回报，我尽量多做些男人该做的事。淑景当然明白我的心意。
汽车刮雨器刮得不干净，我知道是橡胶老化，买来新的换上，附带着把车擦洗一新；窗户的弹簧松了，用书撑着，我找来工具拧得纹丝不动；洗碗机里声音奇怪，我钻进去拔出了卡住的筷子；游戏机接触不好，孩子吵着要买新的，我把它拆开修好；蜘蛛爬虫一出现，我要马上出手消灭，处理现场。除此之外，淑景的英文不如我流利，所有的外交使命一律由我担当：催保险公司退款，请电话公司维修，预约身体检查，调解儿童纠纷……淑景对我很满意，并以此向哥哥嫂嫂以及孩子们说明：她是多么需要我这样一个好朋友住在家里帮忙。
我不清楚淑景是如何跟她丈夫交代的。孩子和父亲通电话时经常提到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从淑景丈夫过往那种假惺惺的态度来判断，他不是对我毫无戒备的。明眼人一看我的举手投足不难猜出个八九分，何况我从来不遮遮掩掩。
很难设身处地为淑景丈夫想一想，如何放心让一个来者不“善”的我，天天睡在他老婆身边？我问过淑景了，她叫我别担心，她自有一套说法。
其实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天晚饭后，我和两个孩子正坐在电视机前享用淑景端上来的，切成莲花状的柳橙。
电话铃声打破了和谐。淑景接起来，先是表情严肃甚至有些不耐烦，后来缓和了一些把听筒递给孩子，他们说的都是韩国话，我只能从声音中判断，好像在讨论一件比较关系重大的家庭事务，孩子们叫嚷着表示反对，又把电话还给淑景。
她起身走进房间去说话，孩子们立即告诉我：
爸爸太想他们了，要改变计划叫他们提前回韩国。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想回去。
现在要等妈妈去跟
爸爸商量，争取留下来。他们很焦急等待结果，小的那个还趴到门缝边去偷听。我好像不觉得意外，而且我还知道淑景一定不会答应，所以一点都不紧张。
但是，里面的话音时高时低，很接近争吵了。我跟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如果反对无效，淑景丈夫执意要他们回去，我现在的幸福生活将宣告结束。一时间，脑子里飞快旋转，录像快进一般闪出无数伤感画面。我不会继续留在安娜堡了。和淑景真正生活在一起才一个多月，刚刚尝到一点甜头。我要求的并不多，在他们白头偕老的婚姻中，只有这一年，淑景可以比较完整地属于我，留下一段风花雪月的回忆。只此而已。
我走出门外，站在春寒料峭的夜空下抽了一支烟，眼睛湿润了。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伤感还早了点，我只是觉得委屈。的确，我和淑景的感情并非光明磊落，但是我无意破坏她的家庭，爱一个人又有什么罪过？并且她需要我的爱。
回到客厅，淑景还没有出来。两个孩子没耐性管大人们的事了，又专注到电视节目上。
我坐回他们身边，等待结果。
大约又谈了半个多小时，淑景出来把听筒递给我，说她丈夫想跟我说几句。
我能说什么？太突然了，毫无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接了过来。
他说淑景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辛苦，多亏有我相帮，对此深表感谢……不明白这番话从何说起，很可能是淑景要他说的。我看看淑景，她也正看着我，目光深邃带着鼓励。
我“哦，哦，”似是而非地应着，实在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对答。既不愿意说假话也不能说真话，既不能说是应尽的义务更不能说在帮他尽义务。
还好他们的大儿子把电话要过去，急着问爸爸他们是否可以留下。我也迫切地想知道。
显然，他们的爸爸妥协了。挂断电话，两个孩子高兴地扑到妈妈怀里。
淑景搂着他们，欣慰地露出笑容。
我没有追问起因和经过，淑景似乎不愿意再提这件事。
吴思迁常拿我取笑：“老天啊，什么世道啊？做贼的不心虚，被偷的还要假客气。你看你多滋润？淑景把你养得白白胖胖，都喂你吃什么了？”
“鲜奶。行了吧？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吧？”
“啊？我是问你一日三餐吃什么了。”
“吃得很好。她很会做。我最喜欢吃她烤的牛排，比外面西餐店里的都香，又嫩又鲜，我一次能吃两块。”
“哇！你说得我直流口水了。”
“牛排可讲究了：买的时候要挑贵的，那种夹着牛油的小牛肉；烤的时候要掐住火候，我见她烤上一会就拉出来晾一晾，说是不会外老里生，到个六成熟一装盘，配上洋葱青椒蘑菇片，再洒上细盐、黑糊椒。”
“我还是想吃她裹的寿司，以前我们上班的时候她送来的那种。后来我去一家日本餐馆要过一份，可没她做的好吃。”吴思迁还没忘恩负义。
“都说女人想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让家里的美味佳肴永远没法被外面的野食代替。”
“那么男人想抓住女人的心呢？也要让她吃得饱饱的，就不会出去找零食了。”他也学会添油加醋讲黄段子了。
“青出于蓝啊！你！现在比我还能说了。”我感慨。
“灵感都是你给的，嘿，你教我的那一招（他举着竖起来的食指和中指，滑稽的姿态），就是于芡喜欢的零食，有时候这里（他指指下面）力不从心，主食不够了，我就让她吃零食，吃饱为止。现在可好，有时候连主食都省了。”他把眼睛眯成了色迷迷的样子。
“傻瓜！你和我不一样，不能让小提前退休吧？这一招不能多用的，要适可而止。不过，你知道吗？很多男的不屑于用这招，因为他们怕自己显得无能。其实，光吃主食多乏味……”吴思迁接过去说了结论：
“男人累个半死，女人还会厌倦。”
“不错，开窍了，小子。你不必累个半死，于芡也不会厌倦。”
“那是，她根本离不开我。答应明年一毕业就和我登记。签证到期我就不用去求阿姨帮忙了，于芡会瞒着父母先解决我的身份问题。”
“嗯，初见成效。希望你不是白辛苦。什么时候拿到绿卡了才算公德圆满。”
“对了，一直想问你，上次丁小蒙那个Porscheman（保时捷男人）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快结婚了吧。”我故意逗他。
“不可能。丁小蒙和大陆的老公还没办离婚手续呢。”
“那算什么？一张纸签个字的事。有时想想，男欢女爱太容易了，婚姻也是很脆弱的，所以珍惜眼前的，别想太远。”
“你是不用想，淑景都替你想了。说不定哪天她头脑发热真就离了婚跟着你了。”
“我拿什么养她？靠图书馆这点工资？别说两个孩子，就她一个月买一件奢侈品，就得跟着我喝西北风啦。问题到这儿，已经不是我能不能合法娶她，而是能不能合理生存了。”
“我懂。对于我们男人来说，经济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爱和感情只是调味品。”
“幸福生活缺一不可啊。”轮到我下结论了。
很快又到我过生日了。
和朋友们商讨下来，大家都吃腻了香江楼的东西，千篇一律的聚会都快搞不清为什么了。
淑景决定为我在家里办生日聚会，她要我把所有的朋友都请来，正好是星期六，可以热热闹闹庆祝一番。
早上睁开眼，淑景站在床前对我说：“HappyBirthday！”。两个孩子也冲进来，爬上床头叫着“生日快乐”。我被拖到客厅，眼前一亮，原来，房间被特别布置过了，新换上的台布，印着五颜六色的彩条和“happyBirthday”的字样。墙上地下飘着好些气球，拖着螺旋型闪亮的丝带。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淑景又带着孩子去取订好的蛋糕。
整个下午，我帮着淑景一起准备聚会需要的食物。
晚上请来了吴思迁和于芡。先问了丁小蒙，她说要带托马斯来，我才答应吴思迁让于芡一起来。还有王磊万际平夫妻俩。唐恩一个人来，她的黑人老师还没到被邀请的时候。露西要十点钟关了店门才能赶到。算了算该有八个人。
淑景准备了一桌子吃的东西，大部分是纯正的韩国菜。她操办得精心周到。
印象中，只有小时候奶奶为我做过几次快乐的生日，用盖着大排骨、大虾、荷包蛋的长寿面请客，现在想起来都是黑白电影一般的记忆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怕过生日，和父亲两人守着一屋子冷冷清清。母亲有一年给我寄了生日礼物和卡片，祝我快乐，我却快乐不起来。
去年的生日在沙瑞班上别有一番趣味，不过那时我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淑景身上。做梦也不会想到现在的我可以坐在她家里，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像一个家庭主妇为我招待朋友。
突如其来的感动，我看她准备得差不多了，孩子去她哥哥家做功课，客人还没来。
她被我拉进卧房，我一边说：“TodayismyBirthdaysoIcandowhateverIwanttodo,right?(今天是我生日,所以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对吗?)”
她明白我的意思，会心一笑，很愉快地接受了我冲动不已的爱。
搬过来以后，我们每晚睡在一起，从容做爱，很久没有这样穿着衣服草率匆忙地行事了。偶尔为之，还觉得很煽情。我知道淑景喜欢这样热情似火的冲动。
当她重新梳妆打扮好，面带潮红，目窕心与地轻轻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YouarethebestpresentIeverhave．（你就是我得到的最好礼物）”
“Iwillgiveyousamesurprisetoo．（我也会给你一样的惊喜）”
我看见一个很大的包好的生日礼物放在衣橱里，猜不出是什么。她要等大家来了让我一起开礼物。我很快乐地答应了。
晚上，淑景先把孩子接了回来。
丁小蒙和托马斯开着保时捷最先到。我和淑景开始招呼客人。
托马斯是个很结实的日尔曼人，在白人中不算英俊，个头也不大，但神采奕奕，是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男子。他“呜呜”的惊呼桌上丰盛的晚餐，磨拳擦掌，用欧洲口音很重的英语说：“Iwanthavemealnow．（我现在就想吃了）”
丁小蒙拉他后背的衣服，“Areyouhungry？（你饿了吗）”
从他们不经意流露的亲昵，我断定两人关系已经不同寻常了。
托马斯回头对丁小蒙咧着嘴笑，然后转向我说：“Happybirthday！Thankyouforinvitingme！（生日快乐，感谢你邀请我）”他的英语不是很流利。
当着两个外国人，我用中文对小蒙说：“眉飞色舞的，你到底让他得逞了？”
丁小蒙脸色红润，轻轻抡过一包礼物砸我。
王磊和万际平来了以后很拘谨，他们本来就是拘谨的一对。万际平总让我联想到“东郭先生”，踩到蚂蚁都要赔礼道歉的老好人。王磊是学教育的，自己还没孩子，一见淑景的两个男孩，立即上前用深入浅出的教育方式和他们攀谈起来。
万际平一字一顿的中国英语和托马斯挫词铿锵的德国英语交谈起来，两个男人说着同一种语言，却没有一个词的发音一样，听着很滑稽！
吴思迁和于芡带着唐恩姗姗来迟，他居然还耗在门外细细打量令人着迷的高级跑车，一点不介意这是丁小蒙男朋友的车。对男人来说，可能车子比女人更听话，同样是驾驭的快感。
这是于芡和丁小蒙第一次会面。丁小蒙反而落落大方，拿出一付大姐姐的姿态。
于芡在我们中间很不自然，她狐疑的眼神和尖刻的腔调令我想到了妹妹。她们都属于未成年的“早期”移民，在文化的夹缝里成长起来，带着水土不服，营养不良的综合症，像一棵棵结着酸果的移植树。
美国本来就是移民的国度，无论生活方式怎样美国化，都无法定义算不算真正的美国人。因为美国没有本土文化，被各种移民文化渗透，西方文明东方文明互相渗透，欧洲的亚洲的非洲的，宗教的人种的地域的族群的……形成了渭泾分明又界限模糊的“快餐”文化。
就拿饮食文化里的快餐来说，遍布美国的麦当劳汉堡包那是由德国汉堡演变而来；披萨来自意大利；还有那些所谓的中餐馆。它们都在美国生存下来了，以不同形式的背景。
每代移民背负着各自的文化，或深或浅挣扎在美国这块新土地上，让这个国度具有了包容性。但是我们必须先有自我，才能找到适当的位置，否则无论多么成功都会迷失。
世界各地都在发展，美国的发达不再遥遥领先，已逐渐失去了物质文明的诱人光彩。90后的新移民，把前几代死心踏地的奋斗精神留给了美国历史。更有像唐恩这一代年轻留学生，仗着殷实的家庭条件，以优越的姿态来到美国。他们的信条里，来不来美国都不能影响享受生活的标准。这些享乐型的年轻人早就被西方文化熏陶过了，到美国接受再教育，他们是轻松的。相比之下，妹妹和于芡来美国的那个时代，大环境加上成长期，文化冲突加上世界观的抵触，她们格外沉重。
我算幸运，没在母亲的安排下过早来美国，没染上这种尴尬的心态。
唐恩身穿一袭黑大衣，长过膝盖，很配她婷婷玉立的模特身材。从她落落寡欢的神情里，看出她在刻意装深沉，好让自己显得成熟，一定是因为爱上了过于年长的老师。
我坐在沙发里看着这些好朋友，东琢磨西琢磨，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念家人。
淑景做的韩国烧烤比餐馆里的更地道。腌过的牛仔骨被淑景料理得满屋生香。丰盛的食物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一齐凑到餐桌上端盘子拿叉子，都是一次性餐具。没有人客气没有注意吃相，反正人多坐不下，自助餐形式，方便自由交谈。
大家不咎既往，吃得气氛非常好。淑景真是个令人骄傲的女主人，我不由想起了她丈夫一贯怡然自得的神情。那张合家欢仍立在吧台上，每个人都去看了，又都明白我的处境，实在很微妙。在我的朋友中，知情者心照不宣，当着孩子的面都比较检点。
我有自知之明。淑景总是处处表现得体。
正餐后，丁小蒙和王磊帮着淑景收拾，这种时候最看得出谁是好女人，谁是懒女人。
淑景端出了水果拼盘和蛋糕，终于可以坐下来拆生日礼物了。朋友们送的小礼物拆了一地，不管是什么都有一份心意，看起来十分热闹。
淑景解下围裙，进屋换了身衣服补了妆，出来时拎了一个大塑料袋。众目睽睽都在等着看她送什么给我。她笑盈盈把一个大纸袋递给我，很重，里面有个包装纸糊好的大盒子，一尺见方，比普通的鞋盒高而且大一些。不会是一双鞋子吧？我有点迫不及待，但还是保持风度小心翼翼把包装纸打开。拆到一半我已经呼吸困难，因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专业照相机NikonF50！
简直贵重得有点离谱了！我没工夫去细想里面包含了多少淑景的爱，双手捧住了这件充满质感的沉甸甸的礼物，彻底乐晕了。
吴思迁酸溜溜地说：“别光顾着自己高兴，快装上胶卷给我们来几张大特写吧。”
我笑他：“你还要大特写？不怕脸上的青春痘一个比一个清楚啊？”
托马斯很内行，帮我装镜头装胶卷。丁小蒙在一边拉着淑景悄悄说他也有一个。
第一张大特写相片拍的是淑景为我准备的生日蛋糕，上面有她预定时要求写的字样“HappyBirthday”和“ILoveYou”。
我用陶醉的眼神看着淑景，以后这部相机里还会满载她的影像，留给将来不能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陪伴我。因此，这件礼物更加充满了意义。
我还在相机盒子里看到了一张香气扑鼻的生日卡，正要打开，淑景红着脸伸手阻止。朋友们起哄要传阅，我卷上所有礼物，藏进了卧室。
露西来的时候，拆礼物刚过，又掀起了一阵声浪。她说特意不吃晚饭，饿到现在为了要饱餐一顿久违的韩国菜。细心的淑景早用几个盘子帮她每样留出了一份，用保鲜薄膜包好的，又重新烤出一盘新鲜牛肉，端出来摆了一桌子。露西和淑景开闸似地说上了韩国话。
露西也特别周到，除了送我一瓶男用香水，还准备一份高级化妆品送给淑景。不仅仅语言上能进一步沟通，在我的朋友中，她们俩另有一番交情。就好比淑景能从露西身上找到她那一半世界里也有人可以认同我们的情感。
大家各玩各的，闹到很晚。
送走了客人，淑景有点精疲力尽了。我推她坐在沙发上休息，自己来收拾残局。她坐下喝着一杯茶，看我转进转出地忙。她由衷地说感激我的体贴。我说那是应该的，本来就都是因为我。可她说她丈夫就不会那么细心……她问我今天开心吗？我说当然。她忽然俏皮地一笑，让我答应她一个小小的请求。问她是什么？她说等一会告诉我。
忙完以后，进房间锁了门。在浴室边，她拉住我，吊在我身上，说出了她的小小请求：要我帮她洗澡。我高兴地点点头。
那还不简单？我求之不得的美差。吻着她进了浴室，我顿时意识到哪里不妥。
她是要和我一起洗澡！
说出来难为情，我们好了那么久，我还从未在她面前完全暴露过自己的身体。激动的时候她拉扯过我的内衣，但是我有我的底线。我有我健康完美的身体，却不是我想要的，与心理因素完全相反的身体成了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一次又一次，淑景尊重我的防守，不让我觉得难堪。今晚她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我已经答应了。
浴缸里泛起一层蓬松洁白的泡沫，她想得真周到，多少给我一些遮掩。
我不是个喜欢遮遮掩掩的人，要脱就爽爽快快脱吧。从小到大，生平最羡慕人家的两件事就是站着撒尿和光着膀子游泳。我一把从后背揪起了里里外外所有衣服，一伸胳膊一低头，干净利落整个扒光了自己。淑景歪着脑袋看我，寻欢作乐一般的笑脸。
“That’smuscle.（这是胸肌）”我一手握拳夹紧胳膊,一手拍着胸膛，大言不惭地。曾经我的确猛练过一阵哑铃，想把胸部练得像健身运动员那么结实。
淑景被我逗乐了，开心地过来扒下了我的裤子。低下头我抓耳挠腮，对淑景说：出生的时候我跑得太快，所以把小鸡鸡弄丢了。
两句玩笑让我暴露在淑景面前并没有多尴尬，说完我很温柔地去解下淑景的衣服。
夜很深了，淑景实在很累了，被我紧紧拥着，均匀的呼吸把她送入了梦乡。和她粘连在一起的身体难分难解，让我浑沌初开的激昂无法平息。
爱可以奇迹般令人重生。
丁小蒙果然投入了托马斯的怀抱。
当我有机会再度问起时，她已经非常地状况了。我的关切纯属多余。
四月的安娜堡风光依旧，太阳从春天的角度照耀人们新的希望。街头的露天餐桌和咖啡座又铺排出来，被坐满了，象征性撑着几把带招牌的阳伞。
我和丁小蒙约出来吃午饭。
“你真了解他吗？有很多问题让人担心！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问题总会有的。他是个成熟的男人，我相信他的真诚。”
“他愿意为你离婚？长期留在美国？你说过他只是公派三年，已经来了快两年……”
“这些我还来不及考虑，”小蒙用力摇了摇头，像要甩开烦恼。飞扬的发丝有些零乱，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轮廓。我从她的笑容里发现了久违的快乐，比以往的轻佻些。
她继续说：“最起码他让我觉得被一个男人爱着真好。他会去面对一切问题。虽然和日本太太毫无感情，不过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所以不容易离婚。”
“真麻烦！婚姻里有了孩子就复杂了。我不怀疑他的品性。”
“没错。他是个感情用事的男人，这一点和你很象。他的热情让人招架不住。他的日本太太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家庭妇女，他认为自己选择东方女性没有错，可是选错了对象，不该娶个依附难缠的日本女人。”
“那就是哄你了。当初那日本女人肯定也是他百般热情追来的吧？”
“错。正相反，据说只认识了三天，就和他睡了。那时候他是单身，又有魅力，我相信女方会主动的。”
“我不信！没受过教育的日本传统女人会那么开放？咳！我看你已经着迷了，
恋爱中的女人啊，我在这说一百句也扳不倒他枕头边的一句！好吧，既然你们已经好上了，应该为你祝福！你快乐，我也高兴！”
“知道你是好心。我想过的，离不离婚，不用我逼他，只要有真心总会有结果。”
我决定不再说任何扫兴的话，“你们天天在一起吧？晚上他不回家？”
“偶尔回去。除了白天一有空就来陪我，有时他试飞行器还开着带我去外州过几天。他喜欢低空飞行，吓死我了。”
“哈！吓着你才往他怀里钻，不是吗？小心！在空中做爱可危险呐！”
“讨厌，不告诉你了，总不往好的想！”
“咳，男人那一套！我都会。不过谁能跟你的托马斯比？钱多得开上飞机了。”
丁小蒙心满意足的表情在春光明媚中愈加生动起来。
冰雪覆盖的漫长冬天在几场大雨小雨之后，不留痕迹地过去了，到处流露着鲜嫩色彩，释放出盅惑的气息。
去年的整个春天我和淑景几乎都在公园里渡过，又见春光乍现，回忆也都历历在目了。相比之下，我们更加珍惜可以在家里自由自在日夜厮守的春光无限。
恋爱的过程，就像烹饪一道讲究的大菜：初级阶段选料切配是两人逐步了解之后尝试接触的准备期，把各自最好的方面以最佳形式表现出来。然后分别煎炒蒸炸，需要高温加工，那是双方必然经历的投入期，为分离和火烫的热情受煎熬。后期制做放到一起炖煮就需要慢火烘焙，有滋有味的混合期，好比两人走到一起过上了日子……总之，不同阶段的调味和火候都要掌握好了才能做出一道美味佳肴，品尝恋爱的香醇甘甜。
我把它们总结成：软磨硬泡、热火朝天、相濡以沫三部曲。
恋爱中的吴思迁和于芡也该第三阶段了。但好像他们的第二阶段过于草率，去年入冬以来，见面就一直闷在屋里。到了春天，两人像是冬眠醒来外出觅食的小动物，四处找乐。
芝加哥，底特律……他们发现了诸多游乐场，风景点，还有shoppingmall（商贸中心），回来向我们积极推荐，甚至愿意做向导带路。
安娜堡虽不是城堡，可这里街小店小，冰雪一封城，着实让人冬眠一般提不起精神。
在吴思迁的鼓励下，唐恩跟着他们，我和淑景带上孩子，常在周末有些安排。
那次我们商量好去底特律城外的购物中心，一前一后跟车，开了半个多小时。
两座状如候机大楼的双层巨型建筑被一个跨越八车道的封闭天桥连接着，巨为宽广的停车场分布在前后左右。走进去，里面有花圃，快餐厅和咖啡馆，儿童乐园，以及包罗万象的上千家店铺、商场。从配钥匙，做饼干的小店到纽约第五大道（FifthAV)的分店和世界级精品专卖。有商业的地方就有漂亮的装潢，精美的广告……营造出一个极度强化的氛围：花钱吧，不管你挣多少。
我给淑景买了一套薄薄的春装，她给我和孩子们各买了一套NIKE（耐克）运动衣。淑景很爱逛商店却很挑剔，购买的命中率不是很高。当然，主要问题还是便宜的看不中，看中的不便宜。所以花不花钱，女人都爱逛商店。
吴思迁和于芡买了一个半人多高的玩具Tweety（卡通片里的小翠鸟造型），开心得象一对孩子。唐恩从香港来，很久没有过她的购物瘾了，手里攥着皮夹子，后来干脆攥着信用卡，大包小包两只手提满了。她借口上厕所，让我和吴思迁帮着拎东西。
置身于物质的海洋，没有钞票的风帆，没有信用卡的航标，迷失沉沦是很快很快的事。
回去路上，我开车，跟在吴思迁的车后面，走高速公路天黑前能回到安娜堡。
快到家时，天色渐暗，我一直紧跟着吴思迁，隔道对面开过来的车亮起了灯，黄昏时的光线最晃眼。
好不容易开到出口，下了高速公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道，弯道前是有红绿灯的路口。吴思迁的车前面有一辆大卡车，当我拐过弯时它正好挡住了道口的红灯，视线中没有红灯的警告，减速的反应慢了一拍。在踩住煞车的几秒钟里，我感觉到下坡的惯性，随后是一声钝响，沉重的撞击让车里人猛往前冲。我的脑袋撞在方向盘上，虽然没有强烈到造成伤害，也着实吓了一大跳。淑景捂住胸口掉头去看后座的两个孩子，还好，他们瞪大了眼睛跳起来问是怎么回事，应该没有大碍。
吴思迁的车也正处下坡，被我撞得直往前冲，顶在了前面大卡车的后挡板上。
淑庆急着问后座的孩子有没有伤痛。我赶紧下车察看，卡车份量重，没什么动静，可铝合金后挡板被顶得凹进去一大块。
吴思迁也跳下车来，摊着双手对我吼：“你怎么啦？睡着了吗？想害我啊。”
卡车里下来一个司机，查看了车尾的状况。
事故并不大，因为三辆车都有损伤，牵扯到保险公司，所以必须喊来警察登记，写事故报告。
我属于肇事者，被开了一张一百多元的罚款单，并扣了驾驶记录积分。一大堆的询问，填表，看证件，处理到黑灯瞎火才算完。
我气急败坏抱怨自己！惹出这一堆麻烦。淑景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责怪我的话。但明摆着这是我粗心大意造成的。
车子都还能开，我知趣地让淑景开车，自己换到旁边压压惊。
我能感觉到淑景的紧张，因为有孩子在车上，可千万不能发生意外。
很沉闷地回到家里，大家都累了。我心里的内疚与自责比淑景怪罪我还难受。
好事可以做一百件，坏事却不能发生一次。
俗话说好事成双，祸不单行。这坏事来起来是有惯性的，那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到家没多久，淑景在厨房忙着给我们弄吃的，她先生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两个孩子顺手接了，当即把刚才的交通事故给汇报了，等淑景追出来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她只好抢过电话做一番解释。我能估计到她丈夫听了这点事一定会怪她不该让我开车。
其实，自从上次为了提前回韩国的事有过的争议之后，淑景丈夫几乎三天两头打电话来，令我忐忑不安。电话终于结束，淑景果然闷闷不乐。她要顶住多大压力啊？我在想，却不敢多问。
晚上睡觉前，我才知道淑景闷闷不乐还另有原因。
被压抑的情绪左右着，我和淑景破天荒第一次上了床没有亲昵的举动，各自睡在自己枕头上沉默不语。但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跟我说。今天的电话又不同寻常了，没有争执，那就是淑景妥协了什么，而且必然与我有关。
我自己去倒了两杯酒进来，一杯递到淑景手上。她看着我，目光专注，很快眼里充满了泪水。我喝上一口酒，避开她的眼神，看着墙角某一处说：“Sorryaboutwhathappenedtoday，causeyoulotsoftrouble.（今天的事对不起了，给你惹来这么多麻烦）”
她摇摇头说没有怪我，小事故过去就过去了。我伸手去抹她脸上仍在滚滚而下的泪水，有几滴掉进了酒杯。她抓住我的手，哽咽着连连说对不起，断断续续讲述了她的伤心。
今天电话里，她丈夫说暑假的一个多月假期，决定还是回来美国和她和孩子一起过。
我惊呆了一小会儿，眼睛也酸酸涨涨起来，那有什么？人家回来和老婆孩子一起过暑假，天经地义的事啊。我一抬下巴仰起脸，及时防止了眼泪流出来。
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这才享受了几天好日子？用不了多久，我又要外出流浪无家可归了
喝完了自己斟来的第二杯酒，换了一种绿瓶子里装的韩国米酒，其实就是高度数的白酒。我愣愣地发着呆。淑景在讲她和丈夫之间的一些对话经过。
话题是隐讳的，不能挑明的，也就更加难以排解。听得出来，淑景丈夫知道我入住家中以后，深表不安，所以，上次会冒出来要他们提前回韩国的主意。淑景以非常强硬的态度回绝了，有多强硬？好像连离婚都被提出来了。英文有限或者难于启齿，淑景讲的不很清楚。我的理解是：如果她丈夫对我们的关系表示疑虑，淑景宁可用离婚来做了结。这才迫使李先生打消了念头。可并不等于打消了他的疑虑，我认为那不过是迫不得已的缓兵之计。
果然，卷土重来的机会到了。我导致的车祸让淑景处于理亏的境地，这次，淑景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了。她直后悔事先应该关照孩子，不要跟父亲提起车祸的事。
没有用的。我反而劝她，就算车祸的事他不知道，暑假也是一定会回来的。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我正在接受这个现实。
在淑景面前，我竭力表现得很豁达，心里却在隐隐作痛。这种隐痛一阵烟似地升起来，盘旋而上，诡异地钻进了脑子里。忽然间，我看着淑景，怎么觉得她的眼泪和我的豁达一样是装出来的。同样无奈，但眼泪代表了屈服，屈服于她的丈夫等于要牺牲我，牺牲我们脆弱的情感和有限的时间……我不由得打个冷颤，迅速赶走了正在滋生的阴暗心理。
我不应该，太不应该这样曲解淑景了！她已经对我们的感情付出了很多很多，担下了很大的风险。怎么能怀疑她的眼泪呢？她最后要维护的只是有了两个孩子的婚姻。是的，她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没有孩子的负累，她愿意离开丈夫跟我在一起。虽然只是如果，却能够说明她给我的情份了。像我这样只能恋爱不能婚姻的人还想去奢求什么？
喝下去的酒在胃里发热，脑袋便像热气球，充盈了温暖，缓缓升腾，远离尘世般缥缈起来。难怪有人要借酒浇愁，还是有点道理的，至于愁更愁要明天才知道，谁又去管它呢？
我搂着淑景躺下，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那以后，我和淑景之间隐隐生出了一些淡漠，像情绪里飘浮着少许灰尘，很难看清，又很知道它的存在。我觉得她有几分沉闷，她说我没有以前那么爱说笑了。也许是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必然产生的倦怠，不去在意，希望制造一些气氛就能好起来。
一个过于温暖的下午，我去租了几盘录像带，是中国人开的杂货店里提供的古装。趁孩子不在家，可以和淑景一起看。
她泡好了咖啡，我放好了录像带，又拉上窗帘，门帘，让光线比较暧昧。
片子是一本香港拍的“金瓶梅”和“玉蒲团”，都从中国古代著名的艳书改编而来。二三流的演员，情节、细节篡改得乱七八糟，情色场面粗俗滑稽。看到一半，我觉得无聊，喝干了咖啡，把淑景往怀里拉。她和从前一样躺倒在沙发里，我学着录像里西门庆的无赖样，她的衣服，猴急地爬到她身上。长长的接吻正要状况，电视里武大郎冲进了画面，一阵跳骂追杀之声。
淑景突然推开我，拉过衣服穿上，低声说：“I’msorry，Ithinkit’stoolate，pickupchildrentime……（对不起，太晚了，该去接孩子了……）”
我平心静气说：“Ok．”好像还是第一次被淑景拒绝。
晚上，孩子入睡了，我们又在卧室里看完那些录像。看到后来，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等我从淑景身上下来，屏幕上已是一片雪花，连演职员表都放完了。
淑景笑我比西门庆还坏，我说比他坏没用，要比他有钱才行，大宅大院的娶上几房媳妇，生不出孩子也快活。淑景狐媚地上来亲我，却一口咬住我，疼得我“嗷嗷”叫。松开后又一把拧住我耳朵说：不管多有钱只准娶她一个。
我大着连连点头说：“OOOK，OOOK”。
下午的一点不愉快全抛开了。两个人相爱，有些小事不必太，我告诫自己
为了夏天的一个多月不至于流离失所，我开始经常往大学楼跑。在那里有过一段快乐，当我失意的时候，又回去寻找归宿，和朋友在一起的安全感。
唐恩在家，新买了个电视机，开得响彻楼宇。
她说这个月花光了所有的钱，等不及家里汇款，找到一份工作，在一个文具杂货店收钱。
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地下扔满了衣服，桌上堆满了化妆品，能摆住东西的地方都是小玩意儿。这种景象和吴思迁的房间太像了，区别只是男孩子的东西和女孩子的东西。
我自己挪出一块地方坐下来，啧啧感叹：“只有男卫生间女卫生间，你和吴思迁真是一对活宝，居然能创造出男不卫生间和女不卫生间。佩服佩服。”
唐恩笑咪咪并不搭理我，她看上去情绪不错，正在涂脂抹粉，准备出去赴约。
我以为是那个老师，她说不是，有个香港来的女同学，天天一起在外面吃饭、看电影。
“那还抹得那么起劲？”
“我要打扮得比她漂亮去吊凯子，才有优势啊？嘿嘿，女孩子的事你不懂，要让她做我的陪衬。”
见她一脸天真无邪，想象不出女孩子们的小心眼会有多多少少。
唐恩告诉我，安娜堡城里有个迪斯科舞厅，每周四晚上亚洲人最集中，她和吴思迁、于芡常去，问我今晚要不要和淑景一起去。我刚想说要回去问问淑景去不去，有个电话打进来。唐恩说起了香港话，娇滴滴的，多半是跟她男朋友。
刚才还嚷嚷着要去吊凯子。
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时，唐恩竟然泪流满面，“啪”地挂下电话。变化也太快了。问她又怎么了？唐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告诉我男朋友要和她分手。
“在我之前的女朋友……又去找他……知道我来了美国……他们又好上了……那个女人又逼着叫他跟我分手……”唐恩的脸成了小花猫。
“年纪轻轻，分来分去很正常……当初是不是你让他们分手的？”
“对了，她就是想报复我……”她突然擦眼泪，恨恨的说。
“你不是爱上那个老师了吗？应该谢她成全你了。再去吊几个凯子，你又不吃亏。”
“人家只是有点喜欢别人，又没说要跟他分手……”她万分委屈的，“而且他又不知道我喜欢别人……”
“那就好啦，有什么好哭的。你可以喜欢人家，那他也可以换换口味啊。”
“他去喜欢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跟那个女人好！”她几乎忘了悲痛，锋利的说。
“什么逻辑？你伤了别人，现在一报还一报！”说完我意识到这话对我自己也适用。
“我才不伤心呢！只是不甘心！再说来美国也是被爸爸妈妈逼的，他们自己想移民，让我先来吃苦受罪。”
“你吃什么苦啦？我看你比谁都开心……”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就要开心给他看。晚上去跳舞！找个比他好的男朋友气死他！“
不用我劝，唐恩自己想通了，洗个脸，重新换衣服化妆，对着镜子左顾右盼，问我好不好看。我说不好看。
“你眼里只有淑景好看。”
“SO？（那又怎么样？）”我简单回答她。现在的女孩太难缠了。
晚上，我悄悄问淑景有没有兴趣去跳一场舞。她想了想说：不太适合她的年龄。她让我自己去和朋友玩。我表示她不去，我也不去。
九点钟，孩子睡下后，她有点动心了，提起大学时，曾经最热衷于跳迪斯科。我说难怪现在有时听到节奏强的音乐，她都会不自觉地扭动，很诱人，相信在舞池里一定跳得更好。本来去不去无所谓的，突然很想欣赏淑景的舞姿，我竭力劝她难得放松一下。
孩子睡着以后，半夜不会起床，我们溜出去一会儿应该问题不大，可以早点回来。淑景见我苦苦哀求，终于答应了。
我们迅速换衣服打扮。她穿了一件白色长袖的紧身体恤，胸前有银色小贴片镶出来的字：“bebe”，配上一条有点小喇叭的白长裤，清晰的线条十分妖娆，却素净如出水芙蓉。她喷上了一些香水，又仔细化妆，比平时的略微浓了些：睫毛膏拉出了长而密的睫毛，扑闪着。唇线笔勾勒出饱满的形状，口红是带珠光的。我痴痴呆呆看着她，忘了自己该穿什么。
她对着镜子整理发梢，自言自语般问：“DoIlooktoooldtogotheDisco?（我去跳迪斯科是不是看上去太老了）”
“Definitelynot!（当然不！）”我的恭维是由衷的。
“Ifthereisdarkenough.（如果那里足够暗）”她足够自信地笑了。
我随便套了件宽松的棉布白衬衫和宽松的牛仔裤，干干净净地站在她身边。
然后，我们检查了两个熟睡的孩子，还有煤气、门窗，把电话拎起来搁置在一边，怕有人打进来吵醒孩子或发现我们不在。
三月底的夜晚，仍有些风寒，云低月斜。我格外，像要去猎奇，激动得瑟瑟发抖。我很高兴让淑景忘记了年龄，跟着我冒险一般走回少男少女的时代。
迪斯科舞厅总是那样，浑浊的音乐，摇晃的灯影，烟雾迷离扑朔。开场以后还有闪耀的激光，乐声愈加颠狂，震耳欲聋。夜生活里的人都放那么荡行骸，浑浑噩噩。我和淑景属于比较清醒的，但也很快感染了里面的气氛。正如唐恩说的，每周这一天的DJ是个日本人，来跳舞的就有很多亚洲人。
在舞池边凭栏观望的小圆桌前，我们找到了吴思迁、于芡，还有唐恩和她的女同学。
去跳舞就要在一起熟悉的人多，才热闹得起来。吴思迁见到我们非常意外，高兴地举起双手“嗨、嗨、嗨”要跟我击掌！
唐恩大概还在受男朋友电话的影响，眉宇间有些落寞。
吴思迁也跟淑景拍了拍巴掌，上上下下打量她，凑到我耳边喊：“她真的很漂亮！”
我得意地跟着音乐节拍直点头，色迷迷看着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在淑景身上，她真的很美，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美。我把吴思迁的赞叹转告淑景，她淡淡一笑。音乐声太大了，她稚气的用两个手指堵耳朵。
舞池里已经有一些人在张牙舞爪扭动着并不顺眼的舞姿。
唐恩和她的同学先下去了。我拉上淑景和吴思迁于芡一对，六个人围成一圈热热身。
舞厅里有股张力，催人，过度便有迷幻的感觉，出汗，虚脱，被人堆和声浪淹没在幽暗里，所有渲泄都不必节制。好像没有人在乎形象了。
我跳得不一定好，但一定合拍。很多人动作舞姿不错，却跟不上节奏。女人要性感柔韧，男人要利落洒脱。所以女人的衣服要紧身，男人的衣服或者裤子要宽松。来跳舞的人未必理会这些。于芡就很奇怪地穿着运动衫裤，旅游鞋，土得掉渣，手脚不协调。吴思迁跳得不难看但有几分滑稽，像个要推倒树桩的大笨熊，很可爱。唐恩摇摆得颇有乐感，把高挑的身材控制得恰到好处。
再看淑景，我今晚就是为看她跳舞而来的，真让人为之倾倒。除了装扮那么适宜，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她的脸时隐时现，简直美不胜收。她跳得含蓄娇媚，微举手臂，侧着身体火舞翩纤，实在风光无限。我找到了迷幻的感觉，周围一切在她的美色中黯淡无光，鸦雀无声。我忍不住上前贴紧她的身体，托住她的胯部，配合相同的幅度摆动。默契中，跳舞变成了一种挑逗。淑景的脸泛红了，微启的唇被我捉住，狂野而眩晕地吻她。
人渐渐越来越多，我们不愿停下来，不知不觉旁边围满了陌生人，年轻的亚洲人。
忘乎所以的一刻，淑景突然惊骇地低呼一声：“Mygod！Let’sgo,go！（老天！我们快走，走，走）”她骤然变色，惊慌失措的拉上我往外逃。
我来不及和朋友们告别，急匆匆跟着她出了舞厅。到了大街上，她才吁了口气，告诉我看见一个韩国学生是他们教堂的，父母和她哥哥丈夫都很熟。万一被认出来，让家人知道了，她将无法解释。
午夜时分，两个孩子的母亲还在舞厅里与人相拥，那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我理解了她的惊慌。我索取的快乐有点过份了。
心有余悸，回到家门口，她熄了车灯小心翼翼驶入自家的停车位，唯恐让邻居有所察觉。
她卸了妆，疲倦地躺下。如此仓惶逃回来，我们的与紧张一时难以平息。她居然向我道歉说没能让我玩得尽性。她说她感激我，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
我明白，现实中的她有着太多负担。
她很累，依然顺从地满足了我。拥吻中，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脸颊。我也哭了。
快下班的时候吴思迁来找我，说唐恩一个人在房间里流眼泪，他问不出个究竟，急坏了，让我提前下班去看望她。
唐恩蜷在看电视，脸上还挂着泪痕，早饭午饭都没吃。我下楼买了个汉堡包，先把她喂饱。我们打算开导她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生活。
“别伤心了。是你自己离开他的，男人嘛，最怕寂寞。”我拍拍她说。
“谁伤心了，只是不甘心。”她起身盘腿坐在床中央，要了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又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应该高兴。”她一扫愁容，满脸神秘兮兮的笑。
“什么目的？你又拆散他们了？”我猜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吴思迁和我盯着她，看她吞云吐雾眯着眼，“哼哼！昨天你说我该谢谢她，提醒我了。今天我打电话找到她，非常诚心诚意地感谢她。说自己到美国后爱上了别人，又不好意思向男朋友提出分手，正在发愁呢。她一出现，我总算可以把这个包袱扔掉了，然后特意嘱咐她千万不要说出来，希望他们永远相爱！哈哈，这个女人很要面子，我知道的。最后我劝她减肥，说他最嫌弃身材不好的女人。你们猜结果怎样？这个女人气得当时就摔了电话。刚刚我男朋友打电话来，说这个女人有毛病，突然乱发脾气，他受不了了。这次再分手再也不会要她了，所以他请求我的原谅，要跟我和好。我说自己很伤心，请他给我时间。”
唐恩一口气滔滔不绝讲完了几个回合，我和吴思迁目瞪口呆。真不能小看她！
她又说：“让他耐心去等我的原谅吧。”
“那你哭个什么劲，猫哭老鼠？”吴思迁回过神来。
她深沉地想了想，掐灭烟蒂说：“我可以爱别人或者放弃他。他不可以爱别人先说分手。”
“几条船踩来踩去的游戏，总有人落水，你把别人拖下去，自己爬上来了吗？”
她笑了，是她那年龄该有的无邪的笑。
我接着问：“你那位英俊的老师怎么样了？”
她满怀憧憬伸了伸胳膊腿，靠在墙上说：“他很好，对我很好，上星期去了外州，研究一个课题，要半年才能回来，不过三天两头有信有电话给我……临走的时候……还请我吃饭，在车里亲了我……”
我们再一次目瞪口呆。她还在说：“香港男朋友的电话早几天打过来，他还在，我才不会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呢。”
“搞不懂。乱七八糟，一会哭一会笑。”
我们决定放弃对她的关心。她够有手段的，厉害着呢，何需别人费心。
其实每个人的感情，每个人的生活不会受无关的人控制，甚至不受自己的控制。
很久不见丁小蒙，我把她叫来图书馆陪我上班。丁小蒙一心一意用功读书的时候，会到图书馆来看书，我常推着小车，趴在桌边和她聊天。自从有了托马斯，这种情况越来越少，几乎见不着她的面。可想而知，丁小蒙的功课都快当掉了。
“干什么呀你，没事把我召来陪你上班？”从声调上能感觉出她的开朗。
“陪我上班？你不用看书考试了吗？应该不是考你的飞行记录吧？”
从去年底到现在，其实我很高兴她走出了失恋的低落情绪。女人是一棵难养的植物，既需要阳光更少不了雨露，爱一个男人是阳光，被一个男人爱是雨露。一度枯萎的丁小蒙又被托马斯浇灌得如雨后花枝，水灵灵的鲜艳。
和丁小蒙坐在大玻璃窗前的书桌上，我继续开着玩笑：“最近在忙什么呢？音讯皆无，以为你偷渡去了德意志呢。”
“别来说我，那是因为你守着小家庭幸福美满，不忍心打扰。”
“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哪有你和托马斯浪漫。”
“又来了，你是不是非要见我痛苦才高兴啊？”
“怕你吃亏啊，我们中国人民必须站起来替你撑腰——抗日战争，再加德国法西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去你的，还保家卫国，抗美援朝呢！”
我把她摁在椅子上，“你要好好交待，都干了些什么有违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勾当！”我搜肠刮肚找出些豪言壮语。
“有什么可交待的，我烦都烦死了。托马斯缠着我，他老婆缠着他……”
我笑容僵硬地看着她，没想到麻烦来的那么快，“那日本女人知道你们的事了？”
“能不知道吗？上个月从日本回来了，托马斯还跟没魂似的，天天往我那儿跑。”
“夜不归宿？”
“差不多吧，”丁小蒙脸上带着胜利的女人才有的表情，忽然望着窗外“扑哧”一笑，带着几分甜蜜说：“昨天晚上他穿着睡衣，从窗口爬出来，叫了辆出租车到我那儿，半夜敲开门，把我的同屋吓了一跳，以为他梦游呢。”
“我看就是！爱到这份上了，离婚吧！至于表演得那么逼真吗？”
“他早提出离婚了。可日本女人死活不同意。”
“要是你甘心做小的，她同意吗？”
“废话！她同意我还不答应呢！”
“那你现在唱得算哪出啊？放长线钓大鱼？托马斯挺有钱的吧？”
“就他？飞机都玩，能剩下多少钱。”
“这么说，他是空麻袋？看着厚实。那犯得着为他假戏真做吗？搞不懂你。”
我用明察秋毫的目光看得丁小蒙换了一个坐姿。
“我也闹不清，反正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思考的余地。我被吴思迁害的……你知道，不然不会那么轻易接受他。唉，现在的我失去了从前的原则……”
“我理解，所以着急啊！当局者迷，怕的就是你被托马斯的热情冲昏头脑……这次他如果伤害你，我要把他的大鼻子打歪，把他的小飞机油箱打穿！”
“算了吧，你能有多大力气？”
“别小看我哦？问问这里的人，我跟铁塔一样的黑人都打过架。个头再大的男人，只要击中要害，马上叫他满地打滚……”我一握拳头，抬腿做了个向上踢的武功招势。
丁小蒙笑着摇头，“我信，你有不少绝招，行了吧？我还没被别人伤着，先被你气死了。全天下就你专情，就你好打抱不平，你是谁呀？大情圣？大情侠？自己还短斤少两的……”她故意损我，随即自己乐了。我自嘲惯了，从不介意朋友揭我的短。
我咬牙切齿，丁小蒙继续说：“你别傻了，多为自己想想吧。我看你这样跟淑景耗着，也不是回事。她年底一走，你在美国还是双手空空，一事无成。她有家有老公孩子，有人养有人爱，你呢？荒废的时间可都是你自己的！”
此话不假，道理我都明白，何尝又不是当局者迷呢？
我把自己放在没有选择的境地，远的不说，起码现在的我，生活和快乐都取决于淑景。
我的行踪被母亲知道了，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又开始为我的前途担忧上了。
她频繁给我打电话，说我毫无道理毫无意义一个人留在密西根。除非是有了男朋友，在那里成家立业，她才能接受。
为了耳根清净，我只好骗她说有个对象了，关系还没定下来。容易激动的母亲差点要订了机票过来相女婿。吓得我又编了一套谎话不许她瞎掺和。她刨根问底，从品貌学识到祖宗八辈，我一概胡言，怎么让她满意怎么说。
母亲在电话里除了没完没了的胡搅蛮缠，还有的无穷无尽的怨天尤人。她抱怨父亲无情无义把她当外人都不如。我理解父亲，现在他对阿姨负有责任，他们过着平淡安逸的生活，不应该再受母亲的骚扰。母亲又抱怨妹妹只会读书，不会生活，连个男朋友都交不上。可妹妹遵照的都是母亲的意愿，哪有十全十美统统让她满意的事啊？
最多的抱怨当然落在我身上。母亲三番五次要逼我去读书，让我去大学选修几门课，接受再教育。她说的很对，在美国立足，一定要有学位。图书馆的工作没有前途，想摆脱打杂的命运必须有学历。还有一条阳关大道，她跟我说：在美国，独身的女人很艰难，赶紧嫁个好老公才终身有靠……
剩下的，她抱怨麦克没有生活目标，没有生活情趣……抱怨她的工作，既辛苦又不是她热爱的本行，不能造服全人类……我成了母亲倾诉的对象。听得多了，听得烦了，她来的电话我尽量不接，不能总占着电话线一二个小时。
我绝对不能跟母亲说实话。自己也纳闷，因为分开太久疏远了？还在记恨所以不信任？总之找不到任何亲近的感觉，很难交流。据我分析，母亲的爱会给人压力，包括她对父亲的爱。她的思维方式总是从她自己的观点出发，简单的说就是主观。她对外界发生的很多事缺乏理解缺乏认同，反映出来的态度常常是大惊小怪小题大作或者形而上学形式主义。
如果母亲知道了我的性向问题，一定接受不了，一定痛哭流涕，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开导我都有可能，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把我扭转过来，科学的医学的伦理学的心理学的社会学人文学……轮番拿来当教材，谁听了不晕也昏死过去。
父亲不用问一句话，早把我看透了。也不用说一句话，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能让我如愿做个男孩，他也有责任。只要我别闯祸，自己保重，过得顺心如意了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父亲是这个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打电话回去让他放心，我很快乐，有人细心照料着，生活很安定，工作很顺利……
我经常寄钱给父亲，还要再三叮嘱别不舍得花。我说：钱是拿来花的不是用来存的。
虽然我知道：父亲不需要钱，他需要的是天伦之乐。很多年前，母亲剥夺了他生活中的快乐，现在，如果有第三代绕膝才是他的幸福晚年。父亲很清楚这是可望不可及的。
父亲对阿姨的感情极为单纯，有人生活在他身边，每天吃上他做的可口饭菜，已让父亲非常满足。许多时候，我感激阿姨带给父亲的安慰，是他这一生不美满中的美满了。母亲和我还有妹妹留给他的伤痛已足够多了。
当他抽着烈烟，喝着浓茶，品着生活的苦涩时，我不明白以善为本的父亲何以承受这人世间的不公平，即使在晚年都没有一个叶落归根，舒心的环境。而他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一丝抱怨。
从母亲身上我看到了追求理想需要付出的代价，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最后拿人生做抵押，赎都赎不回来。所以我没有远大理想没有崇高追求，只图眼前享乐，生活在虚无缥缈中。
从父亲身上我学会了爱，不是爱自己，是爱这个世界。爱不是据为己有，是甘心付出。
小时候我和妹妹捡回来的猫，到后来都是爸爸在照料，他养的花总是开得最好，有谁喜欢就送人了，嘱咐别人怎么浇水怎么施肥；爸爸连一盘炒青菜都做的无比用心，所以特别好吃。爱可以灌注到任何一件细微的小事里。
养花做菜我没学会，风花雪月无师自通。
我和淑景风花雪月的日子像流水一般过着，看似平静，却经不起任何坎坷，而且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了。天气从温暖到炎热的过程不会很长。五月份的时候，大太阳照下来已经让人头顶冒汗了。
我不喜欢天热起来的感觉，不得已一层层去掉保护，似乎不得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去年夏天我离开了淑景，今年夏天又不能如期相守。好好的一年光阴，风花雪月小桥流水般的岁月被硬生生截断了。我不喜欢夏天。
虽然我和淑景都很小心，尽量不去想也不提暑假的分离，但日子一天天过，现实一天天接近，没有办法回避，甚至每时每刻在影响我们。从淑景躲着我的眼神，从随时会响起来的电话，从孩子们的言谈中，从逐渐热起来的天气……我有点承受不住了。
最好的逃避莫过于工作。我又拿多了一些工作时间。
淑景不愿一个人去上课，不愿一个人闲散在家，去教会的时候被人拉住参加一个圣经班，下午和晚上，每星期两次。她说常常要被提问，回答不上会很羞愧，所以在家捧着《圣经》仔细研读。我不是基督徒，但懂得尊重《圣经》的神圣，更不能玷污淑景的虔诚，所以只好离她远远的。
宗教信仰在我看来是文化的繁衍传播，进化成某种概念和形式。《圣经》有各种文字的全译本，淑庆捧着的是韩文《新约》《旧约》合订本。《圣经》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它讲述着做人的道理，为人的准则。它的说服力和威慑力不可估量。
难得我的休息日，一切如常，安静的下午，和淑景一起吃过午饭，我看着电视，她收了桌子。最近，淑景学习《圣经》的时候，我独自沉迷于英文流行歌。有个黑人女歌手叫托尼的，一首“Unbreakmyheart（别伤我的心）”上了排行榜，我买来那张CD，放进卧室的小音响，就是从大学楼搬回来的那一台，反反复复听。这首歌的调子悲恸绝望，托尼用沙哑的嗓音唱来却是无怨无悔。正是我现在需要找的感觉。
我躺在，既不想睡觉也不想做爱，更不愿外出。户外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乌云，薄薄一层云霭，如同一张哭笑不得的脸。
我的大脑处于虚脱状态，没心情见朋友，没耐性哄孩子，更没了和淑景亲近的冲动。
知道那是自己的空虚在作祟，该去做些什么充实充实，比如选修一门课，另打一份工，可在淑景身边的时间就更少了。这一年的时间原本是留给淑景的，我回安娜堡的真正目的。
看着天花板，我放弃一个个念头。不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并不是淑景造成的，她比我承受了更大压力，她的无奈非常无奈，我必须容忍。
但是我无法容忍爱情或者生命的能量逐渐从每个毛孔散发，只留一个躯壳。
托尼浑厚嘶哑地唱着忧伤曲调，在耳际萦绕。也许别人的悲伤可以拿来做解药，缓释自己的症状。其实又很怕有共鸣。
我闭上眼睛，枕着手臂体验音乐的感染力。
突然，歌声顿止，我睁开眼，是淑景过来关掉的。我看着她熟悉而美丽的脸，离我近在咫尺，正在纳闷是不是音乐太大声，影响她念经？马上，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与以往有些不同，掩饰不住的烦燥几乎盖过了她的美丽。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她背对我坐在床沿上。
“Sorry，Idon'twantmakelove．（对不起，我不想做爱）”她的声音像从幽谷里传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是：对不起，我不想做爱了。多一个“了”字，仔细想想，意思完全不同。我们俩在英文表达上还是有障碍的。
当时，我在一秒钟里迅速传染上烦燥，“Ididn'tsayIwant！（我又没说想要！）”我理解成她现在不想，听起来莫名其妙，所以我回答得理直气壮接近于怒气冲冲。
她想表达的是以后都不想做爱了，但她没做解释，而是传染了我的忿怒，用挑衅的口吻说：“So，whatdoyouwant？（那你想干什么）”
仍然看不见她的脸，我更加怒气冲天，“Iwantdonothing！（我什么也不想干）”从跳起来，我坐在另一侧床沿，呼呼喘气。我们背对背坐着，很长时间的缄默。
一年多来，从认识到现在，我们第一次红了脸，同时认真地发脾气。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忽然被针扎一般疼痛，传遍全身。我听到分崩离析碎裂的声音，连时间都跌破摔碎在面前，捡都捡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淑景起身，是抽取面巾纸的声音，柔软而坚决，随后传来她的抽泣。
我感觉自己疼痛的心像她手里握着的面巾纸，一沾上眼泪即刻绵软了。我攀过床去拉她。她轻轻推开我的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Iwanttotalk.（我有话说）”
我不敢出声，靠在床头听她下文。
“Ithinkwehavetochange……（我觉得我们必须改变一下）”我继续听着，“Youandme……Wearestillgoodfriend……butdon'tmakelove……（你和我……我们还是好朋友……但是不要做爱了……）”
“What？Wearegoodfriend？（什么？我们是好朋友？）”我听不下去了，好朋友？一句话就能推翻已往了？我没法相信这话出自淑景依然迷人的嘴唇，不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会突然讲出这样离谱的话。而她确实很认真地这样对我说了。
我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虽然淑景近来有些情绪化，我们的关系有些冷淡，可是总不至于瞬间就能把我们的感情一笔勾销。并且，我完全不知缘由。
气氛变得奇怪而紧张，我觉得自己在被愚弄。不是被淑景，而是被上帝。难道老天在跟我和淑景开玩笑？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却只能对淑景发作，愤怒而激动地质问她：
“OK！Wearegoodfriend．WhyshouldIstayyourhome？…andwhyshouldIsleepinthisbed？…OK！Nowyouwantmegetoutforyourhusband.Justsayso!I'llmoveouttonight！（好吧！我们是好朋友。那我凭什么还留在你家里？凭什么睡在这张？好！你现在为了丈夫要赶我走了，直说啊，今晚我就搬出去）”我一跃而起，来回走动，做困兽状，诤诤有词对她吼。
终于，她抬起头看我，哭红的眼睛，半张的嘴，满脸惊惶。
她没有话说，由惊惶无助转而冷静地眨着泪水未干的眼睛。
“Ididn'tsayyouhavetomoveout…Ifyouwant，that'sOk．（我没说让你必须搬出去…如果你想那样，也可以）”她思路清晰，用一种近乎麻痹的冷漠来抵制我的暴跳如雷。我顿时清醒，意识到话说出口，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根本不让我找到任何转机。
我努力让自己适应几分钟里发生的一切，已经酿成了后果：今晚我将离开这个家——从来就不属于我，将来也不属于我的家。
我低下头，无声无息走到屋外点了支烟。大口大口喷出的烟雾有些浑浊，但顷刻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回到屋里，我平静地对淑景说：“Please，helpmefindoutmythings.Imakepackage．（请帮我把东西清出来，我要打包）”虽然语气坚决，但我知道自己潜意识里还想找台阶下。毕竟还没到非要分手的地步，就算恩断义绝了，我仍然记着她对我的好。
淑景的目光飘浮不定，一直避开我的视线。在我视线里她竟然如此陌生，陌生得连拉一下手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的心开始绞痛，绞出了泪水眼眶里。
猛地转身，我从储藏室里拎出大箱子摔在地上敞开了。
也许是我的态度恶劣，淑景起身开始清理我的东西，惯有的利索，细致。不到一个小时，我的衣服全部整整齐齐叠出来，码在，我的牙刷，毛巾也搁在桌边……
她居然问都不问我能搬去哪里？！难道她忘了我刚回来时无处安身的尴尬？一切都为了她。情何以堪？到今天我又落得如此下场。安娜堡的冬天有多冷，这一刻我的心就有多冷。我听到自己骨节和牙床间“咯咯”打颤的声音。
“Ihateyou!（我恨你）”
在她去接孩子回家以前，我收拾好了东西。短短几个月竟添置了许多物件，来时的那点行李之外，又多出一个纸箱。她没有马上送我走的意思，不像是挽留，却像是置之不理。
我赌着气说：“IcallStevenpickupmetonight．（我叫吴思迁晚上来接我）”
她扭着头回答我：最好别让孩子看见我离开，他们会伤心的。说完进橱房准备晚餐。
怕孩子伤心？那就是她不伤心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答应她等孩子睡了再走。
电话打到香江楼，吴思迁在上班，跑来听了。我让他下班后到淑景家接我搬回大学楼。他大概正忙，顾不上细问，只说太好了，大学楼的朋友欢迎我回归。跟他讲好一下班就来接我。估计要十一点以后。
晚上，在淑景家沉闷地吃完一顿最没滋味的晚餐，我仍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像我突然回来时的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有这么闹着玩的吗？
她早早让孩子去睡觉了，自己一刻不停忙完家务洗了澡，拿着那本《圣经》睡在。好像我已经离开了这里，已经不存在了。
我一直木呆呆地看电视，满脑子乱麻，心很痛，还有悲愤过度的超然。等一切静下来只有电视机微弱的声音和光影填充这间大客厅时，孤独与寒冷让我瑟瑟发抖。没有思维没有行动。卧室里的灯光告诉我淑景还在读她的《圣经》。上帝叫她不要爱我？确切地说是上帝认为我们不能相爱，更不能做爱！我必须这样理解才想得通淑景对我态度的转变。
关了电视，我去厨房找到了大半瓶葡萄酒，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统统灌进肚里。
酒精这东西很奇妙，当你浅酌慢饮时，它会温文尔雅地拥抱你，让人感受它的轻盈；当你倒灌猛喝时，它会莽撞冒失地冲击过来，迅速流窜到每一根血管，强劲有力。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团火在腹腔里升腾。几分钟里酒精作用像电流击中了我，大脑在极度混沌和极度清醒间剧烈摇摆。黑暗中，我倒进沙发，闭上眼睛，立刻置身于旋转木马围绕的圆盘中，七彩流溢，乐声四起。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荒唐可笑，既不应该又不值得的事。
眼前一片火光，鲜红欲滴，是我闭着眼睛看到的，是眼帘中狂奔的血液。周围有些响声，听来好似天崩地裂。我纹丝没动。身体的某个部位被一样柔软，温热的东西触碰，立即引来全身的刺痛。视觉，听觉，触觉，成倍地放大，痛苦也随之加剧，我四肢无力。
好容易睁开眼，看见开亮的吊灯和一团身影。
淑景起来看我，发现了空酒瓶，端来一杯很浓的热咖啡。
“AreyouOK？Youdrinktoomuch.（你没事吧？喝这么多）”她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不知有没有喝醉，忽然间脑子像一把刚打磨好的快刀，锋利雪亮。
我仍然闭着眼睛，冷静理智应声回答她：“Don'tworry，I'mjustwaitingStevenhere．（别担心，我只是在这儿等吴思迁）”
我用手捂住脑门，努力做到很平和的样子，同时接过了她递上来的咖啡，喝了一口。
她又回卧室了，带走了我熟悉的那股气息。卧室门敞着，她离我仅几步之遥，但这距离比从美国西海岸到东海岸还要难以跨越，我清楚地告诫自己。
墙上挂钟里的两根指针越靠越近，等到并拢了，它们又一分一秒地撇开，越走越远。
过十一点，我喝干了咖啡，在厨房洗了个冷水脸，酒完全醒了，退得不留痕迹。
拉开百叶门帘，我盘腿坐在门前的地毯上，看着外面车道的尽头，等待吴思迁出现。
卧室的灯关了，房间里只剩门外路灯的亮光，昏黄暗淡。
淑景能睡着吗？我隐约听见她的叹息，应该和她有个告别。
我在黑暗中轻轻走到床边，拉了拉她裹紧的被子，依稀辨出她侧着的身体。
淑景翻过身来，掀开了被子，轻轻拉我入怀。我紧紧拥抱她，碰到湿漉漉的面颊和发际。泪水也不受控地从我眼里滑下去，落在她身上。
我吸了吸鼻子说：“Yousay‘no’，Istay．Yousay‘go’，Igo．（你说‘不’，我就留下，你说‘走’，我就走）”她仍在哭，我等着听一个“No”，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打发来接我的吴思迁。她似乎挣扎了很久，松开我抹了抹泪，说“Go！”
我从床边直起腰，问她：“Go？”
她转过身去，哭着说：“Yes，Yougo．（是的，你走）”
我僵硬地在黑暗中昂了昂头，然后一个转身不再迟疑地出了卧室。我动作干脆拉开门，把行李搬出门外，穿上鞋，拉好了门帘，把自己关出在了门外。
五月的风，即使在夜里也毫无凉意，我却打了个寒颤。摸出烟艰难地点上，不愿再多想。
吴思迁来了，二话没说先把行李搬上车，对我摇着头却一脸喜色。
我回头看看纹丝不动的百页窗，还有最后一点期盼，也许淑景会在里面看着我离开。但是百页窗纹丝不动。多么安谧温暖的家啊，在甜蜜中入睡的家人。是我这个外人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和吴思迁两人坐进了车里，“砰”一声关上门，我最后又看了一眼那黑蒙蒙的卧室窗。吴思迁在黑夜里轰隆隆发动了他的小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吴思迁问个没完。我无从解释。
“怎么啦？被扫地出门了？”
“不至于。我自己决定搬出来的。”
“不会吧？没事好好的，淑景会放你走？”
“没什么事，争了几句，挺没劲的，一赌气正好脱身。”
“你们俩也会没劲啊，看她离不开你的样。”
“其实这世上的人有谁离不开谁啊？为了失去伴侣忧伤而死？恐怕那是动物才有的情感了。”
“当初你回来不就因为她离不开你嘛？现在独守空房反而离得开了？”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道出肺腑之言，我有点哽咽。
“咳，别伤心得太早，我看她不会放过半你的，信不信？不出三天她又会把你拖回去，何必把行李都搬出来呢，不就拌两句嘴吗？”
旁观者清，吴思迁说的有道理，我太冲动了，更加导致了淑景的紧张，所以她不敢留我。
“拌嘴事小，可她变了。自从上了那个圣经班，回来就一本正经。”
“她信基督教啊，当初接受你，已经是‘外快’了，后来对你那么好，该知足了。”
吴思迁第一次见我那么伤感，变着法子哄我开心。
“她老公暑假回来，大概察觉我们的关系……”
“哈！现在才察觉啊？已经够笨了！你们好了有一年吧？你要真是个男的，那淑景给你生个孩子都快一岁了……”
“去你的！不用怀胎十月了吗？”
“哦，忘记算进去了。”
我被吴思迁的胡言乱语逗乐了，“可今晚我睡哪儿？真麻烦。”
“先和唐恩挤一挤吧，我看这对你是件好事。趁早了断！搬出来重新安排，回去和我一起打工挣钱，早点做上生意，才有出头之日。”
“说得轻巧。一年的感情不明不白结束了，我能好受吗？让我先缓一缓。”
吴思迁眉飞色舞地说：“下班前我给唐恩打过电话了，让她迎接你回来，不许睡觉！于芡也在那里等我们。”
“玩几天可以，我想回加州。淑景还在安娜堡，我会心神不定。”
“说你重色轻友吧！怎么样，没了淑景连朋友都不要了。你回加州能干什么？”
“不知道。我现在很迷惘，先要走出这段感情再说。”
十二点了，大学楼灯火通明，立刻让人感受到年轻和自由。
我们把箱子搬进电梯，摁了喊话机，让楼上的唐恩和于芡出来接我们。
电梯门移开，唐恩和于芡笑容满面迎着我，七手八脚，四个人拖着行李一起进了屋。房间里亮晃晃开着所有的灯。加上朋友们的格外热情，好像我弃暗投明了一般。
我的房间住着别人，看看紧闭的房门，那里也有好多和淑景在一起的回忆。
我们四个人涌进唐恩的卧室，总算还有地方落脚，我堆下行李。久违的单身宿舍，几个月里搬进搬出，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从这个窗口依然可以望到淑景家那个方向，心里又一阵刺痛。
电视，音响，全开着，热闹非凡的子夜。
吴思迁弄来一些吃的喝的，大家席地而坐，算是小别重逢的庆祝。
音响里放着张国荣的专辑“红”。有一首“偷情”吸引了我的耳朵，压抑而伤感，和我此刻的心情很贴切。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
别看唐恩最小，平时娇生惯养的脾气，可她最善解人意。
她递上面巾纸，很温柔地劝我：“别伤心啦，你不也劝过我吗？过两天就好了。”
“还像不像个男人！？哭哭啼啼也来了。好啦！我们玩牌，打四十分总是三缺一，你回来正好，玩三盘，输的人明天买夜宵！”吴思迁拉开场子，摆出牌局。
于芡插话，“淑景对你那么好，舍得让你伤心？我还以为你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就为了看她到底舍不舍得，对吧？”唐恩补充。
吴思迁洗着牌，嚼着牛肉干说：“难怪，自己要搬出来，现在又哭……说不定淑景这会儿也正哭呢。”
我想了想淑景的眼泪，又想了想她说的“go”，心里酸酸的，也闹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了。
气不打一处来，我对他们嚷嚷：“统统闭嘴好不好？玩牌！”
我和唐恩搭档，打得乱七八糟，以最快的速度输掉两局。打牌是要动脑筋的，我连心都不在，肯定玩不好。扔下手里的牌，我又看了看钟，凌晨三点多了。
淑景一个人睡得着吗？我忽然意识到有一根神经从进门起一直绷着我，那就是电话。唐恩这里的电话淑景知道。吴思迁把我接走，她也应该知道我只有到唐恩这里来。潜意识中我一直在等电话响，等淑景打过来找我，说她一个人睡觉会害怕，说她让我走多么后悔，或者只是关心我有没有地方住，道一声晚安……现在，这根神经终于松驰下来，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要有电话早就打来了。过了最难熬的第一夜，天一亮，她忙于孩子和家务，又去教堂学圣经……一切与我有关的事只会变得越来越遥远……
我神情萎顿地说想睡觉了，实则想一个人静一静。我需要给自己一个安排。
吴思迁拍拍我肩膀，“好过点了吗？怕你睡不着啊。”说完他伸着懒腰和于芡下楼了。
很感激他们的好意，可是能陪我渡过的只是单调的时间，并不能缩短难过的历程。
随便拉条毯子铺在地上，枕着唐恩的衣服，我躺在了冰凉坚硬的地板上。唐恩倒头就睡了，我关了灯，让安静沉入黑暗中，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睡意。刚才在淑景家看着她睡觉和这会儿我自己躺下了，怎么好像是两个不同的晚上。中间不过是和朋友打了几圈牌，时空就那么奇怪，忽长忽短，忽远忽近，完全取决于人的心情，所谓的度日如年咫尺天涯吧。
白昼直接从十七楼的窗口跳进来，我醒了，居然没有“我在哪里？”的困惑，任何变故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了。看看唐恩已经不在，空空的，连被子也不见了，再一看被子盖在我身上。难怪睡得那么香，每次落难都有红颜知己的照料也不错。所以醒过来那一会儿，我想了想唐恩，她肯定是上课去了，不管怎么玩怎么颓废，功课从来不落下。用她的话说：一个学分上百美金呢，可不能扔在水里。她是有头脑的。
我下了很大决心翻身起来，找出浴巾、牙刷，居然发现淑景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的洗发水、肥皂、牙膏。她想得真周到，可我又不是去旅行。莫名其妙的抗拒心理，我已经在抗拒自己对她的思念了。
钻进淋浴室，我发现这里又小又暗更别提多脏了，以前怎么没觉得？过过好日子了就不能倒退，人的感受大都如此吧。洗澡条件是最能代表生活水平的。我怀念淑景家洁净舒适的大浴缸……
热水兜头浇遍全身，麻酥酥的刺痛，刚从睡眠中起来的身体特别。哗哗的水声笼罩一个封闭的空间，没有任何外界干扰，我在水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身心都有了活动的欲望。
我还有欲望吗？离了淑景没法过了吗？不是第一次离开她了，因为我因为其它客观原因，离开了也没那么难过。我想起了小北京、美宏、惠玉……
洗个澡舒服多了，我吹着口哨，梳着头，打算去图书馆找琼斯，重新要求多些工作日。琼斯真是个大好人，从来也没烦我，反倒是我自己不太好意思了，总在换来换去。没办法，回加州以前必须存些钱下来。我还在照镜子，唐恩在外面敲门，大概她上完课回来了，急着要用厕所。
“刚刚你在洗澡，我进门的时候电话响个不停，接了，是淑景。我说你在洗澡，她等会儿再打来。”唐恩一边手忙脚乱煎鸡蛋，一边大声说，排烟机开得呼呼直响，还是一屋子油烟，多半煎糊了。我愣在房间中央，脑袋里直翻腾，琢磨淑景的电话会说些什么。
唐恩又说：“被我们猜中了吧，不出二十四小时，她就会来找你。真后悔昨天还帮你搬箱子，多此一举，乖乖回去吧。”
“你以为我跟她过家家吗？好玩吗？你为什么不说我没来过？”我嘴硬，因为唐恩一脸轻蔑。
“怎么回答她是你的事。自己takecare（处理）吧。”她很不屑的说。
我气呼呼回房间，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想着淑景的电话将意味着什么？我该怎么办？
想起她冷若冰霜理出我的物品，又想起她一口回绝了让我留下，还有昨晚没等到她电话的失望……我能轻易妥协吗？应该不接她的电话！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拿得起放得下，就不该有赌气的表现，虽然我还很在乎她。也许她来电话只是有什么事交待，或者我忘了东西？我的激动只是自作多情……
不容我再多想，电话铃已经响了，响了几声我没去碰它，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唐恩探身进来看我，表情好奇，“不接？那把电话线拔掉，我听着烦……你是怕她根本没想要你回去吧？”她揶揄地，拄一双空筷子在嘴里咬着，一语道中了要害。
我瞥她一眼，拎起电话。
“Hello？”我在唐恩的监视下表现平静。那头传来淑景的声音，低低“嗨”了一声。
“DidIforgetsomething？（我忘了什么东西吗）”怀着戒备，我先故作轻松地问。
唐恩果然还看着我。
淑景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说：“Ihopeyouforgotsomething，Iwaslooking，butnothingleft.（我希望你忘了什么，看过了，什么也没留下）”她说的很慢，并不掩饰伤感。在她迟疑的数秒钟里，我的心被揪起来飞出了窗外，一落地肯定会四分五裂。
唐恩索性倚住门框，继续嘬她手里的筷子，绕有兴趣观望事态发展。
我很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背对唐恩，却果断对着话筒说：“So,whatcanIdoforyou?Idon'tknowwhatdidhappentous?Ineedtimetothink．Pleasedon'tcallmeagain．”（那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我不知道我们这是怎么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请别再打电话来了）”不敢再听她的声音，一说完，我马上挂了电话。
回头我瞪了一眼唐恩，她马上俏皮地举起双手和手里的筷子，“Sorry，I’mnotsupposetolistenyourprivacy.（对不起，我不该听你的隐私）”然后，她很知足地笑着退出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我再次望向窗外，看着淑景家的方向，再一次心酸无比。
和昨夜不同，我似乎挽回了一些面子，少了一些委曲。可淑景如果真的不再打电话来，我一定会后悔，然后更加心痛地离开安娜堡。
我还在呆呆地走神，电话又响了。这次我飞快地接了，没有说话。对方也没说话，只有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唐恩没再出现，我由着自己心软下去，从容等待着淑景哭完了好说话。
淑景语无伦次，一直说着“Sorry……（对不起）”，她的伤心融化了我的伤心。她鼻音很重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昨晚吴思迁的车一发动，她就跳了起来，跑到门口想对我说：“No”，想留住我。可是车子已经开出去了。然后，她回到，整夜开着灯，整夜流泪，整夜反复听那首“Unbreakmyheart”，整夜想我。
“Iwaswaitingyourcalllastnight.（昨晚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很没出息地申诉，所有气焰完全被她的泪水扑灭了。
“Icomepickupyourightnow！（我现在就来接你）”
还需要追究吗？也许她会解释。情感的力量如此强大，可以让人放下面子，冲昏头脑……
很快她已经到了楼下，坐在车里等我。我什么都没带，直接上了车。只见她哭得两眼红肿，扑进我怀里又泣不成声。我拥紧她，迎住了一个漫长而酸楚的吻。
换了位置，她让我开车回家。一进房间，没有说一句话，我们回到把几天来失落的爱统统补回来。
我给吴思迁和唐恩的说法是：一场爱的较量。我被打倒了，还没振作起来，对手却已认输，过来搀扶。我没有必要去挣扎。
他们都说下次我再被打倒，不会有人来抬担架了，叫淑景自己给我做人工呼吸。
一场小风波，在日趋平淡的感情里投下一颗石子。分离的痛楚再次让我们懂得了珍惜同居生活，彼此很小心地不去触碰那个伤疤，因为知道它确实存在。
既然是存在的，回避只能是暂时的。
过了些日子，我的物件又渐渐搬回了淑景家。平静之后有些问题才可以拿出来探讨。
答案不出所料：她读着《圣经》，无数次忏悔都无法减轻与我求欢后的内疚。她用了“guilty（有罪的）”这个词来解释拒绝做爱的情绪，所以提出了只和我做朋友。
而我非但不理解竟然怒气冲天。她不得已硬起心肠，没有阻止我的冲动。另外，淑景含糊其词，我明白她不是没有想过，与其等她丈夫快回来时让我搬出去，不如由我自己离开。
但是，她靠进我怀里又说：我真的走了，她才实实在在认识到多么需要我，多么爱我，多么离不开我。所有的罪恶她愿意承担，上帝的惩罚或下地狱都认了，她不舍得让我就此离开。我感动了。那一天的夕阳特别红，天气开始热起来，有了夏天的味道，夜短日长。孩子们在外面的球场上奔跑。我和淑景坐在前院的草地上，被夕阳染红了。我们的爱也增添了许多悲壮的色彩，又一个让我们不得不分离的夏季。好像缘份喜欢停留在冰雪覆盖的冬天。
有所抑制的欲望比任意放纵的来得更为强烈。也许这正是偷情能够冲破一切阻碍的强大动力。上帝在圣经里不也说人类有着犯罪的本性吗？当然，我们还知道：这不等于上帝允许人去犯罪，不等于人可以犯罪，也不等于人不会去犯罪。
我和淑景的情爱中，她的信仰，她的家庭，她的贞洁，甚至她原本正常的性向，都成了定罪的十字架，一个个背负在近乎完美的淑景身上。最终也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六月里，雷阵雨很多，过了晌午还有太阳，转眼乌云滚滚天昏地暗。
我和淑景在一起的日子只能用星期计算了，我们度过了平静温馨的两个星期。
一封从韩国寄来的信又让我感觉到一些异样。这回淑景没有隐瞒，说是她丈夫写来的。一封很情深意长的信。淑景大致说信里她丈夫提到了十年来的夫妻感情，里面有很多对她的歉疚，包括日常生活中对她的忽视。我能感受到淑景的触动，从她的口吻和闪烁的目光里。
我用沉默克制着情绪，酸酸的让我牙床发软。我有点后悔，应该坚持留在大学楼，然后早订机票回加州。如果说圣经的作用只是上帝的感召，那么这封信的作用就是上帝采取的具体措施了。我是上帝手中的一个棋子，必要时冲锋献阵，关键时舍卒保帅，功德圆满也难逃噩运。一盘残局正等着我。
接下来的日子，得过且过吧。
那封信以后，她丈夫常打来电话，她拎着移动话筒走进里屋。明知我听不懂，何必遮遮掩掩？这样的举动以前没有，因此在我的感觉里通话时间似乎越来越长。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这一类电话似乎越来越频繁。
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了。
一个郁闷异常的下午，看来又是雷雨天。孩子放学后在外面玩。淑景难得清闲坐在沙发，却有些烦闷的样子。很久没兴致哄她开心了，我问她想不想吃中国菜，我可以做，或者我们出去吃。她说要变天了，不想出去。我问她想不想看录像带，我去租几盒美国轻喜剧来看，她说会影响孩子做功课。我又去烧了两杯咖啡，她说太浓了，苦得涩口。我放弃再献殷情，百无聊赖靠在沙发里，陪着她发愣。
电话响了，知道又是她丈夫打来的，她拿起话筒信步往孩子房间走去。我的积怨在发酵，曾经属于我的言语呢喃和柔情现在给了别人。她的闪躲更惹我上火，我撒腿跟进孩子房间，坐在她对面，恶作剧地盯着她，几乎是逼视。韩国话我听不懂，只想看清她的神态，寻找。我令她很不自在了，摆着手，皱着眉，然后捂着话筒又往自己的卧室走去，并随手关上了房门。一不做二不休，我尾随着去推门，一拧门栓，被反锁了，那把我换上的锁。
户外响起了闷雷，我被彻底激怒了，丧失理智般用拳头砸门，用脚猛踢……又一阵滚雷，淑景开了门，捂着话筒，脸色苍白且生气的问我：“Why？Youdoingthis？（你干什么？）”
“Ijustneedtakemycigarettes！（我只是要拿我的烟）”我找个理由怒吼着，一脚踹开了门，从屋里的外套口袋中翻出香烟，她还没结束那通电话，控制着声音在解释什么。
两个孩子被雷声吓得往家跑，叫嚷着开门。我抓着烟从他们中间往外走。
雨点已经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It'sheavyrain！Whereareyougoing？（下大雨了，你去哪里）”两个孩子惊奇而关切地大叫。我头也不回没搭理。在平台上，我点着烟，猛吸了几口。大雨浇下来，淋湿了烟头，我扔了烟，出了平台，站在暴雨中。雨点冰凉打得我睁不开眼，浑身颤抖。两个孩子挑着门帘紧张的透过玻璃门望我。耀眼的闪电劈下来，我一哆嗦，挺直了脊背，任凭响雷在头顶开花，震耳欲聋。
淑景似乎也站在门边喊我，我一闭眼往大雨中冲去，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最初的冷颤很快被滂沱雨水洗涮掉，湿透的衣襟贴住了冰凉的肌肤。水流从身上每一处往下淌，寒冷从每一处往里钻。心脏收缩到无法跳动，渗出一丝温热，鲜红的液体，顺着雨水滴落在没有痕迹的水洼中。好像我并不在乎还有多少热血会被雨水冲走。
我低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抓着已经湿透的烟盒，在大雨中往山坡下最近的一个商业区走去。闪电和雷声夹着雨滴包围了我，有一个声音回旋在大脑中：
“Iwillnevertouchthiswomenagain！（我再也不要碰这个女人）”
因为和淑景交流用的是英语，这个念头便以英语生出来震荡着我的意识。
进了商业区里的麦当劳，我浑身滴着水走到柜台前。周围的人投来短暂注目，包括柜台里的人。我全然不顾，对着那人说：“Iwantacupofhotcoffee…butIhavenomoney．（我要一杯热咖啡……不过我没有钱）”
我目光炯炯，牙齿打颤。里面一个白人小伙子毫不犹豫转身拿了个空纸杯给我，指指热咖啡在柜台外一侧，自己动手倒。我谢了他，放满一杯咖啡，双手颤栗地端着它跌坐进靠窗的空位里，椅子上很快湿出一片。我去抓了一叠餐巾纸，徒劳地抹着满头满脸的雨水。
喝着滚烫的咖啡，我开始了正常的思维。这一次我不用装模作样搬出去了，已经走过一次，让闹剧重演太没意思，我也无法再向朋友求助，一切都是我自找，不该给别人添麻烦。
剩下的问题反而容易解决：打电话订机票。我只需尽快离开，远离这伤心之地。
看着窗外，雨点小了，天色亮了，但已是落日余晖穿透最薄的云层。我的心被咖啡烫暖了，恢复了跳动，每跳一下都隐隐作痛。
喝干了杯里最后一滴咖啡，我起身出了麦当劳。
雨几乎停了，风却更寒，吹在我湿漉漉的身上抖成一团，咬咬牙往回走。也许颤抖还为了必须面对淑景，她竟然让我不寒而栗了。
走近淑景家时，天已黑了。门前她的车不在，我麻木地拉开玻璃门进屋，两个男孩迎上来，惊呼着：“Wheredidyougo？Mamwentoutlookingforyou.（你去哪儿了？妈妈去找你了）”……他们一前一后拥着我，缠着问我不怕打雷吗？淋雨不冷吗？为什么生气？
我摸着两个孩子的头，笑着说：“I'mstupid.（我犯傻）”
我必须洗个热水澡，换换衣服。孩子又到门口等妈妈，我径直进了浴室。
洗了一个很烫的热水澡，逼走身上的寒气，我不想上演那种戏剧性的淋雨生病博取同情的情节。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追求淑景的时候就知道结果的，不是吗？养尊处优的这段日子让我忘了初衷？迷离的雾汽充满了浴室，我是清醒的。现在的痛楚从何而来？因为我无法忍受淑景在我还没准备退出的时候就把情意绵绵表现给我看。也许老天安排我去年离开才是恰到好处的。那时的我还没陷得如此深，那时的我还相信淑景的心是属于我的。
现在，我什么都不信了。
等我洗完澡，淑景已经回来，孩子们嚷嚷饿坏了，她忙着在厨房里弄晚饭。
我若无其事跟两个孩子一起看卡通，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淑景没有任何表示，对我带着小心翼翼。饭后，我照例检查了孩子的功课，继续教他们画画。淑景拿出一盒录像带，美国轻喜剧，下午我曾提议去租来看的那部电影，讲一个胖教授的黑人搞笑片。大概是她去找我时借来的。孩子们收了书包欢天喜地放录像。她又削了一盘水果端上来。两个孩子要抢盘里的哈密瓜，淑景制止他们，把盘子移到我面前。
看完电影，因为是喜剧片，大家都很轻松，各自回屋。
因为洗过澡了，我刷完牙先上床，背朝里裹着被子。一直以来，我们都合盖一条被子。
在大雨里冒出来的声音又回到耳际，让我最后再筑一道防线，免受伤害吧。
淑景洗完澡，悉悉簌簌在我身后躺下，轻声问：“Doyouwantdrink？（你想喝一点酒吗）”好像她确定我没有睡着。
我半蒙着脑袋回答：“No，Iwantsleep．（不，我想睡觉）”没有赌气，只希望自然而然的冷却，我会比较好过。
她关了灯，叹了口气躺下。我朝外让了让，避免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入夜的平静安抚我的伤痛，给我一个的机会，在告别这里之前。
特别安静的一分钟，淑景翻身，然后我感到她的手搭在我肩头。她的掌心温热，但我没有了回身去拥抱她的欲望。一秒钟的思考，我拍拍她的手说：“I'mOK!Overtonightnothinghappened，wearegoodfriendtomorrow．（我没事，过了今晚，就当什么也都没发生过，明天我们是好朋友）”
她收回了手，没有出声。我的确累了，很快入睡，连梦都不来打扰。
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物归原主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再次再次告诫自己，当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我的心境变得无比纯洁。让一切回归自然，我不是基督徒，但对上帝对生命对一切发生过的美好心怀感激。我睁开眼看见淑景，“嗨”了一声，道了早安：“Goodmorning”。
她略略诧异，迟疑地回应一声，“Goodmorning”。
“Sorryaboutyesterday．Iwassorudetoyou．（昨天非常抱歉，我对你太无礼了）”我为昨天的失态道歉。淑景释怀一笑，习惯地上前捋我头发，我赶紧避开翻身起床。
我擅自订好了下星期机票，三天里送上门。没有和朋友告别，没有向图书馆辞职，更没有让淑景知道。我默默地把纱窗移门的滑轮修好；把汽车尾灯灭了的灯泡换上；把壁炉里的残灰清除干净……淑景当然察觉了我的变化，晚上我仍然小心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也许她认为我又在做什么心理游戏，增添情趣。我的心冷冻麻醉着，保持清醒。
第四天了，我和淑庆没有任何肌肤的接触，连手指头都没碰一下，这是同居以来首次破下的记录。从图书馆下班，淑景照旧开车接我回家。
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浓，淡妆也化得细腻鲜亮。当然最鲜明的还是眼睛，最容易泄露情感，特别是有着漂亮眼睛的女人。今天她好像加了睫毛膏。我嗅出一些特别的意味，所以必须加倍留神，决不能受她诱惑。
她说接了我回家，晚上带孩子一起去吃自助餐。
一个规模很大的连锁自助餐店“OldCountryBuffet（老乡村自助餐）”，典型的美式西餐。内有十好几个大餐柜，沙拉，肉食，主食，甜点，水果，饮料……每个餐柜里都供应着不下十多样品种的新鲜食物。鸡块有炸的，煮的，烧的。现烤小牛肉，火腿，有专人为你一片片现割下来。还有意大利通心粉、披萨，各种面包，炒饭、炒面。沙拉餐柜最大，吊灯下几十种蔬菜，洗净切碎的，乍一看色彩缤纷像个花坛，另配有沙拉附料和各色沙拉酱。甜点里的蛋糕、布丁、果冰，分装在一个个大碟里，晶莹剔透像艺术品。
付十五块钱美金一个人，十岁以下儿童半价，进去的每个人都可以敞开肚子吃。这里适合胃口奇大的美国人，浪费是肯定的，吃饱了离开的几乎都剩下一桌子。小孩子满处乱跑，吃得乱七八糟的。
我们曾来过两次，孩子最是兴高采烈。我喜欢生吃蔬菜，浇上沙拉酱，还有就是烤牛肉，取来被切成薄薄一片片的牛肉，洒上细盐和胡椒粉，两口就没了。牛肉吃了长力气，淑景最高兴看我吃一大堆牛肉，说难怪我精力充沛。
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刚吃完第三盘小牛肉，淑景又为我取来满满一碟。两个孩子吃饱了，不知跑去哪里自己调配饮料甜点。她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熟练操持着刀叉，把一块带血泛红的嫩牛肉送进口中，她笑得十分暧昧，用一柄小勺幽雅地吃着香草冰激凌。
每次吃自助餐，都要吃到胃打横才罢休。吃饱了不会胡思乱想。谁说的温饱思淫欲？
这一天我们吃到九点多才回家。我在门外独自抽烟，遛了几圈消消食，也盘算着如何对淑景说我下星期离开的事。
夜空如洗，幽蓝得深不可测。星星月亮都隐去了，什么也看不到，一片虚空。如此平静的夜，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连风都止住脚步，躲在某个角落沉思去了。我已不会沉思。
太多的纷扰拥塞在头脑里，一动就牵丝拌藤扯着某一些痛处。由来已久，我把自己生命中的遗憾看成最大的敌人，战胜它才能解放自己，愉快正常地生活。取胜的标准是赢得女人的爱。世人怎么看并不重要，所爱的人把我当成男人来爱就是最大的满足。淑景给过我最大的满足。爱的夭折并不能全盘否定我曾经拥有过的骄傲。我早过了自卑自叹的阶段。
过足了烟瘾，我回到屋里。孩子已进卧室上床了，仍发出一阵阵叫嚷，自助餐后的让他们在打闹。淑景进去训斥，关了灯，关了门。
然后，她忙着把一天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听见她在叫我，走过去，她正拿着一根棒球棍，指着洗衣机后面，说有几只袜子被孩子扔到后面了，她够不着。
洗衣机和烘箱被安置在一个壁橱般的凹陷中，东西掉到后面很难弄出来。我曾帮她捡过两次衣服，探到后面用棍子往外挑。我接过棍子，趴在洗衣机上往后张望。胳臂不够长，只能用棒球棍去撩。袜子太小了，有点难度，弄了好一会都没够着。淑景搬来小凳子让我踩高一点。我站上去再踮起脚，掏了好半天才挑出那只该死的臭袜子，是小儿子的，才巴掌大。
举着棒球棍，我从小凳上下来。淑景火辣辣的目光正定在我脸上，随即她接过我手里的棍子，握住了我的手腕，顺势迎上来仓促地吻在我脸上。
心又在狂跳了，但我还是轻轻推开她，暗地里懊恼自己的意志太薄弱。
我心慌意乱抢先洗完澡，滞留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一本英文小说。一个字也看不进，一个字也看不明白。淑景出来关了灯，摸着黑拉我进卧室。想挣脱她的牵扯不那么容易，但我已有了思想准备：无论她风情万种或是泪水涟涟，都不能动摇。
到了，她果然宽衣解带把我往怀里拉，用她令人窒息的美色熏得我头晕目眩。突然间，我发现抵抗诱惑的挣扎远比忍受伤害的挣扎还要痛苦。所有的挣扎都源于这个女人，所有的痛苦都源于我自己的非份之想。现在是我该打消非份之想的时候了。
把淑景敞开的睡衣拉拢，我说：“Sorry,Ican’ttakethisanymore.Iwantbeyourfriendonly.(对不起,我不能再这样了。我们还是只做朋友吧)”
如果是朋友，她会很尴尬的，可我们不是朋友，所以淑景只当我在使性子，挑了挑眉毛，乖乖睡好了，潜台词是看我能憋多久。
到如今，激情过后的冷却，性爱已经不能维系我们的感情了？我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明知前面走不出去，又不愿倒退原路返回。或者说，那是在钻牛角尖，患得患失得不偿失。
听着淑景渐渐均匀的呼吸，她很安心地睡着了。
我却睁着双眼在黑暗里寻找答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即将离开她的伤感。机票这两天应该到了，下星期的这个时候我应该人在加州了。
想到这里，我问自己是不是太过极端了？当初爱上淑景的洒脱都哪去了？我何以变得如此脆弱？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最起码现在睡在淑景身边的人是我，刚刚她还投怀送报的人也是我。那我到底图个什么？
这一刻，我没有动，没有碰她，手掌在另一侧揪起了一把床单。
我明白了，我其实比当初比任何时候都更爱这个女人了！所有的煎熬、愤怒、不洒脱、不理智，因为我怕！我怕失去她，怕过早地失去，或者根本就不愿失去！
在淑景生活的五味瓶中，我只是其中一味。而她越来越彻底地成为了我的全部。是她成全了我的人格，因为身体残缺而难以完善的人格，一度被淑景修补得光鲜明亮。
当我觉醒那不过是一时的海市蜃楼，面临的只有崩溃、破灭还有消失。
睁开眼睛，房间里外静悄悄，我嗅出一点异样的气氛。完全醒过来了，卧室门紧闭着，我竖起耳朵听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墙上的挂钟显示着上午十点二十六分，照理这时候淑景都在忙进忙出了，敞着卧室门可以闻到早餐的香味。
孩子们上学去了，淑景也外出了？我懒得探究，昨晚稀里糊涂睡着以后一直做着混乱的梦，睡觉也成了累人的事。
洗漱完，我琢磨着找点吃的，等淑景回来再去上班，要跟琼斯告辞了。
拉开卧室门，我一怔。客厅里，淑景盘腿坐在餐桌前，看见我出来忙低头用餐巾纸抹眼泪。空荡荡的桌上摆着一个醒目的白信封。
这一定是机票送来了。
我咳嗽一声，走过去拿起信封，瞄了一眼航空公司的标志。淑景不看我也不搭理我，自己走去厨房煮咖啡。这回她没打算用眼泪来感化我，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上次她可以硬起心肠由着我搬出去，这次当然也可以狠一狠心由着我上飞机。不过，飞机一起飞，就由不得她再轻易把我接回家了。
我说要去上班，顺便辞职。淑景垂着眼敛搅着咖啡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时电话响了，铃声刺耳划破一屋子寂静。我无可奈何地认为：多半是她丈夫打来的，打得真是时候，不早不晚，正好起到催化作用。
淑景拿着听筒没说话，“哦，哦”了几声神色诧异，随即把电话递给我。
是吴思迁打来的，他说话的腔调都变了，极度惊慌。丁小蒙出事了，车祸，刚送进医院急救，有生命危险。他让我们马上赶过去再说。
我和淑景半个小时赶到急救中心，吴思迁和他阿姨（丁小蒙的担保人）还有丁小蒙的室友坐在医院长廊的靠椅上。吴思迁耷着脑袋咬着嘴唇。
托马斯还在骨科医生那里上石膏，腿骨骨折。
这个该死的托马斯，飞机还不够他折腾不够他惊险，放着四个轮子的保时捷不开，非弄了部两个轮子的摩托车玩，带着小蒙去兜风。他以每小时四十多英哩的速度撞上前面一辆车，把后座的丁小蒙抛出几米远。还好不在高速公路上。
听吴思迁这么简单一说，我都能想象当时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
丁小蒙疯了！我在心里骂她：玩什么不好？怎么跟着托马斯去玩命啊？
大家焦急等待了足足五个小时，没有人说话，各自默默流着眼泪。
终于有护士小姐出来，告诉我们丁小蒙暂时脱离危险。但是肚子里三个月的孩子保不住了，由此导致的大出血刚刚被控制，还有其它内脏的损伤程度正在检测中。
丁小蒙有了托马斯的孩子？我和吴思迁对望一眼，不知作何感想。现在孩子并不重要，丁小蒙能捡回自己的命已经万事大吉。我们继续等着她从手术台上下来。
淑景一直战战兢兢靠在我身边，快到下午接孩子的时间了，我让她先回去。吴思迁阿姨也先走一步，嘱咐吴思迁有什么情况及时联系。
她们走了一会儿，露西赶到，扑过去揪住吴思迁：“你怎么她了？你怎么她了？……”
我们全愣住了。她自己想想不对，松开了吴思迁。
吴思迁正说着事故经过，托马斯被两个护士推着轮椅过来，他的右腿直直地架在前面，整个右脸肿得看不见眼睛。
露西这回确定了肇事人，冲上去一把推在托马斯肩头，痛得他左半边脸五官挪位。
“Doyouknow?Youalmostkillher!(你知道吗？你差点害死她。)”
托马斯托着半个脑袋哭上了。
进出的医务人员让我们心惊肉跳。在丁小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也顾不上跟他们提自己要离开的事。
傍晚时分，丁小蒙终于从急救室出来，送往特护中心，要四十八小时后才能脱离危险期。
睡在被单里的丁小蒙插着各种管子，没有知觉没有一丝血色，她还在鬼门关里徘徊。
我们都无能为力，医护人员要求我们回去，有情况再行通知。托马斯要求在就近的病房陪护，他一定没有让自己太太知道，接下去的事都要他自己处理了。
吴思迁送我回淑景家，少有的沉默压抑，谁都不想说话。
我在想着一段豪言壮语，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好像是文天祥说的。这话太可笑了，我们都在反其道而行之：为了爱情丧失自由，在生命垂危的时候，爱情又有什么意义？
快到淑景家了，我轻描淡写告诉吴思迁：我订了机票下星期走。
他“哦”了一声，算知道了。
我叫吴思迁进去吃点东西再走，淑景在家一定做了晚饭的。
淑景和孩子都吃过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和吴思迁饿坏了，才想起来午饭都没吃。问过了丁小蒙的状况，淑景赶紧把为我准备的饭菜端出来，让我们俩用餐。
吴思迁说有家真好。
我和他闷着头狼吞虎咽，淑景把孩子关进房间做功课，自己在一边陪着。气氛很低迷。吃完了，吴思迁抹着嘴想起来问我怎么突然决定要走？
我看看淑景，她听不懂我们说什么，只是猜到了相关话题。借着收桌子，她起身去了厨房。我叹气，不想谈这事，都是些不愉快。
我问吴思迁，丁小蒙这样他难过吗？他小眼一瞪说：“废话！你不难过啊？”
“唉，朋友的难过跟那种有过感情的心疼是不一样的。”
“别无聊了你！”他眼睛有点红，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想我能和吴思迁一直做着朋友，多多少少了解他，应该说这小子良心还是有的。不枉丁小蒙爱过他一场。他们之间也有无奈的现实。不论男女或男男女女，恋爱的本质总是大同小异。天下情侣，幸福快乐甜蜜的原因总是一样，然后他们可以白头到老；那反过来，不愉快的不得不分手的原因却有千千万。
吴思迁见淑景忙完了，就说要告辞。我陪他在门口抽了支烟。
临走，他拍拍我肩膀说：“淑景挺好的，你就别跟她闹别扭了。好好珍惜吧……当初你不也劝过我和丁小蒙吗？看见她今天这个样子我真的很难过。”
我点点头，心情郁闷。被丁小蒙一折腾我把自己的烦恼都置之度外了。
回到房间，客厅里没人，淑景大概在洗澡。我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到机票连同那个信封不见了，上午走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无疑是被淑景收起来了。
正好她从卧室出来，头上裹着毛巾，身上冒着热气，脸红红的却没有表情，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我意识到经过了漫长而非常的一天，还是要面对淑景，说明我下星期要走的事实。
上回领教过她的冷血，这一次我不会主动求绕自讨没趣了。看她态度，今天不好惹。
她的态度同时也了我的自尊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是已经打算离开她了吗？还在乎她生气在乎她不理我吗？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有关丁小蒙的事，她没跟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这就是她对我要离开的态度吗？
我不看她，直楞楞地问：机票在哪里？她没回答，走到电话边的文件盒里拿出那个信封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傻傻地盯着那个信封看，所有答案都写在里面，两个字：“Bye-Bye!”我没有痛心的感觉，没有任何感觉了。
淑景走去厨房，又从我身边经过回了卧室，还把门关上了。我没有感觉她的行动，没有感觉她的目的，更没有感觉我被关在卧室门外了。我很累，需要洗澡睡觉。
因为没有感觉，我径直走向卧室，门没有锁，拧开了进去，又直接进了浴室。我没有注意到淑景放在床头柜上的酒瓶和酒杯，新开的一瓶韩国高度数米酒和一个酒杯。淑景好像在摆弄唱片和音响。
我迅速冲了一个澡，出来就要上床。
有一点不对劲，出来我听见熟悉的音乐，是中文的，情歌王子张信哲。久违了的歌声，是我最早送给淑景的那张唱片，曾经在公园里在车上听得最多的那些歌曲。
淑景坐在落地窗前，手里握着酒杯，地上摆着酒瓶。
淑景酒量很小，平时只喝几口红酒陪我。一见是白酒，我过去夺了她手里的酒杯，已经只剩个杯底了。我把酒瓶剩下的另一半倒出来，一饮而尽，然后对她说：很抱歉，定了机票事先没和她商量。她惨淡一笑说：和我回来时一样，给她一个“surprise（意外）”。
提到回来，我们两人同时陷入迷茫。几个月前的事，怎么遥远得如同往事了？
她自顾自上床睡进了被子，不再搭理我。出奇的宁静让人心慌。关了灯，我也爬上床去睡了。酒精作用很快上脑，整张床，整个房间，整个世界都飘摇起来。我背对着淑景一动不动，心乱如麻。酒精在血液里流淌，微微发烫。淑景也一动不动。时间停顿着，一片死寂。
我继续神智恍惚，飘摇中又增添了一阵阵的颤动，我听见了淑景的啜泣，紧紧蒙在被子里压抑的声音。我使劲用手蒙住耳朵，和自己抗争。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我松开耳朵，周围已没了声息。夜应该很深了，突然户外传来几声小动物撕打的鸣叫，随着它们细碎急促的脚步声，那一点动静也逃遁到漫无边际的深夜里。
思绪虬结着被酒精浸泡，头痛欲裂，在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黑夜里，我强迫自己赶快睡着，挺过去，明天也许就能走出困扰了。没有淑景，我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来……
我确定自己是做梦，也许不是，一股熟悉的温香席卷而来，迷幻的气息，柔韧的激情，不容抵抗包围着我。梦境中，身体起浮在碧波荡漾的温泉里，水面上漂满了粉色花瓣，每一片花瓣亲吻着我的肌肤，酥痒难忍。花瓣是女人的嘴唇，细腻湿润，散布着渴望。
我在梦境和现实中挣扎，热风掀起的热浪是流沙，漫天飞舞，覆盖了我的挣扎，是淑景的身体，移动的沙丘让我深陷，指缝间渗漏着湿暖的细沙。指尖被她了，她的舌如滑腻的水草缠绕攀援，激起每一根神经末稍在柔软包围中成了无比强硬的触角，延伸，舒展……
仍然是梦，我仰卧在没有尽头的银白色的沙滩上，海浪翻腾，卷入半空的细沙和花瓣纷纷扬扬，拂落了粉红而炙热阳光，睁不开眼睛。淑景在我身上，（言情小说网：www.⁶⁹⁶⁹xs. cC）拉住了我的手往下，越过一层奇怪的垫子，我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的掌心有了视觉，花瓣雨的颜色由浅到深，鲜红鲜红滴落了，滚烫滚烫沸腾的火焰，充满韵律地跳跃，然后滴落在无垠的雪地。
是淑景！我艰难地辨别出来。
随即，她的声音或是像仙乐飘渺不定，全无方位绵绵钻进我双耳……无比受用。
一个鲤鱼翻身，我把她压在下面，所有无从发泄的本能，所有积压的埋怨，统统化成暴戾的性欲，挣脱再投入她的包容，挑逗再满足她的索求……醉熏熏的感觉让我异常，冲出了体力的极限。她欢愉地接受着，捕捉我释放的能量……同样无比受用。
做完以后，酒都醒了，她起来也把我拽起来。白净的床单上染得桃花灿烂梅花点点，鲜艳夺目。我们把自己洗净了，换上干净衣服，换了干净床单，重新躺好。
她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说：因为你不再爱我了。
她摇着头，却说：我永远爱你！
我问：那你也同样爱着你丈夫？
她点头，然后说：那不一样。我必须爱他。你，我不应该爱，却还是爱。
我动了动耳朵，没有感动，没有兴趣再问下去了。
一场激烈的梦，醒了只是醒了，什么都不会留下。最后连大多数的梦境也是要被遗忘的。
早上，应该不早了，我自然苏醒过来，淑景的味道还弥漫四周。
看清楚了，她就在我枕边，趴在被子外面，脸上的笑容很甜美，还有一丝得意。她更近地凑到我面前，用扑闪的睫毛轻触我脸颊，然后重重吻我一下，再欠身挥起手上的信封轻轻拍在我脑门上。
淑景自己打电话去把机票改了，一年有效，另择日期再订。
淑景说：我走的日子要她来定，机票放在她那里保管。
她小鸟依人地说：“Please,please,understandme.(求求你，理解我)”
我当然理解。但是我用缓慢而质疑的口吻说：“Under?Stand?You!now?(下面？站起来？你！现在？)”我把手放在那里做了个立起来的动作，歪曲词意来开玩笑是我的强项。
淑景看我，明白了，立刻红着脸上来打我，说我坏。她很久没有笑得那么开怀了。也是我很久没用心思逗她开心了。
她笑倒在我身上，还紧紧握着我竖立在那儿的手，然后，她真的脱了衣服又睡进来，缠着要我UNDERSTAND她。我说不可以，昨晚已经闯过红灯了。紧紧搂着她吻她，答应过了这几天以后天天给她。她眼圈红了，在我怀里说她真的会永远永远爱我……
我知道，我还知道自己又被这个女人无条件掌控了。怎么忘了呢？淑景是个可以让男人为她付出一切的女人。
好像是故意，我没通知家人，没告知朋友，没来得及辞职，连东西都没收拾，出走计划再次被淑景轻而易举粉碎了。盲目冲动，又毫无原则，玩这种自欺欺人的游戏，就为了看着淑景想方设法留住我？无聊，真无聊！我自觉羞愧，又恨自己太不争气。
既然已留下来，再闹就没意思了。接下来的日子得过且过吧。
三天里，我们每天去探视丁小蒙，她的状况一直不稳定。托马斯的脸倒是消了肿，每次见他都恨得我牙痒痒，敲敲他的石膏腿，希望弄疼他。可怜他目光呆滞，估计右脑也摔出了问题。可是托马斯不能出问题，丁小蒙需要他，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会对丁小蒙怎样。
第五天，丁小蒙醒了，谢天谢地她还神智清楚。医生说她可以转到普通病房，总算脱离危险期。我们轮流去看她，她没有笑容很少说话。只听她虚弱地重复：“老天不会再给我孩子了……老天不会再给我孩子了……”
我们默默祈望丁小蒙尽快好起来。学业、工作、爱情、托马斯、孩子……如果她不能醒过来，这一切对她还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因为没有她这一切根本就不存在了。
经历过生死，什么都可以看淡了，道理大致如此吧。
连日来跑医院，我发觉生死之间竟然那样薄弱，有时就是一根输液管，一线电波。
生命诚可贵啊，无论何种情形不能放弃的只有生命。
我仔细地看着淑景，从发丝到脚趾，多么完美的身体，呼吸中带着甜甜的气息，有感觉有欲望，中充满了活力……生命实在太美好了。
我告诉淑景，用英文解释了半天：人与人的缘份，那是具有了生命，走进同一时空，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处相守，多么不容易啊。在中国自古有个说法，好像是修百世得以同舟，修千世得以共枕。那我们也是修了千世的。怪我功力不够，修得不够虔诚，才让我们不能天长地久。其实，有多少缘份也是前世注定的吧。
淑景揉着枕头，贴着我耳朵说：这辈子让我们记住了，下辈子她一定等我，一定嫁给我。我说那万一下辈子我变小猪呢？她乐了，说那她也变成小猪来找我。我说自己要变也一定变小公猪，那她就是小母猪。她说她万一变成小爬虫了我还会爱她吗？我说会。因为我也变成小爬虫，然后再一起变蝴蝶，在花丛里飞啊飞。
淑景激动地说她知道，中国有个很经典的爱情故事。我说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们似乎又留住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她丈夫的电话似乎不常打来了，问起她，她敷衍着搪塞过去了。可我知道，她一定用某种理由，限定她丈夫来电话的时间，多半挑在我上班的时候。
那也没什么，我已经想通了，最起码淑景懂得尊重我的感觉了。
自然，我也会体谅她的难处。相安无事就好。
一天深夜，我和淑景都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电话铃乍响。
这种时候的电话多半是有时差的国际长途。淑景本能地跳起来，很紧张。接了以后果然说着韩国话。我知趣，轻手轻脚去了洗手间，关上门，一来自己要方便，二来表示我的风度。几分钟后我出来，淑景已经挂了电话，正在开灯穿衣服，心急慌忙的样子。
原来，刚才的电话是露西打来的，她马上过来，有急事和我们商量。
不一会儿，露西到了，两眼红肿，头发蓬乱，失神地坐在沙发上。
我猜是大哥出什么事了。淑景赶紧泡来了一杯热茶。
坐下后，露西开始流眼泪，摇着头，用中文，用韩国话向我们两人道出了原委。
果然是大哥有事，在帮派格斗中受了伤，不敢住院，躲在朋友家需要人照顾。伤势重不重还不清楚，反正露西一定要过去。她顾不上餐馆，急着向家里人告假，由此和哥哥闹翻了。
这样的危机不是一天两天了，露西说，她很明白将会受到“经济制裁”，早有准备，存下了一笔钱。该她所得的家产将来只能通过美国法律去争取。
她很痛心，一直辛苦帮衬着哥哥打理餐馆，到头来他们翻脸不认人。两个哥哥无情无义，两个嫂嫂幸灾乐祸，串通一气想趁机挤她出门，看她笑话。她这样离开，最难过伤心的是母亲，年迈虚弱只能受摆布。大嫂要接管“状元楼”，条件是不再让位。就是说露西如果去了，回来就没她什么事了。家族里的财产纷争让人丧失良知，更别提亲情了。
听露西讲完，我们像看了两套电视剧，黑帮恶斗和家族纠纷。
“那你真的打算想过去跟着大哥刀光剑影跑江湖吗？”我不由地担心。
“怎么可能？再这样下去我才不管他死活呢。他说这次就是为了洗手不干，关掉酒吧和武馆才惹来麻烦……养好伤，他准备去外州开一个服装加工厂，稳定下来了。你说，他都是为了我，我能看着不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想感叹，露西一巴掌拍过来。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怎么和我家里人一样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们以为在拍电影吗？有那么多人死？美国警察都死光光啦？”露西突然就跳起来骂我。
淑景莫名其妙看着我们，露西又解释给她听。
“你可想清楚了，上山容易下山难！”
“你可想清楚了，上山容易下山难！”
“别咒我啦。有急事找你们帮忙，所以半夜三更跑过来。”她掖了掖沙发边的手提袋，接着说：“我有一笔现金，不能入自己的户头，需要转一转帐，必须找信得过的朋友。以前几次是丁小蒙帮忙，入她的帐户，然后开支票给我。”她看着我说，又用韩国话对淑景解释，她订了明天的机票去加州。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问有多少现金。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叠美金，数了一万，让我每星期存个一两千，陆续放进我的帐户，现在要我给她十张支票，开好总合一万的金额，空出支票受款人那一项留给她用。她到加州以后要另外开帐号。她让我放心，不会有任何麻烦，并且保证等我钱都入了帐户，两个月以后她才会取，这样做是不想让她哥嫂们发现她帐户里的私房钱，也不想让大哥知道她有那么多现金。且当存在我这里一段时间备用的。
我不是很懂这些转帐的作用，应该不算洗黑钱吧？这些都是露西平时积攒的辛苦钱，金额也不大。知道美国人不习惯携带大笔现金，旅行支票又不方便买太多。
这个忙肯定要帮的，朋友一场，露西难得有求于人，而且那么信任我，也不怕我卷款逃跑。反过来，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知道我没钱，诈骗也轮不到我头上。
取出支票薄，我按她嘱咐开了十二张，金额不等，空出受款处和日期。那一万块钱只有小小一叠，装在信封里。
她舒了口气，感叹道：“有时朋友比亲人还可靠。我在安娜堡这么多年，就交了你们这几个朋友，关键时候能帮我一把。今天晚上我真有走投无路的感觉，只能到这来诉诉苦。真是受够了！这些年辛辛苦苦不知道为谁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七老八十了还要离家出走。”她有点濒临崩溃的凄惨，又说给淑景听。
说到丁小蒙，我们又是一番感叹。露西叫我有空多去看看她，给她带个话。
我问：“那你还回来吗？”
“机票是双程的，回不回来看他留不留得住我。这回他真的退出帮会，我才会跟着他，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家，一个安全的丈夫，赶快生儿育女。等我有了这一切再回来吧。”她空泛的目光望着一个屋角，眼里有失意和困惑，也有希望，太多内容汇成了无意识的空白。
我和淑景都不知如何安慰她，淑景要去续茶，露西连忙起身告辞。
问起明天谁去送她，她苦笑着说连去机场都得叫出租车，没有人送行。我朝淑景看看，她会意地点点头，马上说：明早我们开车去接她，然后去底特律机场为她送行。
露西握住淑景的手，忍了半天的眼泪滴落下来。
约好明天接她的时间，她叹着气离开。
我也叹气，以后在安娜堡没人请我们吃白食了。
第二天清早，我打电话给吴思迁，告诉他露西今天要走，不知何时能回来的走。
吴思迁赶到时，我和淑景已经帮露西搬好了行李。事先没告诉露西，她很惊讶，在晨曦里辨认出来是吴思迁，上去就挥了一拳头。吴思迁揉着胳膊打哈哈说：“好久不见，想来看看你，怎么要出远门呀？”
露西看看我，“你们会想着来看我？通风报信倒挺快。”
露西母亲拄着拐棍走出来，又和露西抱头痛哭了一阵。
曙光越来越明亮，我四个人上了淑景的车，往底特律机场开去。
抵达机场的时候，太阳已经通透的光亮。一点不像离别的天气，对露西是个好兆头。
来来去去，接接送送，底特律机场是我最熟悉的美国机场了。可它和所有大机场一样，永远是个迷宫，让人辨不清来龙去脉。
露西进了关口，没有回头，只怕心早飞去了加州。我们理解，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围困她的小城，禁锢她的饭店，没有温暖的家庭，没有爱人的世界……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还要耐多久寂寞，抵抗多大的压力，才有勇气冒一次险，去追求她一生的幸福。
吴思迁看似无心，却说了句很实际的话：“祝她好运吧！”
这阵子不知怎么了，接二连三出事，染上病毒一般，动静还都不小。
我差点跟淑景分手，离开安娜堡；丁小蒙差点送命，到现在还神思恍惚；露西突然走了，没有归期；吴思迁被于芡甩了，坐在唐恩房间里自怨自唉。
于芡以前的台湾男朋友回来了。吴思迁完全蒙在鼓里，那愣头愣脑，土财主出身的小伙子拎着台湾宝岛土特产上了于芡家的门，把于芡爹妈乐得合不拢嘴。再一打听，人家家在台南有十好几亩地呢。或许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加上对吴思迁种种不满，于芡投靠了台湾同胞，反正是一个中国嘛。
想来他们也常闹着玩似地说些分手话，吴思迁刚开始根本没当回事。直到有一天，于芡父母设宴香江楼，请那小子吃饭，还招来亲朋好友。于芡打扮得如同台湾妹妹，坐在那里等吴思迁上菜。
回来，吴思迁叫我过去，在唐恩那里只见他看着窗外发呆。
他说他觉得羞辱。我和唐恩都说那叫奇耻大辱！
“人财两空了吧？死心啦？还绿卡呢，你的信用卡倒被人骗走了！”我骂他。
唐恩盘腿坐在我对面吃花生米，顺手递给最爱吃零食的吴思迁，这会儿他什么也嚼不动了，只会发呆。
唐恩嗡声嗡气发话了：“应该让那台湾傻冒知道，他不在的这几个月，于芡跟我们吴思迁什么都干了，看他还敢娶这种女人当老婆！”
我服了唐恩的刁钻，拈了手里的花生米扔她，打闹起来。吴思迁回过神来，没头没脑地说：“她不会爱那个人的。我就不信她那么听家里人的话，这可是美国。”
我和唐恩立刻住手，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琢磨着他的话，相视而笑。
“你还有希望。她喜欢吃回头草的。”我拍拍吴思迁，半讽刺半鼓励。
“没错！台湾男人都是娘娘腔。”唐恩添油加醋。
吴思迁悻悻然：“于芡告诉过我，那个‘台巴’（台湾下里巴人）每次想亲她之前先嘿嘿傻笑，弄得她寒毛全竖起来，一点性趣都没了。”
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人一句继续尽挖苦之能事。
吴思迁一高兴，就着可乐半包花生豆全进了他肚子里。
事实上，不出一星期于芡果然回到了吴思迁这边，也不知跟台胞分手没有。
我们逮到机会还是拿台湾人取乐。
要说在美国，同是中国人，大陆来的，台湾来的，香港来的，分得可清楚了，隔阂比跟外国人还深。唐恩也算香港人，可从小在上海长大，所以跟我和吴思迁才混得不错。她的那些香港朋友和我们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更别提外国人了。
其实，种族并不是主要问题，文化背景才会把人群分隔出来。再有就是经济基础了，比如同样是白人，在美国的俄罗斯人可没那么趾高气扬。社会群体社会阶层就这么产生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消费观念，不同的文化信仰，不同的受教育程度……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不同空间里，像大海里一艘艘船，船上才有各自赖以生存的一切。
韩国人其实最典型：保守的传统文化，相当的经济条件……他们有自己的教会，聚集了周边的韩国人，十分团结，来往亲密。
有了这种氛围，自然有排外情绪。淑景这样接纳一个中国人的情况是比较反常的。
曾听淑景说过，她有个韩国女友对中国人颇有微词。所以，这个朋友非常不理解淑景怎么跟中国人混在一起。淑景为此和那个女友疏远了，不屑与抱有成见的朋友交往。
当时，我并没意识到在美国社会的移民圈里有着如此复杂的社会关系，更没意识到淑景为我失去了很多本国的朋友。热恋中的她不会在乎那么大一个美国有那么一些韩国人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连她哥哥嫂嫂的想法都不去介意。
我住在淑景家不是绝对隐秘，也不能大肆公开。从美国大环境来看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绝对的隐私权。刚开始几个月，没人确信淑景会让一个外人住进家里共同生活。时间长了，各种信息汇集起来，在安娜堡这个树比人多的小城里，一些韩国人惊奇地发现淑景身边有个很像男孩的中国人。在她丈夫离开以后，这个问题更容易受关注。
六月份，淑景家隔壁搬来一户韩国人，刚来美国的一对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和淑景儿子年纪相仿。新搬来碰上韩国邻居，特别亲热。他们人生地不熟，需要各种帮助。淑景很热心帮着他们联系学校，介绍商店，同去教堂。平时还借个工具，互赠食品，两家孩子玩在一起……从此频繁往来。我进出和他们碰上了，很客气点头打招呼。
这家的男主人像是个敦厚谦虚的实在人，矮矮胖胖话不多。女主人很瘦，哪儿都没肉的那种，颧骨突出，总有一脸固定的笑容，很健谈却不很能干的家族主妇。每次见他们一家子回来，男的张罗孩子，开车取东西往家里搬，女的抬腿拉住淑景问长问短说个没完。
她每天总有事来找淑景，不是锅太小就是糖没了，不会用洗衣机，不认路……
次数多了，淑景都烦，说这女主人实在让人头痛。
我提醒淑景，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事不会做，话可不少说。妇人最忌长，看她说话时滴溜溜转的眼珠和挤出来的笑，让人不舒服。
淑景默然。
迫在眉睫，说到七月份她丈夫回来的事，淑景想为我租一套高价的短期公寓。我拒绝了。王磊和万际平欢迎我去住她家的小客厅，他们爱吃我做的上海菜，我可以去凑合一个月。
为了爱，本没有事难得倒我。那些创伤偶而会阴天发作，隐隐作痛，但心里的霜冻在淑景更为刻意的似水柔情中渐渐融化了。我被小心呵护着。（六）
唉，原因是我们太软弱，而不是我们无能！
因为我们就是这样造成的。
——莎士比亚名剧《第十二夜》
冬天像一个洁白的睡美人，从我的望远镜里看出去，远山的轮廓。
任何变化都微不足道了，在一个沉睡中的白雪覆盖的冬季。
那一天的阳光特别好，几乎下了整整一星期的雪，灰沉沉的天空总算放晴了。
我起床特别早，因为一睁眼就看见一屋子阳光。淑景叫我早点起来收拾东西，她和孩子去机场送完先生回来就过来接我。
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却好像来得很突然，我有点不知所措。经过那番折腾，我刚在大学楼里住惯，说走就走，还有点不舍得了。
事实上，因为这里毕竟是我自己付房租的地方，自由的空间。我搬去淑景家多多少少要受一些约束，要和两个孩子朝夕相处。也行会寄人篱下的感觉，
吴思迁和唐恩笑我搬过去要当“Babysitter(带小孩的)”了。
我说没那么惨，至少每天有热菜热饭热被窝，上下班有车接送。他们那是嫉妒吧。
我在想：家庭是一个细胞。我是一个入侵的病毒。夫妻感情是抗体。最开始当然是不知不觉的，抗体会起一些作用，抵御外来侵害。
当我和淑景接触的时候，就注意了她和丈夫的感情。
淑景是个无可挑剔的妻子。表里如一的优秀品质，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为她骄傲。她把这个家操持得无可挑剔，饮食起居乃至细小到一双袜子，一块肥皂都精益求精。
淑景丈夫绝对是个事业成功的男人，并且绝对可靠。
淑景是家的主宰，同时又固守传统：对男人的尊重。
愚蠢的女人才会以贬低丈夫来抬高自己。淑景从未说过一句对丈夫不满的话。
这是一个看似很稳定的家庭结构。
但是，在接近淑景时，我所看到的是她的空虚和寂寞。
我分析：
第一，过于聪明漂亮的女人往往对自己的婚姻感到遗憾。
第二，对于情感丰富的女人往往不会满足一个男人的爱。
第三，属于自信要强的女人往往容易对身边的男人失望。
集这三条于一身的女人往往会觉得家庭是负担与束缚。如果她又是一个理智的女人，就懂得维持婚姻，等待机会，寻找一个敢于向她示爱，又愿意维护她名誉的永久情人。
当我看上淑景的时候，游戏的规则也琢磨透了。
所以才能和她走到今天。
淑景的丈夫离开了。
从机埸送行回来，淑景径直开着车带着孩子到大学楼接我。
她给儿子的解释是：妈妈晚上一个人睡觉会害怕，需要我这个好朋友做伴。
两个的男孩对我很友好，眨着小眼说他们刚才哭过了，第一次要和父亲分开这么久。
我一想，那也意味着淑景第一次和丈夫分开这么久。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妈妈有没有哭？
回答是：好像没有。
淑景偷偷睨我一眼，分明有一张迎接新生活的笑脸。
为了终于能和淑景同床共枕长夜相伴，我重新调整了工作时间。
香江楼的工作当然是辞了。图书馆服务台的夜间实习也满师了，通宵的工作该留给孤枕难眠的人，我要求上白天的班。琼斯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排了半天还是希望我能上最后一个星期的晚班。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十二点的。我也爽快地答应了。
淑景接我回家的这天还有最后一个晚班。
中午搬完了东西，我带着淑景和两个孩子去香江楼吃饭。两个男孩欢天喜地，早忘了和父亲告别那回事。还没过饮茶上点心的时间，我挥着手叫了一份份小点心，给孩子们叫了一个他们最爱吃的鸡肉炒面。
吴思迁在上班，过来跟我们打招呼，然后说中国话欺负他们听不懂：“不和我一起打工，跑来做大爷了？小费要双份！还有，今天晚上去同房了，应该请我们喝喜酒的，怎么罚你？”
我好心情地打发他，“想喝喜酒啊？红包拿来，一定请！”
吴思迁逃之夭夭。不过最后我说了：谁帮我把房子租出去一定请他们吃饭。
我和淑景心照不宣，以茶代酒，算是庆祝我们的同居之喜。
吃过饭，我们先回淑景家休息了一会。正好星期六，两个孩子在家做功课。淑景说她在家里有很多事要做：清理房间，清理我的东西，换用品，洗衣服……总之她会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淑景让我自己开车去上班。总是很感动她对我的信赖。
送我到门口，她意味深长地说：她可以在家里等我回来了。暧昧的眼神里流光逸彩。
我就这么晕乎乎开着她的车去上班了。幸福得发晕。
那天的八小时过得特别慢，我起码看了一百回墙上的大钟，总算等来了接班的人。
在青亮青亮的夜空下，我开着淑景的车回淑景家。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恐怕连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连日大雪之后，洗净般的苍穹上缀着几颗稀疏的星辰，好奇地眺望着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所有移动的物体。
我快速地驶过灯火通明的大学楼，驶过路边那幢和妹妹一起住过的小公寓楼……
美国有一则笑谈：说外星人研究地球，认为地球上有一种动物叫汽车，汽车里有一种寄生虫叫人类。可见美国人对汽车的依赖程度。我也体会到有车的好处：下了班能以最快速度回家，当然不再是回几步之遥的单身宿舍。吴思迁和唐恩痛骂我的离去，俱乐部散伙，我的房间空关着从此安静下来。
我拐了个漂亮的弧线，把车停好在淑景家前厅外平台前的空位上，关了车灯。
淑景已挑开落地百叶门帘，透出室内微弱的光影。不是灯光，是火光。我一进门眼前的景象晃如梦幻。她生起了壁炉，炉膛中的火苗缠着木块跳跃着，映得屋里红彤彤一片温暖。火光中，壁炉前的地毯上有一个镂花银器大托盘，里面是两只晶亮的高脚杯和一瓶未开封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碟精心削制的水果拼盘和一碟精心放置的四色糕点。托盘两侧各有一个大靠垫。
这些出自淑景之手，我一点都不惊奇了。她就是喜欢带着贵族味的情调，而且丝毫不必做作。
在她的熏陶下，我也沾染了某种习气，很安然的享用她布置好的一切，包括床第之欢。
两个孩子早睡了，关着他们的房门。我走进主卧浴室，里面已放好了我的睡衣和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清脆的碰杯声后，我们勾上手臂对饮着酸涩的红酒，甜润的回味溢出嘴角，又迎住了酒香的热吻。炉火热烘烘烤得脸颊发烫，我往火里添木头，她往杯里添酒。
无须看顾时间，不必急于上床，从这一夜起，我们有并不短暂的一年可以日夜厮守，一生中拥有彼此的一年：我们称它为“HoneyYear（蜜年）”替代“Honeymoon（蜜月）”。
人生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幅鲜亮生动的画面。我甚至完全忘却了自身的困扰，不折不扣当起了这个家的重要成员。
为了安全起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换锁。把原来卧室的门钮换到卫生间，把卫生间带锁的换到了卧室门上。五六个不同作用的螺丝被无声地卸了下来，易位后又正确地安装好。
淑景看着我熟练操作，在一边不时地过来吻我一下，很惹火地敞着睡衣领口，令我热血沸腾。自觉我能把男人该做的一切事做得更好。
有了这道锁，晚上我更能施展浑身解数而不必担忧做恶梦的孩子突然闯进来。
淑景家的日子就在带了锁的卧室里开始了。早上孩子敲门，都奇怪怎么拧不开，可他们的年龄实在还没到怀疑这把锁意味着什么。
淑景每天早早起来给孩子做早饭，准备他们穿的衣服，送他们去上学。
然后，回到家她再躺进来陪我睡个回笼觉。她曾说丈夫每天很晚上床很晚起床，而她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因为没有夜生活。现在和我折腾到大半夜，上午可以补睡一觉了。
淑景不许我去上班，我只好向图书馆告假。这回琼斯不答应了，要求我做一天休一天。
刚开始那些日子，只要我不上班，孩子不在家，我们几乎足不出户腻在。
偶尔我帮她下厨做饭，她也会从背后抱住我，用柔软的身躯摩挲着挑逗得我欲火中烧，关了炉子，拖着她往滚。
每晚吃过淑景做的丰盛晚餐，我还煞有介事看着两个孩子做功课。
其实大儿子的英语比我和淑景好多了，常常纠正我们对话中的错误。不过我和淑景很不以为然，只要我们俩互相明白就够了，甚至不希望别人听得懂。以至于后来我都很难纠正一些习惯性的错误。
对付孩子我还是有一套的。没多久，两个男孩就服服贴贴把我当老大了，前院后院满屋子跟着我转。堆雪人打雪仗，套松鼠逮麻雀……除了溜冰打球骑单车，下棋打牌藏猫猫，我也教他们画画弹琴说汉语。虽然把淑景都冷落了，她还是在一边满心欢喜看着我们。
淑景当着孩子面说她有了三个淘气的“Boy(男孩)”，背着孩子说他爸都从来没花过那么多心思哄孩子。我心想：那还不是为了哄她高兴？！
真应了吴思迁和唐恩的话，跑来带孩子了。不过，我自己也玩得挺开心，什么事不去当负担，自己找到乐趣，岂不皆大欢喜？
虽然我跟孩子没大没小打成一片，淑景还是会让我得到应有的尊重。比如饭桌上的规矩，我没动筷子，两个孩子连手都不许上桌。早上我没起床，绝对不许他们进房间……
晚上，孩子们一入睡，就是我们的两人世界。
有时，相对无语，在壁炉前喝茶饮酒听音乐；有时租来一些罗曼蒂克的美国电影，看得她眼泪稀里哗啦。
进了卧室锁了门，她就直往我怀里钻。上了床，我们几乎没有一天闲着。
淑景的欲望总让我联想到一首黄莺莺的歌：《雪在烧》
雪在烧
我的心是坚硬的岩石不曾动摇
我的爱的蛰伏的春雷未曾来到
任凭缥缈
终于知道是你深深的拥抱
让我痴痴的等待也逃不掉
任凭燃烧
雪在烧雪在烧
火中的身影绝望的奔跑
泪水化成的雪在飘
雪在烧
风中的足迹是谁在寻找
雪在烧
心痛的故事没有人知道
所有的悲伤凝聚成火
曾经的感动消失无踪
雪在烧
雪在烧雪在烧
风中的足迹是谁在寻找
有雪的季节我来到美国，有雪的季节我认识淑景，有雪的季节我爱上她，有雪的季节我回到她身边，有雪的季节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
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白茫茫的厚厚的雪在燃烧，在融化，在流淌，无穷无尽。
她冰清雪白的身体深深陷在柔软洁白的，伸展蔓延着她的欲望，高高仰起的脸，颤栗的美丽的下巴，鲜红的唇如火焰一般跳跃，吞噬着所有被燃烧的激情。
色即是空，空即是白，雪在烧，一道耀眼的白光掠过，闪电击中了我，四分五裂地跌落。
日复一日，我迷失在燃烧的雪地里，没有足迹，是翅膀翻飞的声音和羽毛或雪花拂走尘埃的宁静。醉生梦死不过如此了。
我差不多快忘了，大学楼又到了付房租的时候。
唐恩把电话打到淑景家，嗲声嗲气说有急事找我。淑景微微蹙着眉头把电话交给我。
我接过话筒，里面传来两个人的嘻笑声，唐恩把话筒递给了吴思迁。
“嘿，兄弟，你也太重色轻友了！就不能回来看看我们吗？”他的腔调让我想象得出他摊开手掌掂份量一样的习惯动作。还真有点想他们了。
旁边传来唐恩添油加醋的声音：“怕不是被软禁了，没有活动自由吧？”
“哎，听到了吧？我说嘛，你吃上软饭了，不用跟我一起打工了！”
“吃软饭也不容易哦，要拖家带口的，难怪没有行动自由了。”
……
这俩人一唱一和，我根本插不上嘴。兜够了圈子才切入正题：他们找到人租我的房间了，当晚就可以过去签转租合约。所以我也不计较他们怎么拿我开玩笑了，到底朋友一场。
挂了电话我告诉淑景，房间的问题解决了，她很高兴，恭喜我能省下一个月房租。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说她不喜欢唐恩。我耸耸肩并不介意。
回到大学楼的空屋，赶紧打扫灰尘。我没让淑景一起来，难得回来见见朋友，不想大家受拘束。也许和淑景说的不喜欢唐恩有关。换了是王磊，她会在淑景面前不厌其烦地赞美她。我才可能比较轻松，和吴思迁一起叼着烟看两个帮我做事。朋友的性质完全不同。
吴思迁和唐恩见了我，而且是一个人来的，他们眉开眼笑。
唐恩立即大诉其苦，如何孤军作战与印度人对抗。还有吴思迁有人陪的时候，她回家一屋子冷清，想抽烟也没处讨了，只好自备充足。当然，还有半夜没人帮她炸鸡腿了。
吴思迁摇头晃脑刚要数落我，我问他最近有没有见到丁小蒙？他立刻放下手掌，不敢来惹我了。其实我是真的很久没有丁小蒙的消息，惦记她了。
自从年三十那次聚欢以后，丁小蒙不再提到吴思迁。我觉得她是真的想通了。
有一晚丁小蒙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急着去外州参加朋友婚礼，偏偏车子出了点小毛病，不能开高速。想来想去唯有借吴思迁的车最合适，那辆汽车的保险仍挂在她名下。我顺便问她吴思迁有没有还清买车的钱。丁小蒙叹着气说不想那个了，这次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托我转告吴思迁：她想跟他换几天车。
我视丁小蒙为患难之交，一定有求必应的，何况吴思迁的车本来就还是丁小蒙的！
我专程赶到香江楼，揪住吴思迁，叫他明晚务必等小蒙来换车。
他面露难色，啃着指甲说：“那我怎么跟于芡交待？晚上要去送她回家的。”
“这是你的车，对了，买车借小蒙的钱你还清了吗？”我先装不知道，“车又不是于芡的，她管不着。小蒙的车引擎有问题来不及去修，跑高速公路很危险。她的车在城里开开没问题，应该不妨碍你送于芡。再说她只用三、五天就还给你。”
吴思迁沉默，翻着小眼，用手拨着餐桌上的空杯子，好一会儿才说：“你不能跟她说我的车也不能上高速公路吗？……于芡已经有点怀疑我和小蒙……我怕她烦不清……”
我忍不住火冒三丈，拍着桌子站起来：“你他妈的还算个男人吗？别的都轮不到我管，你忘了这第一辆车是怎么让你开上的？说我重色轻友？色也好友也好，你不至于那么健忘吧？！所以不借也要借！”
餐馆里的人向这边投来目光，吴思迁讨饶了，按我坐下：“别那么大火气，我不是和你商量吗？……唉……明天让她来换车就是了。我会尽快把钱还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我也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丁小蒙不是那种人，你不还，她不会来讨。你问问自己良心，对得起人家吗？说你小，不懂事，可对于芡倒象欠她一辈子，我实在看不惯。”
吴思迁坐立不安，又求饶似的说：“我答应了还不行？不过你明天最好陪我去送于芡，你来给她一个解释，可能好说点。”
我气乎乎答应了，心想让我来解释？只怕越描越黑。
我对于芡没有任何好感，没有任何偏见，就是看她不顺眼。
第二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我陪丁小蒙去香江楼换车。没有告诉她我和吴思迁之间的争执，只说吴思迁叫她开这辆车也要多加小心，开慢点。
他们俩见面都很平静，互换了钥匙。
丁小蒙要连夜赶路。吴思迁追出来讨好地说：油都加满了，下午他还请朋友检查了一下，机油也都添足了，让小蒙开长途多注意安全。
丁小蒙似乎有几分感动，雨水顺着发稍往下淌，匆匆告别了我们。
“这还差不多！”小蒙一走，我递给吴思迁一支烟，悻悻然。
吴思迁又露出了原形，咧着嘴摊开双手苦笑道：“唉，你还不了解女人吗？于芡见了丁小蒙的车肯定缠不清。上午我去接她，一提借车的事她就翻脸，问我为什么把自己汽车保险挂在丁小蒙名下……你不是叫我难做人吗！”
“真滑稽！快活的是你，怎么成了我让你为难了！？自作自受！警告你，少跟于芡学得那么现实，我们是什么交情？永远轮不到她来翻脸！管管好你的小女人，OK？”气得我把自己最厌恶的“……（中文），OK？”美籍华人腔都带了出来。
“等会我去教学楼接她，帮我说两句好话，哄得她不对我发脾气就行。你是有绿卡的，我还指望她给我个身份呢。”吴思迁哀告着，又拿出所谓的问题实质搪塞我。
“这么说你不爱她？只为绿卡？那我到愿意帮你哄着她。不过不太像，你小子不像那么会做假的。弄假成真了？”
“唉，还是兄弟了解我啊。没有感情怎么会在一起？只是她可爱的一面你没见过。何况她已经快离不开我了。”吴思迁面带喜色地说。
“我还是不看好你们的感情。现在她有利用你的嫌疑。你老实说认识她到现在你存下钱没有？有这么个祖宗帮着你花吧？要不然也不至于欠着丁小蒙的钱到现在还还不出来。信不信？今年夏天她一毕业，有了工作远走高飞，你有本事天天开着飞机去接她吗？”我坚守和吴思迁之间的谈话不留情面的原则。
“不会那么绝情吧，就她那臭脾气，自己也说再找不到比我待她更好的了。前面两个男朋友都对她不够好。”
“废话！有你这么鞍前马后的，真为你叫屈！别人看不上的，你拿着当。”
“别瞎说。追她的人很多，因为家里要她找有地位有钱的，都是公子哥儿，不会照顾人，她不喜欢。”
“呵呵，万里长征第一站！你还要过她家人那一关啊，看她那样子，父母肯定也够势利。”
“别再泼凉水了，行不行？你就不盼着我好？”他作势来掐我脖子。
雨还在拖泥带水地下着，我们等在一幢教学楼外，看着于芡从大门出来，借着门洞里的灯光和路灯，她探头探脑打量门前的车子。我摇下窗向她招手，吴思迁缩着脑袋。于芡撑着一把花雨伞，走到车边，站在雨里，没有要上车的意思。我凝神一看，伞下的于芡正唬着脸，气鼓鼓地瞪着吴思迁，也不理我。
“上车啊！想淋着雨回家不用洗澡吗？”我尽量用愉快的声音喊她。她仍不理睬，上前一步，对着吴思迁嚷道：“告诉你车子不许借出去，就你的破车哪经得起长途旅行，坏了看你开什么去上班，你，你有钱买新车吗？”
吴思迁不语，傻笑着看她。我忙说，“人家不是旅行，是有急事。我要有车就不会麻烦吴思迁了，大家都是朋友。”
“什么朋友不朋友，在美国借车是最忌讳的。她不能去租辆车开长途吗！”
“不都是为了省钱吗？吴思迁的保险费也省了不少了，互相照应。谁挣钱都不容易。”我强压着火气，帮吴思迁开脱。
“反正这个车我不坐！”于芡挥着雨伞，掉头就走。
吴思迁僵在那里，咬着嘴唇，没有马上去追。
“跟上她吧。”我没好气地催促。
车顺着马路沿缓缓跟在于芡旁边。“她要去哪儿？”我问。
“她有几本书在我那里，本来讲好先回大学楼的。”吴思迁小声告诉我。
“上车吧！赌什么气？是我逼着吴思迁借车的，下次不敢了。”我对着车外的于芡喊。
她不理不睬，步行十几分钟到了大学楼，她在门口问吴思迁要钥匙。
我们也不再理她，泊好了车一起上楼。
于芡的脸上蒙着一层阴霭，遮去了仅有的姿色，鼻翼两侧隐隐的雀斑在电梯的日光灯下呈灰褐色。看来人的长相会因为脾气而改变，没有绝对的好看难看，只有相对的可爱与可恶。
“她打算借多久啊？”于芡愤愤然地问。吴思迁大气不敢出，朝我挤眉弄眼。
“三、五天吧，”我快不耐烦了。
吴思迁的屋子没处下脚，乱得象垃圾堆，还是那股脏衣服臭袜子的异味。我说不如到楼上看看唐恩。
唐恩抹了一脸黑泥在做美容。一开门吓我们一跳，她也退后两步，奇怪我们怎么突然地呼啦来了三个人。“你是不是被印度人同化了，抹黑了脸陪她跳舞？”吴思迁活跃起来。
“水土不服。脸上长出好几个痘痘。我恨死这里了。不开暖气冻死，开暖气烤得干死。”
“放几块湿毛巾盖住暖气口就好啦，自己过日子要动脑筋想办法。”我教她。
于芡心情好点了，留在唐恩屋里研究美容护肤，我和吴思迁在客厅抽烟聊天。又好些日子没碰头了。
他看看我，小眼里写满了无奈，“你现在舒服了，有人养，有人疼，班都不用上了。”
我憋不住小声对他说：“谁让你自己找个王母娘娘来侍候？哎，她也太刁钻刻薄了吧？”
“嘘……她也是为我好。你不能总站在小蒙那一边。”吴思迁轻声说，怕于芡听见。
“真他妈死心踏地！我放弃再劝你了。”我拿香烟指指他。
我的房间转租给一个从中国来的访问学者，很有资历很严谨的中年女医生。也是吴思迁阿姨介绍来的。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唐恩却抱怨不好玩，说她一来就嫌房间里烟味太重。
我和吴思迁在客厅抽烟，把她从里面熏出来了，用手捂着鼻子嘴巴走过去把厨房的排风扇打开。我们只好赶紧把烟掐了。她用手扇着被污染的空气，语重心长地说：吸烟有害健康。
我们“是是，是是。”地敷衍她，直到她回房间关紧了房门。
“下星期二是于芡的生日，我帮她在香江楼订了一桌。你和淑景都来吧。唐恩也去。”
“是她请还是你请？”
“都一样，她交给我安排了。能不请你吗？”
“蛋糕我买，别的礼物就不送了。”
“好，我算有个交代了。哎，她常问我你是不是特别不喜欢她？”
“是啊，要不早帮她出唱片了。你转告她什么时候让你拿到绿卡了，全国人民都喜欢她。”
吴思迁吓了一跳，咬牙切齿低声警告我：“你找死啊？！以后不许再提绿卡的事！”
我也压低嗓门说：“你不为绿卡？那我看唐恩跟你挺和得来，比于芡强。”我忽发奇想。
“唐恩？哈，她的小姐脾气比谁都难侍候呢。”
“我觉得最起码唐恩还有点让人伺候的小姐气质，挺可爱的。”
“别出馊主意了……”
说着话，唐恩洗净了脸，容光焕发走出来，额头上几个青春痘闪闪发亮。
于芡出来说要回去了。
我们和唐恩继续用上海话聊天，于芡听不懂，自己到楼下吴思迁房里去拿书。
于芡一走，我对吴思迁眨眼睛，故意问唐恩：
“唐恩，你应该找个男朋友消遣消遣。大学里就没看得上的？”
“我香港男朋友常来电话的，”
“不是张国荣吧？”吴思迁故意打岔。
唐恩不知我们俩在拿她说事，还以为有了倾吐心事的机会，“不过教我计算机的那个老师很帅，我蛮喜欢的。可惜还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这么多学生，他最喜欢我，下课常跟我聊天。”
“一定比你大很多吧，美国人？”我问。
“Accurately，heisaFrench.（准确的说他是个法国人）他是个从法国来的黑人，在美国很多年了，能说五、六种语言。”唐恩话里夹着圆润好听的英语，扳着手指又说，“English，French，German，SpanishandGreek（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希腊语），他还想跟我学汉语。”唐恩一付很崇拜的样子。
“黑人？不会吧你！”吴思迁大惊小怪盯住唐恩。
“黑人怎么啦！他有点混血。He’ssohandsomeandintelligent！（他是那么漂亮而且聪明博学）身材像蓝球明星，脸长得像电影明星，谈吐风度像个大教授，噢，他本来就是个教授，还是个IT高手。”她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中，根本没把吴思迁的种族观念当回事。
“唐恩你危险了。不管他结没结过婚，这种既成熟又成功的男人最能吸引你们这种小女孩。看样子，你已经迷上他了。”我很严肃地指着唐恩说。
“那又怎么啦？我就迷上他了，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以前的男朋友都不象男人！”
“你惨了，你惨了，”吴思迁傻笑着指住唐恩。
唐恩看看吴思迁，“你笑什么！我看你也不像男人！”
“吴思迁你没戏了！那我就更不像啦！”我自嘲，大家一起笑。
我知道唐恩一定会有后续故事让我们瞠目结舌。
难得回去和他们聊得那么开心，我很晚才回去。
淑景一点没有抱怨，一如既往准备好干净衣服，洗澡水。
等我沐澡出来，她又备好了葡萄酒、点心和水果，说是今天尝一种新酒：加拿大的冰酒。
我拿过细长透明的酒瓶看了看，虽然不是很懂，但已经知道看产地看年份。倒出来的液体是酿造过的，在水晶杯里摇晃一下看它的挂杯程度，是否醇厚。闻着微醺的香味再品口感，好酒就是好酒，贴着喉咙凉丝丝淌入腹中，立刻泛起一股暖流。
这种冰酒是有典故的：传说在加拿大有一年特别冷，酿酒厂的葡萄一粒粒全冻成了冰疙瘩，酿酒师心疼那些上好原料，不忍心浪费，还是把它们做成了酒。没想到这冰过的葡萄酿出来的酒非常特别，不可思议的清醇。从此就有了这种久负盛名世界闻名被称作冰酒的白葡萄酒。冰冻的葡萄可不是每年有的，因而特别珍贵。当然也就价格不菲。
完事以后，冲个澡又清醒了。我们常常相拥着说说话。
淑景十分通情达理，不想我为了她失去朋友，问起我们在大学楼玩到那么晚都干什么了。
我把前前后后的事，七颠八倒讲给她听。淑景就绕有兴趣枕着我的手臂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发表几句议论。
她说吴思迁不应该这样对丁小蒙，问我会不会和他一样，找个女孩来气她。
我说她和丁小蒙不一样，她有家有孩子有老公，不会为了我生气。
她立刻嘟起嘴，握起拳头来打我，打到身上只是轻轻的几下，把我逗乐了。
我还在得意地笑，她却扭过身去不理我，一会儿功夫传来抽泣的声音，已经泪流满面。
看来，这样的玩笑都是开不得的。我好说歹说哄了她半天才缓过劲来。
她小鸟依人般靠在我怀里娓娓相告：她好想为我生个女儿，一定很可爱，像个小公主。
我们明知是不可能的，却又多么向往普通人的生活，有爱情结晶，有天伦之乐。
原本是我今生最大的痛处，一直以来我总拿戏谑的态度反说之前的几个女朋友没用，不能给我生个一男半女。可是淑景两次剖腹产，即便我是男人也不能让她冒生命危险为我生育。
当遗憾成了两个人共同分担的结果，彼此都会豁达一些。
我尽快地转换了话题，告诉她唐恩爱上了一个黑人老师。
淑景很理解唐恩，说黑人白人都会有吸引人的男人。
我笑问她会被哪一种男人吸引。
她说：“you！（你）”说着话，她柔滑的四肢妖娆地缠上来，令我意志涣散。
几天后，我们同去赴于芡的生日晚宴。两个孩子送去她哥哥家。
这次聚会当然没有丁小蒙，也没请露西和王磊夫妇。唐恩来了，跟于芡很熟的样子。只有我和淑景坐在于芡同学和她家人中间，非常不自在。于芡的父母和一个正襟安坐面带微笑，似乎他们的光临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于芡父亲唯唯诺诺，一看就是个典型的妻管严，老好人，属于在家里和社会上都没有地位的男人。他坐在桌前，双手并拢放在两腿间，佝着背向每个人微笑。于芡母亲绝对是个人物，操着满口官腔，像革命干部，爱指手划脚，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举着粗短的手臂安排每个人的座位。
于芡对母亲有几分慑服，很谨慎的站在母亲身边，小声介绍每个客人，当然包括吴思迁。
吴思迁居然换上了西装，跟我说是新买的，为了这次和于芡父母的半正式会面。他跑前跑后，拉椅子，添餐具，进厨房关照，向老板订菜，还要帮于芡找唱片，殷情到极端，额头冒汗。于芡拉住他向父母介绍：“这就是Steven，中文名字叫吴思迁，今天的party（晚会）全是他在安排。”于芡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边说边注视着母亲的反应。
可惜革命干部只向吴思迁点了点头，正眼都没看他一下，含糊地应了声，“噢，那太谢谢他了。大家坐，大家坐，人到齐了，可以上菜啦。”
吴思迁找了个台阶，“我去催，都准备好的。”说完可怜兮兮转身又往厨房跑。
我在一边看着，真想把吴思迁拉出去臭骂一顿。唐恩坐在我另一边，凑过来小声说了句香港话：“真是‘衰佬’！（真是没用）”
我应了一句上海话：“伊是憨呀！（他是够傻的！）”只有我们听得懂。
淑景跟我咬耳朵，说吴思迁和于芡要是结了婚，将来就像于芡父母的“Copy（拷贝）”。她的话太一针见血了，我们三人在桌下窃笑。
吴思迁点的菜很不错，大家吃得很满意，包括两位家长。只是席上有两位长辈，气氛不能热烈，吃得很没劲。
吃到差不多了，我起身去洗手间，出了包房小屋，穿过大堂，突然眼前一跳，看见丁小蒙正在大厅一角和几个人坐在沙发座里用餐。她也看见了我，很惊喜的招着手。
我过去才知道，他们刚从外州回来。同桌一对中国夫妇就是丁小蒙刚结婚的朋友，准备接着开车到纽约渡蜜月。另一位是男方的好友，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也在安娜堡工作，在婚礼上认识了丁小蒙，同路回来共进晚餐。丁小蒙介绍完，我知道了这外国人叫托马斯，德国人。她问我是不是和淑景一起来吃饭，又问我吴思迁在不在，正好把车换回来。
我吱吱唔唔：“他在里面，今天有个朋友生日……”
“谁呀？你们的朋友我还不认识吗？”
“……你应该见过……但肯定不熟。你们慢用，我把钥匙捎给吴思迁，待会儿再过来。”
丁小蒙从我闪烁其词中明白了什么，神色里一抹伤感飞快掠过，又马上换成了笑脸面对朋友，并掏出钥匙给我。
说巧不巧，丁小蒙偏挑了今天来吃饭。实在安娜堡附近就此一家地道一点的中餐馆。
我一回包房马上把吴思迁拖到门口。他垂头丧气向我讨了支烟。两人默默吸了几口，看着烟雾在夜风中迅速飘散，心里也略微舒畅了些。
我知道兄弟他为什么不高兴，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小蒙回来了。这是车钥匙，你要是愿意呢，自己过去打个招呼，她就在大厅里吃饭。”
他接过钥匙，突然理直气壮地说：“我自己去。”
“哎，别太在意了，何必去看她妈的脸色。等会别傻乎乎抢着买单，他们不值得你请！”
“讲好的，我不能反悔。”
“凭什么！他们又没把你当女婿！不如先还了车钱呢！也是讲好的吧……看见你就来气！”我撇下他回到餐厅里，不想再管他的事。
吃过饭吃过蛋糕，我和淑景先告辞，吴思迁送我们到门口，正好丁小蒙他们也走出来。
小蒙和淑景很亲热拉着手说话。吴思迁挠挠头，没好意思马上进去。大家分头上车。
丁小蒙没去开自己的车，而是跟着那个叫托马斯的德国人上了一辆很醒目的高级跑车：Porsche（保时捷），911Turbo银灰色，短小精悍肌肉型的车身，鼓着一对青蛙眼般的车头灯。这是比奔驰、宝马还高一档次的德国名车。吴思迁跌破眼镜般瞪着眼看看我。
我明白他的惊讶。这里不比纽约、好莱坞，能开这种跑车的男人，在安娜堡算是凤毛麟角了。丁小蒙熟门熟路坐上了他的车。
我觉得小蒙是故意的。如果不是故意的，说明她和托马斯的关系已经不同寻常了。回去路上，淑景和我一起分析当时的情况。
那以后，我一再从丁小蒙的嘴里电话里，听到“托马斯”这个名字，当然不是首创“托马斯全旋”的那个体操名星。他是西德驻美领事馆官员，三十八岁，业余爱好除了玩名贵赛车，还参加飞行器、滑翔机俱乐部。另有一嗜好：酷爱东方女性。有个穿木屐的日本太太在日本，又爱上了小巧纤秀的丁小蒙，追得她招架不住。
托马斯这种性格硬朗，乐于冒险的男人，阳刚气十足，所以他偏爱阴柔，依附性强的东方女人，不难理解。从丁小蒙的描述中，我都感叹他的热情：他真会半夜里举着玫瑰花敲响丁小蒙的窗，会五分钟一个电话连续追打十几次，请求丁小蒙去坐他开的小飞机，他把中国菜谱倒背如流。
我问丁小蒙是否已被打动了：“你想做他的亚洲女人标本？中国情人？”
“干嘛讲得那么难听？我说过喜欢他了吗？那天换钥匙的时候，我还心痛得想哭呢。那小子从来没有为我穿过西装，第一次见他衣冠楚楚的样。托马斯算什么呀，认识才几天，人家是有太太的，日本女人和你的淑景一样会哄男人。我才没那么好脾气呢。”
“有太太怕什么，你不也有老公吗？认识才几天就往人家跑车里钻，冒着生命危险坐上了小飞机，不被他追上床才怪呢。”我说着奇奇怪怪的话，自己也不知道算什么意思。
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很奇怪，既希望丁小蒙投入进去重新找到幸福，又很担心她再受伤害。在日本太太的问题上，托马斯起码没有欺骗丁小蒙，但他又会如何给丁小蒙一个保障呢？
“你能不能说两句正经话？”丁小蒙有点急了。我知道她愿意找我谈这个问题，也是想听听旁人的看法，估计她现在正被托马斯追得七荤八素，方寸大乱了。
“老实告诉你吧，我对托马斯真的没感觉。他做什么都感动不了我……可是，但是，他能帮我把吴思迁彻底忘掉！我自己都烦了。”
“嗯！伤口愈合。”我同意。
感情上的伤害无论在男人或女人的心里都需要另一段感情去涂抹掩盖。靠时间去抚平也是一段漫长的痛苦经历。
“Ittakestime.（那需要时间）”我对丁小蒙含糊其词，拿不出一个主意。
“Ihavenoidea.（我不知该怎么办）”她很迷惘地用英语回答我。
又是阳春三月天。我迎来了到美国的第二个春季。
太阳的角度似乎正了一些，阳光普照大地，隔着稀薄的云层，已经没有了冬日里那种苍白的耀眼。每年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地理位置，有着不同的日光照
射，影象也会不同，能勾起在同一季节，同一地点，似曾相识的特殊感觉。某个瞬间，在这种特殊光影里，时空倒转的幻觉是那样奇妙。人被造物主撒在这个星球上，并赐予了感知，于是所有生命在宇宙的长河里便有了意义。哪怕它微乎其微，也在某一刻某一点起着剧烈的变化，创造着各种奇迹，累积着生命的痕迹，不折不扣。
去年这个时候，也在安娜堡，我全然不知何去何从何有何无……通往学校的这条道上，我曾独来独往，记着每一处的风景。那几棵满树的梨花又开得璀璨夺目；尖顶小教堂前的大草坪又泛出了嫩嫩的草青；爬满紫藤的石壁又挂上了一层浅绿色叶芽；谈恋爱的大学生又牵着手在街边漫步，曾令我羡慕不已；路上跑的车又摇下了玻璃，灌满了春风。
触景生情，如今我也开着车，身旁还有个拉着我的手的淑景，同去上课。
移民在增多，教室不够用，州政府又压缩了教育经费，所以我们一星期只能去上两个下午的课。这对我们并不重要，去学校只为增加一些生活内容。我们一直在自学英语。
我还想寻找当初课堂上远距离欣赏淑景的情怀，但截然不同了，她近在咫尺，像我身体的一部分，熟悉而亲近到知冷知热了。
课桌上，我们两人忘乎所以喝着同一杯咖啡。曾和我们同在沙瑞班上结识的一个中国同学注意到了，偷偷跑来问我：怎么跟这个韩国人混得如此之熟？
我说：“认她做姐姐了，住在她家里了，有问题吗？”
我心想：这里是美国，想嚼？没有环境了吧？哪儿有三姑六婆陪你说长道短？
班上有个台湾女孩以前跟吴思迁跟我算认识的，下了课没事常来找我说说话，偶尔还搭搭我肩膀。她发现旁边的淑景一脸不高兴，悄悄用中文说：“她好像不喜欢我来找你吔，好怕怕哦。”我笑而不语。
课堂上，我很享受和淑景之间的脉脉温情，一起做作业对答案，不小心碰一下手还会有感觉，跟她咬耳朵说笑她会在下面拧我一把。两个人高兴起来非常得旁若无人。
周末，我们带着孩子看电影、上餐馆，又赶着这一年春寒里的末班车找地方滑雪。
我们好像不必为生活担忧，她用丈夫留下的汇来的钱过着宽裕的日子，多我一个不多，还经常为我添置东西，有她看中的衣服饰品，有我喜欢的小玩意儿。为了表示不愿做她的负担，我还是象征性地去上上班，挣些零花钱。
到了淑景的生日，那天中午她带着孩子去哥哥家过了一个简单的韩国式生日。我去上班，故意回避了。然后，她把孩子留在哥哥家过夜。
晚上，我们到香江楼开了一桌。请了所有熟悉我和淑景的朋友。
等她收完了大家的鲜花、礼品、蛋糕、卡片，我取出了早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一个她曾经看到了爱不释手，又嫌贵没舍得买的“毕加索”手袋，意大利名牌，花了我三百多美金。据淑景说这是毕加索女儿创办的品牌。优质的真皮手感细软，锃亮的“×”形标志代表昂贵。
淑景不知道我早就留意好了，偷偷买回来藏在吴思迁那里，她拆了一层层包装，喜出望外，当着众人的面上来亲我一下。这应该不算什么，连王磊夫妇都能接受，还带头鼓起掌来。场面热烈，淑景很高兴，只有在我们这些朋友中，她才很放松很自在。
大家都很放松，边唱歌，边啃螃蟹。席间，吴思迁调控熄灯，放出“生日快乐”卡拉OK。歌声中，我推出小餐车上的大蛋糕和一片生日烛光走向淑景。她幸福无比望着我，然后闭上眼睛许愿，吹熄了蜡烛。
回去路上，她俯到我耳边吐露着许下的心愿：要我永远爱她。
可她会不会永远爱我呢？没有想过。我一直满足于眼前得到的，不曾期盼过将来。
都说习以为常，某种情形一旦冲破了常规，摒弃了常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了。天性或本性，人性或理性，太多东西可以摆布我们，有太多信誓旦旦付诸东流。
我宁可和淑景生活在真空里，沉溺在每一刻的真实里，不去想永远。
平时我上班，淑景喜欢自己去逛商店，看好的东西拿不定主意，第二天再叫上我一起去。
那天也是，她接我下班后直接去了一个购物中心，我问她又看上什么了？她神神秘秘一笑，说是为我看上件东西，到那里再说。
走进一家金壁辉煌的首饰店，在一个玻璃柜台前，淑景单腿点地坐在高脚凳上，手臂搭着一件毛皮外套，立刻招来了柜台里西装笔挺的男店员。淑景指着里面一个耳环叫他拿出来。我凑上前看是一个镶着钻石的白金耳环。
我迷惑不解，看看淑景，以为她自己要买。淑景把我拉到一边，非说男孩子戴一个耳环很时髦的。我没有打过耳洞，从来没打算要戴什么耳环，想都没想过，觉得戴耳环是女人们的事。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淑景伸手揉着我的耳垂，“Please,Please,”柔声地哀求。
在她的威逼利诱下，为了表示我并不怕疼，到底还是被一个女店员抓进去打了一个耳洞。
淑景花了五百多买下那颗约有半克拉的小钻石，“砰”的一声钉在了我的左耳垂上。
痛得我心惊肉跳。淑景笑咪咪在一边看着，欣赏她自己的杰作，还说这样才像玩艺术的。
从那以后，我清楚地意识到：淑景想来塑造我。
她选了一款CK香水，清爽型，适合年轻人的，里里外外喷在我衣服上。虽然我觉得和她在一起，两种香味犯冲，她还是努力帮我养成一些讲究的习惯。再比如内衣裤都要一个牌子的；袜子只穿全棉或丝织的；刷完牙要用漱口水；等等。
吃饭的讲究更多，从餐具分类到上菜顺序，无论冷盘炒菜，热汤主食，饭后水果茶点，淑景总把最好的留给我。有一种她不常做的烤鱼，特别腥，我其实不爱吃，可每次她都把中间最好最肥最大也最腥的一块给我，吃到最后我实在咽不下去，又还给她。淑景总认为是我省下来的，因为一条鱼分下来到她自己只剩鱼头鱼尾了。即使我喜欢吃也愿意留给她。
淑景无微不至的照料，常令我感动不已。
早上，她忙完孩子，跑回房间揉着我脑袋亲着我脑门叫我起床，等我醒了才拉开窗帘。
阳光从东边的落地玻璃窗泄进整个房间，一些细细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我伸够了懒腰，趴在床沿，看她在床边熨烫我每天出门穿的衬衫长裤，哼着小调扭着小腰，心情很好的样子。她说她自己在家里从小有请来的阿姨做家务，可惜她嫁了一个穷教授，结婚以后什么事都要自己做。不过她真的很愿意自己为我熨衣服。
看着我的衣服从领子袖子到裤边裤脚被熨斗碾过后的平整，感觉自己也被淑景熨烫得服服贴贴，身心舒坦。
作为回报，我尽量多做些男人该做的事。淑景当然明白我的心意。
汽车刮雨器刮得不干净，我知道是橡胶老化，买来新的换上，附带着把车擦洗一新；窗户的弹簧松了，用书撑着，我找来工具拧得纹丝不动；洗碗机里声音奇怪，我钻进去拔出了卡住的筷子；游戏机接触不好，孩子吵着要买新的，我把它拆开修好；蜘蛛爬虫一出现，我要马上出手消灭，处理现场。除此之外，淑景的英文不如我流利，所有的外交使命一律由我担当：催保险公司退款，请电话公司维修，预约身体检查，调解儿童纠纷……淑景对我很满意，并以此向哥哥嫂嫂以及孩子们说明：她是多么需要我这样一个好朋友住在家里帮忙。
我不清楚淑景是如何跟她丈夫交代的。孩子和父亲通电话时经常提到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从淑景丈夫过往那种假惺惺的态度来判断，他不是对我毫无戒备的。明眼人一看我的举手投足不难猜出个八九分，何况我从来不遮遮掩掩。
很难设身处地为淑景丈夫想一想，如何放心让一个来者不“善”的我，天天睡在他老婆身边？我问过淑景了，她叫我别担心，她自有一套说法。
其实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天晚饭后，我和两个孩子正坐在电视机前享用淑景端上来的，切成莲花状的柳橙。
电话铃声打破了和谐。淑景接起来，先是表情严肃甚至有些不耐烦，后来缓和了一些把听筒递给孩子，他们说的都是韩国话，我只能从声音中判断，好像在讨论一件比较关系重大的家庭事务，孩子们叫嚷着表示反对，又把电话还给淑景。
她起身走进房间去说话，孩子们立即告诉我：爸爸太想他们了，要改变计划叫他们提前回韩国。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想回去。
现在要等妈妈去跟爸爸商量，争取留下来。他们很焦急等待结果，小的那个还趴到门缝边去偷听。我好像不觉得意外，而且我还知道淑景一定不会答应，所以一点都不紧张。
但是，里面的话音时高时低，很接近争吵了。我跟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如果反对无效，淑景丈夫执意要他们回去，我现在的幸福生活将宣告结束。一时间，脑子里飞快旋转，录像快进一般闪出无数伤感画面。我不会继续留在安娜堡了。和淑景真正生活在一起才一个多月，刚刚尝到一点甜头。我要求的并不多，在他们白头偕老的婚姻中，只有这一年，淑景可以比较完整地属于我，留下一段风花雪月的回忆。只此而已。
我走出门外，站在春寒料峭的夜空下抽了一支烟，眼睛湿润了。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伤感还早了点，我只是觉得委屈。的确，我和淑景的感情并非光明磊落，但是我无意破坏她的家庭，爱一个人又有什么罪过？并且她需要我的爱。
回到客厅，淑景还没有出来。两个孩子没耐性管大人们的事了，又专注到电视节目上。
我坐回他们身边，等待结果。
大约又谈了半个多小时，淑景出来把听筒递给我，说她丈夫想跟我说几句。
我能说什么？太突然了，毫无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接了过来。
他说淑景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辛苦，多亏有我相帮，对此深表感谢……不明白这番话从何说起，很可能是淑景要他说的。我看看淑景，她也正看着我，目光深邃带着鼓励。
我“哦，哦，”似是而非地应着，实在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对答。既不愿意说假话也不能说真话，既不能说是应尽的义务更不能说在帮他尽义务。
还好他们的大儿子把电话要过去，急着问爸爸他们是否可以留下。我也迫切地想知道。
显然，他们的爸爸妥协了。挂断电话，两个孩子高兴地扑到妈妈怀里。
淑景搂着他们，欣慰地露出笑容。
我没有追问起因和经过，淑景似乎不愿意再提这件事。
吴思迁常拿我取笑：“老天啊，什么世道啊？做贼的不心虚，被偷的还要假客气。你看你多滋润？淑景把你养得白白胖胖，都喂你吃什么了？”
“鲜奶。行了吧？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吧？”
“啊？我是问你一日三餐吃什么了。”
“吃得很好。她很会做。我最喜欢吃她烤的牛排，比外面西餐店里的都香，又嫩又鲜，我一次能吃两块。”
“哇！你说得我直流口水了。”
“牛排可讲究了：买的时候要挑贵的，那种夹着牛油的小牛肉；烤的时候要掐住火候，我见她烤上一会就拉出来晾一晾，说是不会外老里生，到个六成熟一装盘，配上洋葱青椒蘑菇片，再洒上细盐、黑糊椒。”
“我还是想吃她裹的寿司，以前我们上班的时候她送来的那种。后来我去一家日本餐馆要过一份，可没她做的好吃。”吴思迁还没忘恩负义。
“都说女人想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让家里的美味佳肴永远没法被外面的野食代替。”
“那么男人想抓住女人的心呢？也要让她吃得饱饱的，就不会出去找零食了。”他也学会添油加醋讲黄段子了。
“青出于蓝啊！你！现在比我还能说了。”我感慨。
“灵感都是你给的，嘿，你教我的那一招（他举着竖起来的食指和中指，滑稽的姿态），就是于芡喜欢的零食，有时候这里（他指指下面）力不从心，主食不够了，我就让她吃零食，吃饱为止。现在可好，有时候连主食都省了。”他把眼睛眯成了色迷迷的样子。
“傻瓜！你和我不一样，不能让小提前退休吧？这一招不能多用的，要适可而止。不过，你知道吗？很多男的不屑于用这招，因为他们怕自己显得无能。其实，光吃主食多乏味……”吴思迁接过去说了结论：
“男人累个半死，女人还会厌倦。”
“不错，开窍了，小子。你不必累个半死，于芡也不会厌倦。”
“那是，她根本离不开我。答应明年一毕业就和我登记。签证到期我就不用去求阿姨帮忙了，于芡会瞒着父母先解决我的身份问题。”
“嗯，初见成效。希望你不是白辛苦。什么时候拿到绿卡了才算公德圆满。”
“对了，一直想问你，上次丁小蒙那个Porscheman（保时捷男人）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快结婚了吧。”我故意逗他。
“不可能。丁小蒙和大陆的老公还没办离婚手续呢。”
“那算什么？一张纸签个字的事。有时想想，男欢女爱太容易了，婚姻也是很脆弱的，所以珍惜眼前的，别想太远。”
“你是不用想，淑景都替你想了。说不定哪天她头脑发热真就离了婚跟着你了。”
“我拿什么养她？靠图书馆这点工资？别说两个孩子，就她一个月买一件奢侈品，就得跟着我喝西北风啦。问题到这儿，已经不是我能不能合法娶她，而是能不能合理生存了。”
“我懂。对于我们男人来说，经济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爱和感情只是调味品。”
“幸福生活缺一不可啊。”轮到我下结论了。
很快又到我过生日了。
和朋友们商讨下来，大家都吃腻了香江楼的东西，千篇一律的聚会都快搞不清为什么了。
淑景决定为我在家里办生日聚会，她要我把所有的朋友都请来，正好是星期六，可以热热闹闹庆祝一番。
早上睁开眼，淑景站在床前对我说：“HappyBirthday！”。两个孩子也冲进来，爬上床头叫着“生日快乐”。我被拖到客厅，眼前一亮，原来，房间被特别布置过了，新换上的台布，印着五颜六色的彩条和“happyBirthday”的字样。墙上地下飘着好些气球，拖着螺旋型闪亮的丝带。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淑景又带着孩子去取订好的蛋糕。
整个下午，我帮着淑景一起准备聚会需要的食物。
晚上请来了吴思迁和于芡。先问了丁小蒙，她说要带托马斯来，我才答应吴思迁让于芡一起来。还有王磊万际平夫妻俩。唐恩一个人来，她的黑人老师还没到被邀请的时候。露西要十点钟关了店门才能赶到。算了算该有八个人。
淑景准备了一桌子吃的东西，大部分是纯正的韩国菜。她操办得精心周到。
印象中，只有小时候奶奶为我做过几次快乐的生日，用盖着大排骨、大虾、荷包蛋的长寿面请客，现在想起来都是黑白电影一般的记忆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怕过生日，和父亲两人守着一屋子冷冷清清。母亲有一年给我寄了生日礼物和卡片，祝我快乐，我却快乐不起来。
去年的生日在沙瑞班上别有一番趣味，不过那时我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淑景身上。做梦也不会想到现在的我可以坐在她家里，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像一个家庭主妇为我招待朋友。
突如其来的感动，我看她准备得差不多了，孩子去她哥哥家做功课，客人还没来。
她被我拉进卧房，我一边说：“TodayismyBirthdaysoIcandowhateverIwanttodo,right?(今天是我生日,所以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对吗?)”
她明白我的意思，会心一笑，很愉快地接受了我冲动不已的爱。
搬过来以后，我们每晚睡在一起，从容做爱，很久没有这样穿着衣服草率匆忙地行事了。偶尔为之，还觉得很煽情。我知道淑景喜欢这样热情似火的冲动。
当她重新梳妆打扮好，面带潮红，目窕心与地轻轻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YouarethebestpresentIeverhave．（你就是我得到的最好礼物）”
“Iwillgiveyousamesurprisetoo．（我也会给你一样的惊喜）”
我看见一个很大的包好的生日礼物放在衣橱里，猜不出是什么。她要等大家来了让我一起开礼物。我很快乐地答应了。
晚上，淑景先把孩子接了回来。
丁小蒙和托马斯开着保时捷最先到。我和淑景开始招呼客人。
托马斯是个很结实的日尔曼人，在白人中不算英俊，个头也不大，但神采奕奕，是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男子。他“呜呜”的惊呼桌上丰盛的晚餐，磨拳擦掌，用欧洲口音很重的英语说：“Iwanthavemealnow．（我现在就想吃了）”
丁小蒙拉他后背的衣服，“Areyouhungry？（你饿了吗）”
从他们不经意流露的亲昵，我断定两人关系已经不同寻常了。
托马斯回头对丁小蒙咧着嘴笑，然后转向我说：“Happybirthday！Thankyouforinvitingme！（生日快乐，感谢你邀请我）”他的英语不是很流利。
当着两个外国人，我用中文对小蒙说：“眉飞色舞的，你到底让他得逞了？”
丁小蒙脸色红润，轻轻抡过一包礼物砸我。
王磊和万际平来了以后很拘谨，他们本来就是拘谨的一对。万际平总让我联想到“东郭先生”，踩到蚂蚁都要赔礼道歉的老好人。王磊是学教育的，自己还没孩子，一见淑景的两个男孩，立即上前用深入浅出的教育方式和他们攀谈起来。
万际平一字一顿的中国英语和托马斯挫词铿锵的德国英语交谈起来，两个男人说着同一种语言，却没有一个词的发音一样，听着很滑稽！
吴思迁和于芡带着唐恩姗姗来迟，他居然还耗在门外细细打量令人着迷的高级跑车，一点不介意这是丁小蒙男朋友的车。对男人来说，可能车子比女人更听话，同样是驾驭的快感。
这是于芡和丁小蒙第一次会面。丁小蒙反而落落大方，拿出一付大姐姐的姿态。
于芡在我们中间很不自然，她狐疑的眼神和尖刻的腔调令我想到了妹妹。她们都属于未成年的“早期”移民，在文化的夹缝里成长起来，带着水土不服，营养不良的综合症，像一棵棵结着酸果的移植树。
美国本来就是移民的国度，无论生活方式怎样美国化，都无法定义算不算真正的美国人。因为美国没有本土文化，被各种移民文化渗透，西方文明东方文明互相渗透，欧洲的亚洲的非洲的，宗教的人种的地域的族群的……形成了渭泾分明又界限模糊的“快餐”文化。
就拿饮食文化里的快餐来说，遍布美国的麦当劳汉堡包那是由德国汉堡演变而来；披萨来自意大利；还有那些所谓的中餐馆。它们都在美国生存下来了，以不同形式的背景。
每代移民背负着各自的文化，或深或浅挣扎在美国这块新土地上，让这个国度具有了包容性。但是我们必须先有自我，才能找到适当的位置，否则无论多么成功都会迷失。
世界各地都在发展，美国的发达不再遥遥领先，已逐渐失去了物质文明的诱人光彩。90后的新移民，把前几代死心踏地的奋斗精神留给了美国历史。更有像唐恩这一代年轻留学生，仗着殷实的家庭条件，以优越的姿态来到美国。他们的信条里，来不来美国都不能影响享受生活的标准。这些享乐型的年轻人早就被西方文化熏陶过了，到美国接受再教育，他们是轻松的。相比之下，妹妹和于芡来美国的那个时代，大环境加上成长期，文化冲突加上世界观的抵触，她们格外沉重。
我算幸运，没在母亲的安排下过早来美国，没染上这种尴尬的心态。
唐恩身穿一袭黑大衣，长过膝盖，很配她婷婷玉立的模特身材。从她落落寡欢的神情里，看出她在刻意装深沉，好让自己显得成熟，一定是因为爱上了过于年长的老师。
我坐在沙发里看着这些好朋友，东琢磨西琢磨，发现自己其实很想念家人。
淑景做的韩国烧烤比餐馆里的更地道。腌过的牛仔骨被淑景料理得满屋生香。丰盛的食物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一齐凑到餐桌上端盘子拿叉子，都是一次性餐具。没有人客气没有注意吃相，反正人多坐不下，自助餐形式，方便自由交谈。
大家不咎既往，吃得气氛非常好。淑景真是个令人骄傲的女主人，我不由想起了她丈夫一贯怡然自得的神情。那张合家欢仍立在吧台上，每个人都去看了，又都明白我的处境，实在很微妙。在我的朋友中，知情者心照不宣，当着孩子的面都比较检点。
我有自知之明。淑景总是处处表现得体。
正餐后，丁小蒙和王磊帮着淑景收拾，这种时候最看得出谁是好女人，谁是懒女人。
淑景端出了水果拼盘和蛋糕，终于可以坐下来拆生日礼物了。朋友们送的小礼物拆了一地，不管是什么都有一份心意，看起来十分热闹。
淑景解下围裙，进屋换了身衣服补了妆，出来时拎了一个大塑料袋。众目睽睽都在等着看她送什么给我。她笑盈盈把一个大纸袋递给我，很重，里面有个包装纸糊好的大盒子，一尺见方，比普通的鞋盒高而且大一些。不会是一双鞋子吧？我有点迫不及待，但还是保持风度小心翼翼把包装纸打开。拆到一半我已经呼吸困难，因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专业照相机NikonF50！
简直贵重得有点离谱了！我没工夫去细想里面包含了多少淑景的爱，双手捧住了这件充满质感的沉甸甸的礼物，彻底乐晕了。
吴思迁酸溜溜地说：“别光顾着自己高兴，快装上胶卷给我们来几张大特写吧。”
我笑他：“你还要大特写？不怕脸上的青春痘一个比一个清楚啊？”
托马斯很内行，帮我装镜头装胶卷。丁小蒙在一边拉着淑景悄悄说他也有一个。
第一张大特写相片拍的是淑景为我准备的生日蛋糕，上面有她预定时要求写的字样“HappyBirthday”和“ILoveYou”。
我用陶醉的眼神看着淑景，以后这部相机里还会满载她的影像，留给将来不能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陪伴我。因此，这件礼物更加充满了意义。
我还在相机盒子里看到了一张香气扑鼻的生日卡，正要打开，淑景红着脸伸手阻止。朋友们起哄要传阅，我卷上所有礼物，藏进了卧室。
露西来的时候，拆礼物刚过，又掀起了一阵声浪。她说特意不吃晚饭，饿到现在为了要饱餐一顿久违的韩国菜。细心的淑景早用几个盘子帮她每样留出了一份，用保鲜薄膜包好的，又重新烤出一盘新鲜牛肉，端出来摆了一桌子。露西和淑景开闸似地说上了韩国话。
露西也特别周到，除了送我一瓶男用香水，还准备一份高级化妆品送给淑景。不仅仅语言上能进一步沟通，在我的朋友中，她们俩另有一番交情。就好比淑景能从露西身上找到她那一半世界里也有人可以认同我们的情感。
大家各玩各的，闹到很晚。
送走了客人，淑景有点精疲力尽了。我推她坐在沙发上休息，自己来收拾残局。她坐下喝着一杯茶，看我转进转出地忙。她由衷地说感激我的体贴。我说那是应该的，本来就都是因为我。可她说她丈夫就不会那么细心……她问我今天开心吗？我说当然。她忽然俏皮地一笑，让我答应她一个小小的请求。问她是什么？她说等一会告诉我。
忙完以后，进房间锁了门。在浴室边，她拉住我，吊在我身上，说出了她的小小请求：要我帮她洗澡。我高兴地点点头。
那还不简单？我求之不得的美差。吻着她进了浴室，我顿时意识到哪里不妥。
她是要和我一起洗澡！
说出来难为情，我们好了那么久，我还从未在她面前完全暴露过自己的身体。激动的时候她拉扯过我的内衣，但是我有我的底线。我有我健康完美的身体，却不是我想要的，与心理因素完全相反的身体成了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一次又一次，淑景尊重我的防守，不让我觉得难堪。今晚她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我已经答应了。
浴缸里泛起一层蓬松洁白的泡沫，她想得真周到，多少给我一些遮掩。
我不是个喜欢遮遮掩掩的人，要脱就爽爽快快脱吧。从小到大，生平最羡慕人家的两件事就是站着撒尿和光着膀子游泳。我一把从后背揪起了里里外外所有衣服，一伸胳膊一低头，干净利落整个扒光了自己。淑景歪着脑袋看我，寻欢作乐一般的笑脸。
“That’smuscle.（这是胸肌）”我一手握拳夹紧胳膊,一手拍着胸膛，大言不惭地。曾经我的确猛练过一阵哑铃，想把胸部练得像健身运动员那么结实。
淑景被我逗乐了，开心地过来扒下了我的裤子。低下头我抓耳挠腮，对淑景说：出生的时候我跑得太快，所以把小鸡鸡弄丢了。
两句玩笑让我暴露在淑景面前并没有多尴尬，说完我很温柔地去解下淑景的衣服。
柔滑的肥皂泡淹没了我们，淑景和平时一样紧紧贴住我，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用身体感觉身体。在我生日的这一天，被解放出来的身体开启了更多的敏锐的触觉和快感。
我伸展了四肢，长叹一声，淑景的吻迎上来，湿润饱满。她用指尖在我身上划着圈圈，自由散漫在水中游弋。我的强劲有力在泡沫中打滑，一直滑进她的体内。
急剧的心跳在持续，我们洗净抹干了回到，继续着贴身的游戏，连水的隔离都没有了。我清楚地知道：淑景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忘乎所以更加激动地拥抱一个完整的我，连续不断的第一次让我招架不住，全力以赴。
没有了我的小背心，汗如雨下，畅快淋漓。我们的身体发亮，一分一合中的滑腻有一种新的韵律。淑景在我耳边娇喘，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我听明白了，她说她爱我，爱我的所有，无论我是怎样的，无论别人会怎么看，无论……
夜很深了，淑景实在很累了，被我紧紧拥着，均匀的呼吸把她送入了梦乡。和她粘连在一起的身体难分难解，让我浑沌初开的激昂无法平息。
爱可以奇迹般令人重生。
丁小蒙果然投入了托马斯的怀抱。
当我有机会再度问起时，她已经非常地状况了。我的关切纯属多余。
四月的安娜堡风光依旧，太阳从春天的角度照耀人们新的希望。街头的露天餐桌和咖啡座又铺排出来，被坐满了，象征性撑着几把带招牌的阳伞。
我和丁小蒙约出来吃午饭。
“你真了解他吗？有很多问题让人担心！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问题总会有的。他是个成熟的男人，我相信他的真诚。”
“他愿意为你离婚？长期留在美国？你说过他只是公派三年，已经来了快两年……”
“这些我还来不及考虑，”小蒙用力摇了摇头，像要甩开烦恼。飞扬的发丝有些零乱，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轮廓。我从她的笑容里发现了久违的快乐，比以往的轻佻些。
她继续说：“最起码他让我觉得被一个男人爱着真好。他会去面对一切问题。虽然和日本太太毫无感情，不过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所以不容易离婚。”
“真麻烦！婚姻里有了孩子就复杂了。我不怀疑他的品性。”
“没错。他是个感情用事的男人，这一点和你很象。他的热情让人招架不住。他的日本太太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家庭妇女，他认为自己选择东方女性没有错，可是选错了对象，不该娶个依附难缠的日本女人。”
“那就是哄你了。当初那日本女人肯定也是他百般热情追来的吧？”
“错。正相反，据说只认识了三天，就和他睡了。那时候他是单身，又有魅力，我相信女方会主动的。”
“我不信！没受过教育的日本传统女人会那么开放？咳！我看你已经着迷了，恋爱中的女人啊，我在这说一百句也扳不倒他枕头边的一句！好吧，既然你们已经好上了，应该为你祝福！你快乐，我也高兴！”
“知道你是好心。我想过的，离不离婚，不用我逼他，只要有真心总会有结果。”
我决定不再说任何扫兴的话，“你们天天在一起吧？晚上他不回家？”
“偶尔回去。除了白天一有空就来陪我，有时他试飞行器还开着带我去外州过几天。他喜欢低空飞行，吓死我了。”
“哈！吓着你才往他怀里钻，不是吗？小心！在空中做爱可危险呐！”
“讨厌，不告诉你了，总不往好的想！”
“咳，男人那一套！我都会。不过谁能跟你的托马斯比？钱多得开上飞机了。”
丁小蒙心满意足的表情在春光明媚中愈加生动起来。
冰雪覆盖的漫长冬天在几场大雨小雨之后，不留痕迹地过去了，到处流露着鲜嫩色彩，释放出盅惑的气息。
去年的整个春天我和淑景几乎都在公园里渡过，又见春光乍现，回忆也都历历在目了。相比之下，我们更加珍惜可以在家里自由自在日夜厮守的春光无限。
恋爱的过程，就像烹饪一道讲究的大菜：初级阶段选料切配是两人逐步了解之后尝试接触的准备期，把各自最好的方面以最佳形式表现出来。然后分别煎炒蒸炸，需要高温加工，那是双方必然经历的投入期，为分离和火烫的热情受煎熬。后期制做放到一起炖煮就需要慢火烘焙，有滋有味的混合期，好比两人走到一起过上了日子……总之，不同阶段的调味和火候都要掌握好了才能做出一道美味佳肴，品尝恋爱的香醇甘甜。
我把它们总结成：软磨硬泡、热火朝天、相濡以沫三部曲。
恋爱中的吴思迁和于芡也该第三阶段了。但好像他们的第二阶段过于草率，去年入冬以来，见面就一直闷在屋里。到了春天，两人像是冬眠醒来外出觅食的小动物，四处找乐。
芝加哥，底特律……他们发现了诸多游乐场，风景点，还有shoppingmall（商贸中心），回来向我们积极推荐，甚至愿意做向导带路。
安娜堡虽不是城堡，可这里街小店小，冰雪一封城，着实让人冬眠一般提不起精神。
在吴思迁的鼓励下，唐恩跟着他们，我和淑景带上孩子，常在周末有些安排。
那次我们商量好去底特律城外的购物中心，一前一后跟车，开了半个多小时。
两座状如候机大楼的双层巨型建筑被一个跨越八车道的封闭天桥连接着，巨为宽广的停车场分布在前后左右。走进去，里面有花圃，快餐厅和咖啡馆，儿童乐园，以及包罗万象的上千家店铺、商场。从配钥匙，做饼干的小店到纽约第五大道（FifthAV)的分店和世界级精品专卖。有商业的地方就有漂亮的装潢，精美的广告……营造出一个极度强化的氛围：花钱吧，不管你挣多少。
我给淑景买了一套薄薄的春装，她给我和孩子们各买了一套NIKE（耐克）运动衣。淑景很爱逛商店却很挑剔，购买的命中率不是很高。当然，主要问题还是便宜的看不中，看中的不便宜。所以花不花钱，女人都爱逛商店。
吴思迁和于芡买了一个半人多高的玩具Tweety（卡通片里的小翠鸟造型），开心得象一对孩子。唐恩从香港来，很久没有过她的购物瘾了，手里攥着皮夹子，后来干脆攥着信用卡，大包小包两只手提满了。她借口上厕所，让我和吴思迁帮着拎东西。
置身于物质的海洋，没有钞票的风帆，没有信用卡的航标，迷失沉沦是很快很快的事。
回去路上，我开车，跟在吴思迁的车后面，走高速公路天黑前能回到安娜堡。
快到家时，天色渐暗，我一直紧跟着吴思迁，隔道对面开过来的车亮起了灯，黄昏时的光线最晃眼。
好不容易开到出口，下了高速公路，一个弧度很大的弯道，弯道前是有红绿灯的路口。吴思迁的车前面有一辆大卡车，当我拐过弯时它正好挡住了道口的红灯，视线中没有红灯的警告，减速的反应慢了一拍。在踩住煞车的几秒钟里，我感觉到下坡的惯性，随后是一声钝响，沉重的撞击让车里人猛往前冲。我的脑袋撞在方向盘上，虽然没有强烈到造成伤害，也着实吓了一大跳。淑景捂住胸口掉头去看后座的两个孩子，还好，他们瞪大了眼睛跳起来问是怎么回事，应该没有大碍。
吴思迁的车也正处下坡，被我撞得直往前冲，顶在了前面大卡车的后挡板上。
淑庆急着问后座的孩子有没有伤痛。我赶紧下车察看，卡车份量重，没什么动静，可铝合金后挡板被顶得凹进去一大块。
吴思迁也跳下车来，摊着双手对我吼：“你怎么啦？睡着了吗？想害我啊。”
卡车里下来一个司机，查看了车尾的状况。
事故并不大，因为三辆车都有损伤，牵扯到保险公司，所以必须喊来警察登记，写事故报告。
我属于肇事者，被开了一张一百多元的罚款单，并扣了驾驶记录积分。一大堆的询问，填表，看证件，处理到黑灯瞎火才算完。
我气急败坏抱怨自己！惹出这一堆麻烦。淑景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责怪我的话。但明摆着这是我粗心大意造成的。
车子都还能开，我知趣地让淑景开车，自己换到旁边压压惊。
我能感觉到淑景的紧张，因为有孩子在车上，可千万不能发生意外。
很沉闷地回到家里，大家都累了。我心里的内疚与自责比淑景怪罪我还难受。
好事可以做一百件，坏事却不能发生一次。
俗话说好事成双，祸不单行。这坏事来起来是有惯性的，那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到家没多久，淑景在厨房忙着给我们弄吃的，她先生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两个孩子顺手接了，当即把刚才的交通事故给汇报了，等淑景追出来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她只好抢过电话做一番解释。我能估计到她丈夫听了这点事一定会怪她不该让我开车。
其实，自从上次为了提前回韩国的事有过的争议之后，淑景丈夫几乎三天两头打电话来，令我忐忑不安。电话终于结束，淑景果然闷闷不乐。她要顶住多大压力啊？我在想，却不敢多问。
晚上睡觉前，我才知道淑景闷闷不乐还另有原因。
被压抑的情绪左右着，我和淑景破天荒第一次上了床没有亲昵的举动，各自睡在自己枕头上沉默不语。但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跟我说。今天的电话又不同寻常了，没有争执，那就是淑景妥协了什么，而且必然与我有关。
我自己去倒了两杯酒进来，一杯递到淑景手上。她看着我，目光专注，很快眼里充满了泪水。我喝上一口酒，避开她的眼神，看着墙角某一处说：“Sorryaboutwhathappenedtoday，causeyoulotsoftrouble.（今天的事对不起了，给你惹来这么多麻烦）”
她摇摇头说没有怪我，小事故过去就过去了。我伸手去抹她脸上仍在滚滚而下的泪水，有几滴掉进了酒杯。她抓住我的手，哽咽着连连说对不起，断断续续讲述了她的伤心。
今天电话里，她丈夫说暑假的一个多月假期，决定还是回来美国和她和孩子一起过。
我惊呆了一小会儿，眼睛也酸酸涨涨起来，那有什么？人家回来和老婆孩子一起过暑假，天经地义的事啊。我一抬下巴仰起脸，及时防止了眼泪流出来。
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这才享受了几天好日子？用不了多久，我又要外出流浪无家可归了
喝完了自己斟来的第二杯酒，换了一种绿瓶子里装的韩国米酒，其实就是高度数的白酒。我愣愣地发着呆。淑景在讲她和丈夫之间的一些对话经过。
话题是隐讳的，不能挑明的，也就更加难以排解。听得出来，淑景丈夫知道我入住家中以后，深表不安，所以，上次会冒出来要他们提前回韩国的主意。淑景以非常强硬的态度回绝了，有多强硬？好像连离婚都被提出来了。英文有限或者难于启齿，淑景讲的不很清楚。我的理解是：如果她丈夫对我们的关系表示疑虑，淑景宁可用离婚来做了结。这才迫使李先生打消了念头。可并不等于打消了他的疑虑，我认为那不过是迫不得已的缓兵之计。
果然，卷土重来的机会到了。我导致的车祸让淑景处于理亏的境地，这次，淑景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了。她直后悔事先应该关照孩子，不要跟父亲提起车祸的事。
没有用的。我反而劝她，就算车祸的事他不知道，暑假也是一定会回来的。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我正在接受这个现实。
在淑景面前，我竭力表现得很豁达，心里却在隐隐作痛。这种隐痛一阵烟似地升起来，盘旋而上，诡异地钻进了脑子里。忽然间，我看着淑景，怎么觉得她的眼泪和我的豁达一样是装出来的。同样无奈，但眼泪代表了屈服，屈服于她的丈夫等于要牺牲我，牺牲我们脆弱的情感和有限的时间……我不由得打个冷颤，迅速赶走了正在滋生的阴暗心理。
我不应该，太不应该这样曲解淑景了！她已经对我们的感情付出了很多很多，担下了很大的风险。怎么能怀疑她的眼泪呢？她最后要维护的只是有了两个孩子的婚姻。是的，她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没有孩子的负累，她愿意离开丈夫跟我在一起。虽然只是如果，却能够说明她给我的情份了。像我这样只能恋爱不能婚姻的人还想去奢求什么？
喝下去的酒在胃里发热，脑袋便像热气球，充盈了温暖，缓缓升腾，远离尘世般缥缈起来。难怪有人要借酒浇愁，还是有点道理的，至于愁更愁要明天才知道，谁又去管它呢？
我搂着淑景躺下，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那以后，我和淑景之间隐隐生出了一些淡漠，像情绪里飘浮着少许灰尘，很难看清，又很知道它的存在。我觉得她有几分沉闷，她说我没有以前那么爱说笑了。也许是共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必然产生的倦怠，不去在意，希望制造一些气氛就能好起来。
一个过于温暖的下午，我去租了几盘录像带，是中国人开的杂货店里提供的古装。趁孩子不在家，可以和淑景一起看。
她泡好了咖啡，我放好了录像带，又拉上窗帘，门帘，让光线比较暧昧。
片子是一本香港拍的“金瓶梅”和“玉蒲团”，都从中国古代著名的艳书改编而来。二三流的演员，情节、细节篡改得乱七八糟，情色场面粗俗滑稽。看到一半，我觉得无聊，喝干了咖啡，把淑景往怀里拉。她和从前一样躺倒在沙发里，我学着录像里西门庆的无赖样，她的衣服，猴急地爬到她身上。长长的接吻正要状况，电视里武大郎冲进了画面，一阵跳骂追杀之声。
淑景突然推开我，拉过衣服穿上，低声说：“I’msorry，Ithinkit’stoolate，pickupchildrentime……（对不起，太晚了，该去接孩子了……）”
我平心静气说：“Ok．”好像还是第一次被淑景拒绝。
晚上，孩子入睡了，我们又在卧室里看完那些录像。看到后来，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等我从淑景身上下来，屏幕上已是一片雪花，连演职员表都放完了。
淑景笑我比西门庆还坏，我说比他坏没用，要比他有钱才行，大宅大院的娶上几房媳妇，生不出孩子也快活。淑景狐媚地上来亲我，却一口咬住我，疼得我“嗷嗷”叫。松开后又一把拧住我耳朵说：不管多有钱只准娶她一个。
我大着连连点头说：“OOOK，OOOK”。
下午的一点不愉快全抛开了。两个人相爱，有些小事不必太，我告诫自己
为了夏天的一个多月不至于流离失所，我开始经常往大学楼跑。在那里有过一段快乐，当我失意的时候，又回去寻找归宿，和朋友在一起的安全感。
唐恩在家，新买了个电视机，开得响彻楼宇。
她说这个月花光了所有的钱，等不及家里汇款，找到一份工作，在一个文具杂货店收钱。
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地下扔满了衣服，桌上堆满了化妆品，能摆住东西的地方都是小玩意儿。这种景象和吴思迁的房间太像了，区别只是男孩子的东西和女孩子的东西。
我自己挪出一块地方坐下来，啧啧感叹：“只有男卫生间女卫生间，你和吴思迁真是一对活宝，居然能创造出男不卫生间和女不卫生间。佩服佩服。”
唐恩笑咪咪并不搭理我，她看上去情绪不错，正在涂脂抹粉，准备出去赴约。
我以为是那个老师，她说不是，有个香港来的女同学，天天一起在外面吃饭、看电影。
“那还抹得那么起劲？”
“我要打扮得比她漂亮去吊凯子，才有优势啊？嘿嘿，女孩子的事你不懂，要让她做我的陪衬。”
见她一脸天真无邪，想象不出女孩子们的小心眼会有多多少少。
唐恩告诉我，安娜堡城里有个迪斯科舞厅，每周四晚上亚洲人最集中，她和吴思迁、于芡常去，问我今晚要不要和淑景一起去。我刚想说要回去问问淑景去不去，有个电话打进来。唐恩说起了香港话，娇滴滴的，多半是跟她男朋友。
刚才还嚷嚷着要去吊凯子。
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时，唐恩竟然泪流满面，“啪”地挂下电话。变化也太快了。问她又怎么了？唐恩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告诉我男朋友要和她分手。
“在我之前的女朋友……又去找他……知道我来了美国……他们又好上了……那个女人又逼着叫他跟我分手……”唐恩的脸成了小花猫。
“年纪轻轻，分来分去很正常……当初是不是你让他们分手的？”
“对了，她就是想报复我……”她突然擦眼泪，恨恨的说。
“你不是爱上那个老师了吗？应该谢她成全你了。再去吊几个凯子，你又不吃亏。”
“人家只是有点喜欢别人，又没说要跟他分手……”她万分委屈的，“而且他又不知道我喜欢别人……”
“那就好啦，有什么好哭的。你可以喜欢人家，那他也可以换换口味啊。”
“他去喜欢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跟那个女人好！”她几乎忘了悲痛，锋利的说。
“什么逻辑？你伤了别人，现在一报还一报！”说完我意识到这话对我自己也适用。
“我才不伤心呢！只是不甘心！再说来美国也是被爸爸妈妈逼的，他们自己想移民，让我先来吃苦受罪。”
“你吃什么苦啦？我看你比谁都开心……”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就要开心给他看。晚上去跳舞！找个比他好的男朋友气死他！“
不用我劝，唐恩自己想通了，洗个脸，重新换衣服化妆，对着镜子左顾右盼，问我好不好看。我说不好看。
“你眼里只有淑景好看。”
“SO？（那又怎么样？）”我简单回答她。现在的女孩太难缠了。
晚上，我悄悄问淑景有没有兴趣去跳一场舞。她想了想说：不太适合她的年龄。她让我自己去和朋友玩。我表示她不去，我也不去。
九点钟，孩子睡下后，她有点动心了，提起大学时，曾经最热衷于跳迪斯科。我说难怪现在有时听到节奏强的音乐，她都会不自觉地扭动，很诱人，相信在舞池里一定跳得更好。本来去不去无所谓的，突然很想欣赏淑景的舞姿，我竭力劝她难得放松一下。
孩子睡着以后，半夜不会起床，我们溜出去一会儿应该问题不大，可以早点回来。淑景见我苦苦哀求，终于答应了。
我们迅速换衣服打扮。她穿了一件白色长袖的紧身体恤，胸前有银色小贴片镶出来的字：“bebe”，配上一条有点小喇叭的白长裤，清晰的线条十分妖娆，却素净如出水芙蓉。她喷上了一些香水，又仔细化妆，比平时的略微浓了些：睫毛膏拉出了长而密的睫毛，扑闪着。唇线笔勾勒出饱满的形状，口红是带珠光的。我痴痴呆呆看着她，忘了自己该穿什么。
她对着镜子整理发梢，自言自语般问：“DoIlooktoooldtogotheDisco?（我去跳迪斯科是不是看上去太老了）”
“Definitelynot!（当然不！）”我的恭维是由衷的。
“Ifthereisdarkenough.（如果那里足够暗）”她足够自信地笑了。
我随便套了件宽松的棉布白衬衫和宽松的牛仔裤，干干净净地站在她身边。
然后，我们检查了两个熟睡的孩子，还有煤气、门窗，把电话拎起来搁置在一边，怕有人打进来吵醒孩子或发现我们不在。
三月底的夜晚，仍有些风寒，云低月斜。我格外，像要去猎奇，激动得瑟瑟发抖。我很高兴让淑景忘记了年龄，跟着我冒险一般走回少男少女的时代。
迪斯科舞厅总是那样，浑浊的音乐，摇晃的灯影，烟雾迷离扑朔。开场以后还有闪耀的激光，乐声愈加颠狂，震耳欲聋。夜生活里的人都放那么荡行骸，浑浑噩噩。我和淑景属于比较清醒的，但也很快感染了里面的气氛。正如唐恩说的，每周这一天的DJ是个日本人，来跳舞的就有很多亚洲人。
在舞池边凭栏观望的小圆桌前，我们找到了吴思迁、于芡，还有唐恩和她的女同学。
去跳舞就要在一起熟悉的人多，才热闹得起来。吴思迁见到我们非常意外，高兴地举起双手“嗨、嗨、嗨”要跟我击掌！
唐恩大概还在受男朋友电话的影响，眉宇间有些落寞。
吴思迁也跟淑景拍了拍巴掌，上上下下打量她，凑到我耳边喊：“她真的很漂亮！”
我得意地跟着音乐节拍直点头，色迷迷看着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在淑景身上，她真的很美，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美。我把吴思迁的赞叹转告淑景，她淡淡一笑。音乐声太大了，她稚气的用两个手指堵耳朵。
舞池里已经有一些人在张牙舞爪扭动着并不顺眼的舞姿。
唐恩和她的同学先下去了。我拉上淑景和吴思迁于芡一对，六个人围成一圈热热身。
舞厅里有股张力，催人，过度便有迷幻的感觉，出汗，虚脱，被人堆和声浪淹没在幽暗里，所有渲泄都不必节制。好像没有人在乎形象了。
我跳得不一定好，但一定合拍。很多人动作舞姿不错，却跟不上节奏。女人要性感柔韧，男人要利落洒脱。所以女人的衣服要紧身，男人的衣服或者裤子要宽松。来跳舞的人未必理会这些。于芡就很奇怪地穿着运动衫裤，旅游鞋，土得掉渣，手脚不协调。吴思迁跳得不难看但有几分滑稽，像个要推倒树桩的大笨熊，很可爱。唐恩摇摆得颇有乐感，把高挑的身材控制得恰到好处。
再看淑景，我今晚就是为看她跳舞而来的，真让人为之倾倒。除了装扮那么适宜，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她的脸时隐时现，简直美不胜收。她跳得含蓄娇媚，微举手臂，侧着身体火舞翩纤，实在风光无限。我找到了迷幻的感觉，周围一切在她的美色中黯淡无光，鸦雀无声。我忍不住上前贴紧她的身体，托住她的胯部，配合相同的幅度摆动。默契中，跳舞变成了一种挑逗。淑景的脸泛红了，微启的唇被我捉住，狂野而眩晕地吻她。
人渐渐越来越多，我们不愿停下来，不知不觉旁边围满了陌生人，年轻的亚洲人。
忘乎所以的一刻，淑景突然惊骇地低呼一声：“Mygod！Let’sgo,go！（老天！我们快走，走，走）”她骤然变色，惊慌失措的拉上我往外逃。
我来不及和朋友们告别，急匆匆跟着她出了舞厅。到了大街上，她才吁了口气，告诉我看见一个韩国学生是他们教堂的，父母和她哥哥丈夫都很熟。万一被认出来，让家人知道了，她将无法解释。
午夜时分，两个孩子的母亲还在舞厅里与人相拥，那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我理解了她的惊慌。我索取的快乐有点过份了。
心有余悸，回到家门口，她熄了车灯小心翼翼驶入自家的停车位，唯恐让邻居有所察觉。
她卸了妆，疲倦地躺下。如此仓惶逃回来，我们的与紧张一时难以平息。她居然向我道歉说没能让我玩得尽性。她说她感激我，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
我明白，现实中的她有着太多负担。
她很累，依然顺从地满足了我。拥吻中，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脸颊。我也哭了。
快下班的时候吴思迁来找我，说唐恩一个人在房间里流眼泪，他问不出个究竟，急坏了，让我提前下班去看望她。
唐恩蜷在看电视，脸上还挂着泪痕，早饭午饭都没吃。我下楼买了个汉堡包，先把她喂饱。我们打算开导她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生活。
“别伤心了。是你自己离开他的，男人嘛，最怕寂寞。”我拍拍她说。
“谁伤心了，只是不甘心。”她起身盘腿坐在床中央，要了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又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应该高兴。”她一扫愁容，满脸神秘兮兮的笑。
“什么目的？你又拆散他们了？”我猜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吴思迁和我盯着她，看她吞云吐雾眯着眼，“哼哼！昨天你说我该谢谢她，提醒我了。今天我打电话找到她，非常诚心诚意地感谢她。说自己到美国后爱上了别人，又不好意思向男朋友提出分手，正在发愁呢。她一出现，我总算可以把这个包袱扔掉了，然后特意嘱咐她千万不要说出来，希望他们永远相爱！哈哈，这个女人很要面子，我知道的。最后我劝她减肥，说他最嫌弃身材不好的女人。你们猜结果怎样？这个女人气得当时就摔了电话。刚刚我男朋友打电话来，说这个女人有毛病，突然乱发脾气，他受不了了。这次再分手再也不会要她了，所以他请求我的原谅，要跟我和好。我说自己很伤心，请他给我时间。”
唐恩一口气滔滔不绝讲完了几个回合，我和吴思迁目瞪口呆。真不能小看她！
她又说：“让他耐心去等我的原谅吧。”
“那你哭个什么劲，猫哭老鼠？”吴思迁回过神来。
她深沉地想了想，掐灭烟蒂说：“我可以爱别人或者放弃他。他不可以爱别人先说分手。”
“几条船踩来踩去的游戏，总有人落水，你把别人拖下去，自己爬上来了吗？”
她笑了，是她那年龄该有的无邪的笑。
我接着问：“你那位英俊的老师怎么样了？”
她满怀憧憬伸了伸胳膊腿，靠在墙上说：“他很好，对我很好，上星期去了外州，研究一个课题，要半年才能回来，不过三天两头有信有电话给我……临走的时候……还请我吃饭，在车里亲了我……”
我们再一次目瞪口呆。她还在说：“香港男朋友的电话早几天打过来，他还在，我才不会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呢。”
“搞不懂。乱七八糟，一会哭一会笑。”
我们决定放弃对她的关心。她够有手段的，厉害着呢，何需别人费心。
其实每个人的感情，每个人的生活不会受无关的人控制，甚至不受自己的控制。
很久不见丁小蒙，我把她叫来图书馆陪我上班。丁小蒙一心一意用功读书的时候，会到图书馆来看书，我常推着小车，趴在桌边和她聊天。自从有了托马斯，这种情况越来越少，几乎见不着她的面。可想而知，丁小蒙的功课都快当掉了。
“干什么呀你，没事把我召来陪你上班？”从声调上能感觉出她的开朗。
“陪我上班？你不用看书考试了吗？应该不是考你的飞行记录吧？”
从去年底到现在，其实我很高兴她走出了失恋的低落情绪。女人是一棵难养的植物，既需要阳光更少不了雨露，爱一个男人是阳光，被一个男人爱是雨露。一度枯萎的丁小蒙又被托马斯浇灌得如雨后花枝，水灵灵的鲜艳。
和丁小蒙坐在大玻璃窗前的书桌上，我继续开着玩笑：“最近在忙什么呢？音讯皆无，以为你偷渡去了德意志呢。”
“别来说我，那是因为你守着小家庭幸福美满，不忍心打扰。”
“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哪有你和托马斯浪漫。”
“又来了，你是不是非要见我痛苦才高兴啊？”
“怕你吃亏啊，我们中国人民必须站起来替你撑腰——抗日战争，再加德国法西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去你的，还保家卫国，抗美援朝呢！”
我把她摁在椅子上，“你要好好交待，都干了些什么有违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斗争的勾当！”我搜肠刮肚找出些豪言壮语。
“有什么可交待的，我烦都烦死了。托马斯缠着我，他老婆缠着他……”
我笑容僵硬地看着她，没想到麻烦来的那么快，“那日本女人知道你们的事了？”
“能不知道吗？上个月从日本回来了，托马斯还跟没魂似的，天天往我那儿跑。”
“夜不归宿？”
“差不多吧，”丁小蒙脸上带着胜利的女人才有的表情，忽然望着窗外“扑哧”一笑，带着几分甜蜜说：“昨天晚上他穿着睡衣，从窗口爬出来，叫了辆出租车到我那儿，半夜敲开门，把我的同屋吓了一跳，以为他梦游呢。”
“我看就是！爱到这份上了，离婚吧！至于表演得那么逼真吗？”
“他早提出离婚了。可日本女人死活不同意。”
“要是你甘心做小的，她同意吗？”
“废话！她同意我还不答应呢！”
“那你现在唱得算哪出啊？放长线钓大鱼？托马斯挺有钱的吧？”
“就他？飞机都玩，能剩下多少钱。”
“这么说，他是空麻袋？看着厚实。那犯得着为他假戏真做吗？搞不懂你。”
我用明察秋毫的目光看得丁小蒙换了一个坐姿。
“我也闹不清，反正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我思考的余地。我被吴思迁害的……你知道，不然不会那么轻易接受他。唉，现在的我失去了从前的原则……”
“我理解，所以着急啊！当局者迷，怕的就是你被托马斯的热情冲昏头脑……这次他如果伤害你，我要把他的大鼻子打歪，把他的小飞机油箱打穿！”
“算了吧，你能有多大力气？”
“别小看我哦？问问这里的人，我跟铁塔一样的黑人都打过架。个头再大的男人，只要击中要害，马上叫他满地打滚……”我一握拳头，抬腿做了个向上踢的武功招势。
丁小蒙笑着摇头，“我信，你有不少绝招，行了吧？我还没被别人伤着，先被你气死了。全天下就你专情，就你好打抱不平，你是谁呀？大情圣？大情侠？自己还短斤少两的……”她故意损我，随即自己乐了。我自嘲惯了，从不介意朋友揭我的短。
我咬牙切齿，丁小蒙继续说：“你别傻了，多为自己想想吧。我看你这样跟淑景耗着，也不是回事。她年底一走，你在美国还是双手空空，一事无成。她有家有老公孩子，有人养有人爱，你呢？荒废的时间可都是你自己的！”
此话不假，道理我都明白，何尝又不是当局者迷呢？
我把自己放在没有选择的境地，远的不说，起码现在的我，生活和快乐都取决于淑景。
我的行踪被母亲知道了，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又开始为我的前途担忧上了。
她频繁给我打电话，说我毫无道理毫无意义一个人留在密西根。除非是有了男朋友，在那里成家立业，她才能接受。
为了耳根清净，我只好骗她说有个对象了，关系还没定下来。容易激动的母亲差点要订了机票过来相女婿。吓得我又编了一套谎话不许她瞎掺和。她刨根问底，从品貌学识到祖宗八辈，我一概胡言，怎么让她满意怎么说。
母亲在电话里除了没完没了的胡搅蛮缠，还有的无穷无尽的怨天尤人。她抱怨父亲无情无义把她当外人都不如。我理解父亲，现在他对阿姨负有责任，他们过着平淡安逸的生活，不应该再受母亲的骚扰。母亲又抱怨妹妹只会读书，不会生活，连个男朋友都交不上。可妹妹遵照的都是母亲的意愿，哪有十全十美统统让她满意的事啊？
最多的抱怨当然落在我身上。母亲三番五次要逼我去读书，让我去大学选修几门课，接受再教育。她说的很对，在美国立足，一定要有学位。图书馆的工作没有前途，想摆脱打杂的命运必须有学历。还有一条阳关大道，她跟我说：在美国，独身的女人很艰难，赶紧嫁个好老公才终身有靠……
剩下的，她抱怨麦克没有生活目标，没有生活情趣……抱怨她的工作，既辛苦又不是她热爱的本行，不能造服全人类……我成了母亲倾诉的对象。听得多了，听得烦了，她来的电话我尽量不接，不能总占着电话线一二个小时。
我绝对不能跟母亲说实话。自己也纳闷，因为分开太久疏远了？还在记恨所以不信任？总之找不到任何亲近的感觉，很难交流。据我分析，母亲的爱会给人压力，包括她对父亲的爱。她的思维方式总是从她自己的观点出发，简单的说就是主观。她对外界发生的很多事缺乏理解缺乏认同，反映出来的态度常常是大惊小怪小题大作或者形而上学形式主义。
如果母亲知道了我的性向问题，一定接受不了，一定痛哭流涕，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开导我都有可能，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把我扭转过来，科学的医学的伦理学的心理学的社会学人文学……轮番拿来当教材，谁听了不晕也昏死过去。
父亲不用问一句话，早把我看透了。也不用说一句话，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能让我如愿做个男孩，他也有责任。只要我别闯祸，自己保重，过得顺心如意了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父亲是这个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打电话回去让他放心，我很快乐，有人细心照料着，生活很安定，工作很顺利……
我经常寄钱给父亲，还要再三叮嘱别不舍得花。我说：钱是拿来花的不是用来存的。
虽然我知道：父亲不需要钱，他需要的是天伦之乐。很多年前，母亲剥夺了他生活中的快乐，现在，如果有第三代绕膝才是他的幸福晚年。父亲很清楚这是可望不可及的。
父亲对阿姨的感情极为单纯，有人生活在他身边，每天吃上他做的可口饭菜，已让父亲非常满足。许多时候，我感激阿姨带给父亲的安慰，是他这一生不美满中的美满了。母亲和我还有妹妹留给他的伤痛已足够多了。
当他抽着烈烟，喝着浓茶，品着生活的苦涩时，我不明白以善为本的父亲何以承受这人世间的不公平，即使在晚年都没有一个叶落归根，舒心的环境。而他从未对任何人有过一丝抱怨。
从母亲身上我看到了追求理想需要付出的代价，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最后拿人生做抵押，赎都赎不回来。所以我没有远大理想没有崇高追求，只图眼前享乐，生活在虚无缥缈中。
从父亲身上我学会了爱，不是爱自己，是爱这个世界。爱不是据为己有，是甘心付出。
小时候我和妹妹捡回来的猫，到后来都是爸爸在照料，他养的花总是开得最好，有谁喜欢就送人了，嘱咐别人怎么浇水怎么施肥；爸爸连一盘炒青菜都做的无比用心，所以特别好吃。爱可以灌注到任何一件细微的小事里。
养花做菜我没学会，风花雪月无师自通。
我和淑景风花雪月的日子像流水一般过着，看似平静，却经不起任何坎坷，而且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了。天气从温暖到炎热的过程不会很长。五月份的时候，大太阳照下来已经让人头顶冒汗了。
我不喜欢天热起来的感觉，不得已一层层去掉保护，似乎不得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去年夏天我离开了淑景，今年夏天又不能如期相守。好好的一年光阴，风花雪月小桥流水般的岁月被硬生生截断了。我不喜欢夏天。
虽然我和淑景都很小心，尽量不去想也不提暑假的分离，但日子一天天过，现实一天天接近，没有办法回避，甚至每时每刻在影响我们。从淑景躲着我的眼神，从随时会响起来的电话，从孩子们的言谈中，从逐渐热起来的天气……我有点承受不住了。
最好的逃避莫过于工作。我又拿多了一些工作时间。
淑景不愿一个人去上课，不愿一个人闲散在家，去教会的时候被人拉住参加一个圣经班，下午和晚上，每星期两次。她说常常要被提问，回答不上会很羞愧，所以在家捧着《圣经》仔细研读。我不是基督徒，但懂得尊重《圣经》的神圣，更不能玷污淑景的虔诚，所以只好离她远远的。
宗教信仰在我看来是文化的繁衍传播，进化成某种概念和形式。《圣经》有各种文字的全译本，淑庆捧着的是韩文《新约》《旧约》合订本。《圣经》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它讲述着做人的道理，为人的准则。它的说服力和威慑力不可估量。
难得我的休息日，一切如常，安静的下午，和淑景一起吃过午饭，我看着电视，她收了桌子。最近，淑景学习《圣经》的时候，我独自沉迷于英文流行歌。有个黑人女歌手叫托尼的，一首“Unbreakmyheart（别伤我的心）”上了排行榜，我买来那张CD，放进卧室的小音响，就是从大学楼搬回来的那一台，反反复复听。这首歌的调子悲恸绝望，托尼用沙哑的嗓音唱来却是无怨无悔。正是我现在需要找的感觉。
我躺在，既不想睡觉也不想做爱，更不愿外出。户外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乌云，薄薄一层云霭，如同一张哭笑不得的脸。
我的大脑处于虚脱状态，没心情见朋友，没耐性哄孩子，更没了和淑景亲近的冲动。
知道那是自己的空虚在作祟，该去做些什么充实充实，比如选修一门课，另打一份工，可在淑景身边的时间就更少了。这一年的时间原本是留给淑景的，我回安娜堡的真正目的。
看着天花板，我放弃一个个念头。不管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并不是淑景造成的，她比我承受了更大压力，她的无奈非常无奈，我必须容忍。
但是我无法容忍爱情或者生命的能量逐渐从每个毛孔散发，只留一个躯壳。
托尼浑厚嘶哑地唱着忧伤曲调，在耳际萦绕。也许别人的悲伤可以拿来做解药，缓释自己的症状。其实又很怕有共鸣。
我闭上眼睛，枕着手臂体验音乐的感染力。
突然，歌声顿止，我睁开眼，是淑景过来关掉的。我看着她熟悉而美丽的脸，离我近在咫尺，正在纳闷是不是音乐太大声，影响她念经？马上，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与以往有些不同，掩饰不住的烦燥几乎盖过了她的美丽。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她背对我坐在床沿上。
“Sorry，Idon'twantmakelove．（对不起，我不想做爱）”她的声音像从幽谷里传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是：对不起，我不想做爱了。多一个“了”字，仔细想想，意思完全不同。我们俩在英文表达上还是有障碍的。
当时，我在一秒钟里迅速传染上烦燥，“Ididn'tsayIwant！（我又没说想要！）”我理解成她现在不想，听起来莫名其妙，所以我回答得理直气壮接近于怒气冲冲。
她想表达的是以后都不想做爱了，但她没做解释，而是传染了我的忿怒，用挑衅的口吻说：“So，whatdoyouwant？（那你想干什么）”
仍然看不见她的脸，我更加怒气冲天，“Iwantdonothing！（我什么也不想干）”从跳起来，我坐在另一侧床沿，呼呼喘气。我们背对背坐着，很长时间的缄默。
一年多来，从认识到现在，我们第一次红了脸，同时认真地发脾气。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忽然被针扎一般疼痛，传遍全身。我听到分崩离析碎裂的声音，连时间都跌破摔碎在面前，捡都捡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淑景起身，是抽取面巾纸的声音，柔软而坚决，随后传来她的抽泣。
我感觉自己疼痛的心像她手里握着的面巾纸，一沾上眼泪即刻绵软了。我攀过床去拉她。她轻轻推开我的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Iwanttotalk.（我有话说）”
我不敢出声，靠在床头听她下文。
“Ithinkwehavetochange……（我觉得我们必须改变一下）”我继续听着，“Youandme……Wearestillgoodfriend……butdon'tmakelove……（你和我……我们还是好朋友……但是不要做爱了……）”
“What？Wearegoodfriend？（什么？我们是好朋友？）”我听不下去了，好朋友？一句话就能推翻已往了？我没法相信这话出自淑景依然迷人的嘴唇，不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会突然讲出这样离谱的话。而她确实很认真地这样对我说了。
我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虽然淑景近来有些情绪化，我们的关系有些冷淡，可是总不至于瞬间就能把我们的感情一笔勾销。并且，我完全不知缘由。
气氛变得奇怪而紧张，我觉得自己在被愚弄。不是被淑景，而是被上帝。难道老天在跟我和淑景开玩笑？不大不小的玩笑。我却只能对淑景发作，愤怒而激动地质问她：
“OK！Wearegoodfriend．WhyshouldIstayyourhome？…andwhyshouldIsleepinthisbed？…OK！Nowyouwantmegetoutforyourhusband.Justsayso!I'llmoveouttonight！（好吧！我们是好朋友。那我凭什么还留在你家里？凭什么睡在这张？好！你现在为了丈夫要赶我走了，直说啊，今晚我就搬出去）”我一跃而起，来回走动，做困兽状，诤诤有词对她吼。
终于，她抬起头看我，哭红的眼睛，半张的嘴，满脸惊惶。
她没有话说，由惊惶无助转而冷静地眨着泪水未干的眼睛。
“Ididn'tsayyouhavetomoveout…Ifyouwant，that'sOk．（我没说让你必须搬出去…如果你想那样，也可以）”她思路清晰，用一种近乎麻痹的冷漠来抵制我的暴跳如雷。我顿时清醒，意识到话说出口，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根本不让我找到任何转机。
我努力让自己适应几分钟里发生的一切，已经酿成了后果：今晚我将离开这个家——从来就不属于我，将来也不属于我的家。
我低下头，无声无息走到屋外点了支烟。大口大口喷出的烟雾有些浑浊，但顷刻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
回到屋里，我平静地对淑景说：“Please，helpmefindoutmythings.Imakepackage．（请帮我把东西清出来，我要打包）”虽然语气坚决，但我知道自己潜意识里还想找台阶下。毕竟还没到非要分手的地步，就算恩断义绝了，我仍然记着她对我的好。
淑景的目光飘浮不定，一直避开我的视线。在我视线里她竟然如此陌生，陌生得连拉一下手的感觉都没有了。我的心开始绞痛，绞出了泪水眼眶里。
猛地转身，我从储藏室里拎出大箱子摔在地上敞开了。
也许是我的态度恶劣，淑景起身开始清理我的东西，惯有的利索，细致。不到一个小时，我的衣服全部整整齐齐叠出来，码在，我的牙刷，毛巾也搁在桌边……
她居然问都不问我能搬去哪里？！难道她忘了我刚回来时无处安身的尴尬？一切都为了她。情何以堪？到今天我又落得如此下场。安娜堡的冬天有多冷，这一刻我的心就有多冷。我听到自己骨节和牙床间“咯咯”打颤的声音。
“Ihateyou!（我恨你）”
在她去接孩子回家以前，我收拾好了东西。短短几个月竟添置了许多物件，来时的那点行李之外，又多出一个纸箱。她没有马上送我走的意思，不像是挽留，却像是置之不理。
我赌着气说：“IcallStevenpickupmetonight．（我叫吴思迁晚上来接我）”
她扭着头回答我：最好别让孩子看见我离开，他们会伤心的。说完进橱房准备晚餐。
怕孩子伤心？那就是她不伤心了？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答应她等孩子睡了再走。
电话打到香江楼，吴思迁在上班，跑来听了。我让他下班后到淑景家接我搬回大学楼。他大概正忙，顾不上细问，只说太好了，大学楼的朋友欢迎我回归。跟他讲好一下班就来接我。估计要十一点以后。
晚上，在淑景家沉闷地吃完一顿最没滋味的晚餐，我仍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像我突然回来时的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有这么闹着玩的吗？
她早早让孩子去睡觉了，自己一刻不停忙完家务洗了澡，拿着那本《圣经》睡在。好像我已经离开了这里，已经不存在了。
我一直木呆呆地看电视，满脑子乱麻，心很痛，还有悲愤过度的超然。等一切静下来只有电视机微弱的声音和光影填充这间大客厅时，孤独与寒冷让我瑟瑟发抖。没有思维没有行动。卧室里的灯光告诉我淑景还在读她的《圣经》。上帝叫她不要爱我？确切地说是上帝认为我们不能相爱，更不能做爱！我必须这样理解才想得通淑景对我态度的转变。
关了电视，我去厨房找到了大半瓶葡萄酒，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统统灌进肚里。
酒精这东西很奇妙，当你浅酌慢饮时，它会温文尔雅地拥抱你，让人感受它的轻盈；当你倒灌猛喝时，它会莽撞冒失地冲击过来，迅速流窜到每一根血管，强劲有力。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团火在腹腔里升腾。几分钟里酒精作用像电流击中了我，大脑在极度混沌和极度清醒间剧烈摇摆。黑暗中，我倒进沙发，闭上眼睛，立刻置身于旋转木马围绕的圆盘中，七彩流溢，乐声四起。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荒唐可笑，既不应该又不值得的事。
眼前一片火光，鲜红欲滴，是我闭着眼睛看到的，是眼帘中狂奔的血液。周围有些响声，听来好似天崩地裂。我纹丝没动。身体的某个部位被一样柔软，温热的东西触碰，立即引来全身的刺痛。视觉，听觉，触觉，成倍地放大，痛苦也随之加剧，我四肢无力。
好容易睁开眼，看见开亮的吊灯和一团身影。
淑景起来看我，发现了空酒瓶，端来一杯很浓的热咖啡。
“AreyouOK？Youdrinktoomuch.（你没事吧？喝这么多）”她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不知有没有喝醉，忽然间脑子像一把刚打磨好的快刀，锋利雪亮。
我仍然闭着眼睛，冷静理智应声回答她：“Don'tworry，I'mjustwaitingStevenhere．（别担心，我只是在这儿等吴思迁）”
我用手捂住脑门，努力做到很平和的样子，同时接过了她递上来的咖啡，喝了一口。
她又回卧室了，带走了我熟悉的那股气息。卧室门敞着，她离我仅几步之遥，但这距离比从美国西海岸到东海岸还要难以跨越，我清楚地告诫自己。
墙上挂钟里的两根指针越靠越近，等到并拢了，它们又一分一秒地撇开，越走越远。
过十一点，我喝干了咖啡，在厨房洗了个冷水脸，酒完全醒了，退得不留痕迹。
拉开百叶门帘，我盘腿坐在门前的地毯上，看着外面车道的尽头，等待吴思迁出现。
卧室的灯关了，房间里只剩门外路灯的亮光，昏黄暗淡。
淑景能睡着吗？我隐约听见她的叹息，应该和她有个告别。
我在黑暗中轻轻走到床边，拉了拉她裹紧的被子，依稀辨出她侧着的身体。
淑景翻过身来，掀开了被子，轻轻拉我入怀。我紧紧拥抱她，碰到湿漉漉的面颊和发际。泪水也不受控地从我眼里滑下去，落在她身上。
我吸了吸鼻子说：“Yousay‘no’，Istay．Yousay‘go’，Igo．（你说‘不’，我就留下，你说‘走’，我就走）”她仍在哭，我等着听一个“No”，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打发来接我的吴思迁。她似乎挣扎了很久，松开我抹了抹泪，说“Go！”
我从床边直起腰，问她：“Go？”
她转过身去，哭着说：“Yes，Yougo．（是的，你走）”
我僵硬地在黑暗中昂了昂头，然后一个转身不再迟疑地出了卧室。我动作干脆拉开门，把行李搬出门外，穿上鞋，拉好了门帘，把自己关出在了门外。
五月的风，即使在夜里也毫无凉意，我却打了个寒颤。摸出烟艰难地点上，不愿再多想。
吴思迁来了，二话没说先把行李搬上车，对我摇着头却一脸喜色。
我回头看看纹丝不动的百页窗，还有最后一点期盼，也许淑景会在里面看着我离开。但是百页窗纹丝不动。多么安谧温暖的家啊，在甜蜜中入睡的家人。是我这个外人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和吴思迁两人坐进了车里，“砰”一声关上门，我最后又看了一眼那黑蒙蒙的卧室窗。吴思迁在黑夜里轰隆隆发动了他的小车，扬长而去。
一路上，吴思迁问个没完。我无从解释。
“怎么啦？被扫地出门了？”
“不至于。我自己决定搬出来的。”
“不会吧？没事好好的，淑景会放你走？”
“没什么事，争了几句，挺没劲的，一赌气正好脱身。”
“你们俩也会没劲啊，看她离不开你的样。”
“其实这世上的人有谁离不开谁啊？为了失去伴侣忧伤而死？恐怕那是动物才有的情感了。”
“当初你回来不就因为她离不开你嘛？现在独守空房反而离得开了？”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道出肺腑之言，我有点哽咽。
“咳，别伤心得太早，我看她不会放过半你的，信不信？不出三天她又会把你拖回去，何必把行李都搬出来呢，不就拌两句嘴吗？”
旁观者清，吴思迁说的有道理，我太冲动了，更加导致了淑景的紧张，所以她不敢留我。
“拌嘴事小，可她变了。自从上了那个圣经班，回来就一本正经。”
“她信基督教啊，当初接受你，已经是‘外快’了，后来对你那么好，该知足了。”
吴思迁第一次见我那么伤感，变着法子哄我开心。
“她老公暑假回来，大概察觉我们的关系……”
“哈！现在才察觉啊？已经够笨了！你们好了有一年吧？你要真是个男的，那淑景给你生个孩子都快一岁了……”
“去你的！不用怀胎十月了吗？”
“哦，忘记算进去了。”
我被吴思迁的胡言乱语逗乐了，“可今晚我睡哪儿？真麻烦。”
“先和唐恩挤一挤吧，我看这对你是件好事。趁早了断！搬出来重新安排，回去和我一起打工挣钱，早点做上生意，才有出头之日。”
“说得轻巧。一年的感情不明不白结束了，我能好受吗？让我先缓一缓。”
吴思迁眉飞色舞地说：“下班前我给唐恩打过电话了，让她迎接你回来，不许睡觉！于芡也在那里等我们。”
“玩几天可以，我想回加州。淑景还在安娜堡，我会心神不定。”
“说你重色轻友吧！怎么样，没了淑景连朋友都不要了。你回加州能干什么？”
“不知道。我现在很迷惘，先要走出这段感情再说。”
十二点了，大学楼灯火通明，立刻让人感受到年轻和自由。
我们把箱子搬进电梯，摁了喊话机，让楼上的唐恩和于芡出来接我们。
电梯门移开，唐恩和于芡笑容满面迎着我，七手八脚，四个人拖着行李一起进了屋。房间里亮晃晃开着所有的灯。加上朋友们的格外热情，好像我弃暗投明了一般。
我的房间住着别人，看看紧闭的房门，那里也有好多和淑景在一起的回忆。
我们四个人涌进唐恩的卧室，总算还有地方落脚，我堆下行李。久违的单身宿舍，几个月里搬进搬出，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从这个窗口依然可以望到淑景家那个方向，心里又一阵刺痛。
电视，音响，全开着，热闹非凡的子夜。
吴思迁弄来一些吃的喝的，大家席地而坐，算是小别重逢的庆祝。
音响里放着张国荣的专辑“红”。有一首“偷情”吸引了我的耳朵，压抑而伤感，和我此刻的心情很贴切。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
别看唐恩最小，平时娇生惯养的脾气，可她最善解人意。
她递上面巾纸，很温柔地劝我：“别伤心啦，你不也劝过我吗？过两天就好了。”
“还像不像个男人！？哭哭啼啼也来了。好啦！我们玩牌，打四十分总是三缺一，你回来正好，玩三盘，输的人明天买夜宵！”吴思迁拉开场子，摆出牌局。
于芡插话，“淑景对你那么好，舍得让你伤心？我还以为你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就为了看她到底舍不舍得，对吧？”唐恩补充。
吴思迁洗着牌，嚼着牛肉干说：“难怪，自己要搬出来，现在又哭……说不定淑景这会儿也正哭呢。”
我想了想淑景的眼泪，又想了想她说的“go”，心里酸酸的，也闹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了。
气不打一处来，我对他们嚷嚷：“统统闭嘴好不好？玩牌！”
我和唐恩搭档，打得乱七八糟，以最快的速度输掉两局。打牌是要动脑筋的，我连心都不在，肯定玩不好。扔下手里的牌，我又看了看钟，凌晨三点多了。
淑景一个人睡得着吗？我忽然意识到有一根神经从进门起一直绷着我，那就是电话。唐恩这里的电话淑景知道。吴思迁把我接走，她也应该知道我只有到唐恩这里来。潜意识中我一直在等电话响，等淑景打过来找我，说她一个人睡觉会害怕，说她让我走多么后悔，或者只是关心我有没有地方住，道一声晚安……现在，这根神经终于松驰下来，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要有电话早就打来了。过了最难熬的第一夜，天一亮，她忙于孩子和家务，又去教堂学圣经……一切与我有关的事只会变得越来越遥远……
我神情萎顿地说想睡觉了，实则想一个人静一静。我需要给自己一个安排。
吴思迁拍拍我肩膀，“好过点了吗？怕你睡不着啊。”说完他伸着懒腰和于芡下楼了。
很感激他们的好意，可是能陪我渡过的只是单调的时间，并不能缩短难过的历程。
随便拉条毯子铺在地上，枕着唐恩的衣服，我躺在了冰凉坚硬的地板上。唐恩倒头就睡了，我关了灯，让安静沉入黑暗中，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睡意。刚才在淑景家看着她睡觉和这会儿我自己躺下了，怎么好像是两个不同的晚上。中间不过是和朋友打了几圈牌，时空就那么奇怪，忽长忽短，忽远忽近，完全取决于人的心情，所谓的度日如年咫尺天涯吧。
白昼直接从十七楼的窗口跳进来，我醒了，居然没有“我在哪里？”的困惑，任何变故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了。看看唐恩已经不在，空空的，连被子也不见了，再一看被子盖在我身上。难怪睡得那么香，每次落难都有红颜知己的照料也不错。所以醒过来那一会儿，我想了想唐恩，她肯定是上课去了，不管怎么玩怎么颓废，功课从来不落下。用她的话说：一个学分上百美金呢，可不能扔在水里。她是有头脑的。
我下了很大决心翻身起来，找出浴巾、牙刷，居然发现淑景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的洗发水、肥皂、牙膏。她想得真周到，可我又不是去旅行。莫名其妙的抗拒心理，我已经在抗拒自己对她的思念了。
钻进淋浴室，我发现这里又小又暗更别提多脏了，以前怎么没觉得？过过好日子了就不能倒退，人的感受大都如此吧。洗澡条件是最能代表生活水平的。我怀念淑景家洁净舒适的大浴缸……
热水兜头浇遍全身，麻酥酥的刺痛，刚从睡眠中起来的身体特别。哗哗的水声笼罩一个封闭的空间，没有任何外界干扰，我在水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身心都有了活动的欲望。
我还有欲望吗？离了淑景没法过了吗？不是第一次离开她了，因为我因为其它客观原因，离开了也没那么难过。我想起了小北京、美宏、惠玉……
洗个澡舒服多了，我吹着口哨，梳着头，打算去图书馆找琼斯，重新要求多些工作日。琼斯真是个大好人，从来也没烦我，反倒是我自己不太好意思了，总在换来换去。没办法，回加州以前必须存些钱下来。我还在照镜子，唐恩在外面敲门，大概她上完课回来了，急着要用厕所。
“刚刚你在洗澡，我进门的时候电话响个不停，接了，是淑景。我说你在洗澡，她等会儿再打来。”唐恩一边手忙脚乱煎鸡蛋，一边大声说，排烟机开得呼呼直响，还是一屋子油烟，多半煎糊了。我愣在房间中央，脑袋里直翻腾，琢磨淑景的电话会说些什么。
唐恩又说：“被我们猜中了吧，不出二十四小时，她就会来找你。真后悔昨天还帮你搬箱子，多此一举，乖乖回去吧。”
“你以为我跟她过家家吗？好玩吗？你为什么不说我没来过？”我嘴硬，因为唐恩一脸轻蔑。
“怎么回答她是你的事。自己takecare（处理）吧。”她很不屑的说。
我气呼呼回房间，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想着淑景的电话将意味着什么？我该怎么办？
想起她冷若冰霜理出我的物品，又想起她一口回绝了让我留下，还有昨晚没等到她电话的失望……我能轻易妥协吗？应该不接她的电话！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拿得起放得下，就不该有赌气的表现，虽然我还很在乎她。也许她来电话只是有什么事交待，或者我忘了东西？我的激动只是自作多情……
不容我再多想，电话铃已经响了，响了几声我没去碰它，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唐恩探身进来看我，表情好奇，“不接？那把电话线拔掉，我听着烦……你是怕她根本没想要你回去吧？”她揶揄地，拄一双空筷子在嘴里咬着，一语道中了要害。
我瞥她一眼，拎起电话。
“Hello？”我在唐恩的监视下表现平静。那头传来淑景的声音，低低“嗨”了一声。
“DidIforgetsomething？（我忘了什么东西吗）”怀着戒备，我先故作轻松地问。
唐恩果然还看着我。
淑景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说：“Ihopeyouforgotsomething，Iwaslooking，butnothingleft.（我希望你忘了什么，看过了，什么也没留下）”她说的很慢，并不掩饰伤感。在她迟疑的数秒钟里，我的心被揪起来飞出了窗外，一落地肯定会四分五裂。
唐恩索性倚住门框，继续嘬她手里的筷子，绕有兴趣观望事态发展。
我很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背对唐恩，却果断对着话筒说：“So,whatcanIdoforyou?Idon'tknowwhatdidhappentous?Ineedtimetothink．Pleasedon'tcallmeagain．”（那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我不知道我们这是怎么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请别再打电话来了）”不敢再听她的声音，一说完，我马上挂了电话。
回头我瞪了一眼唐恩，她马上俏皮地举起双手和手里的筷子，“Sorry，I’mnotsupposetolistenyourprivacy.（对不起，我不该听你的隐私）”然后，她很知足地笑着退出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我再次望向窗外，看着淑景家的方向，再一次心酸无比。
和昨夜不同，我似乎挽回了一些面子，少了一些委曲。可淑景如果真的不再打电话来，我一定会后悔，然后更加心痛地离开安娜堡。
我还在呆呆地走神，电话又响了。这次我飞快地接了，没有说话。对方也没说话，只有抑制不住的抽泣声。唐恩没再出现，我由着自己心软下去，从容等待着淑景哭完了好说话。
淑景语无伦次，一直说着“Sorry……（对不起）”，她的伤心融化了我的伤心。她鼻音很重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昨晚吴思迁的车一发动，她就跳了起来，跑到门口想对我说：“No”，想留住我。可是车子已经开出去了。然后，她回到，整夜开着灯，整夜流泪，整夜反复听那首“Unbreakmyheart”，整夜想我。
“Iwaswaitingyourcalllastnight.（昨晚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我很没出息地申诉，所有气焰完全被她的泪水扑灭了。
“Icomepickupyourightnow！（我现在就来接你）”
还需要追究吗？也许她会解释。情感的力量如此强大，可以让人放下面子，冲昏头脑……
很快她已经到了楼下，坐在车里等我。我什么都没带，直接上了车。只见她哭得两眼红肿，扑进我怀里又泣不成声。我拥紧她，迎住了一个漫长而酸楚的吻。
换了位置，她让我开车回家。一进房间，没有说一句话，我们回到把几天来失落的爱统统补回来。
我给吴思迁和唐恩的说法是：一场爱的较量。我被打倒了，还没振作起来，对手却已认输，过来搀扶。我没有必要去挣扎。
他们都说下次我再被打倒，不会有人来抬担架了，叫淑景自己给我做人工呼吸。
一场小风波，在日趋平淡的感情里投下一颗石子。分离的痛楚再次让我们懂得了珍惜同居生活，彼此很小心地不去触碰那个伤疤，因为知道它确实存在。
既然是存在的，回避只能是暂时的。
过了些日子，我的物件又渐渐搬回了淑景家。平静之后有些问题才可以拿出来探讨。
答案不出所料：她读着《圣经》，无数次忏悔都无法减轻与我求欢后的内疚。她用了“guilty（有罪的）”这个词来解释拒绝做爱的情绪，所以提出了只和我做朋友。
而我非但不理解竟然怒气冲天。她不得已硬起心肠，没有阻止我的冲动。另外，淑景含糊其词，我明白她不是没有想过，与其等她丈夫快回来时让我搬出去，不如由我自己离开。
但是，她靠进我怀里又说：我真的走了，她才实实在在认识到多么需要我，多么爱我，多么离不开我。所有的罪恶她愿意承担，上帝的惩罚或下地狱都认了，她不舍得让我就此离开。我感动了。那一天的夕阳特别红，天气开始热起来，有了夏天的味道，夜短日长。孩子们在外面的球场上奔跑。我和淑景坐在前院的草地上，被夕阳染红了。我们的爱也增添了许多悲壮的色彩，又一个让我们不得不分离的夏季。好像缘份喜欢停留在冰雪覆盖的冬天。
有所抑制的欲望比任意放纵的来得更为强烈。也许这正是偷情能够冲破一切阻碍的强大动力。上帝在圣经里不也说人类有着犯罪的本性吗？当然，我们还知道：这不等于上帝允许人去犯罪，不等于人可以犯罪，也不等于人不会去犯罪。
我和淑景的情爱中，她的信仰，她的家庭，她的贞洁，甚至她原本正常的性向，都成了定罪的十字架，一个个背负在近乎完美的淑景身上。最终也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六月里，雷阵雨很多，过了晌午还有太阳，转眼乌云滚滚天昏地暗。
我和淑景在一起的日子只能用星期计算了，我们度过了平静温馨的两个星期。
一封从韩国寄来的信又让我感觉到一些异样。这回淑景没有隐瞒，说是她丈夫写来的。一封很情深意长的信。淑景大致说信里她丈夫提到了十年来的夫妻感情，里面有很多对她的歉疚，包括日常生活中对她的忽视。我能感受到淑景的触动，从她的口吻和闪烁的目光里。
我用沉默克制着情绪，酸酸的让我牙床发软。我有点后悔，应该坚持留在大学楼，然后早订机票回加州。如果说圣经的作用只是上帝的感召，那么这封信的作用就是上帝采取的具体措施了。我是上帝手中的一个棋子，必要时冲锋献阵，关键时舍卒保帅，功德圆满也难逃噩运。一盘残局正等着我。
接下来的日子，得过且过吧。
那封信以后，她丈夫常打来电话，她拎着移动话筒走进里屋。明知我听不懂，何必遮遮掩掩？这样的举动以前没有，因此在我的感觉里通话时间似乎越来越长。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这一类电话似乎越来越频繁。
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了。
一个郁闷异常的下午，看来又是雷雨天。孩子放学后在外面玩。淑景难得清闲坐在沙发，却有些烦闷的样子。很久没兴致哄她开心了，我问她想不想吃中国菜，我可以做，或者我们出去吃。她说要变天了，不想出去。我问她想不想看录像带，我去租几盒美国轻喜剧来看，她说会影响孩子做功课。我又去烧了两杯咖啡，她说太浓了，苦得涩口。我放弃再献殷情，百无聊赖靠在沙发里，陪着她发愣。
电话响了，知道又是她丈夫打来的，她拿起话筒信步往孩子房间走去。我的积怨在发酵，曾经属于我的言语呢喃和柔情现在给了别人。她的闪躲更惹我上火，我撒腿跟进孩子房间，坐在她对面，恶作剧地盯着她，几乎是逼视。韩国话我听不懂，只想看清她的神态，寻找。我令她很不自在了，摆着手，皱着眉，然后捂着话筒又往自己的卧室走去，并随手关上了房门。一不做二不休，我尾随着去推门，一拧门栓，被反锁了，那把我换上的锁。
户外响起了闷雷，我被彻底激怒了，丧失理智般用拳头砸门，用脚猛踢……又一阵滚雷，淑景开了门，捂着话筒，脸色苍白且生气的问我：“Why？Youdoingthis？（你干什么？）”
“Ijustneedtakemycigarettes！（我只是要拿我的烟）”我找个理由怒吼着，一脚踹开了门，从屋里的外套口袋中翻出香烟，她还没结束那通电话，控制着声音在解释什么。
两个孩子被雷声吓得往家跑，叫嚷着开门。我抓着烟从他们中间往外走。
雨点已经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It'sheavyrain！Whereareyougoing？（下大雨了，你去哪里）”两个孩子惊奇而关切地大叫。我头也不回没搭理。在平台上，我点着烟，猛吸了几口。大雨浇下来，淋湿了烟头，我扔了烟，出了平台，站在暴雨中。雨点冰凉打得我睁不开眼，浑身颤抖。两个孩子挑着门帘紧张的透过玻璃门望我。耀眼的闪电劈下来，我一哆嗦，挺直了脊背，任凭响雷在头顶开花，震耳欲聋。
淑景似乎也站在门边喊我，我一闭眼往大雨中冲去，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最初的冷颤很快被滂沱雨水洗涮掉，湿透的衣襟贴住了冰凉的肌肤。水流从身上每一处往下淌，寒冷从每一处往里钻。心脏收缩到无法跳动，渗出一丝温热，鲜红的液体，顺着雨水滴落在没有痕迹的水洼中。好像我并不在乎还有多少热血会被雨水冲走。
我低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抓着已经湿透的烟盒，在大雨中往山坡下最近的一个商业区走去。闪电和雷声夹着雨滴包围了我，有一个声音回旋在大脑中：
“Iwillnevertouchthiswomenagain！（我再也不要碰这个女人）”
因为和淑景交流用的是英语，这个念头便以英语生出来震荡着我的意识。
进了商业区里的麦当劳，我浑身滴着水走到柜台前。周围的人投来短暂注目，包括柜台里的人。我全然不顾，对着那人说：“Iwantacupofhotcoffee…butIhavenomoney．（我要一杯热咖啡……不过我没有钱）”
我目光炯炯，牙齿打颤。里面一个白人小伙子毫不犹豫转身拿了个空纸杯给我，指指热咖啡在柜台外一侧，自己动手倒。我谢了他，放满一杯咖啡，双手颤栗地端着它跌坐进靠窗的空位里，椅子上很快湿出一片。我去抓了一叠餐巾纸，徒劳地抹着满头满脸的雨水。
喝着滚烫的咖啡，我开始了正常的思维。这一次我不用装模作样搬出去了，已经走过一次，让闹剧重演太没意思，我也无法再向朋友求助，一切都是我自找，不该给别人添麻烦。
剩下的问题反而容易解决：打电话订机票。我只需尽快离开，远离这伤心之地。
看着窗外，雨点小了，天色亮了，但已是落日余晖穿透最薄的云层。我的心被咖啡烫暖了，恢复了跳动，每跳一下都隐隐作痛。
喝干了杯里最后一滴咖啡，我起身出了麦当劳。
雨几乎停了，风却更寒，吹在我湿漉漉的身上抖成一团，咬咬牙往回走。也许颤抖还为了必须面对淑景，她竟然让我不寒而栗了。
走近淑景家时，天已黑了。门前她的车不在，我麻木地拉开玻璃门进屋，两个男孩迎上来，惊呼着：“Wheredidyougo？Mamwentoutlookingforyou.（你去哪儿了？妈妈去找你了）”……他们一前一后拥着我，缠着问我不怕打雷吗？淋雨不冷吗？为什么生气？
我摸着两个孩子的头，笑着说：“I'mstupid.（我犯傻）”
我必须洗个热水澡，换换衣服。孩子又到门口等妈妈，我径直进了浴室。
洗了一个很烫的热水澡，逼走身上的寒气，我不想上演那种戏剧性的淋雨生病博取同情的情节。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追求淑景的时候就知道结果的，不是吗？养尊处优的这段日子让我忘了初衷？迷离的雾汽充满了浴室，我是清醒的。现在的痛楚从何而来？因为我无法忍受淑景在我还没准备退出的时候就把情意绵绵表现给我看。也许老天安排我去年离开才是恰到好处的。那时的我还没陷得如此深，那时的我还相信淑景的心是属于我的。
现在，我什么都不信了。
等我洗完澡，淑景已经回来，孩子们嚷嚷饿坏了，她忙着在厨房里弄晚饭。
我若无其事跟两个孩子一起看卡通，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淑景没有任何表示，对我带着小心翼翼。饭后，我照例检查了孩子的功课，继续教他们画画。淑景拿出一盒录像带，美国轻喜剧，下午我曾提议去租来看的那部电影，讲一个胖教授的黑人搞笑片。大概是她去找我时借来的。孩子们收了书包欢天喜地放录像。她又削了一盘水果端上来。两个孩子要抢盘里的哈密瓜，淑景制止他们，把盘子移到我面前。
看完电影，因为是喜剧片，大家都很轻松，各自回屋。
因为洗过澡了，我刷完牙先上床，背朝里裹着被子。一直以来，我们都合盖一条被子。
在大雨里冒出来的声音又回到耳际，让我最后再筑一道防线，免受伤害吧。
淑景洗完澡，悉悉簌簌在我身后躺下，轻声问：“Doyouwantdrink？（你想喝一点酒吗）”好像她确定我没有睡着。
我半蒙着脑袋回答：“No，Iwantsleep．（不，我想睡觉）”没有赌气，只希望自然而然的冷却，我会比较好过。
她关了灯，叹了口气躺下。我朝外让了让，避免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入夜的平静安抚我的伤痛，给我一个的机会，在告别这里之前。
特别安静的一分钟，淑景翻身，然后我感到她的手搭在我肩头。她的掌心温热，但我没有了回身去拥抱她的欲望。一秒钟的思考，我拍拍她的手说：“I'mOK!Overtonightnothinghappened，wearegoodfriendtomorrow．（我没事，过了今晚，就当什么也都没发生过，明天我们是好朋友）”
她收回了手，没有出声。我的确累了，很快入睡，连梦都不来打扰。
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物归原主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再次再次告诫自己，当早晨的阳光照进来，我的心境变得无比纯洁。让一切回归自然，我不是基督徒，但对上帝对生命对一切发生过的美好心怀感激。我睁开眼看见淑景，“嗨”了一声，道了早安：“Goodmorning”。
她略略诧异，迟疑地回应一声，“Goodmorning”。
“Sorryaboutyesterday．Iwassorudetoyou．（昨天非常抱歉，我对你太无礼了）”我为昨天的失态道歉。淑景释怀一笑，习惯地上前捋我头发，我赶紧避开翻身起床。
我擅自订好了下星期机票，三天里送上门。没有和朋友告别，没有向图书馆辞职，更没有让淑景知道。我默默地把纱窗移门的滑轮修好；把汽车尾灯灭了的灯泡换上；把壁炉里的残灰清除干净……淑景当然察觉了我的变化，晚上我仍然小心保持着和她的距离。也许她认为我又在做什么心理游戏，增添情趣。我的心冷冻麻醉着，保持清醒。
第四天了，我和淑庆没有任何肌肤的接触，连手指头都没碰一下，这是同居以来首次破下的记录。从图书馆下班，淑景照旧开车接我回家。
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浓，淡妆也化得细腻鲜亮。当然最鲜明的还是眼睛，最容易泄露情感，特别是有着漂亮眼睛的女人。今天她好像加了睫毛膏。我嗅出一些特别的意味，所以必须加倍留神，决不能受她诱惑。
她说接了我回家，晚上带孩子一起去吃自助餐。
一个规模很大的连锁自助餐店“OldCountryBuffet（老乡村自助餐）”，典型的美式西餐。内有十好几个大餐柜，沙拉，肉食，主食，甜点，水果，饮料……每个餐柜里都供应着不下十多样品种的新鲜食物。鸡块有炸的，煮的，烧的。现烤小牛肉，火腿，有专人为你一片片现割下来。还有意大利通心粉、披萨，各种面包，炒饭、炒面。沙拉餐柜最大，吊灯下几十种蔬菜，洗净切碎的，乍一看色彩缤纷像个花坛，另配有沙拉附料和各色沙拉酱。甜点里的蛋糕、布丁、果冰，分装在一个个大碟里，晶莹剔透像艺术品。
付十五块钱美金一个人，十岁以下儿童半价，进去的每个人都可以敞开肚子吃。这里适合胃口奇大的美国人，浪费是肯定的，吃饱了离开的几乎都剩下一桌子。小孩子满处乱跑，吃得乱七八糟的。
我们曾来过两次，孩子最是兴高采烈。我喜欢生吃蔬菜，浇上沙拉酱，还有就是烤牛肉，取来被切成薄薄一片片的牛肉，洒上细盐和胡椒粉，两口就没了。牛肉吃了长力气，淑景最高兴看我吃一大堆牛肉，说难怪我精力充沛。
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刚吃完第三盘小牛肉，淑景又为我取来满满一碟。两个孩子吃饱了，不知跑去哪里自己调配饮料甜点。她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熟练操持着刀叉，把一块带血泛红的嫩牛肉送进口中，她笑得十分暧昧，用一柄小勺幽雅地吃着香草冰激凌。
每次吃自助餐，都要吃到胃打横才罢休。吃饱了不会胡思乱想。谁说的温饱思淫欲？
这一天我们吃到九点多才回家。我在门外独自抽烟，遛了几圈消消食，也盘算着如何对淑景说我下星期离开的事。
夜空如洗，幽蓝得深不可测。星星月亮都隐去了，什么也看不到，一片虚空。如此平静的夜，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连风都止住脚步，躲在某个角落沉思去了。我已不会沉思。
太多的纷扰拥塞在头脑里，一动就牵丝拌藤扯着某一些痛处。由来已久，我把自己生命中的遗憾看成最大的敌人，战胜它才能解放自己，愉快正常地生活。取胜的标准是赢得女人的爱。世人怎么看并不重要，所爱的人把我当成男人来爱就是最大的满足。淑景给过我最大的满足。爱的夭折并不能全盘否定我曾经拥有过的骄傲。我早过了自卑自叹的阶段。
过足了烟瘾，我回到屋里。孩子已进卧室上床了，仍发出一阵阵叫嚷，自助餐后的让他们在打闹。淑景进去训斥，关了灯，关了门。
然后，她忙着把一天换下来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听见她在叫我，走过去，她正拿着一根棒球棍，指着洗衣机后面，说有几只袜子被孩子扔到后面了，她够不着。
洗衣机和烘箱被安置在一个壁橱般的凹陷中，东西掉到后面很难弄出来。我曾帮她捡过两次衣服，探到后面用棍子往外挑。我接过棍子，趴在洗衣机上往后张望。胳臂不够长，只能用棒球棍去撩。袜子太小了，有点难度，弄了好一会都没够着。淑景搬来小凳子让我踩高一点。我站上去再踮起脚，掏了好半天才挑出那只该死的臭袜子，是小儿子的，才巴掌大。
举着棒球棍，我从小凳上下来。淑景火辣辣的目光正定在我脸上，随即她接过我手里的棍子，握住了我的手腕，顺势迎上来仓促地吻在我脸上。
心又在狂跳了，但我还是轻轻推开她，暗地里懊恼自己的意志太薄弱。
我心慌意乱抢先洗完澡，滞留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一本英文小说。一个字也看不进，一个字也看不明白。淑景出来关了灯，摸着黑拉我进卧室。想挣脱她的牵扯不那么容易，但我已有了思想准备：无论她风情万种或是泪水涟涟，都不能动摇。
到了，她果然宽衣解带把我往怀里拉，用她令人窒息的美色熏得我头晕目眩。突然间，我发现抵抗诱惑的挣扎远比忍受伤害的挣扎还要痛苦。所有的挣扎都源于这个女人，所有的痛苦都源于我自己的非份之想。现在是我该打消非份之想的时候了。
把淑景敞开的睡衣拉拢，我说：“Sorry,Ican’ttakethisanymore.Iwantbeyourfriendonly.(对不起,我不能再这样了。我们还是只做朋友吧)”
如果是朋友，她会很尴尬的，可我们不是朋友，所以淑景只当我在使性子，挑了挑眉毛，乖乖睡好了，潜台词是看我能憋多久。
到如今，激情过后的冷却，性爱已经不能维系我们的感情了？我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明知前面走不出去，又不愿倒退原路返回。或者说，那是在钻牛角尖，患得患失得不偿失。
听着淑景渐渐均匀的呼吸，她很安心地睡着了。
我却睁着双眼在黑暗里寻找答案。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即将离开她的伤感。机票这两天应该到了，下星期的这个时候我应该人在加州了。
想到这里，我问自己是不是太过极端了？当初爱上淑景的洒脱都哪去了？我何以变得如此脆弱？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最起码现在睡在淑景身边的人是我，刚刚她还投怀送报的人也是我。那我到底图个什么？
淑景翻身，腿和胳膊缠过来，半裸的身体紧紧贴住我，热热的呼吸扑在我脸颊上。她是真的睡着了。薄薄的睡裙里没有底裤，从她架在我身上的大腿间可以感觉到一丝潮热，是她身体里的温度。若在平时，我不会放过她，喜欢在半夜里半梦半醒的时候占有她，那样的回应总是最最自然最最原始的。她也喜欢我随时随地的贪婪，精力旺盛的表现。
这一刻，我没有动，没有碰她，手掌在另一侧揪起了一把床单。
我明白了，我其实比当初比任何时候都更爱这个女人了！所有的煎熬、愤怒、不洒脱、不理智，因为我怕！我怕失去她，怕过早地失去，或者根本就不愿失去！
在淑景生活的五味瓶中，我只是其中一味。而她越来越彻底地成为了我的全部。是她成全了我的人格，因为身体残缺而难以完善的人格，一度被淑景修补得光鲜明亮。
当我觉醒那不过是一时的海市蜃楼，面临的只有崩溃、破灭还有消失。
睁开眼睛，房间里外静悄悄，我嗅出一点异样的气氛。完全醒过来了，卧室门紧闭着，我竖起耳朵听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墙上的挂钟显示着上午十点二十六分，照理这时候淑景都在忙进忙出了，敞着卧室门可以闻到早餐的香味。
孩子们上学去了，淑景也外出了？我懒得探究，昨晚稀里糊涂睡着以后一直做着混乱的梦，睡觉也成了累人的事。
洗漱完，我琢磨着找点吃的，等淑景回来再去上班，要跟琼斯告辞了。
拉开卧室门，我一怔。客厅里，淑景盘腿坐在餐桌前，看见我出来忙低头用餐巾纸抹眼泪。空荡荡的桌上摆着一个醒目的白信封。
这一定是机票送来了。
我咳嗽一声，走过去拿起信封，瞄了一眼航空公司的标志。淑景不看我也不搭理我，自己走去厨房煮咖啡。这回她没打算用眼泪来感化我，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上次她可以硬起心肠由着我搬出去，这次当然也可以狠一狠心由着我上飞机。不过，飞机一起飞，就由不得她再轻易把我接回家了。
我说要去上班，顺便辞职。淑景垂着眼敛搅着咖啡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时电话响了，铃声刺耳划破一屋子寂静。我无可奈何地认为：多半是她丈夫打来的，打得真是时候，不早不晚，正好起到催化作用。
淑景拿着听筒没说话，“哦，哦”了几声神色诧异，随即把电话递给我。
是吴思迁打来的，他说话的腔调都变了，极度惊慌。丁小蒙出事了，车祸，刚送进医院急救，有生命危险。他让我们马上赶过去再说。
我和淑景半个小时赶到急救中心，吴思迁和他阿姨（丁小蒙的担保人）还有丁小蒙的室友坐在医院长廊的靠椅上。吴思迁耷着脑袋咬着嘴唇。
托马斯还在骨科医生那里上石膏，腿骨骨折。
这个该死的托马斯，飞机还不够他折腾不够他惊险，放着四个轮子的保时捷不开，非弄了部两个轮子的摩托车玩，带着小蒙去兜风。他以每小时四十多英哩的速度撞上前面一辆车，把后座的丁小蒙抛出几米远。还好不在高速公路上。
听吴思迁这么简单一说，我都能想象当时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
丁小蒙疯了！我在心里骂她：玩什么不好？怎么跟着托马斯去玩命啊？
大家焦急等待了足足五个小时，没有人说话，各自默默流着眼泪。
终于有护士小姐出来，告诉我们丁小蒙暂时脱离危险。但是肚子里三个月的孩子保不住了，由此导致的大出血刚刚被控制，还有其它内脏的损伤程度正在检测中。
丁小蒙有了托马斯的孩子？我和吴思迁对望一眼，不知作何感想。现在孩子并不重要，丁小蒙能捡回自己的命已经万事大吉。我们继续等着她从手术台上下来。
淑景一直战战兢兢靠在我身边，快到下午接孩子的时间了，我让她先回去。吴思迁阿姨也先走一步，嘱咐吴思迁有什么情况及时联系。
她们走了一会儿，露西赶到，扑过去揪住吴思迁：“你怎么她了？你怎么她了？……”
我们全愣住了。她自己想想不对，松开了吴思迁。
吴思迁正说着事故经过，托马斯被两个护士推着轮椅过来，他的右腿直直地架在前面，整个右脸肿得看不见眼睛。
露西这回确定了肇事人，冲上去一把推在托马斯肩头，痛得他左半边脸五官挪位。
“Doyouknow?Youalmostkillher!(你知道吗？你差点害死她。)”
托马斯托着半个脑袋哭上了。
进出的医务人员让我们心惊肉跳。在丁小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也顾不上跟他们提自己要离开的事。
傍晚时分，丁小蒙终于从急救室出来，送往特护中心，要四十八小时后才能脱离危险期。
睡在被单里的丁小蒙插着各种管子，没有知觉没有一丝血色，她还在鬼门关里徘徊。
我们都无能为力，医护人员要求我们回去，有情况再行通知。托马斯要求在就近的病房陪护，他一定没有让自己太太知道，接下去的事都要他自己处理了。
吴思迁送我回淑景家，少有的沉默压抑，谁都不想说话。
我在想着一段豪言壮语，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好像是文天祥说的。这话太可笑了，我们都在反其道而行之：为了爱情丧失自由，在生命垂危的时候，爱情又有什么意义？
快到淑景家了，我轻描淡写告诉吴思迁：我订了机票下星期走。
他“哦”了一声，算知道了。
我叫吴思迁进去吃点东西再走，淑景在家一定做了晚饭的。
淑景和孩子都吃过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和吴思迁饿坏了，才想起来午饭都没吃。问过了丁小蒙的状况，淑景赶紧把为我准备的饭菜端出来，让我们俩用餐。
吴思迁说有家真好。
我和他闷着头狼吞虎咽，淑景把孩子关进房间做功课，自己在一边陪着。气氛很低迷。吃完了，吴思迁抹着嘴想起来问我怎么突然决定要走？
我看看淑景，她听不懂我们说什么，只是猜到了相关话题。借着收桌子，她起身去了厨房。我叹气，不想谈这事，都是些不愉快。
我问吴思迁，丁小蒙这样他难过吗？他小眼一瞪说：“废话！你不难过啊？”
“唉，朋友的难过跟那种有过感情的心疼是不一样的。”
“别无聊了你！”他眼睛有点红，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想我能和吴思迁一直做着朋友，多多少少了解他，应该说这小子良心还是有的。不枉丁小蒙爱过他一场。他们之间也有无奈的现实。不论男女或男男女女，恋爱的本质总是大同小异。天下情侣，幸福快乐甜蜜的原因总是一样，然后他们可以白头到老；那反过来，不愉快的不得不分手的原因却有千千万。
吴思迁见淑景忙完了，就说要告辞。我陪他在门口抽了支烟。
临走，他拍拍我肩膀说：“淑景挺好的，你就别跟她闹别扭了。好好珍惜吧……当初你不也劝过我和丁小蒙吗？看见她今天这个样子我真的很难过。”
我点点头，心情郁闷。被丁小蒙一折腾我把自己的烦恼都置之度外了。
回到房间，客厅里没人，淑景大概在洗澡。我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想到机票连同那个信封不见了，上午走的时候放在桌上的。无疑是被淑景收起来了。
正好她从卧室出来，头上裹着毛巾，身上冒着热气，脸红红的却没有表情，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我意识到经过了漫长而非常的一天，还是要面对淑景，说明我下星期要走的事实。
上回领教过她的冷血，这一次我不会主动求绕自讨没趣了。看她态度，今天不好惹。
她的态度同时也了我的自尊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是已经打算离开她了吗？还在乎她生气在乎她不理我吗？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有关丁小蒙的事，她没跟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这就是她对我要离开的态度吗？
我不看她，直楞楞地问：机票在哪里？她没回答，走到电话边的文件盒里拿出那个信封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傻傻地盯着那个信封看，所有答案都写在里面，两个字：“Bye-Bye!”我没有痛心的感觉，没有任何感觉了。
淑景走去厨房，又从我身边经过回了卧室，还把门关上了。我没有感觉她的行动，没有感觉她的目的，更没有感觉我被关在卧室门外了。我很累，需要洗澡睡觉。
因为没有感觉，我径直走向卧室，门没有锁，拧开了进去，又直接进了浴室。我没有注意到淑景放在床头柜上的酒瓶和酒杯，新开的一瓶韩国高度数米酒和一个酒杯。淑景好像在摆弄唱片和音响。
我迅速冲了一个澡，出来就要上床。
有一点不对劲，出来我听见熟悉的音乐，是中文的，情歌王子张信哲。久违了的歌声，是我最早送给淑景的那张唱片，曾经在公园里在车上听得最多的那些歌曲。
淑景坐在落地窗前，手里握着酒杯，地上摆着酒瓶。
淑景酒量很小，平时只喝几口红酒陪我。一见是白酒，我过去夺了她手里的酒杯，已经只剩个杯底了。我把酒瓶剩下的另一半倒出来，一饮而尽，然后对她说：很抱歉，定了机票事先没和她商量。她惨淡一笑说：和我回来时一样，给她一个“surprise（意外）”。
提到回来，我们两人同时陷入迷茫。几个月前的事，怎么遥远得如同往事了？
她自顾自上床睡进了被子，不再搭理我。出奇的宁静让人心慌。关了灯，我也爬上床去睡了。酒精作用很快上脑，整张床，整个房间，整个世界都飘摇起来。我背对着淑景一动不动，心乱如麻。酒精在血液里流淌，微微发烫。淑景也一动不动。时间停顿着，一片死寂。
我继续神智恍惚，飘摇中又增添了一阵阵的颤动，我听见了淑景的啜泣，紧紧蒙在被子里压抑的声音。我使劲用手蒙住耳朵，和自己抗争。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我松开耳朵，周围已没了声息。夜应该很深了，突然户外传来几声小动物撕打的鸣叫，随着它们细碎急促的脚步声，那一点动静也逃遁到漫无边际的深夜里。
思绪虬结着被酒精浸泡，头痛欲裂，在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黑夜里，我强迫自己赶快睡着，挺过去，明天也许就能走出困扰了。没有淑景，我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来……
我确定自己是做梦，也许不是，一股熟悉的温香席卷而来，迷幻的气息，柔韧的激情，不容抵抗包围着我。梦境中，身体起浮在碧波荡漾的温泉里，水面上漂满了粉色花瓣，每一片花瓣亲吻着我的肌肤，酥痒难忍。花瓣是女人的嘴唇，细腻湿润，散布着渴望。
我在梦境和现实中挣扎，热风掀起的热浪是流沙，漫天飞舞，覆盖了我的挣扎，是淑景的身体，移动的沙丘让我深陷，指缝间渗漏着湿暖的细沙。指尖被她了，她的舌如滑腻的水草缠绕攀援，激起每一根神经末稍在柔软包围中成了无比强硬的触角，延伸，舒展……
仍然是梦，我仰卧在没有尽头的银白色的沙滩上，海浪翻腾，卷入半空的细沙和花瓣纷纷扬扬，拂落了粉红而炙热阳光，睁不开眼睛。淑景在我身上，拉住了我的手往下，越过一层奇怪的垫子，我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的掌心有了视觉，花瓣雨的颜色由浅到深，鲜红鲜红滴落了，滚烫滚烫沸腾的火焰，充满韵律地跳跃，然后滴落在无垠的雪地。
是淑景！我艰难地辨别出来。
随即，她的声音或是像仙乐飘渺不定，全无方位绵绵钻进我双耳……无比受用。
一个鲤鱼翻身，我把她压在下面，所有无从发泄的本能，所有积压的埋怨，统统化成暴戾的性欲，挣脱再投入她的包容，挑逗再满足她的索求……醉熏熏的感觉让我异常，冲出了体力的极限。她欢愉地接受着，捕捉我释放的能量……同样无比受用。
做完以后，酒都醒了，她起来也把我拽起来。白净的床单上染得桃花灿烂梅花点点，鲜艳夺目。我们把自己洗净了，换上干净衣服，换了干净床单，重新躺好。
她问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说：因为你不再爱我了。
她摇着头，却说：我永远爱你！
我问：那你也同样爱着你丈夫？
她点头，然后说：那不一样。我必须爱他。你，我不应该爱，却还是爱。
我动了动耳朵，没有感动，没有兴趣再问下去了。
一场激烈的梦，醒了只是醒了，什么都不会留下。最后连大多数的梦境也是要被遗忘的。
早上，应该不早了，我自然苏醒过来，淑景的味道还弥漫四周。
看清楚了，她就在我枕边，趴在被子外面，脸上的笑容很甜美，还有一丝得意。她更近地凑到我面前，用扑闪的睫毛轻触我脸颊，然后重重吻我一下，再欠身挥起手上的信封轻轻拍在我脑门上。
淑景自己打电话去把机票改了，一年有效，另择日期再订。
淑景说：我走的日子要她来定，机票放在她那里保管。
她小鸟依人地说：“Please,please,understandme.(求求你，理解我)”
我当然理解。但是我用缓慢而质疑的口吻说：“Under?Stand?You!now?(下面？站起来？你！现在？)”我把手放在那里做了个立起来的动作，歪曲词意来开玩笑是我的强项。
淑景看我，明白了，立刻红着脸上来打我，说我坏。她很久没有笑得那么开怀了。也是我很久没用心思逗她开心了。
她笑倒在我身上，还紧紧握着我竖立在那儿的手，然后，她真的脱了衣服又睡进来，缠着要我UNDERSTAND她。我说不可以，昨晚已经闯过红灯了。紧紧搂着她吻她，答应过了这几天以后天天给她。她眼圈红了，在我怀里说她真的会永远永远爱我……
我知道，我还知道自己又被这个女人无条件掌控了。怎么忘了呢？淑景是个可以让男人为她付出一切的女人。
好像是故意，我没通知家人，没告知朋友，没来得及辞职，连东西都没收拾，出走计划再次被淑景轻而易举粉碎了。盲目冲动，又毫无原则，玩这种自欺欺人的游戏，就为了看着淑景想方设法留住我？无聊，真无聊！我自觉羞愧，又恨自己太不争气。
既然已留下来，再闹就没意思了。接下来的日子得过且过吧。
三天里，我们每天去探视丁小蒙，她的状况一直不稳定。托马斯的脸倒是消了肿，每次见他都恨得我牙痒痒，敲敲他的石膏腿，希望弄疼他。可怜他目光呆滞，估计右脑也摔出了问题。可是托马斯不能出问题，丁小蒙需要他，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会对丁小蒙怎样。
第五天，丁小蒙醒了，谢天谢地她还神智清楚。医生说她可以转到普通病房，总算脱离危险期。我们轮流去看她，她没有笑容很少说话。只听她虚弱地重复：“老天不会再给我孩子了……老天不会再给我孩子了……”
我们默默祈望丁小蒙尽快好起来。学业、工作、爱情、托马斯、孩子……如果她不能醒过来，这一切对她还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因为没有她这一切根本就不存在了。
经历过生死，什么都可以看淡了，道理大致如此吧。
连日来跑医院，我发觉生死之间竟然那样薄弱，有时就是一根输液管，一线电波。
生命诚可贵啊，无论何种情形不能放弃的只有生命。
我仔细地看着淑景，从发丝到脚趾，多么完美的身体，呼吸中带着甜甜的气息，有感觉有欲望，中充满了活力……生命实在太美好了。
我告诉淑景，用英文解释了半天：人与人的缘份，那是具有了生命，走进同一时空，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处相守，多么不容易啊。在中国自古有个说法，好像是修百世得以同舟，修千世得以共枕。那我们也是修了千世的。怪我功力不够，修得不够虔诚，才让我们不能天长地久。其实，有多少缘份也是前世注定的吧。
淑景揉着枕头，贴着我耳朵说：这辈子让我们记住了，下辈子她一定等我，一定嫁给我。我说那万一下辈子我变小猪呢？她乐了，说那她也变成小猪来找我。我说自己要变也一定变小公猪，那她就是小母猪。她说她万一变成小爬虫了我还会爱她吗？我说会。因为我也变成小爬虫，然后再一起变蝴蝶，在花丛里飞啊飞。
淑景激动地说她知道，中国有个很经典的爱情故事。我说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们似乎又留住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她丈夫的电话似乎不常打来了，问起她，她敷衍着搪塞过去了。可我知道，她一定用某种理由，限定她丈夫来电话的时间，多半挑在我上班的时候。
那也没什么，我已经想通了，最起码淑景懂得尊重我的感觉了。
自然，我也会体谅她的难处。相安无事就好。
一天深夜，我和淑景都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电话铃乍响。
这种时候的电话多半是有时差的国际长途。淑景本能地跳起来，很紧张。接了以后果然说着韩国话。我知趣，轻手轻脚去了洗手间，关上门，一来自己要方便，二来表示我的风度。几分钟后我出来，淑景已经挂了电话，正在开灯穿衣服，心急慌忙的样子。
原来，刚才的电话是露西打来的，她马上过来，有急事和我们商量。
不一会儿，露西到了，两眼红肿，头发蓬乱，失神地坐在沙发上。
我猜是大哥出什么事了。淑景赶紧泡来了一杯热茶。
坐下后，露西开始流眼泪，摇着头，用中文，用韩国话向我们两人道出了原委。
果然是大哥有事，在帮派格斗中受了伤，不敢住院，躲在朋友家需要人照顾。伤势重不重还不清楚，反正露西一定要过去。她顾不上餐馆，急着向家里人告假，由此和哥哥闹翻了。
这样的危机不是一天两天了，露西说，她很明白将会受到“经济制裁”，早有准备，存下了一笔钱。该她所得的家产将来只能通过美国法律去争取。
她很痛心，一直辛苦帮衬着哥哥打理餐馆，到头来他们翻脸不认人。两个哥哥无情无义，两个嫂嫂幸灾乐祸，串通一气想趁机挤她出门，看她笑话。她这样离开，最难过伤心的是母亲，年迈虚弱只能受摆布。大嫂要接管“状元楼”，条件是不再让位。就是说露西如果去了，回来就没她什么事了。家族里的财产纷争让人丧失良知，更别提亲情了。
听露西讲完，我们像看了两套电视剧，黑帮恶斗和家族纠纷。
“那你真的打算想过去跟着大哥刀光剑影跑江湖吗？”我不由地担心。
“怎么可能？再这样下去我才不管他死活呢。他说这次就是为了洗手不干，关掉酒吧和武馆才惹来麻烦……养好伤，他准备去外州开一个服装加工厂，稳定下来了。你说，他都是为了我，我能看着不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想感叹，露西一巴掌拍过来。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怎么和我家里人一样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们以为在拍电影吗？有那么多人死？美国警察都死光光啦？”露西突然就跳起来骂我。
淑景莫名其妙看着我们，露西又解释给她听。
“你可想清楚了，上山容易下山难！”
“你可想清楚了，上山容易下山难！”
“别咒我啦。有急事找你们帮忙，所以半夜三更跑过来。”她掖了掖沙发边的手提袋，接着说：“我有一笔现金，不能入自己的户头，需要转一转帐，必须找信得过的朋友。以前几次是丁小蒙帮忙，入她的帐户，然后开支票给我。”她看着我说，又用韩国话对淑景解释，她订了明天的机票去加州。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问有多少现金。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叠美金，数了一万，让我每星期存个一两千，陆续放进我的帐户，现在要我给她十张支票，开好总合一万的金额，空出支票受款人那一项留给她用。她到加州以后要另外开帐号。她让我放心，不会有任何麻烦，并且保证等我钱都入了帐户，两个月以后她才会取，这样做是不想让她哥嫂们发现她帐户里的私房钱，也不想让大哥知道她有那么多现金。且当存在我这里一段时间备用的。
我不是很懂这些转帐的作用，应该不算洗黑钱吧？这些都是露西平时积攒的辛苦钱，金额也不大。知道美国人不习惯携带大笔现金，旅行支票又不方便买太多。
这个忙肯定要帮的，朋友一场，露西难得有求于人，而且那么信任我，也不怕我卷款逃跑。反过来，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知道我没钱，诈骗也轮不到我头上。
取出支票薄，我按她嘱咐开了十二张，金额不等，空出受款处和日期。那一万块钱只有小小一叠，装在信封里。
她舒了口气，感叹道：“有时朋友比亲人还可靠。我在安娜堡这么多年，就交了你们这几个朋友，关键时候能帮我一把。今天晚上我真有走投无路的感觉，只能到这来诉诉苦。真是受够了！这些年辛辛苦苦不知道为谁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七老八十了还要离家出走。”她有点濒临崩溃的凄惨，又说给淑景听。
说到丁小蒙，我们又是一番感叹。露西叫我有空多去看看她，给她带个话。
我问：“那你还回来吗？”
“机票是双程的，回不回来看他留不留得住我。这回他真的退出帮会，我才会跟着他，我需要一个稳定的家，一个安全的丈夫，赶快生儿育女。等我有了这一切再回来吧。”她空泛的目光望着一个屋角，眼里有失意和困惑，也有希望，太多内容汇成了无意识的空白。
我和淑景都不知如何安慰她，淑景要去续茶，露西连忙起身告辞。
问起明天谁去送她，她苦笑着说连去机场都得叫出租车，没有人送行。我朝淑景看看，她会意地点点头，马上说：明早我们开车去接她，然后去底特律机场为她送行。
露西握住淑景的手，忍了半天的眼泪滴落下来。
约好明天接她的时间，她叹着气离开。
我也叹气，以后在安娜堡没人请我们吃白食了。
第二天清早，我打电话给吴思迁，告诉他露西今天要走，不知何时能回来的走。
吴思迁赶到时，我和淑景已经帮露西搬好了行李。事先没告诉露西，她很惊讶，在晨曦里辨认出来是吴思迁，上去就挥了一拳头。吴思迁揉着胳膊打哈哈说：“好久不见，想来看看你，怎么要出远门呀？”
露西看看我，“你们会想着来看我？通风报信倒挺快。”
露西母亲拄着拐棍走出来，又和露西抱头痛哭了一阵。
曙光越来越明亮，我四个人上了淑景的车，往底特律机场开去。
抵达机场的时候，太阳已经通透的光亮。一点不像离别的天气，对露西是个好兆头。
来来去去，接接送送，底特律机场是我最熟悉的美国机场了。可它和所有大机场一样，永远是个迷宫，让人辨不清来龙去脉。
露西进了关口，没有回头，只怕心早飞去了加州。我们理解，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围困她的小城，禁锢她的饭店，没有温暖的家庭，没有爱人的世界……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还要耐多久寂寞，抵抗多大的压力，才有勇气冒一次险，去追求她一生的幸福。
吴思迁看似无心，却说了句很实际的话：“祝她好运吧！”
这阵子不知怎么了，接二连三出事，染上病毒一般，动静还都不小。
我差点跟淑景分手，离开安娜堡；丁小蒙差点送命，到现在还神思恍惚；露西突然走了，没有归期；吴思迁被于芡甩了，坐在唐恩房间里自怨自唉。
于芡以前的台湾男朋友回来了。吴思迁完全蒙在鼓里，那愣头愣脑，土财主出身的小伙子拎着台湾宝岛土特产上了于芡家的门，把于芡爹妈乐得合不拢嘴。再一打听，人家家在台南有十好几亩地呢。或许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加上对吴思迁种种不满，于芡投靠了台湾同胞，反正是一个中国嘛。
想来他们也常闹着玩似地说些分手话，吴思迁刚开始根本没当回事。直到有一天，于芡父母设宴香江楼，请那小子吃饭，还招来亲朋好友。于芡打扮得如同台湾妹妹，坐在那里等吴思迁上菜。
回来，吴思迁叫我过去，在唐恩那里只见他看着窗外发呆。
他说他觉得羞辱。我和唐恩都说那叫奇耻大辱！
“人财两空了吧？死心啦？还绿卡呢，你的信用卡倒被人骗走了！”我骂他。
唐恩盘腿坐在我对面吃花生米，顺手递给最爱吃零食的吴思迁，这会儿他什么也嚼不动了，只会发呆。
唐恩嗡声嗡气发话了：“应该让那台湾傻冒知道，他不在的这几个月，于芡跟我们吴思迁什么都干了，看他还敢娶这种女人当老婆！”
我服了唐恩的刁钻，拈了手里的花生米扔她，打闹起来。吴思迁回过神来，没头没脑地说：“她不会爱那个人的。我就不信她那么听家里人的话，这可是美国。”
我和唐恩立刻住手，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琢磨着他的话，相视而笑。
“你还有希望。她喜欢吃回头草的。”我拍拍吴思迁，半讽刺半鼓励。
“没错！台湾男人都是娘娘腔。”唐恩添油加醋。
吴思迁悻悻然：“于芡告诉过我，那个‘台巴’（台湾下里巴人）每次想亲她之前先嘿嘿傻笑，弄得她寒毛全竖起来，一点性趣都没了。”
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人一句继续尽挖苦之能事。
吴思迁一高兴，就着可乐半包花生豆全进了他肚子里。
事实上，不出一星期于芡果然回到了吴思迁这边，也不知跟台胞分手没有。
我们逮到机会还是拿台湾人取乐。
要说在美国，同是中国人，大陆来的，台湾来的，香港来的，分得可清楚了，隔阂比跟外国人还深。唐恩也算香港人，可从小在上海长大，所以跟我和吴思迁才混得不错。她的那些香港朋友和我们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更别提外国人了。
其实，种族并不是主要问题，文化背景才会把人群分隔出来。再有就是经济基础了，比如同样是白人，在美国的俄罗斯人可没那么趾高气扬。社会群体社会阶层就这么产生的，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消费观念，不同的文化信仰，不同的受教育程度……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不同空间里，像大海里一艘艘船，船上才有各自赖以生存的一切。
韩国人其实最典型：保守的传统文化，相当的经济条件……他们有自己的教会，聚集了周边的韩国人，十分团结，来往亲密。
有了这种氛围，自然有排外情绪。淑景这样接纳一个中国人的情况是比较反常的。
曾听淑景说过，她有个韩国女友对中国人颇有微词。所以，这个朋友非常不理解淑景怎么跟中国人混在一起。淑景为此和那个女友疏远了，不屑与抱有成见的朋友交往。
当时，我并没意识到在美国社会的移民圈里有着如此复杂的社会关系，更没意识到淑景为我失去了很多本国的朋友。热恋中的她不会在乎那么大一个美国有那么一些韩国人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连她哥哥嫂嫂的想法都不去介意。
我住在淑景家不是绝对隐秘，也不能大肆公开。从美国大环境来看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绝对的隐私权。刚开始几个月，没人确信淑景会让一个外人住进家里共同生活。时间长了，各种信息汇集起来，在安娜堡这个树比人多的小城里，一些韩国人惊奇地发现淑景身边有个很像男孩的中国人。在她丈夫离开以后，这个问题更容易受关注。
六月份，淑景家隔壁搬来一户韩国人，刚来美国的一对夫妇，带着三个孩子，和淑景儿子年纪相仿。新搬来碰上韩国邻居，特别亲热。他们人生地不熟，需要各种帮助。淑景很热心帮着他们联系学校，介绍商店，同去教堂。平时还借个工具，互赠食品，两家孩子玩在一起……从此频繁往来。我进出和他们碰上了，很客气点头打招呼。
这家的男主人像是个敦厚谦虚的实在人，矮矮胖胖话不多。女主人很瘦，哪儿都没肉的那种，颧骨突出，总有一脸固定的笑容，很健谈却不很能干的家族主妇。每次见他们一家子回来，男的张罗孩子，开车取东西往家里搬，女的抬腿拉住淑景问长问短说个没完。
她每天总有事来找淑景，不是锅太小就是糖没了，不会用洗衣机，不认路……
次数多了，淑景都烦，说这女主人实在让人头痛。
我提醒淑景，这个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事不会做，话可不少说。妇人最忌长，看她说话时滴溜溜转的眼珠和挤出来的笑，让人不舒服。
淑景默然。
迫在眉睫，说到七月份她丈夫回来的事，淑景想为我租一套高价的短期公寓。我拒绝了。王磊和万际平欢迎我去住她家的小客厅，他们爱吃我做的上海菜，我可以去凑合一个月。
为了爱，本没有事难得倒我。那些创伤偶而会阴天发作，隐隐作痛，但心里的霜冻在淑景更为刻意的似水柔情中渐渐融化了。我被小心呵护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