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充满了耀眼的光明和成万人群的大山谷,
迷惑了我的视线……
我的神志昏迷了。
——列拉的诗
一个全新的环境,也许我能把淑景淡忘了。
赤脚走在细细的沙滩上,热带海洋季风温和湿润。残阳如血,倒映在呈现弧型的海平面。潮起潮落,不知淹没了多少情侣留下的脚印。一排排棕榈树,风情万种。随处可见泳装美女和古铜色俊男穿梭在阳光下。
这该是个度假的地方。但是陌生,我完全没有度假的心情。
妹妹说我的心留在安娜堡了,感受不到别处的美好。而她简直陶醉于加州的明媚,一扫
阴郁,全身心去拥抱她的海岸生活。
我常梦见白雪皑皑的安娜堡,醒来是一屋子刺眼的日光。四季如春天天放晴的日子也会乏味,灿烂太久会失去暗淡里的安全感。
热热的空气里漂浮着我的盲目。依旧是找学校找工作找朋友,我的心却还在漂浮。
淑景告诉我她在日历上倒计时,每天打一个电话离我们重逢的日子就近一天。
所以我对这里的一切表示不适应,消磨意志,消极等待。
学校还是专攻英语的成人学校,大城市的,规模大多了。
好几层的教学楼,学生和班级多得让人头晕。各色人种里,很多南美洲和墨西哥人,当然亚洲人也不少。我选了课时和班级,很无所谓的,如果对老师不满意可以再换。
去上课要搭几站路的巴士,还算方便,重新体会刚到安娜堡时独来独往的寂寞。我在家附近的一家墨西哥餐厅找了一份工作,端盘子送水拿小费,偶尔还学着做做墨西哥卷饼。
有了固定电话和地址,淑景找我就方便了,有时一天好几个电话,虽然有时差,她能算出我放学下班回家的时间。当她非常想我的时候,也有顾不上算时差的,天不亮早上五六点打过来铃声大作吵醒全家人。都知道是那个漂亮的韩国人打来的,习惯了容忍我们很过分的“友情”。每次阿姨想表示好奇都被
父亲不耐烦的打发掉了。
没多久,我还收到一个邮包,不知何物,当着家人的面拆了,里面是两条男式的真丝花内
裤。我有点尴尬。
父亲看都不看,妹妹在一边冷笑。
阿姨逮到机会就问:“你这朋友真滑稽,怎么寄这种东西给你,大概弄错了吧?给你爸穿太花了,不如带去我儿子穿。”
“她说加州太热了,特意买给我的,穿着凉快。”我顺口说了个牵强的理由,赶紧躲进里屋再翻包裹,还有情书。
信上说:她很寂寞,不敢去公园,怕更想我,只好每天外出shopping(购物),可还是想我。买了两条可爱的
短裤,让我每晚穿着也想她,明年回去就能穿着给她看了。
短裤上喷了香水,是她身上常有的CD香味。好久不思淫欲的我一阵子心荡神驰。
家里人不在的时候,我赶紧拨电话过去,急着告诉她
裤子里的香味和丝绸的质感让我穿上以后感觉正紧紧贴着她。话筒里传来她激动的呼吸,很熟悉,每次被我挑逗起情欲时特有的频率。然后她忧伤地说:从来不知道日子会如此漫长,才一个月就像过了一个世纪。
想想也是,时空交错,世事难料。我们曾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城市,说着不同的语言,过着不同的日子,居然在同一时间飞到了地球的另一边,走进了同一个教室,学说同一种语言。最难得的,我们共同拥有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情感。现在,天各一方却心心相印。
我也常跟吴思迁,丁小蒙还有露西通电话。他们都说想我了,安娜堡还是那么安静。
露西怪我途经三藩市怎么没去看看大哥?
吴思迁和丁小蒙在电话中里很少谈到对方,并且回避我的相关问题。
我告诉他们,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里。
在新的学校,我发现没有校园。和旁边建筑相隔的居然是一道铁丝网。校园是承载梦想的地方,这儿没有。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教室里,课桌摆得很密,像正规中学那样,一律面向前方
黑板,坐好了只能看着老师或同学的后脑勺。真要感谢安娜堡的教室,把课桌围成圈,让我和淑景有了眉目传情的契机。
很快我有了一个新朋友,是坐我旁边一个北京来的小男生,皮肤黝
黑长得很
精神,鼻直口方轮廓分明,像个拍电影的材料。因为他生在八月,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AUGUST”(八月),讲话缩着打滚的
舌头,我就叫他“小北京”。他比我小五岁。
交朋友,还是男孩子爽快,不过小北京并不爽快,一说话就脸红。碰上了说什么都不脸红的我,一拍即合。他不抽烟,下了课也跟着我往楼下跑,站在大楼外的街道边聊天。
我知道他和吴思迁不一样,是个刚踏出校门,晚回家一定打电话通知家长的好学生。他说话有京腔,可不像满
嘴跑火车的京油子,绝对是个连犟
嘴都不敢,有家教的好孩子。
我们放学同路,他为了省钱不肯搭公车。看在他陪我抽烟的份上,我只好陪他走路。我们琢磨着一人去弄一辆自行车。两个人熟悉了,有说有笑。
“咱们内(那)老师挺逗儿的,大概眼睛太近视,总爱盯着人看,一提问吧,她就凑到跟前儿盯着你。”
“千万别跟她对视,否则你不近视也成对眼儿。”我试图卷上
舌头说普通话。
“那倒不至于,就是被她盯着吧——老忘了该说什么。”
“那以后你把问题写在纸上,递上去问。”
“嗯,这倒是个好办法,明天试试。”
“你知道那边的海滩吗?”我问他。
“知道,可还没去过。”
“那我带你去玩?”
我和父亲,阿姨一起常常走过去,阿姨说那么漂亮的地方怎么没人收门票?
小北京说:“明儿个吧,容我跟家里说一声晚回去。”
他的命运和我有点相似,父母离异。父亲早年到美国留学,带着姐姐。他跟母亲在北京。父亲一直单身,工作不错收入很好。但非常不幸,去年母亲因病逝世,他才过来投靠父亲。
不久,班里新来一个日本小姑娘叫美宏,清秀苍白的脸上有一对忧郁谨慎的眼睛,一举一动惟恐引人注目。她是那种蚂蚁淹死一只或小鸟掉了一根羽毛都会难过掉眼泪的单纯小女孩。纯净得像一滴水,很容易蒸发且不留痕迹的露水。
她让我想到淑景。淑景是一朵雪花,飘逸而有质感,带着寒气在天然的完美形态中融化。
我无法形容自己对女人的欣赏,贾宝玉投胎也不过如此了。
美宏坐在我的后面,小心翼翼微微鞠躬向周围的同学轻声打招呼。
一下课,我掉过头去和她攀谈。她说话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日本口音很重,却是很流利的英文。她在艺术专科学油画,毕业后只身来美国,想找个学校进修。
我问她学油画为什么不去欧洲?她低下头说喜欢美国,有个姐姐在芝加哥。我没再追问她为什么不去芝加哥,那儿有很好的艺术院校。再追问下去显得不太礼貌。
她对我一再发问没有表示反感,还感谢我对她很友好。旁边小北京一句话没说,可脸上一阵阵发红,憋着鼓着勇气想表达什么。
放学后又是同路,三人行,走了一段。和美宏分开后,小北京异常兴奋,笑容始终挂在英俊的脸上,他有一张很男性化的脸,透着北方男孩的
硬朗。
“这个美宏挺逗的,每句话前都‘嗯——嗯——’的,像个小孩。”他咧着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乐呵呵说。
“和你一样像小孩!挺喜欢她吧?你们俩挺般配的,羞答答一对金童玉女。”
他扬起脸,扬起嘴角,“哪儿能看上我啊?她是学艺术的,我哪儿哪儿都配不上人家。”
“那你看上她了,不行吗!傻小子哎,女孩子都是等着男孩子去追的。”
“别寒碜我了,英语都说不溜,怎么追啊!”
“行动。行动是最好的表现!她画画不一定能养活自己。将来你学个专业出来,挣钱比她多不就得了嘛?追!我一定帮你。”
他嘿嘿一笑,“你真棒!我就信你一回吧。”
“你信我不止一回了吧?上次那个地方多美啊。过两天也带美宏去,保证她喜欢!没准还坐那画画呢。”
我看见丘比特的箭把小北京的心
射中了。
住在海边的人应该更懂得浪漫吧?
八月的太阳不偏不倚把哪儿都当赤道来烧烤。深邃的海洋无动于衷,一如既往翻着浪花。
和吴思迁通电话,说起了小北京。
“人家长得比你帅多了……”
“你又不爱男的,管人家帅不帅?要不是我这绿叶给你衬托,淑景怎么会看得上你?对了,那天在学校遇到了淑景,蔫蔫的,相思病不轻啊,一脸没
精打采。她见了我很高兴,像见了亲人,我陪她说了会儿话,她还依依不舍的样子,我都快受不了了……”他故意惹我。
“去你的!那是把你当乌鸦!爱屋及乌你懂吗?管好你的丁小蒙吧!”
“哎——老实说,你会不会找到新欢,不打算回来了。早告诉我,好躲着她,到时候问我要人怎么办?”
“不用你操心。我们天天通电话,好着呢。”
“你有那么专一?连朋友都喜新厌旧了,左一个小北京帅,右一个小北京乖的。”
“唉,哪像我们臭味相投的,少废话,丁小蒙最近怎么样?有些日子没找她通话了。”
“丁小蒙?哦,她挺好的。大家都忙,有些日子不见了。”
“觉得你们不对劲!是不是有情况?跟我还不老实说?”
“其实也没什么,交交朋友,你认识的,她常来我们这唱歌,大家一起玩。”
我有点急了,“谁啊?我认识的,喜欢唱歌?”
“你忘了?于芡。还是你去搭上的。”
“噢,那个想当歌星的女孩?我应该想到的你小子不安好心啊。”
于芡是我搭上的。有一次和露西他们去唱歌,淑景小蒙都没来,比较冷清。另外一桌有个中国女孩唱得不错。我们一个劲鼓掌,吴思迁一边咂舌称赞一边大飙歌技。女孩身边坐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一首歌都不会唱。我问吴思迁敢不敢上去问她要电话号码,吴思迁瞪眼鼓腮表示不可能。
我无聊之极,跟他打赌,说我敢上前搭那女孩,保证拿到电话号码。
赌注是两包烟。美国的烟加上税可贵着呢。吴思迁来了兴致,说我有种就去。
等小姑娘又唱完一首,我鼓着掌走过去,看都不看旁边的小伙子。
“你唱得真好!我认识唱片公司的人,有机会找你去录音行吗?”
小姑娘正襟危坐,红着脸打量我。旁边的男孩拉出一张椅子让我坐。
只略略迟疑,她还是抄了名字和电话给我。表情像做了回歌星,故作矜持又容光焕发。
“真会泡妞啊?”吴思迁乖乖去前台买了两包烟。
玩笑过后,我并没把于芡放心上,抄来的字条也没拿,大概是吴思迁捡了去。
看来我当时无心,吴思迁可是有意的。
到今天他还狡辩:“不过真的没什么,就在一起唱唱歌。”
“哼!你小子自己心里有数。”
“不跟你多说啦——自己保重吧,我要去上班了。”
“你别伤害小蒙!她为你付出那么多……”
“好了,好了,我上班来不及了。”
我对着电话挂断以后的“嘟嘟”声发呆。
接受教训,我决不能再把小北京带坏了。真心希望他和美宏好好谈
恋爱,一对善良纯洁的好孩子。校里校外,课上课下我为小北京创造机会。美宏跟我们渐渐熟了。
新发现一个日本杂货店,问起他俩都不知道。放了学我就带他们去。美宏惊喜地买了一大堆属于日本民族的生活用品,比如做寿司的小竹批。美宏一再哈着腰感谢我带她来。
大包小包拎着出了店门,本想正好给机会让小北京送美宏回去。小北京突然看手表说:“哟,都五点多了,今天我爸早回家,我得赶回去,没法陪你们了。”他把手里两袋东西交给我,搓着手,不知怎么对美宏说。
皇上不急,急太监,我小声说:“机会难得,你这一走算怎么回事?”
小北京抓耳挠腮,“我,我,今天六点,我爸请来家教帮我补英文,真的不行,改天吧。”
美宏看出我们两人在推托,忙着抢过东西,说用不着我们送了,她可以搭公车。
最后还是我把她送了回去。
对于日本人,我有偏见。大概小时候看的抗日战争电影太多了。再后来看了一些日本电影,觉得日本男人太坏,日本女人太贱,反正对这个民族没有好感。有些主观思想在潜意识里起作用,很难改变。
美宏是个好女孩,为了小北京我能把她朋友就很不错了。
课间在门外抽烟,还认识一帮年轻的日本人,很前卫。男孩女孩染着金头发,衣冠不整,席地而坐抽着烟。我以为这就代表了当今日本年轻人,极端资本主义造就的很嬉皮的一代。
美宏和他们很不相同,她身上还保留着日本传统女性的颜色。我曾把美宏带出来介绍给那群日本烟友,以为他们团结的日本人在异乡会很亲密。可他们客套几句之后显得格格不入。美宏还是孤零零的。
小北京和美宏,两个不合群的孩子都爱跟着我。我们一起去海边,喂海鸥,看钓鱼,一起吃午饭做功课,一起买东西逛大街。
小北京感谢我为他创造条件。
小日本感谢我带给她友情,并且大唱中华民族的赞歌。
我其实腻透了这两个腻味的朋友,也没有别的选择。友情在于真诚,他们的真诚让我不得不真诚。何况我占着绝对性的领导地位。会玩是我的专长。在他们的年龄不贪玩,我该不好意思贪玩了。
近的玩够了,去远的。我租了一辆便宜的小车,到处开着找地方玩。
小北京爱当向导,可摊开地图是明白人,走到路上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几回冤枉路一带,只好乖乖听我的。我教导他,辨别方向的能力是男孩必须具备的!
从来没有对小北京提过我的性向问题,觉得他和吴思迁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尽量让他保留任何单纯的想法。确实他很单纯,无论我多么趾高气扬像个大哥哥,他从没往那方面想过。
有一回在海洋公园门口,我见他难得跟美宏聊得十分投机,就悄悄躲到一边去抽烟了,心里想着把这一带摸熟了,将来有机会可以带淑景来玩。一根烟的功夫,小北京满头大汗跑过来说把小日本给弄丢了。
公园里里外外人山人海,我问他怎么丢的,他说上了趟厕所,出来就不见她人了。
“你没让她在原地等吗?”我焦急地问。
“我说了呀,敢情她没听懂?那她‘嗨,嗨’个什么劲啊…”
“那快分头去找吧,半小时回来到这集合。记住了!这个灯柱,这个广告牌!”
绕了好多圈,我一想小北京上厕所,会不会她也跟着去了?果然在那儿附近找到了她,哭着向我跑过来,就差扑进我怀里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果然也去上厕所了,出来等半天没见着我们,以为我们把她甩了。
回头碰上小北京我骂他:“你就不能在原地等上一会儿吗?瞎跑着来找我有什么用?一走岔可不都丢了吗?”
美宏抹掉眼泪,紧紧跟着我,好久不搭理小北京。
这中日的友好关系还真不好撮合。
在班上,我又结识了一个韩国女友,长得太有韩国特色了,眼睛小脸庞大,可是很爱打扮,所以还算有点女人味。她叫惠玉。我对惠玉的特殊好感绝对是因为淑景的韩国情结。
她说英文的韩国口音,穿衣打扮的韩国风格,似曾相识的香水味,都令我直接想到淑景。
惠玉坐在我左后方,有一天回头见她正喝一罐韩国饮料,就多盯了她几眼。也许她误以为我是小男生了,居然做了个很有挑逗性的动作:伸出舌尖优美地舔着流出罐外的饮料。
我冲她色迷迷地一笑。
下课后,我跟她讲了几句从淑景那儿学来的韩国话,她说我真有趣。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慧玉的加入,是我为自己找个伴。四个人在一起比较自在。看电影喝咖啡。慧玉不用我操心了,反而帮我照顾两个小朋友也照顾我。她身上有成熟的韩国女人的影子,寄托了我对淑景的一份相思。私下里,我对惠玉说明了身份,叫她最好提防着我。她一点儿也不吃惊,一笑置之。她有一个台湾来的中国男朋友,同居快一年了。
有一回,小北京指着我和惠玉说:“怎么我们在一块儿,觉得你像大哥哥,她像大姐姐。”我和惠玉相视而笑,仍然不愿意让小弟弟,小妹妹知道太多。慧玉确实像个大姐姐,她比我大一岁,比她自己的同居男友大三岁。她叹气,说因此而受到男友家人的反对,没法订婚。
惠玉和我的关系比较随便,第一次放学后跟我到家里做客,正好淑景打来电话。
没什么可对淑景隐瞒的,电话里我说正好有个韩国同学到家里做客,问淑景要不要跟她聊几句?顿了一顿,淑景忽然问我,怎么从来没邀请她到我家里作客?
我愣住了,也奇怪怎么就从来没把她往家里带过?也许怕妹妹碰上,也许觉得家里太
乱?一时半会儿,我找不出合适的英语来解释,只好先让她跟惠玉说两句。最起码,她们语言相通。
惠玉大大方方接了听筒,咿咿呀呀用韩国话扯了几句,反而我一句听不懂。
看惠玉的表情,好像说的都是客气话。我拿回了话筒。
“Issheagoodfriend?(她是个好朋友吗)”我很轻松地问淑景。
“Yes,sheisveryfriendly.OK,youhavegoodtimewithyournewfriend!But,…sayyouloveme…rightnow.(是的,她很友好,好吧,你好好陪你的新朋友…不过…说你爱我……现在。)”
我窘迫地看了看惠玉,“Butshedon’tknow…youandme.(可…她不知道…你和我…)”
“Anyway,Iwantlistenrightnow.Pleasesayyouloveme.(不管,我现在就想听,快说你爱我)”淑景在电话那边任性起来,半撒娇,半威胁。
无论我说韩国话、英语都逃不过惠玉的耳朵了。其实本来就无所谓。
“Ofcourse,Iloveyou,onlyyou!Ireallyloveyouverymuch.(当然,我爱你,只爱你!我真的很爱你)”我笑嘻嘻又用韩国话补说了两遍。
淑景满意了,又说了好些爱我想我的贴心话,让我耳热心跳动。
总算挂断了,惠玉在一边心领神会地看着我。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Shelovesyou,right?(她爱你,对吗)”
我又得意又难为情,不置可否。
我明白淑景刚才的别有用心。女人有时为了爱而傻得可爱。
接下来,有了话题,我把和淑景的故事断断续续告诉了惠玉,她表示理解,但是劝我别太认真了。
从那以后,淑景在电话里常常无声地流泪,我能感觉到她忧心忡忡。她说她没有权利约束我,所以更怕失去我,分开得越久越没把握。
山盟海誓又有什么用?距离是那样遥远,对于渴望在一起的两个人。时间是那样缓慢,分分钟撕扯着我们的欲望。
我会一个人坐在沙滩上,想她,想着亲吻她抚摸她的感觉,手里抓起一把把细沙,顺着指缝流逝而尽,再抓起一把。晒了一天的沙子是还很温热,让我想起她身体里的温度。涨潮的海浪涌上来,变成洁白的泡沫,舔着我的脚趾,又渐渐漫过了脚背。
不知不觉,回头一看,我已经坐在了海水里。
我在墨西哥餐厅工作了一段时间,学会不少西班牙语,再一想自己英语还没学好呢,不如换个工作,就近找了一家麦当劳去打工。
每一家麦当劳都是一部机器,里面的人是零件。它每天运转着,做出一模一样一个味的东西,让大部份美国人赖以生存,还居然能扩张到全球。
我边炸薯条边对自己说:“你在做着多么有意思的事啊!”
冷冻的白薯条倒进长方形铁丝框,送入油锅,立刻腾起一片油花,金光灿烂。不一会儿架起小框,里面全是一根根小金条,滋滋冒油的。
这是一部精湛的机器,每个环节都充分合理化科学化,高效率高性能,单说这油锅从不往外溅,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要不我被烫一下,算工伤,找个律师一告一个准,能得大笔赔偿,不用上班了。当然,摆明了给我几百万,让我把手往油锅里伸,那也是不干的。
可见贪婪和贪生都是人的本性。
这部精良的大机器对零件的要求也是很高的。我眼观六路,手脚勤快,眼看着两个人被炒了鱿鱼。管事的有两个,一个蹲店经理,一个巡视经理。蹲店的是个黑人小伙子,嘴唇厚得就像一个汉堡包一口没吞进去,露着上下两块面包。他从来不指手划脚,哪儿忙不过来就顶上。当然,最经常需要他帮忙的,很可能在最短时间里就被不需要帮忙的人顶替了。
巡视经理级别较高,分管好几家店,是个穿衬衫制服的白人女经理。粗壮的个头,动作干练,第一回见她我还以为是男的。第六感直觉告诉我,她是同类。她也注意了我,每次来都不经意拍拍我肩膀。
有一次晚下班,她带了一个金发女郎来,有个老雇员大声问:“Issheyournewgirlfriend?(她是你的新女朋友吗)”
“No,justfriend!(不,只是朋友)”她很干脆地回答。
我判断正确。从油锅前扬起脸看她的时候,她对我眨了眨一只眼。
她常在下班时来,而我常上晚班,没几天就混熟了。她叫卡尔。
卡尔说她非常喜欢中国菜。做麦当劳的喜欢中国菜,太合情合理了。
我带她去一家既好吃又便宜的中国餐馆,她请客我吃饭。
一落座,她把食指叠在中指上对我晃了晃,“Youaregay,right?(你是无对吗)”
我脸红了,点点头,没想到她那么直接。
她哈哈大笑,很爽朗的。
“Doyouhavegirlfriends?(有女朋友吗)”她很健谈,我苦于英语不够用。
“Yes,Ido!(是的,我有)”从皮夹子里掏出淑景的小相片递给她看。
“Woo——sheisbeautiful!Chinese?(哇,她真漂亮,中国人?)”
“No,sheisKorean.(不,她是韩国人)”
“Orientalwomenaremorefeminine(东方女人女性化)”她感慨。
她说她曾有过一个日本女朋友,共同生活了一年多。后来回了日本了,是她最难忘的一个女人。我想到了美宏,马上觉得不太应该。
我们谈汉堡包谈中国菜,谈亚洲人谈美国人,谈得非常愉快。
她从钥匙圈上取下一串彩色的金属小环送给我。赤橙黄绿蓝紫的彩虹色代表无,一种对外界宣布自己性向的标记。在美国很多同性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住处外挂着彩虹旗,或在车后贴着彩条粘纸,有人带着彩色项链、手链。连苹果电脑的彩色商标都被用上了,有人杜撰苹果电脑创始人就是无,当然多半是无稽之谈。
我饶有兴趣听卡尔介绍加州,全美,乃至全球的无活动如何蓬勃发展……我觉得自己像个上进青年在敌统区被地下党发现了,正在积极动员我投奔光明。
她说克林顿总统当选,获得了无组织的大量选票,所以他上台以后对无婚姻的合法化议案颇为支持。
在美国听到这些言论,我一点也不吃惊,但是我认为这和我目前的处境沾不上边。
我还认为,无情感要被大多数地球人接受仍然需要很长一段过程,得到真正的理解要比获得合法权益难多了。
晚上,卡尔带我去了无酒吧。
我和一群不男不女
阴阳怪气的美国人一起,吞云吐雾,饮酒狂欢。
喝着混酒,很容易就醉了,迷离中,我突然觉得别扭,觉得内心深处涌动着抵触,觉得并没有找到归宿感。我不过是刚刚进入美国社会。
愈迷惑好像愈明白,这里的每一人也许和我一样,他们都渴望正常人的情感,向往正常人的生活。在一道人为的彩虹下,他们是扭曲的。心理上或者说生理上的扭曲是一种残疾,正常人所无法体会的痛苦人生。即便在一个所谓开放的社会,一个阳光普照的地方,他们的心灵和我一样,被所谓的正常人的目光逼到角落,在阴影里颤抖。
我猛喝着黑方威士忌,早已醉了,意识中卡尔一直在帮我付酒钱,一直有人往我酒杯里加冰块。我一直以为自己多勇敢多清醒,多么坦荡地面对自己。事实上……
我抢过被卡尔夺去的酒杯,对她大吼:“Don’ttouchme!Leavemealone!Ijustwanttobeaman…arealman!(别碰我!让我一个人!我只不过想做个男人…真正的男人!)
我旁若无人地哭了,趴在吧台上,抱着酒杯痛哭。
周围出奇的宁静,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我不醒人事。
卡尔把我送回家。
醒来时,父亲、阿姨、妹妹全在床头,忧心忡忡望着我。
“你怎么能交那种朋友!”父亲严厉的声音。
“早晚的事。”妹妹冷冰冰的语调飘过来。
“主啊,救救这孩子吧!”阿姨最近被人拉去教会,信了基督教,她在我面前划着十字,为我祈祷。我莫名其妙地乐了。
喝得烂醉如泥被人送回家,这件事产生了后续效应。
父亲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忧虑,每天出门前,必定要问我去哪儿,几点钟回来。
阿姨一天向我传三次教,规劝我去感受上帝的福音,一定能摆脱人世间的苦难。
妹妹居然警告我:“别把艾滋病染回来。”我气得想揍她。
不久妈妈也来电话,显然是冲我来的。她非让我马上进社区大学,叫妹妹去帮我登记,连支票都寄来,让我别打工了。
我一律不予理睬。满脑子想着要回安娜堡的,怎么可能现在入学?
“不念书,你想在麦当劳打一辈子工吗?”妈妈问。
“不好吗?升到经理和你收入一样多。”我反驳道。
“气死我了!让你来美国是打工瞎混的吗?就不能像妹妹一样给妈争点气?……”
我很生气,打断她,“我好好上课,好好上班,你还想我怎样?要是觉得我在美国给您丢脸了,那我就跟爸回国!”
若不是因为淑景,一气之下,我也许真的会回国。
吴思迁打电话来说他和于芡好上了。
他恬不知耻地告诉我:“昨天我阿姨一家出去度假,我把她带回家了…”
“你不会吧?那小蒙怎么办?”
“哦,……其实,我跟她已经结束了。”
“你动作也太快了吧?丁小蒙还不知道,我成了罪魁祸首了。”
“呵呵,是你牵的线,想起来了。那你怎么样?没有新欢?”
“欢你个头!要找会没有吗?我用情专一,不像你!”
“呵呵,别跟我假正经了!”他心情不错。我为丁小蒙难过,郁闷了半天。
美宏和小北京若即若离。
惠玉说美宏不会喜欢小北京的,两个人都是一句话要拆成好几段来说,英语更磕磕巴巴了。小北京不会哄女孩开心,只会乖乖傻跟着。
班上有个“马桶盖”头发的越南人盯上了美宏,把座位换到她旁边,借机会搭讪。美宏不理他,这“马桶盖”干脆上来拉拉扯扯动手动脚。小北京看着我,一付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下课直接跟美宏换了个座位,让她坐到了小北京身边。
“马桶盖”看看我,用他的公鸭嗓子咳嗽一声,突然搬起课桌要往上挪。我一脚踩住了桌子下面的横档。他甩了甩马桶盖,瞎嚷嚷着像要打架。我量他不敢动手,镇定自若恶狠狠地瞪着他。小北京也站了起来,他没准是想劝架的,不过马桶盖以为他要帮忙,吓得松开了桌子,举起双手表示不玩了。
我招招手把惠玉叫过来坐在我旁边。
美宏用她谨小慎微的笑容对我们表示感谢,她双手垂在身前向我们鞠躬,很客气的举动,刚认识的时候常这样。惠玉加入我们以后,我隐隐约约感到美宏有点失落,毫无根据,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是我们冷落了她?最近她常找些借口提前回家,不太愿意跟我们一起外出。
有一天我提议去看一个画展。惠玉有事,小北京有家教,美宏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当然,她是学油画的。美宏兴致很高地跟着我去了。
一路上,美宏非常愉快地和我交谈,从来没听她说过那么多话。她夸我口语好,和我在一起可以学到很多。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她说她愿意和我在一起,因为有些时候,只要她说一个词,我就能猜对她的意思。我猜,她不过是说我善解人意罢了。
盛夏的街道充满了郁郁葱葱的绿色,偏西的太阳从最佳角度斜
射出一层华彩,在所有明亮的轮廓上镶了一道道金边。
美宏指着路边一棵开满白色小花的树,说那很像樱花,但樱花是粉色的。
我随口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低着头没出声,很乖地走在我身边。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对劲,探头一看,她果然在悄悄抹眼泪。这就是我的不对了。
“嗨,嗨,嗨。”我故意大惊小怪地叫她,叫她别难过了,有机会下次带我去日本看樱花。到底是小孩,被我一骗一哄马上露出了笑脸。其实我心里在想:小日本的破樱花有什么好看的?我才不愿意去日本,抵制日货还来不及呢。收起自己虚伪的一套,还是把美宏当朋友吧,她说过他们家祖祖辈辈是农夫,没人当过兵。
她迟疑着告诉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非常想家,没心思申请学校。我劝她玩一阵子回去算了。突然想起小北京,我问她是不是在日本有男朋友。
她有点惊惶失措地回答我说没有,不小心在马路沿一脚踩空一个踉跄。我赶紧扶住她,看她涨红了脸,也许是我问得太冒昧了。面对这样一个玻璃瓷器般的敏感女孩,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跟她展开话题。
等她调匀了呼吸,我刚想问她比较喜欢哪一流派的油画,却听她细声【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⓽⓽⓺⓽xs.com】细气很认真地说:她不想结婚,但很喜欢孩子,想做一名幼儿美术老师,教可爱的小孩子画可爱的画。
“Youshouldhaveyourownchildren,andyouwilllovethemmore.(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然后你会更爱他们的)”我拿出高深的姿态说。
“Iwantbeateacheronly,notamom.(我只想当一名老师,不是妈妈)”她慑懦地说。
“Becauseyouarestillachildnow.(因为你现在自己还是个孩子)”我漫不经心。
大概我又说错话了,她有点不高兴,垂下头不再吭声。
“Oh,butyouarebeautiful,lovelygirl.(不过你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孩)”我赶忙补上一句好听的话。她果然笑了,低头揉着背包带。
我们找到了会展中心,是某个欧洲团体的现代艺术展。
美宏并不知道我会画画,她是专业的,我没必要班门弄斧。在加洲这边的学校里,我一直都很低调,不像在安娜堡时那么折腾了。
在美宏面前不妨碍我对艺术的热爱,走进展览大厅,我和美宏都被深深地吸引了。陈列着的艺术品就像那些作者的灵魂,闪烁出奇异的光彩和无穷的想象力。
我们不时发出同样的感慨,也有各自沉默中的震撼。
志趣相投让我们两个人在展览馆足足逗留了三个钟头。走出来时已经夜色斓姗,我们都饿极了,在街上随便找了一家批萨店,吃了两块很难吃的回炉批萨。反正饿了什么都好吃。
美宏不是个爱挑剔的女孩,笑咪咪看着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摇头咧嘴,她说改天一定请我尝尝她做的寿司。我敷衍着答应了,对于日本东西我是真的不感兴趣。
太晚了,我要送她回家,她没推辞,反而兴致勃勃提议让我去看看她最近的几幅作品。
真没想到美宏的住处会那么干净,真叫有条不紊一尘不染。我是临时决定来的,可见她平常都会收拾得如此这般。女孩爱干净很平常,可她是画画的就不简单了。当初我没选择当个画家就因为印象中画家比较邋遢,特别是创作的时候,不可能保持整洁。但美宏的房间实在太干净了。靠门口的大半个角落是她的工作区域,支着画架,摞着几个画框,一个画具箱,地上居然铺着一块塑料垫。
我看了三幅她的作品,油彩用得很重,色调对比强烈,抽象的构图。又没想到看上去十分懦弱而淡漠的美宏会画出如此激进而鲜明的作品,这种反差直接让人怀疑她有双重性格。
不愿意妄加评论,我坦率表示这不象她画的。她用炙热坚定的目光看着我,似乎不介意我因此而看透她的内心。喘上一口气,我避开和美宏的对视,把情绪放松了。走到书架前翻了翻整排的音乐CD,大部分是日本的摇滚乐队,也有我喜欢的U2和R.E.M.
我随口说R.E.M是我最欣赏的乐队,美宏过来抽出几张日本CD,说那我一定也会喜欢这几张。我说没听过,她让我拿去听,我假客气说不用了,那是她的收藏。
然后我看看时间不早,应该告辞了。
不是一个傻到有女孩子喜欢我都不知道的人。装傻是会的。更不想自作多情。
实在觉得美宏还是个小女孩,她很乖地跟在身边,就像让人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旦碰碎了也会有锋利的刃口。简单的交往已经让我累了。
就算没有淑景,我也不会爱上美宏,因为找不到那种令我痴迷令我灼热的感觉。
小北京还染上了相思病,晚上打电话来找我叙述他的挫败感。
“你觉得她是不是特冷淡?我忒不容易想好了话要跟她说的,一见她躲躲闪闪的样子就全忘了。还必须说英文,重新组织都组织不起来了。”
“那你就试着写下来,当情书呀。总要有所表白才知道她的真实反映,不是吗?平时再机灵点,让你坐她旁边了还怕没机会?”
“写出来也没劲,再有语法错误,还不闹笑话吗?”
“那你改变改变形象,从外表上吸引她,长得挺帅一人,去理理发,换两身精神点,成熟点的衣服,别老穿你那件花布拼出来的运动衫。”
“我就不爱打扮,回头弄得自己不自在,肯定没戏。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自己看着办,小日本也没啥好的。想开点先做普通朋友得了。”
再使劲鼓动小北京去追求美宏,我觉得太虚伪了。他们的确不太合适。
表面上美宏弱不经风,实际上老实巴交的小北京根本罩不住她。
过了几天,美宏在下课后递给我一个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有八盒复录下来的音乐卡带,每盒里面密密写着日文,是那天我推托了没向她借的音乐CD。她说感谢我礼貌周全,因为那些CD的确是她不愿外借的收藏,所以她把自己最喜欢最好听的日本CD全部复制了一份送给我。
美丽的误会。我只有欣然接受了美宏花不少心思录下来的卡带。可惜我非常不喜欢日语歌,虽然也许他们的音乐还不错。我仍在心底保留自己非常偏激的民族主义精神,鄙视日本文化!当然,美宏永远不可能了解。
只要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我继续装傻。美宏总不至于来侵略我吧?
卡尔曾说起她的日本女朋友是她遇到过的最奔放的女人。美宏还是个小女孩,我不应该把她往那方面想。我的思想总不能比日本男人还肮脏吧?
小北京明年打算转入社区大学,忙着准备SAT入学考试。惠玉要回家陪男朋友。我们四人帮的集体活动大大减少了。
海鸥飞处,我和美宏支起画架写生。她十分惊讶我也有绘画功底。事实上我觉得自己的基本功未必不如她。玩印象派现代派涂鸦谁不会?画写实风格的才见功力。
天高云低远山近水,我笔下的视野开阔起来,从小景仰神笔马良能画沧海桑田,风景画是我擅长的。美宏目瞪口呆,她自己都不会拿笔了。
我逗她说这是第一次画画,请她多多指教。她握起小拳头捶在我肩头,差点把画都碰坏了。一起出来的时候,她真以为我闹着玩,想跟她学画画。
不管怎样,我决不会对美宏透露自己的性向问题,自然就不会引出更多复杂化的问题。
淑景在电话里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关心我身边有没有别人。她每天电话里要数一下日子,后来才弄明白,她算的日子是从现在到寒假结束,她丈夫计划回韩国的那一天。
露西给我打电话说大哥要到我们这办点事,正好来看我。
他自己开着一辆八十年代的老宝马,停在校门口等我。车里一股烟味。我们去附近咖啡馆坐了一会儿。他看上去很疲惫,也许是长途开车的缘故。说到露西,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抱怨不知要拖到哪年哪月才能在一起。又抱怨最近生意不景气。不清楚他指什么生意,酒吧餐馆和武馆?或其它?也没多问。
我也告诉他自己很想淑景,想露西,还有小蒙他们。呆在这儿没劲透了,天天晒太阳。
“那就回去嘛!我有生意在这里,走不开,你有什么放不下?”
这个念头被大哥一句话勾了起来,再也挥之不去。
为什么不回安娜堡呢?有什么放不下的。既没心思上学,又没心情打工。很干脆的问题:要么打消回去的念头,安心和小北京一起准备上大学;要么现在就回淑景身边,把握住这段感情的有限时间。继续耗在这里是毫无意义了,下个月底父亲和阿姨打算回国。
父亲不愿意留在美国,也许等妹妹毕业以后再考虑要不要移民过来。
我找到机会和
爸爸商量,虽然已经决定要走。他皱着眉,抽完了一支烟。
“你回去住哪儿?这里我们回去了还有你妹妹在,两个人相互有个照应。”
“妹妹在那边一个人生活了四年,我怕什么?工作挣钱,自己租个房子。那边图书馆的工作不会丢,临走时经理还给我写推荐信呢,天花
乱坠的。”
爸爸又抽了一支烟,“你走吧。一家人天南地北的,美国这么大,你说你偏要回密西根,隔这儿十万八千里的,和去新疆插队落户差不多了。”
“那妈不还住在东部吗?也算乌鲁木齐有亲人了,就让我去吧,又不是政策规定的,我随时能回来,就当户口还在这儿呢!”我摸出新换的加州驾驶执照给父亲,逗着乐安慰他。
爸爸含蓄地笑了,带着说不出的苦涩。
“你也算个大人了,有事自己要想清楚。知道有人在勾你的魂,不会看着你饿死。你不在的时候,她没少来电话,说着英语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不意外。父亲对我其实了如指掌。他的沉默就是无奈。
我的鼻子酸酸的。恐怕只有父亲了解我的无奈。
“爸,你多照顾自己。别人都被你照顾惯了,谁来体谅你了?让阿姨也动动手,《圣经》光教会她爱自己了。有空多去海边走走,散散心。我帮你订了一个月中文报纸,过两天就送来了。”
伤感还早了点,我还没定下离开的日子,差不多也要等到父亲快走的时候吧。
妹妹知道了我想回安娜堡,很难得做了一个挑眉毛的表情。
“不奇怪啊,走的时候就老大不情愿的,YourLoverprettyhangonwithyou.(你的情人真够腻着你的)”她说了半句英语,让父亲阿姨听不懂。
“我希望你在这里找到一个能去腻着的男朋友,早日结婚生子。”
私下里,我告诉妹妹,我们家所有了却父母美好心愿的担子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
妹妹用尖锐的目光瞪了我好一会儿,说不上话。
提前回去的想法定了,没有跟每天来电话的淑景提起。我还需要努力工作一段时间,赚出点钱来。
小北京听说我要走,双手托着后脑勺叹气。
“你一走,我更没劲。美宏更不理我了。真想回北京,那儿有我大姨特疼我。想干什么干什么。在这儿我爸尽逼我读书……”
“上大学多好。你还年轻,前程似锦。一个美宏算什么?大学里漂亮姑娘多了去了。”
我拍拍他,“你可爱着呢,命又好,有你爸把路都铺好了,不愁将来没媳妇。”
“唉,我信你的话。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看日历才发现:夏天已经在南部温热的海岸边不知不觉过去了。
新换的加州驾驶证没用过。在美国都拿驾照当身份证。
我把玩着自己的有效证件,侧一点点看到了加州政府的镭射印章:一个据说被称为SanFrancisco的女将领,半靠在一座大山上,指挥战舰,右手立着长矛,左手按着盾牌,威风凛凛面向太平洋。
惠玉在一家韩国旅行社工作。她帮我去查询机票价格,找一张最便宜的。时间上比较灵活,拿定了主意反而不着急了,在一两个月里的都行。
拿到了十一月份的机票,价格低于我估计的一半。喜出望外,我上去勾住惠玉亲了一下。她落落寡欢看着我手舞足蹈。
对惠玉我可以百无禁忌,她有一股什么都无所谓的架式,所以我直言不讳地跟她开玩笑:“Why?Youarenothappyforme?Oh,oh,no,don’sayyoulovemetoo.(怎么啦?你不为我高兴吗?哦,哦,不,别说你也爱上我了)我得意忘形而恬不知耻了。
“yeah,ofcauseIdon’tloveyou!Butsomeoneelsemaybelovesyoualittlebit.(是啊,我当然不会爱上你!不过,别人可能有点爱上你了)”她颇为严肃地说。
“Sorry,Idon’tunderstand.(对不起,我不太明白)”我故作天真装糊涂。
惠玉神秘兮兮看着我,对我的不明白表示怀疑。
然后她问:美宏知不知道我连机票都订好了?
我又故作轻松摇摇头,说她是小孩不懂大人的事,意思里没必要跟她说太多。
“Youknow,shemustbeverysad,right?(你知道,她一定会很伤心的,对吗)”惠玉摆出一种早把我看透了的神态,用架着的腿晃过来踢我一脚。
“Ah—Yea,weareallgoodfriends.YoumaytakingcarehermoreafterIgo,wouldn’tyou?(哦—是啊,我们都是好朋友嘛,我走以后你也会多照顾着她一点,不是吗)”
其实我没必要在惠玉面前装蒜,只是绕弯子想听听她怎么说。
惠玉说美宏不会要她照顾,因为美宏不喜欢她,因为我跟她太亲近让美宏不高兴了。惠玉早看出来美宏很依赖我。
继续绕着弯说:我是她到美国以后的第一朋友,所以有点特殊。
惠玉有几分恼火地表示: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何况机票都拿来了。但是在我走之前有些话她必须跟我说出来才够得上朋友。
我终于坦率地对惠玉说:美宏是个好女孩,但是我对她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Because!——She’sallinyourmind!(因为!——你想的都是她)”我知道惠玉说的“她”就是淑景。
“So,I’mgoing!(所以,我要回去。)”
惠玉看着我摇着头。她认为我应该想清楚:淑景有家庭,而家庭几乎是韩国女人的全部。明知没有结果还要走下去是很危险的。
听到“危险”,我打断她,自认像我这样的性格不会走极端,可能有麻烦但至少不会有危险。嘴上
硬着说,心里还是紧一紧。
美宏从各方面情况来看都更适合我,为什么不等一等给自己一点时间?惠玉问我。
我跟她讨论:感情这东西是没法权衡的,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爱淑景。
当然我可以说得很漂亮,比如说美宏还年轻,有自己的前途,我不愿把她往歧路上带……都不是,就是我爱淑景,淑景也爱我。不求天长地久只贪朝朝暮暮。
我挑了一个很随意的机会,在课间,大大方方告诉美宏:我必须去另外一个地方。
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天真地问我去多久?
我说大概一年吧。
她以为听错了,再问,我还是说一年。她垂下了眼睛,问我几时走?没问我去哪儿。
我掰了掰手指头:还早呢,下个月十六日,还有二十来天吧。
美宏幽幽然说:下个月十八日,是她的生日。
我这才想起来,她还说要在家里开个生日party,请我们几个朋友去尝一尝她做的日本料理。小北京为此激动过好一阵子,成天想着该送什么生日礼物给美宏。
只差两天?我也太不够朋友了。马上掉转身子问惠玉机票能不能推迟三天?
惠玉摇头摆手说减价机票是不能改日子的。她过来热心地拉住美宏,劝说把生日提前两天过,正好开个派对为我送行。
美宏当时就挂不住了,拧着胳膊推开惠玉,低低地说:“I’mnotreadyforthis.(我没有准备)”不知道她是想说没准备好生日派对,还是没有准备接受我要离开的事实。
小北京在旁边不知所措,直咧嘴怪我惹美宏不高兴了。真是个傻孩子,一点没看出所以然,更不懂趁虚而入的窍门。这种情况下,我又没法教他。
惠玉倒是旁观者清,干脆撇清了走开。
还好马上上课了,用不着我多费口舌。
一节课以后,美宏好像稳定了情绪,虽然有点闷闷不乐。我们几个都闭口不再谈此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尽量享受着南加洲的阳光,海湾,沙滩,拉丁音乐,浓郁的南美风情。我爱吃墨西哥人的玉米片加蔬菜酱,和爸爸一起喝墨西哥烈酒“TEQUILA”,享受爸爸做的美味佳肴。
有几回淑景听着我兴高采烈的介绍,简直怀疑我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了。她说安娜堡有这世上最美的秋天,植被丰富而色彩斑斓,但是很快就要进入漫长的冬季,厚厚的云层里随时可能飘出雪花。
我依然守口如瓶,不让淑景知道我已经快要回去了。
原本性格内向的美宏依然寡言少语,明显和我保持了距离。不过这样总比闹得尴尬好。
在我临走的前几天,美宏突然失踪了,确切的说是没来上课。
我和小北京往她家里打电话,几次都是忙音占线。好不容易打通了,美宏带着鼻音说没事,只是很想家,一直在打长途电话。还说想休息几天,不愿意上课。
我告诉她,自己明天是最后一天去学校了,她便挂断了电话。
我和小北京在大街上逛,各自挑一张生日卡。我选了一张对折拉开一长条可以挂在墙上的。是六只小狗的大特写,可爱到极点,神态各异趴在六个颜色不同的油漆桶里。
曾听美宏说过,她特别喜欢小狗,在日本家里养了一只,每次她画画的时候就过来捣乱,非要她发脾气了才乖乖趴在旁边,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又买了一本世界名画的油画册。
小北京犹豫彳亍了好久,拿了两张卡过来问我哪张比较合适。一张是浅紫色底的花卉图案,另一张是粉红色底的玫瑰花朵。我看看他,问:有区别吗?
他叫我看里面。原来里面的祝福文字不同,粉色那张带有爱慕的意思,而紫色的只有友谊。我拎出粉色那张交给他:当然这张!
我敲着小北京的脑袋说:“接受不接受是她的事,表示不表示是你的事。”
如果明天碰不到美宏了,我托小北京把我的生日卡和礼物转交给她。
第二天直到快放学,美宏才出现在教室里,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
她一进门看见我就哭了,趴到自己课桌上呜咽不止。小北京和老师都上来劝。我塞给她包好的礼物,她哭得更凶了。我只好拆了生日卡,抖着那排小狗让她破涕而笑。
她抽抽嗒嗒取过一个大纸袋,里面有个镜框。抽出来是一幅还没干透的油画,画的是我们常去写生的海边,彩霞满天,海鸥飞翔,那条属于美国海军基地的长堤被细腻地勾画在左下角,远景依稀可见海湾里的灯火,海市蜃楼般虚无飘渺。她用了纯粹的写实手法。
我呆呆看着这幅画,看着哭红了眼的美宏。原来这几天她没来上课是去海边画画了。
纸袋下面还有一个大信封和塑料袋包好的饭盒。我刚要拿出来,美宏摁住了让我带回家再打开。
小北京按着自己的书包,大概在琢磨要不要拿出生日礼物来。我也摁住他,用中文说他可以过两天等美宏生日那天再给她。
但是,美宏正在吞吞吐吐跟我们的老师说她要赶回家过生日,后天早上的班机飞日本,也许没时间再来学校了。
说完转身对我们一鞠躬说:很抱歉,没有时间为我们准备生日聚会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小北京急得脸都红了,更是憋不出一句话。
原来美宏这些天订机票,托运物品,退房子,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一个人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了。今天过来就是和我们告别的。她甚至已经住进了旅店。
惠玉也听到了,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好像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忽然记起惠玉跟我说过:美宏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柔弱的外表下有着她十分坚毅的性格。这下我不得不相信了。她居然能先我而离开这里,实在是太意外了。
无论我怎样盯着她,美宏始终看都不看我一眼。
小北京终于打开了书包,取出一个包好的礼物盒还有那张估计已经不可能发生作用的示爱生日卡,战战兢兢送到美宏面前。我看到他眼睛里翻着泪光,英俊的脸上眉头紧锁。
还是惠玉沉着冷静,她提议今晚无论如何我们要聚一聚,可以去她家。
美宏又一鞠躬,谢过她的好意,推说晚上还要拜访一个父亲的朋友,安排不过来了。
我们知道勉强她是没有用的,既然她已决意要走,自然是对这里对我们无可留
恋。
最后,大家握手拥抱道别,之此而已。
小北京神情失落一语不发地回家了。我和惠玉站在教室门口,看着美宏瘦弱的身影拐出走廊尽头。惠玉在我耳边说:“She’shurtanyway.(她还是受到了伤害)”
回家后,我把纸袋里东西统统拿出来。
信封里有一页信和一张相片,美宏穿着天蓝色织锦缎日本和服,梳着高高的发髻,站在一片樱花的海洋中。那样子有点不真实,令我想起了在日本城见到过的玩偶娃娃。信里她说感谢我一直以来给她的种种帮助。她在美国这段孤独的日子里,惟有我让她充满快乐,并且越来越离不开我。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
她好像并没有试图把某件事说明白,只是在写一种不明不白的情绪。最后她说她没有权利对我说这些,不过没关系,看完这封信以后,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所以不会让她难为情。我可以把她当作最普通的朋友或者忘记,但她会永远永远记住我。
我再把塑料袋打开,里面是精美的烫花竹编饭盒,上下两层。小心地掰开盖子,我不由得“哇——”了一声。爸和阿姨走过来看,也不由得称赞:真漂亮!
饭盒里整齐地排放着四色寿司,每款四个,有鱼子酱的,三文鱼的,海带丝的,蟹肉卷的,浅绿的生菜叶打底,点缀着红色胡罗卜花。移开上面一层,下面还有四款不同的,有烤鳗鱼,有吞那鱼,有海胆,还有一种我不认识的贝类。
好像女人都会用她们精心制作的食物来表达情感。淑景就曾经一次次用她准备的丰盛午餐打动我。这一刻,我呆呆捧着饭盒,终于被美宏的良苦用心所感动。
爸爸在一边“呵呵”笑着说:“饿不死你,还有小日本给你送饭。”
阿姨拉把椅子坐下来,“还没吃过那么考究的日本饭团呢,怎么样?趁新鲜,我跟你爸一块帮你吃?”
我连忙让爸爸也坐下来,“爸,您多尝尝,就当我孝敬您的。”
一个转身,我赶紧往美宏家里打电话。抱着一线希望她还能接到,不然的话我就永远和她失去了联络。新鲜的寿司一定是她上午刚在家做出来的,花这么多心思不说,工作量一定不少,应该没那么快撤离。
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就有人接了,果然是美宏。她听到我的声音以后,不再答话,电话那头传来她的抽泣。告诉她我马上过去,叫她等着。
正好这几天妹妹去外州听讲座,我可以开她新买的旧车。我径直到了美宏的住处。
房间里的物件已经一扫而空,家具是房东的,美宏坐在空落落的床垫上。门边两个大行李箱和一个背包。我二话没说,先把箱子一个个搬到车里。
以为美宏会哭哭啼啼的,她却没有,虽然眼睛还有些红肿。等我把第二个箱子塞进后座,回到房间,她已经拎起了背包。我伸手想接过来,她却扔下背包顺势靠进我怀里。
我颇为迟钝地拥着她,拍拍她后背,感觉像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小妹妹。
我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在海边一家旅馆订了两天房间,这里已经租出去了,明天有人搬进来。我说我明天可以陪她,后天早上送她去机场。
美宏揉着眼睛笑了,腼腆地表示了意外的惊喜和满足,然后乖乖锁上门去交钥匙。我坐进车里等她。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什么,但一定是对的。在负疚遗憾和美好回忆之间,我选择后者,何况我相信自己的动机非常纯洁。
美宏订的房间靠海边,透过白色的纱质窗帘和落地窗外的阳台,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沙滩,晚霞中艳丽的海天一色。标准客房里却是黑白灰三色基调,简约的桌椅沙发和一张大床,黑白条纹的床单。感觉走进了一张黑白相片,如果不是夕阳映红了半边房间。
放下行李,我们不约而同走上了阳台。生活在这个城市很容易对阳光海滩视而不见,但是此情此景有点像电影中的场景,不可能无动于衷。我和美宏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尽收眼底的圣地雅哥海湾,静静想着各自的心事。我想到了美宏送我的那幅画。
几天以后,我们都将离开这里,带着如同度假之后的回忆。虽然我没有恋恋不舍的感觉。我知道,假如我爱上了身边这个女孩,情况会大不相同。
美宏指着一片晚霞中的云彩,说那很像她的调色板。我说不,那是一条肥胖的三文鱼,可以用来做寿司的。美宏被我逗乐了,她的脸色在霞光里变得红润,眼睛消退了哭过的痕迹。美宏和云彩让我记起很多年前和妹妹一起在阳台上看火烧云,遥远的记忆。
我平静地想:出来找她肯定没有错。在一个美好的地方,我应该留给一个美好的小女孩一个美好的印象。我如果傻傻呆呆薄情寡意,又哪里值得美宏永远记住我?
美宏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是做给我的那些寿司的另外一部分。阳台上有一张小圆桌和两张休闲椅。美宏又从房间里泡来两杯热茶。我们坐下来,边吃边喝边说话。
我把为什么离开这里的缘由告诉了美宏,开始向她讲述我和淑景的经过。
美宏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应。她似乎早就了解应该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讲的时候,沉默了一阵,美宏说想到沙滩上去走一走。我伸展着坐得有些僵硬的四肢,看见海面上升起了一轮皓月。
月光下的沙滩比白天更白,银灰色的细腻一层层被海浪吞没。
美宏一如既往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脚下绵延纯净的细沙,不知何时,她已经脱去鞋子,拎在手里,赤脚留下一路的印记。
送美宏回到楼下大堂,我向她道晚安,讲好明天早上来接她。美宏神思恍惚点点头。
也许我这几个小时里讲的太多,涉世未深的美宏接受起来有点困难。
但是我却错了。第二天,我和美宏去了几个著名的博物馆,谈论着空泛的艺术,她突然说她不想走了。
我吓一跳,这变化也太快了,隔着太平洋的两个国家之间,一个小姑娘说走就走说留就留,不会是因为我来做的决定吧?我往前跳了一步,夸张地挡住她。我们正走在大街上。
“Areyoukidding?(你在开玩笑吗)”
她肯定我不是在表示惊喜,于是低下头说:“Youmustgoanyway,right?(你是一定要走的,对吗)”
我想我昨天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不置可否。
美宏轻叹一口气,说明天还是会上飞机的,回家过生日,然后她要回来,等着我,等我从密西根回来还能见到她。美宏抬起了头,目光坚定,但她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前方变换中的红绿灯。这样,我似乎没有直接的压力。
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像红绿灯。我咬着嘴唇哑口无言,我想我说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眼前的美宏让我非常困惑。
接下来,她又让我非常惊诧,非常惭愧,我太小看她了。虽然是简练的叙述,我还是弄明白了:美宏是逃婚才来的美国!
在艺术学校,她爱上了一个同学,跟我很像。没等我追问,她先说出来那是一个女同学!她们单独在一间宿舍一起生活了三年!难怪我昨天跟她讲的一切都不足为奇。
毕业以后,她们共同面临的是双方家里施加的压力,很快有了各自的未婚夫。在美宏的家乡,日本传统观念一点没有因为经济发展而改变。然后那个女同学结婚了。美宏毁了自己的婚约,离开那个伤心地到了美国。
听着讲着,天色已晚,我请她到家里去吃饭。因为爸爸听说我和昨天送我寿司的同学在一起,他说今天做几个中国菜招待招待小日本,不要欠下人情。
我把美宏带回了家,还好妹妹不在,不会对我冷嘲热讽的。爸爸和阿姨很礼貌地接待了美宏。阿姨把家里收拾的干净漂亮。爸爸做了几个拿手菜。美宏没完没了地鞠躬,称赞爸爸做的红烧鱼是天下最美味的鱼。我忍不住和阿姨用中国话开日本人玩笑,说他们的祖先太野蛮了,饿急了抓到鱼根本不会做就生着吃。当然没必要翻译给美宏听这笑话。
晚饭后我送美宏回旅馆,她格外兴奋,少有的放松,一直在跟我说话。她继续讲着她的故事,添了很多细节,比如她的未婚夫其实很优秀很善良,却不能让她忘记那个已婚的女同学……
我们在外面走了一天,很累。说着话进了房间,美宏拉住我倒在床上继续讲。
她看着我,依然很天真的样子,她说刚认识我的时候常令她想起那个同学,可是后来发现因为我她终于可以忘却那一段伤心了。
中午的时候,淑景有一个电话打来找我,没有接到。晚上她一定会再打来的,我陪着美宏心里忐忑不安。还好,几天以后就要过去了,不怕淑景有猜疑或不高兴。
黑白条纹的床单盯久了让我眼花,我对美宏说要回去了,明天一早过来接她。
美宏按住我一条胳膊,请求我别走,热气吹到我脸上一阵阵发烫。她已经半瞌着眼睛钻到我怀里,睡意朦胧了。
我笑我自己,已经二等残废了,扮什么柳下惠?几个月不近女色,现在有人投怀送抱,还装什么清高,大义凛然的样子。就算侵犯她那也是讨还血债。不过,我到底不是个恶棍。
其实,美宏枕着我的胳膊睡着了,呼吸均匀,脸色红润,一层细细的绒毛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我抬起另一只手关了灯。黑暗让我混乱了一天的思绪很快滑进了睡眠状态。
半夜里,我被冻醒了,手臂发麻。轻轻推开美宏,我起身去关了窗。回到床边的时候,美宏已经拉开被子睡了进去。我脱了外衣躺下,美宏卷着柔软的被子和温暖的肌肤一起覆盖到我身上,十分受用,很快又把我带进了梦乡。
早上醒来,美宏已经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
进关之前,美宏塞给我一张小纸片,上面是日文和英文工工整整写好的地址电话。她没有掉眼泪,而是愉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走出机场的时候,我看见蓝蓝的天空,还有消失在云霄里的飞机。
几天以后,我也坐着飞机直上云霄。妹妹说安娜堡已经下雪了。起飞的几分钟里,云层下有一道隐隐约约的白色线条,是加州的海岸线。阳光在机翼上反射出柔和的明亮。我告别了家人告别了加州,唯一让我有些酸楚的是父亲过早苍老的容貌。
父亲拿手指头点着我脑门说了一句话:“做什么要想清楚后果,好和不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完全明白,但是我说:知道了。
我当然一定会知道的。
从图书馆的员工休息室看出去,是校园中心的一大片草坪。积雪已经半尺多高了,大草坪成了一块厚厚的奶油蛋糕。每一枝树叉上都积着雪,整棵整棵的树站在那儿像一个个胡须头发苍白的老人。远处一栋楼里闪着几串彩灯。雪仍在下。
休息室的窗是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向外凸出一个弧度,呈现在我面前的如同巨幅宽银幕,正在放映户外一片静默的雪景。凌晨二点,我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里关了灯,只有咖啡壶里扑扑的沸水声陪伴我欣赏这一幕。咖啡的香味弥漫。
回来一个多月,我在图书馆升了职,从最初的搬书工升到小领班,又从小领班升到服务台,这样的通宵夜班,每小时的薪水要翻一番。
有一些人没地方去,一些人聚会忙不过来。总有人在寒窗苦读或彻夜狂欢。感谢那些回家过节的同事和不回家过节的学生,让我有了晋升的机会。
这是圣诞节的平安夜。
我品着一杯清咖啡,让黑暗包围,让静谧吞噬了。隔着玻璃,暗蓝的夜色中,雪片徐徐下降,似乎整幢楼都在颤动,这间屋子象观光电梯般托着我徐徐上升。那些挂着沉甸甸积雪的大树像白胡子圣诞老人,腾云而起。我越升越高,传来一阵阵的钟声,还有清脆的铃儿叮铛声。
我进了一间没有人的木屋,壁炉里燃着火堆,有一张柔软的床。我爬上去倒头就睡。火星从壁炉里爆出来,烫了我。是手上的咖啡倒出来烫了我。
因为疲劳过度,我才有了幻觉,然后在椅子里睡着了。连做梦都在想睡觉。
丁小蒙看见我的时间表,说我疯了。
“一天只睡5小时?跑两个地方上班?你不要命了吗?”
我神志不清中听见有人说话,伸手去抓枕边的电话,还闭着眼。
“唉——看你真遭罪。”小蒙坐在我床边。
我睁开眼,窗外的强光刺得双眼发疼。一个丁小蒙的剪影。
“你……你怎么来啦?”
“打了十几个电话,你这里总没人。干脆过来看看,今天天气多好。”
我伸着懒腰,没有一个地方比床上更舒适了。看看闹钟才九点多,离出门上班还有一个小时。我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躺好了,闭上眼睛跟丁小蒙说话。
“我只睡了4个小时,天好天坏跟我没关系。再晚一点你就碰不上我了。”
“还说呢,我见你墙上贴的时间表了,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香江楼。晚上十二点到早上五点,图书馆。刨去路上的时间,可不就睡五个小时吗!一星期加起来休息不到一天。你和谁玩命呢!”
我懒洋洋答话,“和自己。也就这二个月,辛苦一阵──去了淑庆那儿就享福喽……”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干脆靠起来点上一支烟。
“还享福呢?把身体弄垮了,挣的钱买药都不够!还抽烟!一屋子烟味,瞧这满桌子烟灰,这乱糟糟的屋子淑庆受得了吗?”
“我是快不行了。撑下这两个星期,挣了一千多。刚寄了钱给我爸过年,淑景快过生日了,要给她买礼物。”
“淑景不管吗?她要知道了还不心疼你?”
“这一串节假日,感恩节、圣诞节、过新年的,孩子们又放了寒假。她忙不过来,刚和家里人一起外出滑雪了。她也是没办法。没见抽屉里的东西吗?临走时买了一大堆吃的,怕我饿着。房间乱点,她回来会帮我收拾。”
“没法说你。今天还上班吗?”
“当然,等会儿赶十点三刻那班巴士。”
“今天我可以开车送你去。”
“嗯!太美了。还是你疼我。”我裹紧被子想再睡一会儿,把丁小蒙晾在一边。
“我可知道饭店里忙起来那个累。”
“别提了,香江楼这些天可发大财了。圣诞元旦大过年天天爆满,大桌订位都排到明年了。”我闭着眼睛说。
“你还行吗?又是个生手。”
“赶鸭子上架,我也算满师了。反正忙不过来,小费共产,我跟着混呗。只要手不闲着,马不停蹄地跑,谁都顾不上去看客人脸色了。”
“吴思迁呢?他也天天上班吗?”丁小蒙装作很随意地问,我不用看都知道。
“这么好挣钱的季节他会放过?我警告过他了,月底还钱!还欠你多少?他说买车的钱换给你一半了?”
“钱已经不重要了。”
“钱不重要?那得看是什么钱。你那钱是怎么赚来的了?现在我自己打过餐馆工了,才知道什么叫血汗钱哪。”
“刚想开些了,你又来烦我。”小蒙走到窗边。
“从这里看风景,不错吧?我就喜欢看窗外,安娜堡全景,叫什么来着?对了,叫鸟看(瞰)!”
“为了这鸟窝,那小子差点跟你翻脸吧?”小蒙面向窗外问我。
我一个翻身起床了,“他敢!”
我住进了二十层高的学生公寓,在第十七层的一个房间。因为又高又小,却很温暖,我叫它“鸟窝”。
刚来那一阵,挤在小蒙家里,才两天就看见房东的白眼了。
我暗地里塞给房东一百块钱,她才拿出好脸色来。不想让丁小蒙为难。
房东是个三十好几的女研究生,带着个六岁大的女儿,也挺不容易。不过这个女人既有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又有现实主义的市侩味,属于很难相处的女人。
她说我们晚上回来太晚,影响她和孩子睡眠休息,以至于影响工作学习。我给了钱,她马上问我需不需要一把钥匙。
小女孩很可爱,说着一口英文还时不时纠正她妈妈的发音。她被逼着学中文,每晚写生字总在挨骂。我凑上去看两眼,教她几笔,她就粘上我了。为了借宿,我不得不充当家教,解释象形文字来引起她的兴趣。由此又博得房东一些好感。
只要我做饭,有好菜就请她们母女俩品尝──变相瓜分。以至于房东很关心我们每天吃什么。
丁小蒙不得不说:“我住了一年多都没见她给过这么多笑脸。”
“原谅她吧,老公不在身边,性饥渴,脾气古怪。”我胡诌。丁小蒙过来拿枕头砸我。
丁小蒙的房子到期早被房东转租给了别人,她搬去外校园,我又没地方落脚了。
好人有好报。房东热心地把地下室借我暂住,直到我找到合适的房子。
地下室有个小窗开在冰天雪地的地面上,寒风直灌。平时下面用来堆杂物并储藏青菜罗卜、
鸡蛋牛奶。这里只能临时住两天,淑景并不知道我在外面的所有难处。
在冰箱冷藏室的低温下,被当作地窖的地下室里,我插上台灯,在暖气管道边架了一张钢丝床。我对自己的境遇深感悲哀,想起了来之前爸爸跟我说的那句话,简而言之:自找的!这时,房东好心送下一床毛毯,差点让我感动得落泪。人情冷暖竟如此简单。小女孩还吵着要下来跟我一起睡。
如此窘迫,全是被吴思迁害的。
当时说到找房子,吴思迁拍胸脯包了。
有天深夜,吴思迁从楼下扔了个雪团上来,砸在窗上。我和丁小蒙被惊醒。
“怎么这时候来?”我去开门。
“房子的事。”摸着黑他跟上楼,进屋就往床上躺,挤在小蒙身边。他擤着鼻子哼哼叽叽,感冒了。丁小蒙坐起来靠在墙角看着他。我回来以后,吴思迁三天两头想来就来了。
“上午我去看了个apartment(公寓)。地点不错,离香江楼很近。Twobedroom(双卧室)才六百八。”
“那不行,离你上班近了,我怎么办?你天天开车送我?”
“时间上不冲突,当然可以送你,不还有淑景能接你吗?但是要签一年lease(租约)。先付租金。押金五百,我们一人一半。”
“二百五!你忘了我只住三个月。二月份我搬去淑景家了,房租可不付的。”
“没别的选择,我前后看了十几个地方了。哪有只签三个月的。你搬走再另外找人续约吧,到时候总有办法。”
我妥协了,“那你看着办吧。就这么定了。”
丁小蒙一直没插话,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两盒国产的感冒药放在桌上。吴思迁抓了就吃,四处找水。小蒙又开了罐可乐递上去。
我看着就来气,有什么办法?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
小蒙说:“反正你们抓紧时间,下星期我就搬了。”
第二天我跟着去看了房子,还算满意。一大片住宅区,有个接待处。办公小姐公事公办一一看过我们的证件。于芡英语好,由她交涉。回头翻译给我们听:“她说房子要清理,下星期才能搬进来。先付押金。”
吴思迁看看我,我说:“那就定了吧。我是走投无路了。”
淑景急着天天催我,她不喜欢提心吊胆跟我缩在丁小蒙这里。盼我有个自己的住处。
交了钱,填登记表,其中有一项要银行证明或经济担保。我和吴思迁各自银行里的存款总是
鸡不生蛋——没几个零。吴思迁咬咬嘴唇,“我去找阿姨签字担保一下就行了。”
可是接下来一星期便没了下文,估计担保的事搞不定。
丁小蒙搬走了,那边连公共汽车都不通。我只好瞒着淑景先住地下室。
吴思迁来了,我悻悻然让他看我有多凄惨。
“赶上旧社会了,住地窖!什么时候来解放我?也好欢欢喜喜过个年。”
他耷着脑袋不说话。我知道他这人不坏也不牢靠,遇上一点儿事不顺就这付德性。
“你还有心情取乐?”他躺倒在我的小床上叹气,到哪儿都懒懒散散的样,“兄弟对不起你啊,这里哪是人住的地方?房子的事,我阿姨不肯担保,说我不够牢靠。宁可让我住家里。还说什么担保我来美国就是一个错误,太没劲了。”
“我看也是!那你肯定不搬了吗?我没法在这住三个月的。人家的鸡蛋在我脚后跟都快臭了。白天非得开窗降温,你知不知道我回来要三四个小时才暖和得起来!?要不是你瞎搅和,我早点托别人找就不会那么被动啊!”我没头没脑发一通抱怨。
他眨巴着小眼睛,故意一付逆来顺受的样子。
还是丁小蒙好,不忍心丢下我住地窖,她用学校网络查到信息,让我去学生住房办公室。我去查到了学生注册的转租记录,好几本一寸多厚的登记表格,写着转租房的地点,租期,价格,要求。我搜罗了几处符合我情况的地方,记好了电话。
淑景陪我看房子,当天下午就定了。在校园中心的高层公寓里,十七楼套房里三个独立卧室中的一间,合用厨房,饭厅,卫生间,冰箱,卧室里配备简单家具。最主要离图书馆步行仅五分钟,楼下有健身房,游艺室,游泳池。出门就是最热闹的街区。房租略贵,要租到八月份。三月份以后我还需要转租别人,不然自己多付半年房租。
没有告诉淑景我住地下室,不想博取怜悯,可她还是比我更着急。知道我是为了她才提前回来的,想让我早点安顿好。
我还在和房主杀价,淑景已经准备开支票了,被我悄悄按住。房主急着去别州和男友相聚,承担转租损失,补贴我五十元一个月,把租房年契约给了我。按美国法律签约到期,她不转租,损失更大。拿了房契和四百块现金,我每月要照单付给大楼三百多房租。
后天就能搬进去。当时我大笔一挥签了转租文件,并不知日后发生的那些故事。
我和淑景心情愉快,在车里腻了好一会,过两天就有我自己的地方了。她耿耿于怀地问我:请不请她到家里坐坐?
我说“No!(不)”
她假装生气地问“Why?(为什么)”
我说:“Igiveyouakey.Youcancomeinanytimeyouwant.(我给你一把钥匙,你随时想来就来)”淑景一边打我一边扑进我怀里。
我们又去了公园,车轮压过积雪,在那棵刻过字的大树下重温夏日里的旧梦。白雪覆盖的大公园里连一根鸟毛都没有。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不曾相识。今年冬天,我们已经难分难舍,用彼此燃烧的体温抵御寒冷。她揪住我的衣襟,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感激我回到了她身边。我吻着她的手,呼吸着她身上迷人的气息,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她说我那幅画就挂在她床头,每晚睡觉前看上一会儿,想着和我在一起“Flyaway(飞起来)”。这是我们自己用英语创造的做爱“术语”,应该翻译成“腾云驾雾”吧。
一场午后的大雪飘飘悠悠不期而至,从车窗看出去直觉得整个世界在升腾,我们相拥而卧,静静体会这一刻奇妙的感受。
降下来的雪片很快给车身覆盖了一层棉絮,车里的暖气来不及融化它们了。
我和淑景再一次被封闭在天然的屏障下,一个小小的自由的空间。这是我们唯一想要的。虽然有些局促,我已经驾轻就熟,解开她所有约束,放任自己的欲望还有她的渴望。
淑景的高潮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当我转换不同的方式亲吻和抚摸,她的身体用不同的弹性来回应也在不同的呻吟中达到一层层的满足。当我的激情被煽惑到极点,由温柔转入强烈的时候,那种全神贯注的冲击可以把她震撼得支离破碎,又完完整整地归回到我怀里,然后她紧紧抱住我,融为一体。我不知道造物主所谓的每个人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最起码有某一个时刻,两个人的身心真的可以融为一体。
我和淑景紧紧拥在一起,直到手脚酸麻。好在我们很快就有一个地方可以更为舒展了。
掸掉车上的雪,淑景送我高高兴兴去上班。
想着要从地下室一举搬上十七楼,不由得沾沾自喜。
吴思迁和于芡急急忙忙从图书馆书架中找到了我。
“好啦,好啦。看你可怜,我阿姨总算答应签担保了。”吴思迁眯缝着小眼对我嚷嚷。
我使劲摇头,“千万别可怜我!你来的太晚了。三小时前我刚签了约。你猜在哪儿?U.Tower(大学楼)!十七楼!别看我现在住地下室,马上要升迁了!”
吴思迁瞪圆了眼,挥着拳头,“你存心气我!怎么不打个招呼?我为了你,这两天厚着脸皮跑断腿到处找人担保,实在没人,又去求我阿姨,说你住地下室呢。她才答应。你不去住了我怎么办?快去退房!”他半认真地说。
于芡更是拉长了脸,皱紧了眉头,“你们怎么不商量好呢?我已经给office(办公室)打过电话了,五点前去签lease(租约)。”
吴思迁讨好着说:“去退掉吧!我们住一块多有意思啊!”看他那样子是在讨好板着脸的于芡。我突然发现跟于芡在一起的吴思迁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
我正色说:“少来啦,那地方太远,我现在上夜班没车搭。再说一签到明年底,我二月份一走,你还是要找别人,不如现在另找也不急。”
于芡脸色发青,说话口气像质问我,“你现在不急啦,当初讲得好好的,也太不守信用了。那天要不问担保你都签了字了,合约生效,二月份也要你自己找人转租,和吴思迁没关系,万一没人续租,要你自己付房租的。”
她一手插腰,一手在我和吴思迁中间指指点点,拿着腔拿着调,整个一个小泼妇形象。我最讨厌伶牙俐齿的女人!当初真瞎了眼,怎么去问她要来电话?她不会还在等我带她去录音吧?为此怀恨在心?
她的话既无礼又无理,惹我脾气上来了,“自己付房租?自己去找人?追究法律责任啊?我还以为能帮吴思迁早点搬出来,成全你们呢。听你这一说,还好没签字!我和吴思迁的事,你他妈的少插嘴!”
于芡见我翻脸了,甩手说:“早知道这样,我才不费那么大劲儿,帮你们找房子呢!”
吴思迁想控制局面,急着去拉于芡,说了句我认为很没出息又伤兄弟感情的话。
“她也是好心,谁知道你会变卦呢?”
“话可说清楚了。是你说房子租不成我才另想办法的。等你半个月了,别说我不够朋友!如果字签了,我吃亏上当绝不赖你们!”我丢下话给吴思迁。
他嘟囔一句:“我也没怪你。”
“我看你真没用!”于芡拿吴思迁撒气,扭身走了。
吴思迁要去追,回头看看我,汗都急出来了,说:“这下被你害惨了!”
我看他是被于芡害惨了。我发现一个不好的女人完全可以断送兄弟间友谊。
搬家那天,我没叫吴思迁。
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可搬,拉上存在淑景家的箱子和吉它,就算结束流浪生涯了。
淑景却忙坏了,从家里挑出一整套生活用品,不管我用得着用不着,从炒菜锅到咖啡壶,小相框小摆设,从卫生纸到小棉签,再有床单被子枕头,打了满满三大包。
我问她是不是打算嫁给我一起搬过去了?淑景点点头,又塞了两双崭新的长毛绒拖鞋。
“Oneforyou,oneforme.(一双给你一双给我)”她轻快地说,像自言自语。
丁小蒙过来帮忙,说是她搬家时我很卖力,要还我一个人情。和吴思迁分手以后,丁小蒙渐渐恢复了原有的独立,在我看来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凄凉。她现在住的地方很宽敞,却空荡荡的十分寂寥,如同她的心境。
大包小包两三趟全搬上了十七楼,有电梯,所以不很吃力。到了房间里,丁小蒙和我都插不上手了。淑景不把丁小蒙当外人,利利索索拿出一付女主人的架式:抹灰,摆东西,铺床,挂衣服,布置房间。我乐意听她指挥。
小蒙对我挤挤眼,“到底是韩国女人,会持家,贤惠!没事我就不在这儿碍手碍脚了。”说完,她向我们告辞。淑景和我一起送她到电梯口。电梯里的日光灯下,丁小蒙脸色灰白,头发也长了,有些零乱。电梯门一合上,淑景感慨:女人需要爱。
我问淑景:她需不要需要我?
她拉着我的手走回房间,说:当然。
淑景安置好一切,松了口气,坐在干净柔软刚铺好的单人床上,四下打量这间十几个平方大小的卧室。大壁橱,五斗柜,写字台,悬空在墙上的书架,简陋却舒适。
望向窗外,只见远山与天空。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辨认着方位。突然,我发现这里正对着的是淑景家里的方向,在远山模糊的轮廓里,依稀可见几处房屋。
没看错的话,有一处山坡中白乎乎的隐约的建筑群应该是淑景住的那个小区。我惊喜地指给她看,她也欢快地确认了。我决定去买一个高倍望远镜,对淑景说以后可以看见她进进出出了!有时不得不相信老天的安排。
我对着遥遥相望的距离叹了口气,淑景从后面紧紧圈住我,整个人贴在我的后背。
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Myheartisherewithyou,howeverfarawayweareapart.(无论我们分开多远,我的心都在你这里)”
我转身去锁上房门,把她拉入怀里,倒在床上——一张属于我的小床。
我开始解她衣扣,她指指敞开的窗帘,我笑了,“Therearenobody!Noevenabird.(没有人!连个鸟都没有)”十七楼的窗外,只有天空。
她也笑了,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Makemefly.(让我飞起来)”
十七楼的高度飞起来应该更容易更舒畅了。
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床带着磁性吸住了我们,又像一片云托着我们,吸收了所有动静。
外头有人回来了,淑景咬住我肩头止住呻吟。轻微刺激的疼痛令我更加兴奋不已。
“Weneedmusichere.Iwillbuyastereoforyoutomorrow.(这里需要一点音乐,明天我去买一台立体音响给你)”她望着我说。
我搂紧她,一张小床已绰绰有余。
在这两个月,我们都不希望有麻烦,所以她不能留在这个家里。
这套三居室学生公寓里还有两个成员。
在我隔壁的也是上海人,复旦大学高才生,架着镜片厚厚的眼镜,从头到脚整洁得没有一个褶,脸上每个细微表情都写着健康善良。从她温文尔雅的谈吐中看出她是个偶尔会冒一点小资情调的温和人物。
她领我进她的小屋参观。墙上挂满中国字画,还有竹器摆设,床头吊着几个绒线头发的小娃娃,桌上摆着三四个小相架。我凑上前看,有张合影是她和一个同样面容温和的男人,是她的老公,下个月来美国,所以她将搬去大学村。虽然仅和我做一个月的邻居,她仍欢欣鼓舞为了结识一个同乡而大呼有缘。她叫王磊。
另一个室友叫Jeunty(杰昂提),是印度姑娘,黑眼黑发黑皮肤,很有深度的美。小时候我爱看印度电影,现在却受不了杰昂提说着话左右拧脖子的习惯,还有她走过客厅留下的咖喱味。只要她进厨房做饭,我和王磊都必须马上关紧自己的房门,以免我们的被子衣服里都染上那股浓烈的咖喱。
住处定下来,我更加安安心心上班了。
母亲曾鼓励我学电脑,便于找工作。偏偏我痛恨电脑。高科技发展到今天,电脑好像已经成为人类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延伸到各个领域。凡事均有利敝,发达的电脑也在愚弄人脑,封杀我们的想象力和操控力。比如很多现代电影里的情节:因电脑系统失控而导致的混乱乃至毁灭,现实中未尝不可能发生。
我一直认为:过份依赖电脑会使人丧失许多能力。
母亲的建议根本输不进我的大脑。
我对电脑的排斥出现在工作中。
由于一些新编入册的书在同类书架上没了空间,插不进去。图书馆学报期刊这一层推出了一个很大的工作项目——调整全部书架,充分利用空间,取长补短。
第一步,由电脑统计全部书刊名录,推算每一套在编丛书近五年有可能增加书册所需的空间,再由电脑给出每套书在书架上的具体位置。
第二步,人工移动所有藏书,根据电脑提供的数据挪放书位。
因此这一层楼几百个书架上几十万册书都要往前移。
我被编入工作组,这个大规模的项目特聘了一个学图书管理专业的研究生来当主管。她负责在电脑上处理数据,打印记录再分派给我们下面五个小组。女主管工作极其认真,但有点神经质,看人总用怀疑的眼神,因为有点斜视。不过她对上司琼斯经理却是满脸堆笑,言听计从。我们都不喜欢她。
主管布置的工作让人无所适从,连美国学生都听不明白。我们拿着电脑记录,密密麻麻罗列了丛书的编码,名称,册数,在书架上的具体位置,空出的间距。我们就参照一页一页电脑记录,二人一组分头开工,身上挂着裁缝用的软尺,推一辆空车去搬“砖头”。
我的搭档是个肌肉发亮如篮球明星的黑人小伙子。他庞大的身躯在狭窄的书架间活动不开,只好由我上上下下量尺寸定位,再一起搬运装卸。我们累得够戗,做了一个多小时就发现三个误差,均属电脑失误。比如目录名称很相似的“化学月刊”和“化学月报”,一字之差在书架上要错位十几个英寸。以此推算下去,整叠的电脑记录都不适用,其它四个小组的工作也必须返工。
几次返工把小伙子惹恼了,以为是我看错的,叽哩咕噜抱怨。我跟他说不清,把一叠记录纸拍在书架上,叫他自己看。小伙子又以为我在找茬,挥舞的长手臂对我嚷嚷,还猛一推小车撞到我身上。以为我好欺负?也许不是故意的,等着他说一句对不起也就算了,可他还在骂骂咧咧,我手上正攥着一本书,砖头一样的书,不知怎么就飞出去了,砸在他厚实的肩膀上。
“Youbetterhutup!That’snotmyfault!(你最好闭嘴!这不是我的错!)”
我指着他,恶狠狠大声地说。大个子对我的反击很震惊,见我又操起一本更厚的书,他本能地举起手遮挡。前后另外两个小组的成员走过来打探。
我扔下书,直奔办公室找来主管,指着她的电脑记录叫她自己核对。
主管用怀疑的目光在书架和记录上对比了好半天才确认我是对的。
她一声不响掉头拿记录回去修改。所有工作组停止运作,凑到一起七嘴八舌反映更多问题。我和黑人小伙子瞪来瞪去,跟大家一起闲坐着等待主管纠正的结果。所有数据要修正后重新打印。我们足足等了一下午。
可是主管拿来的最新记录又出现新的错误……反反复复。我们一星期干下来,没有多大进展。书被搬得乱纷纷。电脑也头疼了。打印机彻底罢工卡壳。我们被电脑指挥得团团转,来回做着无用工。
我恨恨地重复一句话,“Stupidcomputer(蠢电脑)”
图书管理的研究生被图书弄得焦头烂额。
无奈中我自作主张,叫上那个黑小伙,从最前面的书架开始整理,把一次次反复修订的记录扔到一边看都不看。那些精确到0.01英寸的数据,对于上百尺的书架相当于理发要知道剪掉多少根头发一样可笑无用。
其实稍微动动脑筋,根据各套书刊历年增加的数量,估算出每年需要的平均值,类推五年空出距离来。黑小伙跟我不打不相识,已经能够合作愉快了。我们自己摸索着摆好了几书架,再按电脑记录核对,发现误差只有几公分,稍作调整就能正确往下排了。
主管还在电脑上忙着她的数据处理,发现新的误差跑来提醒我们,一看早就排好了,而且与正确记录相符。她疑惑地看着我们,没有要赞扬的意思。
主管召来了经理琼斯小姐,挥舞着她辛勤耕耘却仍然没有头绪的电脑记录,喋喋不休。我见她很生气的样子,脸上雀斑都在颤动,就像那堆记录里无所适从的小数点。我听了个大概,她在说我们不服从安排,不尊重她,等等,等等。
琼斯听完汇报,用漂亮的大眼睛向我们投来询问的目光。我英语不够用,抬手拍拍黑大个的肩让他解释。
黑大个满不在乎嚼着口香糖,拿过电脑记录指着数据和我们实际推算出来的地方对上号说:“Wedidn’tdoanythingwrong!(我们一点都没做错)”
其他小组的人过来补充:电脑记录的失误太多,把我都弄糊涂了,浪费了大量时间。
女主管气得直翻白眼,看来她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琼斯让我们暂停工作,等她调整程序以后,明天通知我们怎么做。
从第二天起,我们再也没见到那个女主管。
琼斯把所有书架分出五个大区,拿着现有的电脑记录,采用我的办法边整理边核对,修正所有记录。她说她非常需要这一份核实后的人脑记录,然后再输入图书馆的电脑系统。这对于图书资料的数据库很重要。她要求我去每天核对所有完成的工作,把修订后的记录整理好送到她办公室。琼斯交代得很慢很清晰。我全听懂了。
琼斯搭着我的肩,说我英语大有长进。
一个多星期以后,我把最后一叠人脑修改出来的电脑记录放到琼斯面前,她用中文说“谢谢”。
我说:“That’sit!We’redone.(就这些了!我们做完了)”
琼斯几乎不敢相信,站起来问:是真的吗?在她接手之前,那个女主管已经瞎忙了一个多月。彻底改变工作方式以后,我们十个人高效完成了两百八十七个书架,三万一千一百八十六套图书的全部调整。琼斯让我把所有人叫在办公室来庆祝!
图书馆馆长,吴思迁的阿姨也来表示庆贺。
她对我说:“你很出色,琼斯小姐都向我汇报了。”随后她还问起我和吴思迁搬到一起住得惯吗?我愣了一下说:还好。
吴思迁难道已经搬出来了?很久没有跟他联络。
几天后,琼斯把一套打印出来的完整记录交给我,需要最后从头至尾查验一遍,输入电脑检索系统,这个项目就算圆满完成了。我得到了经理的充分信任,很有成就感。
不过资本主义那一套还没有真正影响我,所以丝毫没想过报酬问题。
月底在银行工资户头里我发现多出一笔钱,再查收到的工资单,原来,两周前我的每小时工资已经涨了百分之五十。
取出一部分现金,晚上我先叫了淑景,再有丁小蒙和露西,加上新认识的邻居王磊,请她们到香江楼吃饭唱歌。吴思迁在上班,不请自来。我还是打电话通知他,丁小蒙也在。意思他明白:别让于芡过来。
吃过饭,淑景要早回家,我送她到门口,她告诉我孩子放假了,她要和家人一起去滑雪旅行,接下来的节假日没时间溜出来陪我了。我表示理解,点点头,无可奈何的洒脱。
正好吴思迁说他们最近在招人,年底餐馆很忙,也是挣小费的季节。我和吴思迁之间基本上已经把租房子的不愉快抛之脑后了。我答应他这个礼拜就去试工。
几天后,琼斯又来找我,问我能否上夜班。圣诞节日期间,许多员工放假,服务台里需要补充人员。晚间查询的工作比较少,我可以先训练起来。没加思索我就答应了,很好的升迁机会。虽然是晚上十二点到早晨五点的。
每天拉着小车收书的时候很羡慕服务台里的工作人员,轻松自在还显得很重要,当然薪水也比我们高。需要操作电脑,了解程序,熟悉图书馆,最主要的还有英语流畅!服务台也就是问讯处,是必须与人沟通的地方。凭我现在的听力与表达能力,可以应对。
好在还有一个搭班的,可以随时帮我解围。第一天是一位波兰来的男研究生和我搭班。他很和气地教会我摆弄电脑,借书还书,用扫瞄器,消磁器——一种是借书记录,一种是防盗装置。而对于图书编码,书目,我比他还清楚。有人查找不到,上来咨询,我一看书名就能准确知道具体方位。那是收书摆书,又搬书做记录积累的。
琼斯之所以提拔我,可能就因为我太熟悉这里了。
夜里上班,我还要每小时带上步话机,两个层面角角落落去巡视一遍,自我感觉神气活现的。我有权干涉看书的学生或老师的违章行为,比如吃东西,乱扔草稿纸,大声喧哗,还有躲在角落里亲热的情侣们……我自己也曾在图书馆胡作非为,不过没被逮住。
早上五点下班,完全还是半夜并且天寒地冻。不过图书馆为员工想得很周到,专程有校车接送回家,只需每晚登记。我的工资又提升了。
有一天忘了登记,下班后小车没来接。反正走回去也就五六分钟,我踏着新鲜的积雪走在凌晨幽静的校园里。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一串孤独的脚印。可我心里却有一份充实的喜悦。我喜欢寒冷而清新的空气被吸进肺里时微微的刺痛,呼出的白雾拂过耳际,感觉到生命里的热量在纯净凛冽的空间里凝聚。
由于淑景不得不冷落我,只有拼命工作是最好的解脱。
我还拿下了吴思迁介绍的在香江楼的那份工,跟着他端盘子送水、抹桌子点菜、穿梭在食物的香味与油烟中。不但每天有现金进账还解决了吃饭问题。
从香江楼下班,吴思迁送我回家,顺便请他上楼参观。
他“哇,哇”地惊呼这里太好了。我以为他已经搬出来了,原来只是借住在香江楼经理那儿,上下班方便。
不出半个月,吴思迁通过和我一样的途径也在大楼里找到了住处,十二层的一间。
和吴思迁一起回家,只要我不上夜班,他多半跟我上楼,一起抽烟聊天喝茶,耗到小半夜。于芡因为还住在家里,被父母管着不许太晚了出来。
丁小蒙并不常来,有两次过来正好碰上吴思迁,互相也不回避。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暧昧了,也许丁小蒙仍需要一点精神上的安慰。失恋最痛苦的不是失去爱人,而是想到自己的爱人和别人在一起。
在淑景悉心料理下,我的房间很温馨,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她为我添置了一套很Hi-Fi的台式小音响。我自己去买了一架高倍望远镜。
吴思迁常带上他的CD唱片来听音乐,把淑景买给我吃的所有东西挨个开封品尝再挨个吃干净,还很起劲地用望远镜看风景,能看清十七楼下面跑着的汽车牌照,能看清不远处的住家里的家具。最有收获的一次,他见到了马路对面小楼里的大姑娘换衣服,从此以后更像偷窥狂一般候着。我们也常常大呼小叫看到了密西根大学医院楼顶上的直升飞机──明察秋毫地见他们救死扶伤。
从望远镜里,我能望到远处重重山林中,淑景家那片红瓦白墙的住宅,虽然只能辨别出房屋轮廓。淑景也曾为此激动不已。
于芡是不受欢迎的。我没说过不让她来,但是有必要提醒吴思迁:如果带于芡来万一碰上丁小蒙,任何情形要他自己搞定。
隔壁王磊见吴思迁也是上海同乡,倍感亲切,时常表示她的友好,炒个咸菜肉丝或做个粉丝汤来招呼我们去吃。有时我们也叫她过来聚餐,吃我们下班带回来的宵夜。
丁小蒙偶尔会在我这留宿,让她睡床,我还是打地铺睡地上。她和王磊很投缘,属于同一时代的上进好青年,刻苦刻苦再刻苦,学习学习再学习。我和吴思迁属于游手好闲的,混迹在大学楼里,冒充大学生。
露西的“状元楼”离大学楼不远,想我们了,隔一阵子就出现,还是那句老话:“臭小子不好好在加州念书,跑来这里开俱乐部?”说完也加入我们一起打扑克,赌点小钱。
印度室友不凑热闹也不干涉,继续散布她的咖喱味,如催泪弹,让我们关紧房门。
那段日子和淑景在一起的机会不多,有这些朋友围绕着,我悠哉悠哉很开心惬意。
新年以后,学校开课了,我删减了疯狂的上班时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上课上上班。淑景像只天鹅一般,穿着她的白色大衣翩翩降落在我十七楼的鸟窝。
上午,常常我还睡着,她就飘然而来,浑身香喷喷地躺进我怀里。我就像做着梦一样和她做爱。我用旺盛的精力和变幻莫测的趣味让她意乱情迷,她说她每次走进大学楼,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让她今生今世还能体会到那种渴望把花季献给一个人的热情。是我给了她真实意义上的青春期,有了那种敢于抛开世俗抛开家庭不顾一切的勇气。
我为她的冷漠与高贵神魂颠倒,又为她的热情和勇气心悦诚服,有了这样荡气回肠的一段,还有什么可奢求的?满足永远只是一瞬间的感受。
上午基本上家里没人,我们还是锁上房门,开着音乐,美美睡上一觉。
淑景经常带来各种我意想不到的东西充实着小屋,有用的有吃的,一块柔软的大浴巾,一束鲜花,准备好的午餐……每天拥她入怀的炙热与户外的严寒都让我兴奋不已。
她喜欢雪,我也喜欢。我们开着车出去不再为了做爱,而是四处寻找漂亮的雪景。
那年冬天密西根特别冷。有一夜的冰风暴,所有树枝都结了冰,次日的阳光下一片水晶般的世界,风吹过是满耳银铃般的叮当之声。
领略着天地间奇妙的风情,我们在纯净的时空里感觉融为一体,感觉彼此心跳,让冰和雪融化又凝结在一起的爱,无比强烈。
淑景每天离不了咖啡,在我这儿一起床马上要把咖啡煮上,让房间里充满浓郁的香气。
我起身去淋浴,她就捧着一杯热咖啡靠墙坐在床上,听着音乐等我。有时我们就在家里吃她带来的午餐。
偶尔王磊中午回家碰上了,很礼貌地打招呼,还常常由衷地对我说:“你这个韩国朋友气质真好,相貌真好,待你真好。”
一连串的“真好真好”,并没有特殊意义,她属于那种对周围发生的事不太敏感的人,凡事都往简单了想。她是朋友中唯一不知我底细的,我也不去画蛇添足多作解释。很庆幸有一个不添是非的好邻居。
淑景为我做饭,帮我收拾房间,隔几天带走一些我换下来的衣服,洗完烘干叠好了送回来。她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那么用心,像她的外表一样无可挑剔。
相形之下,吴思迁总是大发感慨:有人爱有人疼就是不一样。我骂他活该!但没提丁小蒙。我知道于芡比吴思迁还懒,她过来除了和吴思迁上床,连被子都从来没叠过。
很少和吴思迁谈到于芡。看他闲得无聊,我随便问起来。
“你和于芡到底算怎么回事?我看她像个小后妈,只听她教训你,没见她照顾你。”
“咳,别看她平时对我凶巴巴,和她妈一样是个女权主义。其实两个人的时候,她对我挺好的。女人嘛,到了床上就服服贴贴了。嘿嘿,她还最喜欢你教我的那一招……”
“呵呵,终身受益了吧?你应该多听听我的。我觉得你和于芡也没有结果。她明年一毕业有了好工作不甩掉你才怪!”
“说不定我先把她甩掉呢?不过…只能对你说,千万要保密!我有我的目的,她是美国公民,如果跟她结了婚,我的绿卡就能解决了。”
没想到吴思迁也有如此心计,打上小算盘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她要把你一脚蹬了,还会跟你结婚?她比你精明上百倍,会让你得逞?我分析啊,她现在反正寂寞,有你陪她玩,给她花钱,还有车接送,当然不要求你的学历、身份。她敢把你带回家吗?我看你早晚偷鸡不成蚀把米──人财两空!”
“哎,混一天算一天吧。真想回上海去,我心里真正惦着的还是以前那个女朋友,她会等我回去的。”
“继续做梦吧,等你在美国发财了还差不多,你要是穷困潦倒了回去,谁来理你!”
“所以要拼命挣钱。存够了钱就回上海去做生意。我们这样不愿意念书,将来的前途只有经商。”吴思迁还是有抱负的,看他一脸福相,将来也许真有一番成就。
“说说你有些什么打算。”
我和吴思迁常常一人一个主意,不着边际却能聊到天亮,好像未来也和天色一样会越来越明朗。
过了元旦,还有中国年。这里没有过年的气氛,只有我们自己查到中国年历自己聚会。
约好了大年三十到丁小蒙家里吃年夜饭,不醉不归。
我和吴思迁叫上露西,还有王磊也算我们的中国朋友了,加上丁小蒙和她的室友总共六个人。买了一箱啤酒,四瓶红酒。带来的,买来的,现做的,所有菜摆上桌有十好几个,再下了几大盘饺子,很有点年夜饭的样子了。
小蒙特别高兴,当然因为吴思迁也来了,她说搬进来以后从没那么热闹过。除了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来。小蒙点了六支彩色蜡烛,每人认住一支,看谁的那支亮得最久。
吴思迁弄来了几盘历年春节联欢会的录像带,一放出来就有了气氛,大同小异的大型歌舞小调联唱,同样面孔演出的小品相声,脸谱化慷慨激昂的主持人,没完没了的拜年贺电……每年让全国人民失望又每年让全国人民期待的春晚,是年夜饭上的一道传统菜。我们看不到新鲜的,隔夜的也凑合,味道正宗。没有人专注去看那些卖力的表演,但是我们在遥远的寒冷的异国他乡,听到了爆竹烟花,感受到了过年的喜庆。
我们吃着喝着聊着看着,说好了谁也不准离开,都往醉里灌。
只有王磊事先申明从不碰酒,自带了一瓶可乐,只有她还知道自己姓什么,认真盯着六支蜡烛看。可是我们喝到半醉的人都知道那些蜡烛点不完,因为是盛在玻璃杯里的工艺蜡烛,烧化的蜡烛油流不出来,满满一杯起码能点上一星期。
五个人中,丁小蒙不知是酒量小还是真喝多了,第一个开始说胡话:“明天是大年初一,你们怎么半夜就跑来拜年了。”
我没醉装醉,“今天是圣诞节,明天怎么会是初一呢?我还有圣诞礼物给你呢。”我双手捧过去一个空酒瓶。
露西摇晃着,咯咯直笑,“你们都不行了,正月十五闹花灯,喝完酒我们去闹元宵。”
王磊已经在收拾桌子,空盘子叠在一起端走了。
我呆呆盯着电视机,里面敲锣鼓喧天,举天同庆,耳膜被震得发紧,屏幕无限放大着,好像就到了晚会现场,我的声音和力气都被淹没了,动都不能动。地毯很厚,露西躺在沙发上,手里还攥着酒杯。我席地横在沙发前,顺手抢了个靠垫当枕头。
睡意趁着酒劲上来,给了我闷头一棍。
天蒙蒙亮时,觉得口干舌燥。我从上甘岭或是猫耳洞里爬出来,踩着越南人的地雷,顶着美国飞机轰炸,朝鲜阿妈妮又送我去了伊拉克……幸存者醒来时叫着:“渴死我了”。
电视机仍大开着,枪声炮声不绝,放着一部很老的爱国主义战争片。难怪我做了那些血肉横飞的恶梦。客厅里只有露西和我,她睡得很香,大腿从沙发边上耷下来正压着我的胳膊。难怪我做梦被炸掉了发麻的手臂。
我放好露西的大腿,起身关了电视,去喝水,诧异四个人都去了哪。
依稀记得躺倒时,小蒙的女室友卧室里有张大床,叫王磊去睡了,吴思迁在看电视的。
难道那小子钻进了丁小蒙卧室?这个念头闪过,酒是全醒了,只是房子有点晃。
我喜忧参半地想了想,又睡了过去。没被子盖有点冷,于是我又去了莫斯科参加政变,在上海火车站守着几包衣服准备倒到俄国边境去卖,火车站广场的大钟停了,上面的富士胶卷广告却亮着,我有车票,上面却没印时间,好像在等吴思迁一起做桩大买卖。
吴思迁大清早先溜了。露西捎着王磊走以后,我闯进丁小蒙房里。
她侧身向着墙里躺着。我扳她肩膀扳不动,趴下去一看,她正泪流满面。
我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吴思迁没有回心转意。他也没醉,只是酒壮了胆。
“他终于给了我一个交待。”
小蒙吸了吸鼻子,转过身来,未干的泪痕让她脸上昙花一现的笑容更复杂。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到今天为止才半年多。我怎么觉得过了大半辈子。”
“可以了断了吗?”
“早该了断的,是我自己过不了这个坎。”她又开始抽泣。
“还恨他吗?恨他就表示还在爱他。”
“你错了,我从来也没恨过他。我没后悔过。”
“你只是痛苦。”
“是的。他那时离开我,什么都没说,那种痛苦,……就像我曾经有过的两个孩子,离开了我的身体,可脐带没剪断……反正那种痛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解决。”
“现在他帮你解决了,是吗?”
“不清楚,我不清楚,脑袋里好乱,你让我静一静……”
我从她迷惑但已经清澈的目光中依稀看到了从前的丁小蒙。不同的是多了一个烙印。
这样的烙印每个人都有,也许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人一个不留,有的人却不止一个。
年过了,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
我添置了一个电话留言机。大年初一中午回来看见有十二条录音。
从第一到第十都是淑景的。她前几天又和家人去滑雪旅行,昨天回来了。我并不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一个比一个失真,急坏了,说是一晚上打了无数次电话,我都不在。前几个留言说分开几天她想我了,后面几个说她丈夫带孩子去看电影,她可以马上过来,然后恼怒我一直不在家。最后几个是上午打来的,很失望很担忧。
我急忙回电话,告诉她昨晚和大家一起在小蒙家过通宵,因为过中国年除夕守岁。
挂下电话,我去洗了一个畅快的热水澡。二十分钟以后她就赶了过来,说我瘦了,头发长了。说我房间太乱,吃的用的弹尽粮绝。然后她说在找不到我的这段时间里,有多么担心多么害怕失去我……说着几乎要掉泪。我捧住她的脸说不许哭,大年初一不能掉眼泪。
她说滑雪摔一跤把腰扭了。我让她脱了衣服趴在床上,帮她揉了二十分钟,再去放一盆很烫的热水,用热毛巾敷在腰围上。她拉住我的手,因为绞热毛巾掌心被烫红了。她让我躺下来,陪在她身边。窗户下的暖气片“嗡嗡”响着,我把它们开到了最大一档。
我们接吻,由浅到深。我拎开了湿毛巾,继续用手掌按揉她的后腰。她很享受地翻过身去背对着我。于是我的嘴唇沿着她裸露的肩一直吻到耳朵,另一只手穿过她的颈下绕到胸前。她拉住了我按在后腰的手,牵到小腹再往下。
热敷和按摩的功效非常好,淑景已经能够灵活地扭动她的腰,直到呼吸困难。
我听她在说,只想天天和我在一起。
屋外传来嘈杂之声。
我记起王磊说下午要去接丈夫。她没车,吴思迁答应帮忙开一趟,想必是他们回来了。
我和淑景赶紧起身穿衣服。没等我们收拾好,吴思迁已经连敲带捶地砸上门了。
他一进来对淑景很有礼貌打了个招呼,对我挤眉弄眼的,“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光天化日锁着门干什么?”
我一把推开他,没给他好脸色,“还好意思说我?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好事啦!?”
他愣了一下,转转眼珠,马上出去了。
在客厅,我见到了王磊的老公:万际平,一个忠厚温和的男人,太适合王磊了。
除了淑景,屋里都是上海人,几句话一说,万际平马上打开旅行箱,拿出几包上海五香豆,和几块糖年糕分送给我们。吴思迁抢了两包五香豆,我拿了年糕让淑景带回去。
“让人家亲热亲热吧,我们快走。”吴思迁拉我,嘴里已嚼上五香豆了。
王磊很快要搬家了,可还没人续租她的小屋。广告贴了,在学校网络上发了几个月也没着落。这事要凑巧。早知道不如让吴思迁搬过来。可王磊说都因为印度室友要求她只能把房间转租给女生。看来我自己那间房二月份以后的转租也不那么容易,还有一个月时间,必须趁早把消息发出去。
说的就是凑巧。
在图书馆,我碰到吴思迁阿姨,她喊住我,问起我和吴思迁租的房子怎么样。
我说还好,离图书馆很近。
她拉着我说知道是我和吴思迁合租,她就放心多了。我谢她答应了为我们签担保。刚想解释我们最后都是续约租房,没有用担保的。她又说起有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从香港来,下星期到这里需要房子。
没等她说完,我就明白了,正好把王磊在出租房间的消息告诉她。她如释重负,说这下解决大问题了。她是大忙人,最怕这些琐事缠身,当即要我把那间房确定了。
有趣的是这个香港女孩应该也算吴思迁的亲戚。
我赶回去找到王磊跟她说找到房客了,她感激得又送了我几包上海特产。
新来的室友叫唐恩,和吴思迁并无血缘关系,也算是上海人。她十二岁跟父母从上海去了香港,现在来了美国──是正经来读书的。
吴思迁受阿姨之托,把唐恩带到了大学楼。
在客厅里,我见到了个子高挑,纤瘦的唐恩。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有个性很傲慢的一个小姑娘。怎么看她好像哪里长得有点像王菲。
不出一星期,唐恩比王磊更彻底地加入了我们的俱乐部。她也抽烟,也爱听音乐,也爱打扑克。我在家的时间里几乎都有她和吴思迁的陪伴。
唐恩当过化妆品模特,取来一盒相片让我们欣赏。我简直无法相信艺术照里很有明星风范的翩翩少女会是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唐恩。她很上照。
成套的艺术明星照流行以来,不少爱美的女骇都赶着潮流去拍了,都想留下最美好的影像,可大多数是失真的,毫无特征地摆个模式。不过唐恩的这几套确实不同凡响,她很有风度,带着点灵气和郁郁寡欢的孤傲性格。
一段日子生活下来,还了解到唐恩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有一身难缠的小姐脾气。才来几天就怨声栽道:“浴室太暗,洗澡水太小,马桶没有盖子,隔壁印度人老是听音乐,让她受不了,天气太冷,漂亮衣服不能穿……”她的装束很前卫,港味很浓。
她总是招呼不打就走到我房间里,席地一坐,点上我的烟来抽,“唉──这里太无聊了。窗外连只鸟都看不见,死气沉沉。早知道这样我宁可去竞选香港小姐也不来美国读书。闷死我了。”她一付对什么都没兴趣,百无聊赖的样子。
吴思迁捧着一堆唐恩带来的最新流行歌曲唱片,泡在我这里大听张学友,张国荣,和那头咕咚咕咚的印度音乐对抗。唐恩拍手称快。
“嗳,对了,对了,开响点,我最怕印度人那种吊死鬼音乐。还有弄得满屋子咖哩味.她一做饭,我所有衣服里都是那种怪味道……”她嗲声嗲气向我们诉苦。她能说一口纯正的英语和香港话,外加普通话和上海话,嗲劲十足。
唐恩一意孤行地介绍说张国荣是她认定的老公。
我们说张国荣不会娶她的,人家不喜欢女孩。
她说她不管。
淑景不喜欢唐恩,总说王磊好。不过不是很介意,反正住不了几天我就要搬去她家的。
唐恩看见淑景以后,常和吴思迁一起挖苦我的死心踏地,没救了。我不搭理他们,很快就要告别这种单身生活了。
自从年三十那一晚的意外之后,丁小蒙似乎真的想通了,从根本上和吴思迁有了了结,连我这里都不愿意来了。唐恩跟我和吴思迁三人没事就凑在一起,抽烟喝酒吹牛聊天。
每天很晚的时候,我们饿了一起吃宵夜,包馄饨下面条。唐恩最过份的是半夜二点吵着非要吃炸鸡腿,逼着我和吴思迁帮她炸。
“滋啦啦”的,油烟四起,香味四溢。印度姑娘被香起来了,吴思迁调的料味道很足。
我觉得不好意思吵醒了人家,客气客气拎了个鸡腿问杰昂提要不要啃一只,她居然真拿出盘子刀叉接了一个,端进屋去享用了。
唐恩气得双脚直跳。我说搭上条鸡腿总比她自己出来煮咖喱鸡强。
快乐的单身生活就在没日没夜的瞎搞胡闹中一天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