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地处青天市最高峰,合抱大的古树把几间平房全罩在树
阴里。奇怪这么高的山顶居然还有一张绿绿的池塘,里面像还蓄的是活水。因为周围没见有水来,却有流水叮咚往远处流淌的声音。
这水是从哪儿来的呢?
李老师告诉我以前这是一座古庙宇的所在地。果然还有一残破的石拱门,门的两旁石柱上,刻有一副对联:净地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还真没有大门。
这真是一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
那一刻我忽然想:要是现在还有和尚庙,我真的想做和尚算了!
李老师的家就在这里面。
不等李老师叫他夫人出来给我倒茶,我便很不争气的哭着把我和免宝哥所有的事,好的丑的见得人见不得人的,一古脑儿全说出来了!这种时候我已顾不得面子了,顾了面子就救不了免宝哥啊!
李老师像是并没有瞧不起我。也许因为他早就知道过我和瞎哥的事了,既然在瞎哥的事上他没有瞧不起我,现在的事也就不存在再瞧不起了!
都是一样的异类爱
恋和性行为啊!
而且听得很认真。
一直到我把什么都说完,他才叹一口气说:"哎,怎么这种事都全摊在你一个人身上了呢?这个免宝,也算是个多情种啊!真要这样死了,倒真又是个冤魂!你那个老婆也真是,简直叫人不敢相信!看来,也只有求请刘书记重新签字了!这样吧,正好他今天要来就繁荣青天市新时期的文艺创作问题听我的意见,你就在我家里呆着,看我能不能创造个让他听听你倾诉的机会!免宝的生死存亡,也就看你今天和刘书记谈得怎么样了!因为现在还谈不上依法治国,权大于法还并不奇怪啊!何况我们国家的法律,对
鸡犯一向是从严判处的——"正说着呢,门外一朗朗的声音在问:"李大作家,我没迟到吧——"李老师一听,立即把我推进门内,轻声说:"你做好准备,不要怕!就像刚才跟我谈一样的去说!我叫你出来你就出来,刘书记也还是很讲道理的——"说着,李书记已经进来了!
我看得出,李老师叫我不要怕,他其实自己也很紧张,因为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变了!
我伏在门缝里看到了那个掌管着免宝哥生死的刘小东书记。他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方面大耳,高高大大。说话声音很洪亮,像是敲钟,有种共鸣。开口卷舌音很多,儿话音也很多,很重,很好听。他像是和李老师关系很好,很随便,见面没等李老师让坐,他早在刚才李老师坐的主人的位置上坐好了。一坐下去,就喊:"我的小嫂夫人呀,还拿上次你老家那种瑶王茶给我喝啊!那茶好,地道,喝了晚上好睡觉。你要是舍得,我还要再拿点走,行么?"李老师赶紧说:"行!只要你喜欢喝,全拿走都行。我喝着就不像你说的那么好。"李老师说着,他那比他小很多的夫人出来了!一见刘书记就说:"刘书记啊,哪里是茶好啊,还不是刘书记会说话,怕不讨我的好来家没饭吃哩——你呀,把老嫂子也像李
老头养我这样养起来不就三餐有热饭吃了?一家人都拿钱,要那么钱干什么哟!"刘书记便哈哈大笑:"还是你说得轻巧!好像我一家都是为钱忙啊!跟你说,我和我老伴都是被夺去了好年华的人呀,还都想趁这大好形势再为老百姓干点事哩!可是难哪,现在阻力还大得很呀,老李你看,别的不说吧,就那么个宝像,蹲在那大街中间,居然没人敢说把它给炸了!想把那条中心大街拉直都不行!我那天刚提了个头,就有人要告我的状!我家里那位正好是宣传部长,抓意识形态的。她在家跟我吵,老刘你不要这么想,这根本就不行!再解放思想,也不能领这个先!没听说么?别的地方还有毛主席逝世时吊唁大厅的花圈还烧不下来的哩!蹲在那就让它蹲在那!街不直什么关系?人正不怕街道歪!她倒不是受什么极左影响,她是被极左搞怕了,心有余悸啊!她越是这样说,越让我想把那宝像炸了!这种思想压得人不敢大刀阔斧的谈改革啊——"李老师听了,深有同感地说:"是呀!中国已把他给神化了啊!说到那宝像啊,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李老师没说完,刘小东书记却接口说:"你是想起了那个挨七枪的罗瞎子吗?"李老师说:"是啊!你也想到了他?"刘小东书记说:"是哩!我近些日子常想到他!他一个瞎子,居然在那种年代就敢干出那种惊天动地的事来,现在改革开放了,居然不能搬开堵在路中央的那个大石头!他要是活到现在,只怕敢于动手去炸了它!——"我突然生了豹子胆,一下冲出了房间:"刘书记,有这样的人!他敢炸!他早说过要炸那石像了!"刘小东书记大概没想到李老师屋里突然会冒出一个这样说话的我来!不由拿眼睛定定地盯我好久,然后看定了李老师!
李老师也像是一下懵住了,竟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刘书记的话。
我豁出来了,倒不怕了!便说:"刘书记,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批了条子要抓的王免宝!他是个好人,早就要炸了那石像的好人!他真不是
鸡犯,案子里说被他强的那个人就是我,他没强我!真的!都是我自愿的——"刘小东书记眼睛越瞪越大,一直定定地看着我。突然他问:"你——就是那个叫央央的女人的丈夫?"我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我,便连连点头:"是!我是!我知道是她到你那儿告了王免宝的状,我知道是她求你签了字要公安局抓他!可是刘书记,他真的没有强迫我,都是我愿意的!你不该让公安局的抓他,更不能让法院枪毙他啊!罗瞎子挨枪毙是为了我,免宝哥这次又是为了我!都是我命苦,他们都是为了同情我,爱我,才被我给害了!刘书记,真是我愿意的。你就按通来判我的罪吧,说是我勾引他也行——"这时李老师赶紧说:"刘书记,他太激动了,可能一时说不清楚。他就是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位青天市的才子可可。他以罗瞎子为题材写的中篇小说《瞎哥和月亮》在省刋《潇湘潮》发表后,已经获新时期省文学艺术创作奖一等奖了!今天,就是我通知他来准备到省里领奖的。这可是我们青天市几千年来第一个土生土长的作家的第一部中篇获奖小说,是我们青天市文学艺术事业的一件大喜事啊!这样吧刘书记,他既然牵涉到一个这样的案子里了,你就只当看我的面子,让他认真的把前因后果都说给你听听吧——"刘小东书记竟突然说:"可可,你先回答我,你这样一个可以堪称当代潘安的人,怎么会娶了那样一个丑女为妻?昨天我听她们村的一个村干部说了,简直是她害死了她一家,把奶奶
父亲和哥哥都害死了,这种人,你是怎么想到要娶她为妻的呢?——"我听刘书记不光没赶我走,还这样问起了我和那丑女人的事,禁不住一阵心酸,还没说呢,喉咙先瘪了!看着李老师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鼓励我快说,刘书记也燃起一支烟做出耐心听下去的样子,于是我喝一口李老师夫人递上来的茶,索性从罗瞎子开头,把我所有的故事,都从头到尾说给了刘书记!比说给李老师听说得更详细。说到我的
父亲用两根绳子才吊死自己的事情;说到我的瞎哥为了为我的小妹报仇而炸死了那条色狼吴主任,而后再去涂瞎了宝像的眼睛最后挨了七枪的事情;说到免宝哥是如何样拿了炸弹守着我让我把瞎哥背在背上的事情;说到我的母亲为了让我家有后代看世界而逼着我娶丑女最后被丑女气死了的事情;说到我如何被丑女逼得冷透了一颗心而终于接受了免宝哥的事情,我都几次瘪着喉淌着泪再也说不下去!每到这时,李老师就代我说。而更多的时候则是,我哭着说不下去,李老师也没代我说,刘书记也不催我,就那样认真地看着李老师拿上来的载着《瞎哥与月亮》的《潇湘潮》,细细地读那部我写的中篇……
我说完了。
好久,刘书记和李老师都没有做声!
突然,李老师那位小夫人放声大哭:"天下竟有这样的奇冤啊!可千万不要毙了免宝啊!就算他不要脸,就算这可可也不要脸,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我看瞎哥、可可、还有那先
黑后红的免宝,都是被别人逼成这样的呀!只要他们今后改了这种事,我看他们还是大好人呢——"我瞪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刘书记,李老师也是那样紧张兮兮地盯着刘小东书记。
又过了好久,我都看到刘书记好像把那部《瞎哥和月亮》又看了一遍,才见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就难怪了!这样吧李大作家,你让可可安心到省里去领奖,来往的路费你们文化馆给他报了……可可呀,看了你的作品,真还是才子的作品呀,很感人也很有文采,省里评奖是有道理的!往后更要好好地向李老师学习,争取拿出更多的好作品来回报社会!至于免宝的事,我再和公检法方面的专家研究处理。不过有一条你可以放心,决不会枪毙他——"我一听,訇地一声,跪下了!
刘书记再没说话,走了!
李老师说:"快!可可你快起来!我也不留你吃饭了,快回去告诉免宝婆娘,不要再把她给急死了!——"我一听,爬起来就往回跑!
跑好远还听见李东旭老师追着喊:"做好准备,后天跟我到省里去领奖——"
等我跑回家,天已
黑了!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我门口,是五花嫂!
她把颈脖都伸长了!
我真的好感动。按说是免宝和我对不起她,可她竟是如此地为她那在外偷情的男人担心揪心,真是天下少有的好女人啊!
我几乎是扑上去,一把搂了五花嫂,说:"嫂!不要紧了!我见到刘小东书记了!我跟他把什么都说清楚了!他已经答应过我了,说免宝哥决不会挨枪毙了——"五花嫂放声大哭起来:"天啊!好在我还没去死啊——"这时一个声音传出来:"好啊!免宝不死了啊,你又可以想着肏他了啊!哼!你做梦!你麻匹样子还能见到刘书记?不过也好,把五花这个蠢妇人哄得不死也好,我家到哪儿去请这么个长工啊?你就给老娘好好地端屎端尿倒马桶吧——"听到她的声音,我才想起还没给那丑女人捡中药呢!这一急,我的冷汗就出来了!赶紧对五花嫂说:"糟了!我忘了捡药了!"五花嫂说:"莫急成那样,明天再去捡也是一样的。只是,你说的不是骗我高兴吧?"我说:"不!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骗你——我现在就去!"说着打起飞脚要跑!
那女人却大声阿斥:"可可!你要到哪里去?"我说:"我——捡的药忘记拿了!我这就去拿!""你给我回来!想骗老娘?你心里只有那个野男人,哪里有你婆娘!告诉你,你心里没有我,莫怪我心里没有儿女!我就只当你死了!——"我说:"我真是忘了!我这就去拿还不行吗?""不行!你就是再去捡回来,老娘也不吃!回来,给老娘打开水洗麻匹——你不回来?我掐死你儿子——"果然,我那生下来不哭,今早我要分手他却大哭的儿子便尖声大哭起来!
我赶紧跑回来,说:"央央,我喊你娘好吗?不要这样对我们的儿子好吗?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你生出来的呀!是你怀他,是你昨天为他们痛苦呀!要是我对他们不好,也还说得过去。我是男人,我不爱你,就只那样了一下,我不信你。可是,这是你的儿女呀!总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那丑女人一听,立即就说:"好呀!原来你怀疑我生的是野崽啊!那你告诉我,是我跟哪个野男人生的?总不会是跟免宝吧?啊,我明白了,这儿子这么像你,你还不信我,你该不会怀疑这是你罗罗的儿子吧?因为你跟罗罗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那好呀,我就抱了这儿子到北京找你罗罗去,我就说这是我跟他生的儿子,他要是不认,我就死在学校门口,让国家法办他,开除他——"我一听,吓得一把搂住她,封住她的
嘴,说:"我求你了!求你了!这种话可不能
乱说!算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是想劝你啊,哪里真不信?他们都是我的亲骨血,你看,儿子的眼睛
嘴巴鼻子都跟我一模一样,天底下哪里再去找这么像我的儿子啊!还有女儿,她是活像了我的小妹螺螺啊!你等于一下子送给我儿女,还送给我小妹和罗罗啊!央央!我谢谢你,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保证一辈子再不做对不起你的事,行吗?我这就去给你捡药——"那丑女人说:"哈哈!这下说是捡药,不说是去拿药了吧?"我说:"这不是一样吗?反正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不一样!这是我套出来的,不是你实招出来的——""我不是怕你生气吗?""怕我生气就不会去救免宝那条骚狗!"我还想说,但我决定不说了,便转身要走!
谁知她
硬是不让:"回来!我说过不吃就不吃!快打水——不然——"她举起巴掌,就要打我的儿女!
我只好说:"好!打水!打水——"我把水打来了。却真不好意思给她洗。我感到太难堪,太做作。
五花嫂见了,接过我的盆子要为她洗。
她却只一下,便把满盆热水泼到了五花嫂身上:"我要你洗什么?我男人还没死呢。就是死了,我也不会要一个女人给我洗麻匹!你以为我跟你那死免宝一样,是个放着婆娘不要,却去搞同类的怪男人啊!"她一个粑粑封在五花嫂嘴上,也封在我嘴上!怕她再发作打我刚出生的儿女,只好赶紧再去打一盆水来,一咬牙,帮她洗起下身来……
我自然没去参加省里的文学掰奖大会。
我甚至压根儿就把那事给忘了!
我甚至不敢离开我的儿女一步,我唯恐我一离开,哪一点没顺到那丑女人的意,她便会下手打我的儿女,甚至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来!那时一中的一个女教师为了恨自己的男人,把自己已经十几岁的两个儿子都杀了,还吃了他们的肉,说儿子是她生出来的,就是要吃了他们再死!眼下这死女人恨我也是恨到了极点,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啊!
所以,我简直整日整夜地拿眼睛盯着我的儿女,不敢离开我的家!
幸好五花嫂每天天一亮就赶到我家,帮我整日不离地照看着我的儿女。
这样,我白天就可躲在柴旯旮里睡一会,不然,我不累成神经病呀!
我简直是太感谢我的五花嫂了!
五花嫂和免宝哥已有了两个儿女。大的是女儿,已经结婚了。连那个女婿是哪儿的人都不知道。那小子到我们村做木匠,能喝酒能赚钱还能唱一口让人听不懂的歌。免宝很喜欢他,常把他邀到家中喝酒聊天,讲一些外面世界如何赚钱如何先富起来的故事。
忽然有一天,那小子和免宝的女儿都不见了!
五花嫂急得又是哭又是骂免宝,说是他把一条色狼引进了家。免宝却不急,说:"女儿总是人家的人,跟谁走不是走?这样好,还省了陪嫁。"还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纸,说是女儿留下的话,要五花嫂留着。说女儿留下了信,说要赚了大钱再回来接父母去享福。
是这样,不识字的五花嫂才不哭了!
免宝自己却搂着我大哭了一顿,说哪天碰上了那野卵子肏的要捶死他!
他们的儿子呢,却一定要去当兵!所以,才十七岁,就由免宝的战友把他带到部队去了!临走,我也去送过他。免宝哥什么都不嘱咐,只告诉儿子,千万不要让哪个首长叫去陪他睡觉。记住老子这句话就行了!
只有我明白,他是在担心什么!
现在,五花嫂等于是一个人在家。当农民,只几个月忙。忙完,也就是在家打麻将赌小钱。这里离城不远也不近,城里的赌呀嫖呀这里也可以看到,只是要小钱。也没几个派出所的到这样的地方来抓赌抓娼。抓了也罚不出钱,大不了喝几海碗米烧酒,我们自己称为小河边矛台酒。
河里水多得很,淡水酒家家都有,喝胀肚子喝不醉人。哪些警察没事了,也可以来喝饱了再回去!
所以,五花嫂有的是时间帮我。
但并不等于她非要帮我,而是她真的太善良。
善良得我觉得自己好丑恶。我无以为报,只是想叫她娘!
那天也是天快黑了。
西边一缕晚霞却好红。红得就像是涂了满天的胭脂。坐在我家门外,一手抱我一个儿女的五花嫂突然喊:"可可!你快来!你的儿子会笑了!"我听了,赶紧再往灶里添一把柴,跑了出来!果然,我那儿子居然把小脸笑成了花,在那红红的晚霞里,显得格外漂亮和可爱。我由不得把他抱在怀里,一个劲地亲起来!
尤没料到的是,我那女儿竟拿一又眼睛期待地看着我,见我好长时间还没去抱她亲她,她竟哇地一声,便大哭开了!
我一见,由不得哈哈大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赶紧抱起我的女儿说:"女儿啊!这么小就这样争风吃醋啊?
爸爸更爱你呢!爱你会哭!女儿会哭好!会哭就会惹爸爱!当然,也不要老是哭。不过,就算你三百六十天哭,也比只会大闹好啊!当然了,要是像你弟弟一样爱笑更好,那日子再苦也会被你们笑甜啊是么——"五花嫂就笑我:"你呀可可,莫把儿女想得那么高,他们还是才一个月的小孩呢。不过这么小的人,笑起来倒不像个小孩,倒像是个大孩子似的,真让人爱怜呢?"我听了,由不得再一次亲着我的儿子和女儿!
五花嫂看着我对我的儿女这样,坐在那儿由衷的笑。
她多日没这么笑过了!
我更是多年没这么笑过了!
我慢慢地把眼落在了五花嫂的头发上。
她那头发竟不知不觉间花白了!
就在免宝哥被抓进牢房的这些日子里白了!
她以前还没有白头发的呀!
我真的猜不出有多少是为免宝哥白的,有多少是为我的一双儿女白的。
但无论为谁而白,都是因我而白的啊!
我真的好对不起她!
我突然有一股好强烈的愿望,想为五花嫂梳梳她那一切皆因我而白的头发。
我情不自禁地说:"嫂,你抱着我的儿女,我来帮你梳梳头好嘛?我娘活着的时候,总是我帮她梳头的。"五花嫂眼里霎那便热泪盈眶!
我便跑回家,拿来了那把掉了七个齿的梳子。
这把梳子自我娘死后,我一直洗好保存在我那个墙洞里。我家那个丑女人还搜出过一次,要扔掉:"我当是个什么宝贝,还用油纸包了藏私崽一样藏着,一把破梳子还掉七个齿——"说着要扔!
我赶紧抢过来,擦了又擦。然后当着她的面,再放到那个墙洞里。
她知道是把破梳子了,倒也再没去打扰它!
照例打来一碗井水,照例先把五花嫂的头发打湿,照例千梳(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cc)万梳地把五花嫂的头发梳得纹丝不
乱,然后,打一个发髻,于是五花嫂便像母亲一样,有了几分美丽!
五花嫂一直在流着泪。
我突然再也禁不住,说:"五花嫂,你要不嫌弃,往后我就叫你娘吧!?"五花嫂哭出声来:"可可,我哪里敢嫌你啊!我要是有你这么个懂事的儿,我睡到半夜都打哈哈啊——"我哭了。说:"娘,我不是个好儿!我甚至不是个好人啊!苍天在上,你可是白天晚上都看着我的呀,我其实从来都是想做好人的啊!可怎么就是费尽千辛万苦
硬是做不成呢?我想做瞎哥的好兄弟;我想做我父母的好儿子;我想做我弟弟妹妹的好兄长,甚至好父亲;我甚至也想过做央央的好男人的呀!可我,怎么偏就是像个灾星呢?沾上谁谁都倒霉啊!瞎哥被我害了,免宝哥也被我害了,还有央央,其实也是被我害了啊!我要是不动那一份恻隐之心,央央要是嫁一个真心接受她的男人,她也许不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罢?可我,偏偏自己都做不起人,还想着好像能够去救别人!总拿心去救,拿身子去救,真是好没自知之明啊!这才先是害了瞎哥,后又害了免宝哥!娘,你不要恨我好吗?我昨天又去找过刘书记了,他说,他已经跟有关专家门研究过了,这是免宝哥和我都有病,可能过几天就会放他出来了——"五花嫂突然叹一口气说:"可可,我也是想不透你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呢?要说你是被央央逼的,那免宝那短命死的哩?我可是从来就对他逆来顺受说一不二的呀!我晓得他,别看他嘴上不说,心里太要强,白天晚上都要强啊!总想要打败别人,连婆娘也不放过!我哩,也实在是年纪大了,不想和他争高下了,也就由着他和你鬼混去!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是早就知道了,他是那样护着你我就知道了!但我总想由着他,我觉得他这样比跟女人鬼混好。做女人要生儿要育女,弄不好还要逼着他和我离了婚娶她!那我好好一个家不是被那女人给毁了?是你那婆娘一再拖着我,我才到河边去出了你们的丑!更没想到后果会是这样严重!我晓得免宝他对你的痴心,才要为你去担罪过!我也晓得你其实不想害他,才这样地为他东奔西走——"我没料到五花嫂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更是羞愧得要死!我便说:"娘!过去的事都莫说了!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五花嫂却说:"可可啊,你还是叫我嫂吧。要不然,我叫我娘,那你叫免宝叫什么呢?再说了,免宝那是条偷惯了嘴的馋猫,改不了的。以前我知道也是他在緾你,往后他还会緾你的啊!"我咬着嘴唇说:"娘,我叫你娘,我就会叫免宝哥叫爹!他一出来,我第一声就叫他干爹!我要把他叫得再不能在我面前有非份之想!我也要叫得我自己只把自己做你们的儿!相信我,娘,我说话是会做到的!你看,前面就是我瞎哥的坟,还有我的父母亲,我当着他们的面起誓:我要是再和免——啊干爹有那事,我就遭雷打火烧——"五花嫂赶紧说:"不!快莫说那不吉利的话,你看,你的儿女还少,你倒是要想着为他们做好爹啊!他们还是花苞苞,还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你可要时时想着把他们拉扯大啊——"我听了,再一次把儿女抱在胸前,一次又一次的亲着他们。
那最后一抹晚霞红红地涂在我儿女的脸上,我第一次觉得,晚霞真好……
那以后,我每天都要帮五花嫂梳一次头发。
我梳头的时候,心非常宁静。
宁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儿女轻得犹如一缕游丝的呼吸。
这种时候也是五花嫂最宁静的时刻。她这时候真像我儿子和女儿的亲奶奶,微闭着双眼,对着我的儿女哼着没有歌词的儿歌。这儿歌离我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隔了一个世界!
母亲把它早带走了。
但现在,却是这般实在明晰地哼唱在我耳边,流淌在我儿女的梦里。
我宁静在这儿歌里,幸福在这哼唱中。
不想醒来。
自打那天傍晚我叫出了第一声娘,我就总是很自觉很自然地叫起了五花嫂娘。她呢,也慢慢地很自然地认了。说实话,那时我家很穷,因为我家从来就没有哪怕是稍稍富有过。我这个家从来就是灾难没断啊!尽管这时候在中国大地上已提倡和推介万元户了,但我那时直觉得万元户是个天文数字,人怎么可以有一万块钱呢?卖一只鸡能得二十元钱,已经是很大一笔收入了!买成盐可以吃一年了呢!
要不是我干娘简直是蔸着她的家底帮着我,莫说我儿女的奶粉和砂糖,单是我那女人每天两只鸡的要求,我就根本没法满足!大家可不要以为她是说着玩儿,她是真要!而且自那天发现我在蒸鸡时放了太多的水,耍了个克扣鸡汤给儿女的
阴谋,她便硬是当着我的面,把奶挤到墙上,就是不给饿得正歪着嘴巴找奶吃的儿女!还说:"哼!想克扣我的鸡汤,那就让他们吃鸡汤去!"如此,我敢不满足她吗?
可我家只养了二十只鸡,还信守偌言地还给了五保七奶奶四只大鸡,算是买仔鸡的本钱。其他的,早就全被我那丑妇人逼着十天便杀完了!幸好村里的好些乡亲,见我一次生下了双胞胎,也提了二三十鸡来表示祝贺。七奶奶呢,也把那四只鸡又提回来给了我。但也经不得那样的杀和吃啊!何况人家来了礼,总是要还情的。要留她们吃饭,自然也要杀了鸡待她们。我那丑女人还点了数,监督着只准杀小的和廋的。杀了的,也还是要如数补满的。说拿来是给她吃的,不是待客的,少一只都不行!
她经济头脑强着哩!
干娘看得出我心里不舒服,便拖了我的衣襟,说:"小儿小女,吃什么都没有吃娘的奶补呢!"说着,就悄悄地把买鸡的钱塞到我的手里。
她说:"我这钱,也是为了给儿女的。现在,女儿嫁走了,儿子当兵了,他们暂时用不着,就用在我的孙儿孙女身上吧。有他们,我老了有指望!"说得我心里暖暖地想哭。
那一天我又在给干娘梳着头的时候,干娘突然说:"可儿,孙儿孙女都满四十了,可以抱着出去走走了!也该给他们取个名字了哩。村里的爷爷奶奶问起,总得告诉个名吧?"我也正想着这个事呢!其实我心里早想好了,就是还没拿出来!为了记着我的小妹和远在天边的弟弟,我想把我的女儿叫小螺。儿子叫小罗。可螺、罗在我们这里是完全同音的,那叫起来就分不清。正因为还没想出好名字来,所以还没有取。这时见干娘提起,便说:"娘,那依你看,把你的孙儿孙女取什么好哩?"干娘说,孙女的还没想好,孙儿吗,就叫他小可吧!我觉得这名挺好的。好听,又可心。因为他太像你了!有他呀,你就总不会老。等你有干娘这么老了,小可又正是你现在这个样了。让世界看着你总年轻,那有多美气哟!"说实话,我倒是万没想到一个没有一点文化的人,心中原来也有很诗意很浪漫的想法!既然螺罗难分,这也确实是个好名字!
而且,有女儿叫小螺也就够了!她的名既同了罗也有了螺,岂不是一叫,弟弟妹妹都出来了?
其实我还有个大弟叫斗斗呢,只是他那样一走,就再没音讯。家里出了天大的事情,也再没见他出现过,倒真是慢慢把他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哎,这个斗斗啊!
于是说:"干娘!你取得真是好!就把儿子叫小可吧!那女儿就叫小螺。既是罗罗弟的罗,又是小螺妹的螺,好么?"谁知我干娘说:"呀!那我娘两想的一样啊!我还怕提起你的小螺妹你不高兴哩,真这样,那我这做奶奶的可要先叫了啊!嗨,小可崽呀,小螺儿呀,你们听到了吗?我的小可崽有个小鸡鸡,我的小螺儿有个小蚌壳,这都是奶奶的宝呢!将来呀,要靠你们给我们可家争气哩!听到了吗——"我听了,乐得哈哈大笑:"干娘哟,好在他们听不懂啊,不然,不骂你老不正经呀!"干娘听了,骂我:"这叫什么老不正经,天经地义哩!是么,我的崽?"说着,就笑瞇了一双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