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央就那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我整天像被人拴着我的头发,悬在一个深深的大洞上,下面是万丈深渊,深渊里是饿急的毒蛇和猛兽。我不知那个拴我的人什么时候会松手,也不知那个拴我的人会是谁?我只知道每天喂好孩子,就把他们交给头发更加苍白的干娘,自己便假装挑一担畚箕,到深山老林挖柴蔸,或者,捡牛粪。实际上我常常摸
黑回来,也还是一担空空的畚箕。或者,我拿一把捞鱼虾的网绞,沿河往下游去捞鱼虾。不见熟人,我是一网也不下的,我只为搜寻那该死的丑女人的浮尸呀!
但是,那女人真像是飞到天上去了,或连人带尸都下到了五殿阎罗,
硬是就那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夜晚,我和干娘常常是相对无言。她看看我,我也是看看她。这样看着,我便看到她那头发是一把一把的风快地白了!每到这时,我又是打来一碗井水,把干娘那头发打湿,一梳一梳千梳万梳地把干娘的头发梳得纹丝不
乱,然后挽一个发髻,于是,干娘还是有几分美丽。
干娘总是那样闭着眼,让我梳得那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那天,我是再也受不了了,说:"干娘,我——到公安局去报案吧?"干娘听了,半天不语。
好久,她才叹一口气说:"不!等你免宝哥放出来再说。一能一案未了,又出一案啊!那样弄得不好,连你免宝哥也不放了!"我说:"这死女人真是要害我啊!她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是往后她的尸体真在哪里蹦出来,我就要罪加一等啊!"干娘说:"你罪加什么一等?我说了,是我杀了她,与你什么相干?要是公安的问起,怎么这么长时间你都不报案?你就说,她跟你打了架,说回娘家去了!你受不了她的罪,巴不得她走了算了,所以也没报案。"我摇着头说:"干娘,她真要是死了,就真是我的命苦了,你也不要再为我去担什么罪过了!担不了的,公安局的不是吃白饭的。我掐了她的颈脖,有我的指纹的,这些我都懂。只是,为这么个女人,我是死得冤啊!想一想,我真是恨透了……好了,事已至此,我们就过一天算一天吧,还有一只
鸡哩,我干脆去把它杀了,我们娘两吃一餐好的再说!"干娘说:"也好!可可你看你都廋成一只猴了,你也不要把事想得那么惨,有干娘挑着,他们怎么也不能拿你毙了!你掐了她是掐了她,可不是你杀了她!你们是夫妻打架,她要置你于死地,置儿女于死地,你不掐她救不了你自己呀!公安也是人,他们也是要为你想一想的——"我听了,只好强笑着说:"对!干娘说得有道理。我们杀
鸡,吃——"我觉得,我不能再让干娘为我操着这份心了!
再说了,该来的挡不住,该去的留不住!那就干脆强做笑脸等着公安局的来抓我吧!
其实,我再怎么装,哪能够真正解脱得了我心底里满腹的凄楚和冤屈呢?
我真要是被那个丑女人弄成个天大的冤屈,挨了枪毙,或者,被判了重刑,那我这对这么可爱的双胞胎儿女可怎么办啊?他们岂不是一生下来,就变成了无爹无娘的人?而且是一个有这样的一对冤家爹娘的儿女?那他们这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的啊!也是会永远想不通的啊!我知道,像我这种人,哪怕再过上一百年,也是不可能被人理解和认同的。果真这样,就不光是害了我一辈子,甚至是害了我儿女一辈子啊!更甚至是影响了他们以后个性的形成,还要祸及他们的儿女啊!
想起这些,不由得我更是对制造这些祸害的人深恶痛绝!
【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⒐⒐⒍⒐xs.com】 因此,我要抓紧我还没遭难时,赶紧把我的事写下来!
我已经再不想写小说了,那世人只能当它是我创作出来的。再写得感人,也是作家的水平高而已。我不想让人把这么血淋淋的苦难只当小说读了,做那种茶余饭后的笑谈。我真的希望我的读者读了作品后,能够跟着我的苦难,做一点思索和联想!再因此而多一点理解和想着对社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改造。若果真如此,我的苦难也算没有白受了!那——我就干脆写一篇真实的传记吧,留给世人,最起码是留给我的儿女,让他们看到他们的
父亲曾经历了什么样的非人的遭遇和磨难!从而增加一点生存的毅力和坚忍,好好地话下去!
于是,我咬着牙静下心来,在我儿女们睡着或者我的干娘背上背一个,手上抱一个的坚强地到村里去玩时,我便爬在那张石桌上写起来!
我必须抓紧,一是不知哪天我就会落进牢狱;二呢,眼看要开春犁田播种了,一开春,我也就没有时间了!
我冥思苦想良久,认真地写下了标题《罗瞎子》。
我觉得只有从他开始。
我开笔便写了——"我是被罗瞎子引上这条路的。
那年我十五岁。
……"写了这两句话,一霎时和瞎哥的所有事情,便雷一样雨一样风一样雾一样的全泼洒到我的心尖,我的眼泪便禁不住哗哗淌下来——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久违了的我的瞎哥的二胡声!天哪,真是我的瞎哥在拉二胡!在拉他的《春江花月夜》!这《春江花月夜》只有我的瞎哥才拉得出这样的韵味来!我听得多了,每一个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可以听出我瞎哥的手指揉动二胡时流淌出的他的心声!是的,是我的瞎哥——我疯了一样跑出石屋!
真是瞎哥!
就在早春的、雾气蒸腾的阳光下,瞎哥坐在他自己的坟头,正对着我的石屋,闭着眼,摇着头,无比投入地拉着琴,眼泪顺着他的双颊在无声地流淌,把他的
嘴巴和鼻沟都淌成小溪了……
我被惊呆在那儿!
我不敢动一下,也不敢做一句声!
我生怕哪怕我有一点举动或声音,就把我瞎哥再现的灵魂惊散!
我太想我的瞎哥了!
我太难见到我的瞎哥了!
那一刻,我才想起来,那一天是我瞎哥的忌日!
啊,瞎哥,你是因为着这个日子,才来到阳间,在这样早春的雾气蒸腾的阳光下,显出形来,还拉动了你最爱拉的《春江花月夜》,让你最挚爱的我看到你的身,听到你的琴吗?
瞎哥啊,我好谢谢你啊!
我就那样泪眼朦朦地呆在那儿,就那样在心里一声又一声地喊着"瞎哥,我的瞎哥",竟没去搂他,也没去抱他,更没去亲他!不知过了好久,我晕晕地倒在坟前,记得我伸出了我的双手,想去拖住我的瞎哥,可是,我没有拖住他——我的瞎哥在我昏昏然中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不是走进了坟墓,而是走向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是爬在坟前,眼睁睁地看他走的!
好久好久,我才慢慢地爬起来,慢慢走向瞎哥刚坐着拉琴的地方,轻轻地坐在那儿,静静地在心里听着瞎哥的琴声,梦想着我的瞎哥再一次走出来,跟我坐在一起!我知道,我的瞎哥既然能这样清楚地让我看到他一次,他就一定会再让我看到他第二次第三次……
何况,我清楚地看到他不是走进了坟墓,而是走向了远方,他一定是要去看一看他别的朋友——不会是免宝吧?
这样想着,我的心一震,清醒了许多!
在清醒了许多时,我竟发现了一把非常真实存在的二胡!我瞎哥拉过的那把我非常熟悉的二胡!
天!
这会是真的么?
我吓得一蹦便跳了起来!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在我想着念着的瞑瞑中的瞎哥,就算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为我拉《春江花月夜》,这都是有可能的!但他怎么可以真为我留下他曾经用过的二胡?!我有些颤抖地慢慢伸出手去,想抓住那把我也曾为我的瞎哥拿过千次万次的二胡!自从他离开我,这把二胡也就再也没见到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再也不会见到我瞎哥留给我的任何信物的。因为他是恶死的,他留给我的只有无限的思念和悲伤,而决不可能留给我真实的东西!
没料,如此不可思议的事偏偏就是发生了!瞎哥活生生地为我拉了《春江花月夜》,还为我留下了这把真正是他的二胡!
我扑上去!一把便死死地把它抓住!我闭着眼睛,我等着它从我手中轻轻的雾一样的消失!或者,小鸟一样飞掉!
但是,没有!它就那样任我牢牢地抓在手上!琴弦都几乎被我抓断了!
我揪着我的大腿,大腿明显在痛!
我咬着我的
舌头,一股殷殷的鲜血明明白白地流了出来!
这么说,这不可思议的事是真的了?
瞎哥怕我太思念他,把这把他和我都最熟悉的二胡送回来给我,以做我最绵长真实的纪念?!
我手捧着这把来自另外世界的二胡,诚惶诚恐地走回家!诚惶诚恐地呆呆坐在石桌旁,呆呆看着那张舖开的稿纸,我突然想写一篇纪念我瞎哥忌日的文章,题目就是《来自瞑想中的二胡》——我几乎是哭着把它写完的!
写完了,我又拿着那把二胡呆呆地看——干娘说:"可可,别哭了!再哭,你瞎哥也回不来了——"我竟不知我干娘已站在我身边良久,儿女也在玩我的胡子了!
我竟年轻轻长了一脸的胡子!
我说:"不!干娘!只要我想,我的瞎哥就会回来!不信你看,瞎哥今天就回来了!还为我送来了他平时总拉琴的这把二胡!干娘,你看,这不是他活着时为我们小河边人经常拉的那把二胡吗——"干娘将信将疑地看着那把二胡,突然,她像也认出来了。只听她似地说:"天!这还真是罗瞎子拉的二胡!我家免宝经常要他拉着唱过《十八摸》……"接着她问:"是谁给你送来的?"我说:"是瞎哥!"干娘定定地看着我,更加无力地说:"可可,你可不能真疯了啊——"我说:"我没疯!真是我瞎哥送回来的!还为我拉了《春江花月夜》!"干娘却说:"天哪!疯了!真疯了……"
村里人都说我疯了。
都是因为瞎哥用过的那把琴。
干娘实在是禁不住把那把琴的事说了出去。
于是
父老乡亲便都来看那把琴,问那把琴。而且不少乡亲都还记得那把琴认得那把琴。既然记得认得便当然都要问是谁送回了那把琴。我当然都如实地告诉他们,是我的瞎哥送回了那把琴,还为我泪流满面地拉了那曲他最喜欢拉的《春江花月夜》。
只有五保户七奶奶相信那是真的。她说:"啊,好人不死啊!罗瞎子知道可可儿还记着他念着他且为他吃了这么些苦呢!唉,他能在他的忌日里为你送回这把琴,可可啊,你也算没白为他吃这么多苦啊……"而别的人,则都说我疯了!
好奇怪的是,那么多人来过我坟山前的小石屋,居然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屋里央央哪去了?就算他们都恨她,都不希望看到她,但小河边一旦这么长时间听不到她那又脏又臭的叫骂和干嚎,总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吧?哪怕只为了奇怪,也该问一声吧?
可居然就是没有谁问过,一个也没有!
只都叹我:"唉!这回是真疯了!罗瞎子刚死的时候,他疯还哭还吵还脱光衣
裤,这回倒好,不哭不吵不做任何出格的事,倒就是——真疯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疯。
我疯什么了?我是那么更认真的爱我的一对小儿女,几乎不让他们有任何想哭的机会。只要他们想吃,我立刻会把饭菜嚼得更细嘬着长长的
嘴送到他们的嘴里。为此,我的嘴在一百天内,就变得像是突出了很多,这让以后的好多人都说,我的嘴天生就是为接吻的,不然怎么会突出那么长?他们要是想喝水了,我从他们小嘴轻轻地翕动中,就能准确地知道那不是饿而是渴,因而会把早就准备好的不热不凉的开水瓶奶嘴子放入他们的口中,让他们满足地喝个痛快。我更不会让他们尿湿
裤子而湿淋淋的凉着冷着臊臭着,而总是让他们干净舒适地过着他们的襁褓生活。我实在是怕我不能一生一世地爱着他们陪着他们,而把我的所有的父爱都巴不得全给了他们啊!
更重要的是,我在抓紧我的每一分钟写我想要写的东西。而且是用我的满腔真诚和热血在写着,字字是血,句句是爱哪!爱我的瞎哥,爱我的免宝哥,爱我的干娘,爱我的儿女,爱我的小弟和妹妹!我的散文《来自瞑想中的二胡》和小说《免宝哥和我》写出来拿给李东旭老师看了以后,他是唏嘘不已连连叫好,而且立即就把他们再一次推荐给了省刋《潇湘潮》。《潇湘潮》在最快的时间内,便在头版头条的显著位置发表了出来!
可惜的是,李老师已自作主张的又把我的稿子做了修改。而且是重大的不可容忍的修改:他又把可可改成了月亮,把男人改成了女人!题目又是《瞎哥和月亮》(之二)!他还
精心地写了一篇评论:《不死的瞎哥》!
他怕我收不到稿费,还把收信地址写成了青天市文化錧.当他来给我送刋物和稿费时,跟我说起了为什么要那么给我改。他说,你呀,也太痴情了,痴情得全不顾我们的国情了!你以为我们的国家都会像我一样理解你宽容你吗?告诉你,若不是你是个有这样名声的人,早被调上来了!我已多次提过你的名了,说你是个难得的才子!有激情,有很好的文学功底。虽没文凭,却有文人需要的种种最好的素质……可惜,你的那个名气影响了你。唉,我正在慢慢地做刘小东书记的工作,他同情你,但不愿让你这种人走进上层建筑。说是……嗨!慢慢来吧——你要用你的作品来证实你的实力和我的话啊!好好写啊,我永远不会放弃对你的帮助和支援的!
我不能不为眼前这个带我走上文学之路的好导师感动!那一刻我知道,我从来不疯!
因为最有知识的人没把我当疯子,而把我当才子!
是他给了我力量和自信,更为我带来了抚养儿女和买牛的钱!
眼看就要春耕大忙了!可我和免宝哥都背时。人家的支部书记或大队干部在分田分地时,都抓住最后弄权的机会,起码分到或白得了生产队大队最好的生产工具——特别是牛和母猪这种值钱的农家不可少的生产资料。可免宝哥就是大公无私,一切都采取抽勾的办法,结果,我和免宝哥都没抽到牛和母猪!而且他把自己一份好勾让给了别人,现在他要的都是新开出的干鱼脑壳田,以往别的田只是两犁两耙,而他的那些田则最多要七犁七耙!再要没有牛而靠人像牛一样的去背田,那不把我们都累得变成牛啊!
不知怎么,我现在已很自觉地把免宝哥一家跟我的所有利益都相关着像想自己的事一样想了!免宝哥和我共同的出生入死,干娘对我儿女和我的非同寻常的关爱,都使我从心底里把他们看做是我的家人!所以,他的那些干鱼脑壳田也早放在了我的心里去考虑。我正为春耕来了没有牛而艰难着呢,却来了一笔可观的稿费!这是我一辈子还没得过的一笔大钱——两千四百块!拿了它正好可以买一头跑田的健壮的母牛!这样,不光现在有牛耕田,真要下了崽,我的儿女还可以跟着喝些牛奶——我想起了我原来养的生产队的牛如何让我的小妹从廋猴变成了胖妹——说实话,纵算我因那丑女人的事有个三长两短,也可算为免宝哥和干娘及儿女留下一笔财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