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的晚稻就不可能全部插得下来,也只能插多少算多少了。而且,再怎么说,我也要把七奶奶的田先收了插了再做自己的。做人要讲仁义道德,不能不讲良心。人家在你最为难的时候帮过你,而且有事没事,那颗心总是向着你,你又怎么能不把她放在心里?别的不说,单是那次误把我的儿子交给那个丑女人,害得儿子掉在地上躺着大病了一场,七奶奶
硬是一见我就说:"可可哪,七奶奶是活了一辈子,算白活了啊,没看透啊,你莫怪我啊……"我赶紧说:"哪里哪里,我从来没怪过你啊。"七奶奶又说:"我这人老糊涂了,竟拿你的女儿跟那么个死女人比,听说你很恼火啊?"我确实对我干娘说过这话。七奶奶这样提起,又先认了错,我倒也不好意思了。便说:"没哩!你是提醒我呢,我哪能恼你老人家的火啊!"所以,连七奶奶都说:"可可耶,忙不过来,我的二季稻就不插了,我一个人只能吃那么多,你先忙你的吧。"我说:"不哩,你老人家多些谷子,好养
鸡养鸭啊。我嘛,不要紧的。我可以写稿子赚钱,还可以去帮着撑船。"但心里还是急得喊死!
真亏了我那干娘,也是没早没晚的跟着我下田。没办法,我只能把自家的【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⁹⒍➒xs.net】那张竹椅每天都搬到田埂上来,我干娘的腰累得受不了了,便催着干娘到田埂上躺一会儿,还要跟她讲着话,不能让她老人家睡着了,免得受了凉。干娘哩,或者回家去蒸一锅红薯来,或者回家去烧一锅开水来,老远就喊着:"可可耶,上田来吃了饱了肚子再割啊——"我和干娘是这样你关心着我我呵护着你的苦着累着,倒把一个小河村的人都眼红得紧。他们都说:"你看他们娘俩,比亲生的还亲啊,也不是做出来给人看的,难得啊,
硬是前世修的哩!这人也硬是怪,他们中间还夹着个免宝和可可的那种事,换成别人,只怕是几辈子的冤家哩,他们倒好,倒变成天下最好的母子了!可见什么事都不是话可以说得清的……"他们说这话也不背着腋着,我们母子听了,倒也是有些舒心。
最让我感动的是,我的近况不知怎么全被我斗斗弟知道了。他竟在一天晚上牵了一条身长膘壮的大生牯子来,老远就喊:"哥耶,我晓得你的事了,你的事山花下山送货时听人讲得都沸沸扬扬了。打虎要靠亲兄弟,哥,我来了!我晓得你想一头母牛,好下崽卖钱。但我想,这牯牛跑田快,过了这一关再说。再说了,我才不信我的哥总靠一条母牛来下崽赚钱!不是说你写一篇稿子就可以发一篇吗?哥硬是作家之才哩,古时候都讲'天生我才必有用',未必今天我的哥倒就硬是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于是,我立即还像春插时一样,弟兄俩连夜就打起马灯去犁田!斗斗多年没犁田了,像是想过把犁田的瘾似的,一下田就不让我扶犁,还把那叱牛声喊得震天响,一个小河边村人都听得热热乎乎的!
第二天一大早,斗斗弟洗干净一双泥脚就说:"哥,我走了!家里四个小孩,山花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等你把双抢搞下来,还住到我那儿写你的小说吧,莫在这小河边村了!这里有那个死女人,你安不得心的!唉!天老爷怎么不长眼哩?可惜那个叫官声的小弟我连看一眼都没看到,听说还是天下小见的美男子啊,偏又没烧死那丑女人,死了多可惜——"走几步又回头说,"哥耶,单为那个冤死的小弟,你这辈子也要写出去啊!"说完火急火急地赶车去了!
我站在那里半天不晓得动弹!
我没料到从来不赞同我那些事的斗斗弟,竟会这样说起官声来!这些话刀一样扎着我的心,刚因为双抢大忙忙得稍稍淡忘了一点的官声,又活蹦
乱跳的来到了我面前!
正巧还又是犁田插秧的时候!
但干娘的喊声惊醒了我,说是村里人还工来了,问我先插那丘田?
我赶紧说:"好!好!跟我来——"有了斗斗弟送回来的那头牛,我的双抢应该轻松多了。加上小河边村的乡亲们还是很讲信用的。我帮了他们的工,他们还是来还工。不是用牛来给我顶,就是人来还。见我已经有牛了,他们就不拿我的价了,也是我帮了他们一天工,连人带牛便还我半天。
这样,我前面耽误的工,也就可以补回来了!
谁知我正高兴着呢,一个人背着整套杀牛的工具到我家来了!他一身的牛血腥,浓浓地吓得狗见了他都不敢叫。直奔到我坟山上那座石屋前,把刀啊斧啊劈里叭啦地往地上一丢说:"谁是可可啊?你老婆叫我杀牛来哩!快把牛牵出来啊,我还要赶午市哩!"我和干娘正忙忙地吃着早饭哩,一听这话,简直有些发朦!但很快,我便反应过来了:那该死的丑女人,又要跟我来打拗卦了!
干娘气得头发都发抖,话也说不清楚,只说:"人不要脸,百事所为,人不要脸,百事所为……"我气得血往上一冲,头都要炸开。但我很快便告戒自己:不能被那死女人气死!不能被那死女人气死!我知道,我除了杀了她,没有办法可以奈何她!但我不能杀了她,不能拿我的命去填她的命!那样实在是不值!实在是不值啊!
也许,我这一辈子是太把自己的命看得值钱了,太把自己看得比那死女人高了,硬是吃了那么多常人忍受不了的苦头也不肯拿我的命去抵她的命,才让那么个丑女人害了我一辈子,还害了另外的许多人!甚至害得我尊敬的李老师和刘小东书记都吃了她的大亏!更害得我的儿女心灵上受到不少的伤害,想想,真的是我莫大的罪过!
可当时,我还硬是又忍受下来了。我倒一杯茶递到那杀牛的屠夫手中,说:"杀牛师付啊,真对不起你,我那女人是有毛病的人,要不然,哪里会双抢大忙正需要牛的时候,叫你老人家来杀牛呢?你老人家看看,我家这条生牯牛多年轻多有生气,我也是刚买回来的呢,哪里会杀它?——"那杀牛师付一见我那膘肥蹄粗的四岁生牯牛,粗声粗气地说:"这个瘟女人——可我,总不能白走呀?我一天要赚几十块钱的,耽误我半天,付我五十块钱吧!""天!——"我干娘喊:"那可是快两担谷的价呀!"那屠夫却说:"那我可不管!你不给钱,我就杀牛!你老婆说了的,这牛的一半是她的,叫我只管破了一半背走!"我面对那个拿了两把大砍刀互相磨得嚓嚓作响的屠夫,居然毫无办法,只好万般无奈地叫干娘拿出了足可以让我娘两吃一个月的五十元钱,交给了那屠夫!
没料,第二天同样的时候,那个屠夫又来了!一来就说:"你可可怎么不讲实话啊?你说你老婆有毛病,可她还是支书呢!我还亲眼看见她接待县电视台的记者了!她跟我说过了,叫我只管来杀!你要是不让我杀,叫我就不要走!反正有一条牛的钱在那儿,耽误我一天她付一半!"气得我干娘喊天叫冤:"天啊!你怎么就不长眼呢?这种死女人你怎么偏不收了她去呢?还让她越来越红火,竟当起了支部书记!你怎么不长眼啊!难道你硬是要让我去杀了她尝命吗?"说着,拿了一把砍刀,颤颤地要下山!
我搂着我干娘,说:"娘,不要气成那样!那死女人就是要气死我们娘两呢!不要管他,我们不让,看谁还真敢杀我的牛!"然后,转身对杀牛屠夫说,"师付,我也把话跟你说清楚了,你莫指望我会天天给你五十块钱。莫说我没钱,我就是有金山银库,也不会再给你钱!做人你总要抑恶扬善,总不能反为虎作伥!你昨天也看清楚了,我这不是一条该杀的病牛老牛,是一条正当年的我家急需要用的牛!你怎么还会听了她的话再来呢?你也不是小孩啊?跟你说,她是支书怎么啦,她就是江青再世,我也不会让她杀了我这条牛!我劝你还是去吧,如果你硬是要呆在这儿,我也没法!不过,这里坟山清冷,也不是谁都可以在这里呆的,你要是听到什么响动,或者,好端端传来拉琴的声音,你也不要怕就是——走!干娘,我们做我们的事去!"说着,我牵了我的大生牯子,干娘背挑了茶水桶,自顾自走了!
那杀牛屠夫听我那样一说,再回头一看石屋前的一片坟墓,居然心虚胆寒地走了!
谁在第三天,又有另外的一个屠夫来了!
这死女人,她现在变得越来越有心计了,她也许并不一定真是为要这半条牛的钱,她就是要一天天地气我,一直到把我活活地气死!纵然不气死我,也要气废我!她只要气得我写不出作品,我就是一个一般的农民;只要我是农民,我就永远比不过她!她就会永远地在我面前占上风!她就要骑在我头上拉屎!她的最大优势,就是估死了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不敢杀她!而且越来越不敢!只要这样,她就是能赢我!
这个屠夫可不同于上一个屠夫,他来了,还带了煮饭的锅来!菜也带了,都是上好的腌牛肉!他
阴阴地说:"可可老板,你这条牛我已经买下了!钱我全付给了你老婆。不信你可以去问,我是当着你们大队支部的人付的。你要是还要做人的这块脸,你这就让我给杀了;你要是不要脸,你可以继续牵了它去犁你的田!那我就在这儿等着,吃我自己的,喝我自己的,总行了吧?"他的话阴阴狠狠,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
黑味。而且句句伤人,伤人内心深处最要命的尊严!倒是气得我一时间浑身无力!后来我才知道,他还真是
黑道上的。那死女人为了达到气死我的目的,居然先让他睡了,再告诉他怎么来气我!几年后当他们闹翻了,这黑徒拿了刀割下了那女人一只乳房时,我才知道了她们的勾当!
可惜却为此几乎毁了我一生的前程!
就在那一天,我气得昏昏沉沉地背了犁牵了我那头才四岁正当年的生牯牛去犁田,谁知那头牛一出去就碰上了一条发情的母牛。那母牛冲我那小公牛一叫,我那小公牛立即要挣脱缰绳去交配!
照说,我是从小就养牛的,应该知道牛的德性。到了这种时候,是不能拦它的。你要是拦了它,哪怕是一条平时非常温训的公牛,此刻也会表现出它非凡的野性!弄得不好,它就会伤人,甚至伤它最亲的主人!因为牛不像人,一年四季无论哪一天,你想要做了就可以做;牛是不同的,它非要等到母牛发情了,才有机会做爱交配。母牛不发情,公牛是永远也没机会做爱的。而一条母牛一年到一年半,才有可能发一次情。因为一发情,它就会交配;就是当地没有公牛,主人想法设法也会到别处弄了公牛来配上种,决不会让母牛浪费了发情配种期的——牛崽是最值钱的啊。而一旦配上种,怀牛崽就要一年。等母牛生了崽再把身子养起来到再发情,这中间起码要半年多!你想,这样公牛配种的机会有多么的少!这么少的机会,公牛当然不会轻易地放过了!
而且牛交配不像是狗或人,要花很多时间,只要让它们走到一起,从爬上去到跳下来,前后也不会超过几分钟,然后,它便会照样非常卖力的犁田!所以,一般碰到这种事情,主人总是立即会解了牛绳,让它去交配,自己则卷一斗烟,慢慢看牛们那付笨样,还不一定会引得起对老婆的一番动作呢,岂不是美事?
但我那天真是被气糊涂了!竟不知道这样去理解牛了!居然硬是犟犟地不放那牛去,还用鞭子狠狠地去抽它,还狠劲地骂:"死女人骚女了贱女人狠女人,居然这样一次次地来欺我气我骚扰我,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抽死你,硬是要解了我心头之恨!——"我气得完全的迷懵了,竟要把对那死女人的气全部撒在已经性狂了的牯牛身上了!
突然,那公牛发狂了,猛地狂叫一声"哞——",紧接着,竟把头一埋,把那对尖利的角对准了我,狠狠地扎过来!
幸亏我还没完全地失去理智,见那条牛那样拚死用角向我扎来,迅即一跳,但还是晚了,虽躲过了致命的部位,但那牛角早一只穿透了我的大腿,另一只角则把我顶起来,狠狠地摔下了冬水田——就在那牛跑去交完配、完全满足之后,重又主动回到我身边来时,它被那死女人叫人捉住并顺理成章地杀掉了!
当我躺在医院里醒过来想起我那头牛、并一再叹息那是我的错,并警惕地问起它现在在哪里时,干娘果然告诉我,它已被那死女人叫人杀掉了!理由是:那是条疯牛,把主人都斗伤了!
我咬着牙,狠狠地捶着病床,咒着:"央央!你不得好死!"岂止如此,就在我住院最需要钱花时,我的那三部小说有两部的稿费来了!还是李老师亲自把我送来,谁知没找到我。一打听,我居然被牛斗伤了住在医院里。因为那半头牛的钱早用光了,医院也只是让我躺在那儿,每天也不用什么药!我干娘说,那半头牛的钱还是我干娘拚了老命拖着那死女人又撕又咬完全要拚命了,那死女人才给了干娘!
原来那死女人也怕真跟她拚命的!
李老师听到这一情况,赶紧赶到医院。
谁知李老师前脚到,那死女人后脚就来了!一来就对李老师说:"李老啊,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你可是有知识的人,我才跟你讲道理。我嘛如今动不动也算是青天市的名人了,还是大队支部书记嘛,遇事总要讲道理是吧?因此嘛,所以说嘛,我想你是懂法律的。我想嘛,你总要知道,我和可可是合法夫妻。过去嘛是,现在嘛是,将来嘛还会是。即使像你们这些文人想挑泼他跟我离婚嘛,可是嘛我也不怕!因为我嘛不会离!我是个嘛传统的中国女人,我嘛要守妇道!我要三从嘛四德!我要从一而终嘛是不是嘛?谁要逼我离婚嘛,我就死在嘛谁面前!除非你们谁敢把我杀了!可你们嘛敢吗?可可嘛是不敢!他嘛要敢,我嘛早被他嘛杀十次嘛百次了!他嘛要养儿女,还要嘛尽他对他干娘的孝道,还要嘛记着罗瞎子的嘱咐写他的书嘛是不是?那就是你敢了?我想你李旭东嘛也不敢!所以嘛,因此嘛你要知道,他的财产嘛永远有我的一半!今天他的稿费来了是不是?他的稿费也有我一半嘛是不是?因为嘛,是我支持了他写作的!热天嘛,我为他赶蚊子,打煽子;冷天嘛,我伸出双手嘛捂他冻僵的脚!这些你都知道吗?不知道对吧?那你就把稿费单给我!非交给我不可嘛是吗?要不然嘛,我就到方部长那儿去告你!你以为你老骚道的作为我不知道嘛?那你就错了!你和他躲在坟山上的石屋里搞屁股我早看到了嘛!不然你和他一无亲二无故嘛你会那么关心他?——"这一席夹着无限多的"嘛"的官腔,气得那么文质彬彬的李老师再也受不了了!只见他伸出手去,一巴掌煽在那正口吐脏言说得如花似水的丑女人脸上!谁知那丑女人捂住脸,就往外冲!边走边嚎:"你们快来看啊!臭知识分子也打人啊!这个死不要脸的搞屁股的男人,居然敢打抓了他们的、我这个做老婆的啊!我这就到宣传部去告你们!我要告得你黄河水不清!我看你们谁还敢支持那不要脸的可可!李旭东你这个老不死的,你不要以为我告不赢你!你试试看!我要告不倒你,我是通地方的婆娘!我要告得你面子扫地做不起人啊——"我一翻身从病床上爬起来要去追她,但我的脚还根本不能动,这一挣扎,又鲜血淋淋了!
李老师只好拚命扶住我,说:"可可,别这样,让她去!让她去!是黑说不白,是好说不丑,让她去——"其实,我看出来了,李老师是被那丑女人气死了!因为他的脸一直是乌紫色,一两个小时,他还喘不均气啊!
我只好一翻身跪在李老师面前,哭着说:"李老师啊!我对不起你啊!是我害了你啊……"李老师再不做声,好久好久才说:"可可,你一定要跟她离了,不然她会拖死你,会拖死你啊……"
我终于发现,我真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真不配啊!
即使把我的一生都拿来赎罪,也赎不尽我的罪孽!我一生只享受别人的关爱,却不能报答任何人的恩德!瞎哥的,免宝的,官声的,干娘的,罗罗的,斗斗的,山花的,阿纤的,李老师的……报不尽啊!
都只为娶了央央这天下少见的丑女人!
我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娶她啊?!
现在我确实是每天都在念着沙士比亚的大悲剧《哈姆莱特》的台词:"活着还是死去,这实在是一个问题。"是啊,实在是一个问题啊!
我究竟是该活着还是该死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