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边待了两天,然后启程搭飞机,到别处去。其实,并非别处,而是外婆家。
我到村口,拐进小胡同,在青石板的路上,远远的,就看见了外婆,穿着青色的斜襟薄衫,扎一个白色稀疏的发髻,看见我一笑,露出牙床来。她已经80岁了,30岁生下了我妈妈,是她唯一的孩子。而我妈妈却在22岁就生下了我,也是唯一的孩子。外婆看见我的第一句话,还是“青,那么瘦,你得多吃点”。我总说“嗯”。然后,挽着她的手,回家。
这一生,我恐怕没有挽过任何人的手,除了她老人家,那是儿时的习惯。
外婆做了我爱吃的,糯米圆子。我哪里吃得下去,但是一定要消灭它们的。晚上,我就躺在外婆的脚跟,抱着她纤细瘦弱干枯的脚。只是环着,便觉得全世界都是暖的,都是存在的。
外婆舍不得动,只是偶尔忍不住的咳嗽,会震到我。我起身给她掖被子,外婆闭着眼,轻声说:“你还是太瘦了。”
我捋了捋老太婆全白的头发,说:“我会让自己胖起来。”
外婆说:“你妈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沉默。
她,像全世界的老太婆一样,没有太多的不同。唯一的,便是她的女儿好像从未来到这个世界,除了我的存在证明着这个事实。这是我越加离不开她的原因。我是替我的妈妈偿还她的。
外婆鼻息轻稳。她有没有睡着,我并不知道。我就这样挨着她,等着天亮。夜特别静,特别静,静得手机的光亮一闪,我闭着眼都能感觉到……是李洋。
李洋发来一条信息:“你们爱着,又为什么不在一起?把‘我想你’当作秘密,然后保持固有的默契:你不联系她,她也不联系你。心里却全是‘我想你’。靠!”
我没法回,但眼泪却流下来。是的,祝晓棠,我是决定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或许只有在那里,我的心里可以装下别的,可是,我发现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在我的心里,梦里,一切的时间里,从来不曾起身离开过片刻。
李洋又发来一条,是微信,有照片,是酒醉的祝晓棠,在酒店的房里,迷离宿醉。李洋说:“今天是她的生日。”
半晌,我回复:“生日快乐。”
扣上电话,闭上眼。我怎么会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呢?在机场,就想改签机票,转回去见祝晓棠。但是……她不需要,我也不可以。
这一趟旅行,我是要掏空自己的心,给未来的人留最大的余地。只是,我不知道未来的人,应该是谁。
&ems【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⑥⑥⑨⑨xsw.com】p;李洋再发来一段视频,是祝晓棠握着话筒,拼命歌唱:“谁的心,谁独自悲伤。谁的爱,失去后才触动了心房……”
我的眼泪,默然流淌。
外婆突然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可是,我到底想做什么?无法回答,关了手机,静静地,睡着……
我以为我会在家陪外婆三天,可是,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祝晓棠的电话。她打到外婆的座机上。听到她声音的那刻,我有片刻恍惚,尽管她说的话依然公事化,依然程序化,依然漠然无情。
她说:“周青,假期愉快。”
我说:“谢谢,总监。”
她说:“吴总,吴浩天出事了,你恐怕要马上结束假期。”
我问:“怎么了?很严重吗?”
她说:“回酒店再说。”
挂了电话,收拾行李,跟厨房的外婆说再见。她转身看着我,酸涩地一笑。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过几天,我会回来。”
外婆说:“去吧。”
外婆送我到村口。车子离开,我看着她一直一直站在村口。每次离开,我都害怕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模样。她80了,恐怕活不了几年了。而我还能陪她几天几次?外婆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她会一直一直看着我乘的车子离去……
我想……我该是要多陪陪外婆——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或者也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温暖。无论我走得多远,最后还是要回来。无论我爱上了谁,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
车子驶出家乡,穿越大山,开往城市。一切心情都甩在大山里,收拾一切的柔情,我重新是个“女汉纸”。
三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李洋在车站等我。
我问他:“吴总怎么样?”
李洋说:“在重症监护室,还没有过危险期。被家属捅了几刀。”
“什么家属?”
“水灾时被淹死在地下车库的看车人。”李洋一脸沉重,他看了我一眼,说,“来了十来个人闹事,嫌钱赔得不够。争执打斗起来,吴总被捅了,肝脏破裂,内出血……”
“思侬呢?我打她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陶真真让思侬原先的下属,轮流去陪她。她还算坚强。”
我倒是舒了一口气,说:“直接去思侬那。”
李洋又看我一眼,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说:“吴总不是有医生吗?我去有什么用?我想去看看思侬,她现在需要我们这些朋友。”
李洋点头,车子一路疾驰,很快就到思侬的房子。门口却聚集着一群人,为首的是吴总的老婆。她挥舞着手中的锤子,敲着思侬的门,大喊:“臭婊子,扫把星,给我滚出来。这房子,不是你的,是吴浩天的,是我女儿的!立刻给我卷铺盖,走人!”
后面几个妇女同志,个个张牙舞爪。雌物,犹如母虎附体。
李洋拉住我,先下车。
他堆笑,点头,哈腰,说:“各位大姐,大家都是女人,何苦呢?”
正室瞪他,嘲讽:“吴浩天才躺进医院,就一个小白脸来接班了?果然不失婊子本色。”
李洋依然笑:“您误会了,我是他的同事。何况刘经理还怀了吴总的孩子,看在孩子的面子……”
“那是孩子吗?那是野种!”有人立刻冲上来一句。
敢情是一群“正室”委员会的代表!我看李洋招架不住,就下了车。李洋想拦我,我说:“都散了吧。有时间,回家去看自己的男人吧。你们以为惩恶扬善的时候,指不定你的老公就在泡别的妞。”
一时间,人群沉默了片刻。吴总老婆说:“今天要不到房产证,我不会走!我是替我女儿要呢。”
“是你女儿叫你来的吗?”我问。
她一时语塞,立刻又翻脸,骂道:“关你什么事?一看就是一张小三脸!”
“说什么呢?!”李洋着急地呵斥了一句。
她不依不饶,挨近来,说:“怎么?怎么?想打人啊?来啊!你来啊!”
“你就是想至人家肚里的孩子于死地。还想借你女儿的名义。你这一招叫什么?借刀杀人!你以为你咄咄逼人就占理了?你们离婚了!你已经没有权利站这了。这是违法的!闹出人命来……看过看过《蜗居》吗?要是真出事了。你以为你脱得了干系?”
她几次想要驳斥我的话,都被我压了下去。她身后的女人们,开始嘟囔“不是说还没离婚吗”。
她恼羞成怒:“这婚不就是因为她才离的吗?我错哪了!”
我心头突然就软了下来,说:“已经这样了,能怎样?嫂子……替孩子去看看吴总。无论吴总变成什么样儿,你,永远是他最愧疚最难忘的人。他需要大家!需要你!他这一生,起起落落,都是你陪着……”
她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说不出任何话来。后面的人扶着她,终于离开。
思侬的门,也终于开了,她瘫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