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冬日的凌晨,刚过4点钟,天还全
黑。一辆小型皮卡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张明家门口,驾驶室里坐着杨柳和她的大哥。今天是张明杨柳商量好搬东西的日子,之所以定在这个周扒皮才会起床的钟点,是因为他们都觉得离婚搬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光彩事,加上杨柳大哥是跟单位借的车,白天一上班还要用。
东西怎么分早已商量好,昨晚张明一夜未睡整理收拾,把要拉走的家具都腾空了。看着这些曾是两人共同奋斗拥有的东西,张明百感交集。他回忆起当时他们是如何省吃俭用,如何攒各种票连夜排队才买到,摆在家里后是如何欢欣雀跃,使用起来又是如何小心爱惜……
杨柳大哥和张明把大衣柜、缝纫机、
黑白电视机挨个搬到小皮卡上,杨柳又搬出一些她的个人物品,比如她攒的高档衣料、高级毛线、裁剪书、照片什么的。来回几趟后,该搬的基本上都搬完了。
杨柳又杵在那儿盯着床头柜和上面的床头灯看,印象里那是他们吵架前共同买的最后一样东西。床头柜款式新颖,带一个小抽屉和一个小柜门。床头灯的基座是瓷的,是一个花蕾的形状,伸出的花蕊其实是灯柱,上面是乳白色的灯罩。可能是搁在墙角的缘故,床头柜和灯躲过了他们历次的吵闹摔打,完整保存了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张明鄙夷地看着她在那发呆,于是大手一挥:
“想要搬走!”
杨柳二话不说,抱起床头灯就出去了。杨柳大哥一人抱起床头柜也跟了出去。
“反正再进新人也要再买新的!”张明补了一句。
杨柳甩过一个眼刀。她大哥也像不认识一样看了张明一眼,心说这个前小舅子的
嘴也够损的。
在天亮之前,小皮卡拉着杨柳的东西,人不知鬼不觉地开走了。看着几乎家徒四壁的家,熬了一宿的张明往大床上一躺,抓紧时间又打了个盹。
清晨大喇叭的起床号照常响起,牛牛和咪咪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钻出被窝。待他们看清身处的环境时,同时惊得张大了
嘴巴。屋里就像洗劫过一般,只剩下大小床、两只扣箱、一张小桌和那个孤零零的双卡收录机。张明醒来后也是一个愣怔,想起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他自嘲地笑笑,[ẆẆẅ.ẎaṅQḯṉgḈṳn.ḉṎṂ]打起
精神招呼俩孩子起床穿衣服、弄早饭、出门上学上班。
他们都彼此默契地不提那个人不提那些事,似乎不提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杨柳没有再回来过,她来送咪咪的生活费都是在牛牛上学的时候,去学校直接交给牛牛。可能那才是她唯一想见也愿意见的人吧。
家里东西一少,就显得格外宽敞。张明把破损的东西和留有前女主人痕迹的东西都扔了。他把之前砸坏的相框修补好,又配了新的玻璃。杨柳的照片早就带走,合影也都被剪掉。张明拣出所有他和牛牛的照片,都紧紧挨在一起重新放进相框,看着照片中酷似自己的那个小人儿总是那么开心地笑着,张明禁不住用手指肚不断摩挲。
一旁的咪咪看着,她也拣出自己的照片交给
爸爸,说:“爸,我也要挨着。”
张明看了咪咪一眼,没有接,说:“你的还是你自己收好吧。”
咪咪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她把自己的照片夹进作业本里。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太直接,她一直想不通想不明白就只能
硬去接受。没有人会试着考虑下她的心情再去说话做事,她只能让自己变得麻木,否则会惶恐到无所适从。
几天后,牛牛注意到墙上的相框。他问
爸爸为什么全是他们俩,一张咪咪的照片也没有,张明支支吾吾地说了那天的事。牛牛立即发火了:
“爸,你干的都是啥事!”
牛牛问咪咪要她的照片,咪咪只淡淡地说她不小心都弄丢了。
咪咪小心地活着。她终于明白在这个家里她和哥哥是不同的,她不能给这家的爸爸和哥哥添麻烦,她要尽量让自己活得毫无存在感。
在学校里也一样。可能是牛牛太过耀眼,也可能是她那个名字张肜的肜字太生僻了,在好几个老师都读错出丑后,老师们一生气都直接叫她张旸妹妹,咪咪没有反驳答应了。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升入三年级的咪咪成绩平庸、表现一般,她不上进但也不惹事。牛牛已经六年级,在附小的毕业班。每天回到家,咪咪还是挨着牛牛写作业。她总是很快就写完了,还纳闷哥哥怎么有那么多要写要背的。
但她从不捣
乱,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脑子里却是天马行空地胡思
乱想,想多了会画下来,边画边乐,她画得又快又多,还给这些画编了很多故事。有时哥哥会瞟一眼她画的东西,皱着眉问她画的是什么妖魔鬼怪,这时她就把那些画收起来再照着课本画,画课本里的插图、名人照片,依旧画得很快。有时还挺像,牛牛不用看原图就能猜到她画的是谁。
天开始热了,咪咪翻出一条以前的裙子。离婚后,杨柳除了过年时给兄妹俩做了身新衣裳,没再给他们添过衣服,但那是冬装不能一直穿着。咪咪看着明显小了的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穿了去上学。
结果倒霉的事发生了,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生,为首的叫吴毅,盯上了咪咪和另外一个叫赵雅静的女生,因为她们俩个穿了裙子。课间,咪咪上完厕所刚出来就被吴毅他们围住了。8、9岁的男孩子们,还没坏到哪儿去,就是不停地去掀咪咪和赵雅静的裙子,害得她们不得不贴墙横着走,赵雅静尖叫:
“再捣乱我们告老师去!”
“去呀!有本事去呀!”吴毅嬉皮笑脸,继续手欠掀她们的裙子。
赵雅静哭了。正在这时她们的班主任白老师路过,赵雅静拉住咪咪就跑过去。
“白老师——白老师——”
吴毅他们赶紧躲了起来。这个白老师也教过牛牛,很喜欢牛牛。她已经50岁了,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用最简朴的黑发卡别在耳后,衬衫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的一颗。她问:
“怎么了?”
看赵雅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转向咪咪问:“怎么了?”
“吴、吴毅他们拽、拽我们的裙子。”咪咪小声答。
王老师盯着两个女生看了会儿,又抬头看看天,说:
“这天气也不算热,为啥要这么早早地就穿裙子?”她看看赵雅静又对着咪咪说:
“穿就穿,为啥要穿这么短的裙子,你还不是招引他们?为啥他们就欺负你们,不去欺负李淑琴何爱梅?” 李淑琴何爱梅是她们班的班长和学习委员。
咪咪深深地低下了头,赵雅静听得瞪大眼睛都忘了哭,远处吴毅们捂着嘴偷笑。
从那以后,咪咪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赵雅静倒是一直在穿裙子,直到穿裙子的女生越来越多,连李淑琴何爱梅们都穿起了裙子。咪咪心里还挺佩服她的。被批评后赵雅静经常放学都要等她和她一起回家,咪咪总是一见她就躲开。她不讨厌赵雅静,她只是不想把麻烦事引到自己身上。
这天咪咪值日走得晚,她刚出校门就看见赵雅静在前面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咪咪扭头快步往相反方向走,她低头快步走了很久,等她抬头看四周时才发现已经一片陌生。她边走边犹豫,要不要调头往回走,这会儿功夫就又往前走了一段,直到一长道铁丝网挡住了路。
咪咪顺着铁丝网走,看到有一处有明显被人撑开的痕迹,大小能钻过一个大人,咪咪轻而易举地钻了过去,有一条人踩出来的路,她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直到路消失在树丛里,咪咪趴下钻了过去。
哇哦!是一条铁路!确切地说,只是一段废弃的铁轨。
咪咪没有坐过火车,只在电影电视上见过。她兴奋地跑到铁轨上,像跳房子那样在枕木上一段一段往前跳,跳累了就慢慢溜达。夕阳西下,红彤彤的落日正好落在铁轨正前方。浓烈的橙红色镶着一圈金黄色光晕不断颤动,像是正在沸腾!铁轨也像是被炙烤一般镀了两条红色。咪咪看呆了。
这时一个黑色人影缓缓走上铁轨,停在落日与咪咪之间。
逆光下,人影被红日吞噬到变形,脖子细长到几乎没有,脑袋小小的不停抖动。随着黑色人影的不断变大,咪咪意识到这个人影正踏着铁轨枕木朝自己走来。
刺眼的逆光让她看不清楚,两人面向而行又走近了些,咪咪看到这是个男人,脸上似乎不太干净,还穿了件很长的快到脚面的黑风衣。咪咪又开始走神,心想这种天穿成这样太热了吧。
人影继续慢慢往前走,两人距离一两米时,咪咪看清男人脸上有伤和血,此时她本能地感觉到不安,打算下轨道。可是男人毫无预兆地突然把风衣敞开,他里面什么都没穿!咪咪尖叫一声双手捂住了嘴,让她惊悚的是她不仅看到了那个地方,还看到男人身上遍布伤痕!有的青紫有的血红,一长道一长道。
咪咪想跑,可是双脚就像粘在枕木上拔不出来,她放声大喊,发现自己喊出的声音并不比平时高多少。她才知道原来人在害怕至极时是喊不出多大声的。男人早已激动地抓住自己的那个东西开始撸动,他脸色通红呼吸粗重,咪咪用双手捂住眼睛抱膝蹲下,没力气蹲直接跪趴在地,枕木间的石子硌疼了她的膝盖和双肘。
空气中是她细小的抽泣声和男人的呻吟声,最后传来男人的一声低吼,和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再没了声音。咪咪等着男人可能会走过来可能会对她做什么……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四周昏暗、安静的可怕。
咪咪抬头从指缝间往外看,发现男人已经站在几米之外,风衣裹着身体。咪咪左右张望,她早已迷失了方向。男人看着她,表情不是猥琐倒像是愧疚,他看着这个惊慌失措整个趴伏在轨道中间的小姑娘,然后缓缓抬起一条胳膊,指向一个方向,咪咪不解。
男人伸直胳膊不停指着那个方向,咪咪朝那个方向望过去,那里有灯光,灯光中似乎有个很高的东西,仔细看,那竟然是她们学校升国旗的旗杆和升到顶的国旗!咪咪使出浑身力气站起来,手脚并用跑下铁轨,朝那个方向狂奔,一路上不敢回头。看到树丛就趴下钻过树丛接着跑,看到铁丝网就扒开铁丝网,钻过去继续朝着那个方向跑,顾不上胳膊腿上的划伤。谁知没几分钟就看到了她们学校的大门,可能现在跑的是直线距离,之前是绕了一大圈。
回到家天已经全黑。牛牛问她怎么这么晚,她说因为值日走晚了。
晚上,写完专业。咪咪闭眼坐在桌前仍旧惊魂未定,回想铁轨那儿发生的事。要不要告诉别人?该告诉谁?如果说了自己肯定要被问为啥跑那儿去?甚至会不会被说成是故意去那儿……想了很久,奇怪当时怕得要死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只觉虚脱无力。
她有什么害怕失去的?要是她出了事甚至死了,会有谁在乎?她只是个多余的包袱罢了。她又想起那个黑衣男人,他脸上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痕?还有那个地方,这是咪咪第一次见到男人的那个地方,距离太近看得太真切,想到那个东西,咪咪一阵反胃几乎要吐。
咪咪睁开眼在纸上画了一条铁轨,铁轨尽头是落日,落日中一个人影伸着手臂敞开衣服像是张开一双翅膀……她画得正投入,突然被打断。
“咪咪,你这个画得是啥?”牛牛严肃地问。
咪咪受惊低下头不说话。
“咪咪,放学这么晚回来,你去哪儿了?”牛牛穷追不舍。
咪咪还是不说话。
“咪咪,你告诉哥,哥绝对不告诉别人。”牛牛软了语气。
咪咪沉默许久,低声和哥哥说了铁轨那儿遇到的事,她只说她一看见那个男人敞开衣服就跑了。
“真的?真的就这些?”牛牛问。
“真的。”咪咪回答的像蚊子哼哼。
牛牛舒了口气。他坐那儿想了半天,然后从自己书包里拿了一个东西交给咪咪。是一把
精致的小刀。咪咪接过来拿在手里把玩,这是一把可折叠的小刀,刀套是猫头鹰的样子,很可爱,打开后刀刃锋利刀片极薄。
“小心点,别划了手。”牛牛把咪咪手里的小刀折起塞在妹妹手里紧紧握住,“哥和你说几句话你记住,不要再去铁轨,至少不能一个人去。这个小刀你收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周六,张明休息照例给牛牛推头。咪咪让她爸给自己也剪了,张明说也好剪短了洗头还省事。剪短后,咪咪照镜子要求再短点,再剪,咪咪说再短点,张明索性拿起推子直接推了个和牛牛一样的头。牛牛在旁边看着没有说话。
此后的咪咪一直是假小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