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后的一天。一大早，牛牛和咪咪就被张明叫起床，穿了干净衣服，带他们在外面吃了早点。临出门，兄妹俩要拿书包，张明却说今天不上学了，有点事得出去一趟。一听不用上学，咪咪很兴奋，扭头去看牛牛，却见哥哥眉头紧锁、
嘴唇紧绷。张明长腿支着二八自行车，把咪咪放在车前横梁上，让牛牛坐在车后架上。他使劲一踩脚蹬子，骑车出发了。
一路上阳光明媚、凉风习习。本该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却在外面闲逛，这让咪咪有种要去春游的错觉。她难得的开始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可是没人理她。她喊车后架上的哥哥，也没人应。咪咪闭
嘴噤声，又变回她的小哑巴。
张明慢慢地蹬着车，似乎是很不情愿地往前骑。兄妹俩闷闷地坐着，很久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张明去锁自行车，牛牛和咪咪仰头看着面前高高的台阶，台阶尽头是几个又高又粗的柱子，柱子后面的门也极高大。
咪咪从未见过这么气派的建筑，有点发怵。她小声问哥哥，柱子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的是啥字，牛牛不回答，只是看着牌子发呆。张明走过来一手牵起一个孩子走上台阶，两个孩子都感觉到了
爸爸脚步的沉重。
他们在一个房间等了一会儿，张明被叫走了。牛牛和咪咪仍旧呆在那儿，等了很久。这是一个套间，他们呆的地方是里面的小间，外面是一个大间。有几张办公桌，只有一个人在那里抄抄写写。牛牛站起来走到外屋看了一眼，回来时把里屋门关上了。他看妹妹满脸迷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坐在了她旁边。
渐渐地，外屋开始有人进进出出，人声嘈杂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两口子，真是麻烦！”
“调解了没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早就调解了。双方厂工会的都调解过，尤其是男方那边的，说是早几年就闹上了，一直就这么将就地过！分居也有段日子了。”女人回答。
“那有啥麻烦的？走程序就行了。”男人说。
“财产什么的都没啥异议了，麻烦的是孩子！现在两口子都提出来要小子，我一说小姑娘就没人吭声！小半天了，就这个男女双方都不松口！”
里屋长椅上，俩孩子听个一清二楚。迟钝的咪咪这次却格外敏锐，她立即明白外面人说的“小姑娘”就是自己！咪咪偷偷看牛牛。牛牛低着头，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只是呼吸越来越重。咪咪也低下头，开始一眨不眨地盯自己的鞋，胸口胀胀的，太阳穴突突的狂跳。
原来今天他们来这儿是爸妈要离婚了，他们都要哥哥，他们都不愿意要自己……咪咪的呼吸也越来越重，鼻子酸胀，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砸在她盯着的鞋子上。她今天穿的是一双白球鞋，眼泪滴在上面，很快晕开湿成一片。
“咪咪，要不，哥给你讲个故事吧？”牛牛努力调整情绪，轻轻地说。还没等咪咪回答，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她看到两个孩子都低头坐在长椅上，不由地叹了口气。
女人说：“小姑娘，你得跟我来一下。”看咪咪坐着不动，她走过去把咪咪拉起来往外走。牛牛腾地一下也站起来，拉住咪咪的另一只手。女人对牛牛说：“我带你妹妹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牛牛犹豫着松了手。
咪咪被七拐八拐地带到一间大屋子，她抬头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张明和杨柳坐在一条长椅上的两头，谁也不看谁。
女人问咪咪：“小姑娘，现在你当着你爸你妈的面说说，你愿意跟谁过？”
咪咪始终低着头无声地哭泣。女人又问了一遍，咪咪还是默默地哭着，小肩膀一耸一耸，不一会儿脚边地上就湿了一片。女人耐心地等着，接着问出了第三遍。咪咪仍旧不说话，她根本发不出声音，也不敢抬头看爸妈。她只能把头低到不能再低，她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哭，可是眼泪止不住。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最后咪咪被带了出去。
女人拉着她的手来到一间小屋子，里面有一张单人床，还有脸盆架。女人从桌上拿了暖水瓶往脸盆里倒了水，又试试水温，然后把咪咪抱起来放在旁边的凳子上，把毛巾浸湿了给她擦脸。湿毛巾暖暖地，一盖在脸上，咪咪的眼泪就像开闸了一般哗哗地流。毛巾凉了，女人把毛巾重放回脸盆洗干净，再次敷在咪咪脸上，轻轻擦着。这是数月担惊受怕中，咪咪得到的仅有的母性温情，这让咪咪更觉得委屈和无助，在毛巾后面狠狠地哭了一回。她对这个阿姨感激不尽，不好意思一直麻烦阿姨，
硬是把眼泪忍回去，自己擦干净脸。随后被带回到原来的屋子。
咪咪一进屋，牛牛就拉住她的手再也没松开。兄妹俩都没再说话，沉默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两个孩子惊得猛抬头，牛牛更是下意识地紧紧拉住咪咪的手。
进来的还是那个阿姨，拿着张纸念了一段话，是判决书。他们都听明白了，意思是爸妈离婚了，以后牛牛跟着
爸爸过，咪咪跟着妈妈过。随后张明进来带他们走，牛牛紧张地看着爸爸，一手拉着妹妹另一只手去抓长椅上的木条不肯走。
“别呆在这儿。”张明说着一手抱起咪咪一手牵起牛牛往外走。一路上，牛牛前后左右张望，没有看到杨柳。在外面，张明取了自行车，牛牛和咪咪不肯上车，他们以为在这儿咪咪可能会被杨柳带走。可是没有，张明的低气压让他们不敢开口问。
他们像来时那样，咪咪坐在大梁上，牛牛坐在后车架上。张明没有直接回家，他骑车到了一家小饭馆。进去后，三人落座，张明点了菜和酒，等着上菜。三个人都不说话，酒菜上齐开始吃饭。张明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不怎么吃饭，只是不停地给俩孩子碗里夹菜。牛牛和咪咪都食之无味、麻木地
硬往下咽。
张明一直面无表情地慢慢喝酒，似乎是在耗时间。这让俩孩子又以为他是在等杨柳，估计可能就是在这儿，咪咪会被杨柳接走。带着这个想法吃饭，让咪咪胃里越来越难受。她强忍着、等待着，可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当张明骑车摇摇晃晃驼着他们俩回到家时，已经下午了。一进家门，张明就栽倒在床上一醉不醒。这天的经历让兄妹俩也筋疲力尽，尤其是咪咪，没有被接走又回到自己家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望。心情的大起大落、中午饭的压抑煎熬，让她此时胃里翻江倒海、脸色泛青，一阵折腾后终于吐了，吐过之后倒舒服了一些。她无力地躺在床上，感觉哥哥给她脱了鞋盖了被子。
迷迷糊糊只躺了一小会儿，妈妈就来了。看她还躺着，很不高兴地问她：
“你怎么还不收拾东西？我得马上带你走！”
“妈，能不能不走？我不想离开家，我也不想和哥分开，你也别走？”咪咪小声哀求。
“不行！法院都判了，我也改不了。”
“可是我想住在家里，我不想和爸还有哥分开，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呜呜……”咪咪哭了。
“那你今天在法院怎么不说！你不说你们就得分开，都怪你！”
“那我现在就去说！我现在就去，那儿有个阿姨对我特别好，我就找她说！”
咪咪强撑着爬起来，穿上鞋就往外跑。本来还担心自己不认识路，谁知道脑袋异常清晰，每到一个十字路口，她都清楚地记得早晨爸爸骑车是往哪边拐的。她没命地跑，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无比。她一边跑一边嘟囔“怪我！我没有说话！都怪我！我没说！”就在她以为永远也跑不到的时候，居然看到了那个高高的台阶和台阶上面的高大柱子。
咪咪心理一阵狂喜，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往上爬，是真的在爬，手脚并用地爬。爬了不知多久，抬头看，几个大柱子还是遥遥无期，她哭了，边哭边接着爬，她要找那个好心的阿姨，去说当时没能说出口的话。
可是她好累啊，累也不能停，失去这次机会就再没机会了。
“我没有说，都怪我！呜呜……”
“怪我！没有说，呜呜……”
牛牛看书直到天
黑，爸爸和妹妹都还睡着。因为今天误了一天的课，回家后牛牛一直在自学可能耽误的课程。他站起来揉揉酸麻的肩膀，先走到大床边看到爸爸还醉着，又走到小床边，咪咪也睡得很沉。
他盯着咪咪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咪咪满脸通红、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嘴唇干裂爆皮，似乎在嘟囔什么。牛牛判断这是发烧了，他赶紧去叫醒爸爸，可是张明醉得太厉害，怎么叫都醒不了。牛牛去抽屉里找到体温计插在咪咪腋下，他一边看柜子上的小闹钟计算着时间，一边焦急地在屋子里转圈。
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去接了一盆冷水，冲着爸爸的脑袋兜头浇下，张明“嗷”地嚎叫一声坐了起来。牛牛先顾不上他，又倒了杯温水，凑到咪咪嘴边，可咪咪不张嘴，水都流到了脖子里。牛牛看时间差不多了，抽出体温计一看，39度5！
他跳到大床边用力摇晃张明。
“爸！爸！快！快！咪咪发高烧了！”
张明怔怔地看着儿子，目光涣散地嘟囔：
“嗯，发高烧了，嗯嗯。”
牛牛气急地又去接了一盆冷水，冲着坐那儿依旧发愣的张明直接泼过去。张明又叫了一嗓子、浑身哆嗦，他低头看看满身是水的自己，再看看到处是水的床，最后看向正拿着盆盯着自己的儿子。牛牛感觉还是不够，转身又去接了一盆冷水，刚要泼，张明立即跳起来制止。
“够了！够了！我醒了，真的醒了。”
牛牛双手端盆顾不得放下，急着喊：“咪咪发高烧了！”
张明一步跨到小床边，凑近了仔细看，又把手放在咪咪额头摸。然后迅速用小被子包住咪咪抱起来就往外走。
“我（言情小说网：www.♋♋xs.cc）去厂医院。牛牛，你给我找身干衣服，也来厂医院。”
咪咪在厂医院住了一周，头天晚上说了一宿胡话。连着输液几天都是早上烧退了，晚上又烧起来，并且开始咳嗽。第三天，杨柳来了。张明杨柳坐在咪咪的病床前，她闭着眼还睡着，看着躺在医院白被子里的咪咪，显得那么的瘦小。这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家的老二刚刚7岁，还那么年幼那么脆弱。这事对他们两个大人来说都是伤筋动骨、苦不堪言，何况那么小的孩子。
法院的判决让杨柳不忿，她想要儿子。但是工作人员一再解释，像他们这种情况，通常都是儿子跟爸女儿跟妈，这是惯例。她没有办法，但又接受不了。所以那天她听完判决，理也没理张明就直接走了。
这几天她想到一个主意。她说现在她没有条件把咪咪带在身边，而且咪咪在厂附小上二年级，离张明这边近。她提出咪咪还是跟着张明，她每月出咪咪的伙食费和学校的学杂费，等咪咪大点上了初中，她再把咪咪接走。
张明知道杨柳的妈出院后身体一直不好，她哥哥们又不高兴她回去，只给了她一间东南侧几平米极小的房子，那房子原是冬天储煤的仓库，连窗户都没有，进屋就得开灯，冬冷夏热。平心而论，确实是没条件带个孩子。再加上儿子判给了自己，这让张明大大的出了口气，他没有再争就同意了。
杨柳没有再多停留，和张明达成共识就走了。其实咪咪早醒了，但她不敢见妈妈，怕被她带走也怕被问起那天的事。她没有找到那个好心的阿姨，没有说成啊。她不知道那只是她烧糊涂了的幻境。可怜的咪咪，因为在法院只哭没说话，这事竟成了她许多年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她一直闭着眼睛装睡，所以刚才
父母的话她都听到了。
像是受了一次洗礼，这场病非但没有把咪咪烧糊涂，反而把她的头脑淬炼得清明了，以前连“翻话”都翻不清的咪咪这次快速而准确地理解了刚才
父母间的谈话。可能坎坷确实能够磨练人，父母的离婚让咪咪迅速成长起来，她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反倒轻松了。连日来的愁苦担忧和这次生病发烧的消耗让她疲惫至极，眼皮开始打架，这时候她是真的闭上眼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