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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所在的这所拥有上万人的兵工厂实行军事化管理。每天早晨厂区内分布的多个大喇叭会放起床号，接着是新闻。从空中俯视，整个厂区就像是个庞然大物正在苏醒。先是宿舍区渐渐活跃，身穿灰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们从各家各户出来，涌向小路。像是灰蓝色的血液显现在这个大物的毛细血管，缓缓流动。
随着大喇叭里响起上班号，这些灰蓝色血液加速流向大物的大动脉即通往工作区的主干道，然后慢慢消失在他们的目的地车间和行政大楼。中途会流失掉一部分，那些是去附小附中上学的孩子们，以及去医院副食店上班的人们。
还有一部分从大物之外匆匆赶来的血液，因为这个庞然大物存活时间越久规模越大，仅仅这个厂区已经无法容纳所有的职工，在厂区周边甚至更远的地方也陆陆续续的分布了一些宿舍区。住在厂区外的血液们匆匆挤入大物体内、汇入大动脉。最后一些和主流血液相反方向蠕动的是职工家属，他们在别的企业上班。杨柳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她每天和主流逆向而行，不胜其烦。
清晨8点，上班号停止，大喇叭安静。人员进出都已完毕，庞然大物彻底苏醒，开始一天的正常运转。
杨柳还在路上猛蹬自行车，看来今天又要迟到了。其实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兵工厂的隔壁，但是因为厂区太大，她家和单位正好是个大对角，她几乎是骑车穿越整个厂区，出大门，再骑个把分钟骑到她所在的单位，她在的那个企业倒是不大，很快就到了她的目的地。全程半个多小时，往返一个多小时，在这个不大的小城就算是离家远的单位了。
随着家庭矛盾的不断升级，杨柳脾气越来越差。偏偏这时候她妈又住进了医院，她不得不家里单位医院三头跑，搞得身心疲惫，后来索性住在了娘家，因为那儿离医院近。毛衣早不织了，衣服更是很久没做。整天蓬头垢面，自己看着都想砸镜子。再看孩子们也是一样的闹心，牛牛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黏他需要她，这让她很是失落。
但是儿子的出色、优秀还是令人欣慰的，这从周围人对她的称呼就能见端倪，以前叫她小张老婆、现在称她牛牛妈。咪咪倒是一直像个小尾巴似的时时跟着她，可也像个小哑巴一天到晚不说话，更显得呆头呆脑不可爱。有熟人在旁边时，她都不想带着老二。咪咪早已不记得妈妈上次抱她是什么时候，每次她鼓足勇气依偎到妈妈身边时，都被不耐烦地推开: “我都快烦死了！你就别给我添
乱了！”
杨柳又回娘家了。随着她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家里冷锅冷灶的时候越来越多。张明忙得顾头不顾脚，买菜、做饭、洗衣服，招呼俩孩子写作业、洗头洗脚、剪指甲。俩孩子是他的骄傲和脸面，他无法忍受孩子们因为当妈的不在就邋里邋遢、让人笑话。可是，越忙越出错。
“爸，袜子怎么是单数？怎么找都找不到少的那只！”早起牛牛问。
“你再仔细找找！”张明一边给咪咪梳头一边用眼睛四处踅摸。第二天，牛牛突然想到并且在洗衣机的甩干桶里找到了那只孤零零的袜子。
“爸，我的鞋底也开胶了，你没给我粘，只粘了咪咪的。”
“爸，我的钢笔一直都用蓝
黑墨水，可你这次给我买了纯蓝墨水。”
“爸——”
“爸——”
一天夜里，终于把俩孩子安顿到床上睡觉后，张明疲惫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刚拿起来，杯子就掉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只剩右手还握着个杯子把儿。这是一套景德镇细瓷茶具中的一个，是他的结婚贺礼。
尽管他们加着小心，吵架时尽可能拣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摔。可是人一旦失去理智，就已经半疯，逮什么摔什么，难免有别的东西砸到那套细瓷茶具。原本一套6个，只存活下来4个，现在就剩3个了。张明心下悲凉、目光呆滞环顾四周。原来成双成对的东西，都已形单影只，要不就是缺胳膊断腿。墙上的一面大镜子，也是他的结婚贺礼，上面还用红笔写着他们的名字：
“张明杨柳，百年好合”
现在自上到下纵贯着一道裂痕，旁边生出许多细碎裂纹，就像一颗枯死的树。张明握紧双拳，在心底哀叹：“这过得叫啥日子！”
在那个一周工作六天休息一天的年代，张明所在的企业和别家都不一样，他们是周六休息周日上班。数月后的一个周日下午，杨柳回来了。
她推门而入，张明上班，俩孩子正在小桌上写作业。看她进屋，先是楞了一下，咪咪快速跑过来，带着哭音抱住了她的腿。杨柳没应答，从咪咪怀里抽出腿，径自走向大衣柜，开始翻找衣服。她抽出一件件衣服，叠好塞进随身带来的大包，然后开始翻箱子开抽屉。咪咪默默回到哥哥身边，兄妹俩目光追随着妈妈的身影，看她一路翻翻拣拣，把那个大包塞满。
三个人都沉默着。杨柳背起大包走到小桌前，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牛牛的头。牛牛脖子一梗，躲开了。她的手摸了个空僵在空气中。咪咪立即站起来，把小脑袋凑了过去。可是杨柳没再看他们一眼，扭身离开了。咪咪发了一阵儿呆，赶紧跑出去追，外面早没了人影。咪咪蹲在门口哭了起来，牛牛没有出去哄妹妹，他低下头，继续写作业，直到厂区大喇叭响起了下班号。
当张明拎着一篮子菜回到家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衣柜门开着、扣箱敞着，抽屉拉到了头，床上散着几件衣服，地上横七竖八几个空鞋盒子。他冷笑一声：“这是鬼子进村了？”
“是我妈回来过了。”牛牛平静地回答。咪咪小
嘴一撇又要哭，被牛牛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硬是给憋了回去。
张明长叹一声，放下手里的菜，开始收拾。牛牛过去跟着一起收拾。
“不用你，写你的专业去！”
“一起收拾还能快点吃饭，我们早饿了！”
张明愣怔住。
“那也不用你，你写作业去。我先做饭，马上就能开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9岁的牛牛已经快成了张明的主心骨。看着牛牛坚毅的眼神，沉稳的小大人做派，他从心底感慨：还好，他还有个好儿子！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牛牛竟然一直学习稳定、成绩优异，甚至还在学校跳了一级。张明暗自发誓，今后绝不会再让宝贝儿子受一丁点委屈！儿子成了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第二个周日下午，杨柳又回来了。她推开门，看到牛牛和咪咪还是在小桌前写作业，听到动静都抬头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动。她走进屋子。
“你还没拿够啊！”身后突然传来张明
阴郁的声音。
杨柳吓得跳了起来，随即捂着胸口，愤怒大叫：
“我自己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拿！”
“孩子也是你的！你怎么不带走！”
“我今天回来就是带他们走的！”
“你敢！”
“敢”字还没落定，杨柳就抄起手边的电匣子朝张明砸过去。张明没接没躲，迎着飞起一脚，直接把电匣子踢碎，碎片飞溅出去。四个人都怔住了，因为这个电匣子是牛牛爷爷留下来的，被两人扔来扔去的不知扔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被扔的那个人小心地接住放到一边，再去扔别的不心疼的东西。可这次……这次连年幼的咪咪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和哥哥对望一眼，心有默契地同时扑向双卡收录机，把它护在身下。
张明惨白着一张脸摸起门后的扫把，扫向杨柳，杨柳尖叫一声抱头蹲下。扫把却是扫向她身后墙上的相框，张明左右挥舞扫把，墙上的一面面相框纷纷落地，玻璃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咪咪吓得浑身发抖，牛牛勉强镇静伸出胳膊，尽力把咪咪和收录机都护在身下。
怒火中烧的张明抽完相框，又去抽旁边那个作为结婚礼物的大镜子，偏偏那面大镜子钉得要比相框结实的多，只是轻微晃动就是不掉。张明简直就像是在抽镜中癫狂的自己，滑稽而可悲。
杨柳抱头缩在墙角，刺耳尖叫：
“你现在砸的越多！离婚时可分的就越少！”
“你现在砸的越多！离婚时可分的就越少！”
……
在不知重复多少遍之后，张明终于住手，没了动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柳松开抱着脑袋的双手，战战兢兢地站直了身子。
“都想好了？这次是铁定要离了？”张明筋疲力尽地问。
&ems【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➒➏➒xs.com】p; “我们法院见！”杨柳忿忿不平地答。
“牛牛咪咪！跟我走！”杨柳看着牛牛说。
张明立即扭头，盯着牛牛。牛牛不看杨柳，只面无表情地看着
爸爸。
“咪咪！”杨柳又厉声叫道。
“我……我……”咪咪嗫嚅着看看
爸爸又看看妈妈。
“都是没良心的东西！我生你们养你们……”
咪咪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们！都出去说！我要，写作业！”牛牛一边捂住咪咪的耳朵一边颤声嚷道。
看着两个大人出门走远了，牛牛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