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爸有不少藏书,而且让孩子们随便看,这个暑假牛牛咪咪几乎长在了平平家。哥哥平平总是和牛牛在一起看书,妹妹安安总爱黏着咪咪,咪咪也看书,看得都是小人书,不光看还照着画。
咪咪画画没有章法,她不懂什么布局构图、什么远景近景,上来就画,有时就从一个小角落开始顺着画,旁边人一看这绝对瞎画肯定画坏了,等整个画完了再一看,还挺好挺像。平平爸曾对张明说,你这两个孩子真是与众不同啊。张明心底小小的得意,虽然自己是完了,可孩子们挺给他挣脸。
平平安安也不同于一般孩子。平平喜静、博览群书,正好和牛牛凑一起。妹妹安安尤其特别,她浑身透着不健康的青白,不写作业不看书。咪咪看书画画时,她就在旁边给咪咪扎小辫儿玩。咪咪留的可是小子头,头发揪起来没有一寸长。那安安也有办法,她先用湿毛巾把咪咪头发焖湿了焖软了,再用小皮筋在咪咪头上扎起许多小辫儿,最后把小辫儿卷起来扎进皮筋里。
咪咪由着她闹,虽然安安年龄比她还大点,可长得又瘦又矮,以至于咪咪总把她当妹妹。等头发干透了安安把皮筋都取掉,嚯!整个一非洲孩子。咪咪不在乎,那么多小人书还没看够没画够呢。
安安
父母回家看到咪咪顶着一头的小卷毛,安安在旁边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安安爸哈哈大笑,安安妈则是觉得对不住咪咪,赶紧打发平平出去买冰棍儿。咪咪一点也不介意,可是在安安家她第一次吃到了奶油冰棍儿。
安安特别爱玩,总也玩不够。新家附近有条小河,安安带咪咪去玩,河边有芦苇有野花野草,景色很美,咪咪很喜欢。从此以后,安安总要咪咪一起去那儿玩,都快住那儿了。
一天下午,天气炎热,知了叫个没完没了。牛牛在平平家看书,咪咪在自己家看小人书。安安刚在咪咪头上扎过一回小辫儿,实在无所事事,就在旁边一个劲的催她:
“过10分钟了没?咪咪!你不是说10分钟一过就去玩?”
“没有!你不会自己看表?”咪咪瞟一眼桌上的小闹钟。
“我不会看表。”安安说。
“你没学过?也没见你写过作业。”
“我现在不用上学,当然没作业!”
“哦——”咪咪不相信的敷衍。
过了一会儿。
“过10分钟了没?咱们去玩?”安安又问。
“你爸妈不管你?就让你玩?”咪咪看书看得正入迷,有点不耐烦。
“我爸妈让我抓紧时间玩!”
“哦——啥?”
“我爸妈让我抓紧时间玩!”
“真的?”咪咪惊得小人书都掉了,这话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安安
父母可真是全世界最理解孩子、最优秀的家长啊!
“真的!他们就是让我小心点,玩的时候不要弄破自己就行!”
咪咪将信将疑,只得说:
“凉快点再去,天天出去我都晒成
黑炭了。”咪咪瞧一眼安安,安安浑身白的跟去皮的熟
鸡蛋似的,晒一天全身通红,在家捂几天就又变白了。
为了满足安安“抓紧时间玩”的请求,咪咪背着一书包的小人书陪安安去了小河边。大热天的,其实小河边没啥可玩的,咪咪找块树荫坐下看书。
安安喜欢捉河里的青蛙玩,每次捉到就拿给咪咪看,咪咪看了一眼说那不是青蛙是蛤蟆,而且青蛙是益虫不应该捉。安安问啥叫益虫,咪咪开始相信她是真的没有上学,粗略给她讲了讲。安安拿着蛤蟆在河边转来转去地玩,咪咪时不时瞟一眼,怕她掉河里。
过了一会儿,安安又捉了只蜻蜓给咪咪看。咪咪看了一眼,说蜻蜓也是益虫。安安跑开了,蹲那儿自言自语地玩。一会儿跑过来问她有没有皮筋,咪咪指指自己头,皮筋已经拆了,她现在是一头小卷毛,但是扎的多也可能有漏网之鱼,果然安安扒着她脑袋找到两个,蹦蹦跳跳地玩去了。一会儿又跑过来问她有没有小刀,咪咪摸着口袋里的小刀,想到刚才安安说她爸妈让她小心不能弄伤自己,就摇摇头。安安有点失望地走了。
咪咪很好奇她到底在玩啥,放下书走到河边。一看有点反胃,那只倒霉的蛤蟆被安安用皮筋反捆住手脚,白肚皮朝天一鼓一鼓、翻着大白眼挣扎。
“安安!你在干啥?”
“我在给它看病。”安安大言不惭地说。
“它跟你说的它病了?”咪咪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跟着胡说八道。
“蜻蜓是益虫,不用看病,蛤蟆不是,就得看病。”
咪咪大概听明白了,赶紧给她解释,益虫害虫都是天生的,不是病,害虫永远也治不成益虫。安安低着头发呆。
“再说了,你看你,都快把它治死了,放了吧?”
安安不情愿的解开皮筋,可怜的蛤蟆一打挺翻个身逃之夭夭了。
回家路上,安安突然问:
“咪咪,刚才你说的,害虫永远也治不成益虫,这是不是就叫绝症?”
“啊?”
没过几天咪咪又陪安安去河边“抓紧时间玩”,咪咪照旧背了一书包小人书。远远的,她就发现她的那块树荫被人占了。她慢慢走近,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儿支着个绿色画夹在画画,画得好像是不远处的小河边。
女孩儿看年纪是个大姐姐,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头戴一顶普通的草帽,不普通的是上面系了一圈紫色的缎带,缎带的两头长长垂到后背。她梳着两条不长的麻花辫刚好搭在肩上,身穿一条样式简单宽松的米色连衣裙,腰间随意系条同色的带子,带子的一头长长的垂在腰侧,脚穿白袜子白球鞋。
咪咪看得有点发呆,在那个普遍卡腰裙配皮凉鞋的年代,她的这一身打扮很不寻【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⑼⑼⑹⑼xs.com】常。女孩儿注意到有人走进,回头看看然后笑了。她看到的是一白一
黑两个小孩儿,白的那个惨白,穿着条粉色连衣裙,黑的那个上身白色跨栏背心,下穿蓝
裤子,一头小卷毛,难道是非洲小孩儿?
咪咪看这个画家姐姐冲她们笑,赶紧也咧
嘴笑了一下。她第一次见人在外面支着画夹画画,就觉得应该是个画家。安安也很好奇,她俩都坐在女孩儿身后看她画画。安安新奇的看着颜料盒调色盘还有旁边的小水桶,不停地问这问那,女孩儿都耐心地回答了她。安安看像小牙膏一样的颜料管很好玩,刚想拧开看看,咪咪立即制止了她,咪咪觉得她总是打扰画家姐姐画画。安安不能问不能动,没一会儿就失去耐心,又跑到河边玩去了。
咪咪则一直不说话不挪动,看得十分认真,她眼看着画夹上的画从开始的
乱糟糟到渐渐清晰到越来越逼真。她偷偷看这个画家姐姐,她画得很专注很投入,时而皱眉观察远处,时而眯眼看自己的画。她拿着画笔熟练在调色盘上调几下,然后落在画纸上,还时不时把笔在小水桶了快速涮几下。后来咪咪知道了这种画叫水粉画,这样对景画画叫写生。
咪咪的眼睛追随着画家姐姐的画笔一会儿落在画纸上、一会儿落在调色盘上、一会儿落在小水桶里,看得入迷。当女孩儿站起来伸懒腰时,看到那个小黑孩儿还坐在那儿,吓了一跳。她画了两个多小时了吧,没想到这个小孩儿这么有耐心。
咪咪看着女孩儿拎着小水桶画笔调色盘走到河边,开始洗画笔洗调色盘。不由得也跟到河边,蹲在旁边看。
“喜欢画画吗?小家伙。” 女孩儿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非常好听。
咪咪羞涩地点点头。女孩儿冲她又是一笑。咪咪的目光追随着她回到树荫下,看她把画好的画儿塞进那个绿色画夹里系好背在肩上,其余画笔水桶调色盘之类的一股脑地塞进一个布包里,然后朝咪咪挥挥手:
“再见!下次见!”
咪咪也赶忙挥挥手。女孩儿骑车走了,草帽上的紫色缎带在风中上下飘荡。
咪咪怅然若失,连小人书都不想看了。
第二天下午,咪咪比安安还性急地和她去了小河边。可惜在树荫下等了一下午,那个画家姐姐也没来。安安倒是一如既往玩得地充实。咪咪百无聊赖凑过去,看她玩啥。
这次她没再折腾小动物,她在玩河边的泥巴。咪咪想,要是自己晚生几年应该能和安安玩到一起。咪咪又坐回到树荫下看书。一会儿,安安两手捧着一堆泥蛋蛋,颇有成就感的让咪咪猜她做的是啥?咪咪摇头。她指着圆球的泥蛋说这是药丸,指着扁扁的泥蛋说这是药片,咪咪立即指着像小指头的说那这个就是胶囊药?安安开心地笑了。
咪咪想,安安对玩看病吃药的游戏有多执着呀!
没过几天,咪咪就知道了原因。
咪咪生病了。她平躺在床上,大热天的盖着棉被。两个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因为呼吸不畅,
嘴巴张着大口吸气。不一会儿两团棉花就被染红了,请假在家的安安妈会小心地给她换两团新棉花。坐在旁边的咪咪小声地给她讲故事。可能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安安大多数时候都是昏昏欲睡,咪咪回了自己家,平平也跟来和牛牛一起看书。
因为大医院床位紧张,小医院去了也和在家一样,就这样安安在家躺了两天,好在安安爸在机关工作,关系多。一天夜里他和张明一起把安安送去了医院。
安安不在,一下安静了很多。咪咪心情沉重,她现在总是一个人去小河边。有时会碰到画家姐姐,她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画画,只有这时会忘记现实生活中的烦恼。两个人一个画一个看都不说话。
几小时过去,女孩儿站起来活动肩膀脖子,咪咪会立即捡起地上的画笔调色盘拎起小水桶去小河边洗,洗的很仔细,似乎这样她也和画画沾边了。女孩儿看着咪咪蹲在河边小小的身影,觉得这个小孩儿真是特别。她对她说谢谢,小孩儿不出声,她看咪咪总一个人来,就问那个穿粉裙子的小孩儿呢?咪咪咬着嘴唇快哭了的样子。
女孩儿收拾好东西,和她道再见,咪咪也向她挥挥手。女孩儿骑车骑了一段,无意中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原地望着自己。
暑假结束,开学了。每天早晨牛牛步行去上学,张明骑车带着咪咪去厂区,先送咪咪上学自己再去上班。因为离家远赶不回去,他给牛牛在学校定了午饭。市重点中学有自己的食堂,伙食分一、二、三档,依次便宜。张明毫不犹豫地给牛牛定了一档,牛牛正在长身体,学习也很费脑,决不能吃差了。张明和咪咪中午吃车间的食堂。
这一个月下来开销竟也不小。这时他突然发现杨柳有好几个月都没有给咪咪的生活费了。经过那次荒唐的相亲和安安爸时常的开导,张明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想不给就不给吧,杨柳一个女人独自生活也不容易,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能养不活两个孩子?
但很快他就被现实打脸,和普通大众一样,他没有意识到物价正在上涨。他就是觉得钱总不够花,不得不节省开支。去饭馆点菜吃饭?是再也没有的事。在食堂他打最便宜的饭菜,并且开始主动加班。
下班后他先去食堂打好三个人的晚饭,随便吃点,然后感紧去接咪咪放学,骑车把她送回家,再返回车间加班。从前他加班,纯粹是因为要强,也不去登记,加班费爱给不给。离婚后是能不加班就不加,现在他主动要求加班,而且还腆着脸跟在主任屁股后面看着他登记,就怕少记一次,加班费少了。他都觉得臊得慌!
可饶是如此,钱还是紧巴巴的。牛牛在的学校竞争非常激烈,渐渐流行私下找补习老师,补习老师按人头收费。张明问牛牛要不要也去,牛牛懂事地说他不用。其实在私底下平平会把补习老师讲的再给牛牛讲一遍。
人没有朋友是不行的,经过考验的朋友才是真朋友。平平因为妹妹的病和
爸爸的影响,牛牛因为家庭的变故,两人都比同龄孩子早熟一些深沉一些,他们把人生中的挫折化作动力投入到学习中。牛牛学会了自己煮面条,咪咪学会了自己焖米饭。两个
爸爸看到孩子们这样懂事,也感到了欣慰。
可命运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不依不饶,一再考验人们的承受能力。
安安去世了。
安安住进医院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的黑白照片摆在屋子中央,安安妈一边抹泪一边烧安安的衣服玩具,安安爸和张明站在旁边,平平牛牛和咪咪站在后面。
晚上,安安家传出吵声,越来越大。自从张明搬家过来,都没见过那两口子拌过嘴更别说吵架了。张明赶紧跑过去看看,就见安安妈坐在安安小床上哭,安安爸和平平站在旁边。
“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安安妈哭着说。
看到旁边手足无措的平平,张明把他带到自己家先和牛牛挤一晚上。
他返回去,悄悄问安安爸发生了啥事?
原来,安安爸做了一件在那个时代相当超前的事:他要把安安的遗体捐给医学院!
安安爸以前读过一些国外的关于遗体捐献的文章,他的一个高中同学现在是省医学院的教授,他就去问安安的遗体能不能捐献。教授告诉他,安安在去世前经历了大量的用药治疗,她的器官组织已经没有捐献的价值,但是遗体可以用于解剖。目前白血病还是不治之症,但随着医学昌明,以后一定可以攻克!而且医学院用作解剖课的尸体一直严重缺乏,于是安安爸当即决定把安安遗体捐给教授所在的医学院。教授紧紧握住他的手,代表所有学生向他表示感谢!
可是回家一说,安安妈坚决不同意。
张明听了,在心底长叹一声,人和人真的是有差距啊。可是他还是得劝:
“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是你真舍得?安安这么小就……你还要把她……”这种事张明想想都觉得难以接受,更别说去做。
安安爸长久地沉默,最后说:
“只有这样,安安才没有白死。安安是我的孩子,我相信她会理解我的。”
可是现实并不会去理解和配合安安爸悲天悯人的善举。
安安爸去医院协商,医院说所有的尸体未经火化不能带出去。教授去找医学院的领导,领导说这倒是个好事,可是用于解剖课的尸体一直都是由附属医院提供,从来没有和遗体家属直接接触过,不知道咋办。
安安爸又去卫生局找关系托人,卫生局的领导说咱们这儿是个小地方,这种事没有先例呀。得知为这种事找关系托人的人们都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安安爸。几方的相互推诿让安安爸和教授疲于奔波。其实摸着良心想想,人们也都知道这是舍己利人的事,可这就是习惯势力和理想主义的较量。
最终通过安安爸和教授的不懈坚持,以及一些人的暗中帮助终于成了。这些人和安安爸素昧平生、却是和他惺惺相惜。
安安的遗体终于被送到了医学院。
当天晚上,张明陪安安爸喝酒,安安爸喝醉了。一直没有哭过的他放声大哭,他把一杯杯酒洒在地上,仰天长啸:
“安安!安安!爸对不起你!”
“安安!你一定要恨爸——你不要原谅爸——”
“你要是再投胎托生,一定不要托生在这儿——不要托生在这个时代——不要托生在这个国家——”
安安妈和张明惊恐地相互看着,都感觉到再说下去就要出事,赶紧捂嘴架胳膊把他架到了大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