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用自己的智慧和坚决态度，逼迫杨柳履行抚养义务，还有幸结识了叶零露母女，这是她人生中的大事件，也是她人生的里程碑，她终生难忘。与此同时，整个中国也经历了一个大事件，遗憾的是因为种种原因，它不被载入史册，那段历史不久就被人们遗忘了。
1989年的春天，随着物价的急剧飞涨，张明发现生活水平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这些普通工人天天殚
精竭虑为生存而奔忙，厂领导们的小车却越来越高级，换了一批又一批。工人们在一起牢骚满腹。4月下旬，突然传来北京大学生在天安门广场静坐、绝食请愿的消息，接着是各地的高校学生纷纷声援并效仿。本地大学的学生也开始在广场、在政府门前静坐绝食，并举着“反对腐败、推进民主”的请愿口号的条幅。5月中小学不再上课，天天进行政治教育，并开设了大量劳动课。
张明所在的兵工厂直属中央，不参乎地方上的事，为防止工人们跟着闹事，索性厂门一关停工停产。张明住在厂外，无事可做，也去看了那些静坐的大学生们，他们已经绝食几天了，看着那些蔫头耷脑的学生，真心觉得都是些孩子。他也像有些市民那样掏钱买了面包和水，交到学生们手里。
张明突然想到了平平爸，以他那样的性格和思想，绝不会袖手旁观。他赶紧骑车回家，隔壁锁着门。晚上再去，发现平平妈边做饭边抹眼泪，一问才知道平平爸前一晚偷偷坐火车去了北京，只留下一张字条。张明心道，不好要出事。平平妈也说早知道这样，就麻烦张明看着他，锁也要把他锁家里！
叶母看到叶零露跟着同学们一起做条幅、也要去声援请愿，心里万分着急。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零露
爸爸，一腔热血却挨批挨打。她经历的运动太多了，她痛恨那些躲在幕后、兴风作浪的政客，他们利用年轻大学生的单纯无畏、热血冲动充当敢死队、挡箭牌，却在背后玩弄政治、搅
乱是非！最后牺牲掉的都是这些孩子们的前程，甚至是生命！
可是看女儿的热情很难被说服，她更不愿意女儿成为不问世事的书呆子或麻木不仁的旁观者。叶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后终于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
咪咪上的是厂子弟学校，因为厂门关闭，不再去学校。叶母要零露把咪咪接到家里，又说自己要去单位值班，要零露好好照顾咪咪。零露虽然很想和同学们一起去请愿，可咪咪的事总是能更牵动她的心。她把咪咪接到家里，给咪咪洗头发洗脸剪指甲。
零露为咪咪擦干头发梳好，看着她。现在的咪咪头发已经长长，留着娃娃头，皮肤捂白了许多，脸蛋上有了点肉，眼睛亮晶晶的，再也不是以前假小子的样子。零露看着她，突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咪咪，你以后真得仔细洗脸呢！瞧我们洗干净的咪咪，多漂亮！”
咪咪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她现在是跟妈妈一起过，可杨柳就真的像她宣称的那样不怎么回家，咪咪要自己照顾自己。她不放弃任何一个攒钱的机会，上下学从不坐公交，路上步行花的时间长，早晨她就不洗脸，晚上睡前也是稀里马虎用水划拉两下完事。
零露要她每晚来家吃饭，咪咪坚决拒绝，并说她妈不允许她给别人添麻烦。零露想到妈妈说过的话只好退而求其次，说一周至少来一次，正好教她画画，咪咪同意了。
零露带咪咪一起买菜一起做饭。咪咪平时中午跟张明一起吃食堂，晚上大部分是自己瞎对付，偶尔杨柳会回家给咪咪做饭，但屋里窄小逼仄，母女两个性格又各有各的古怪，杨柳时常发脾气，结果是杨柳生气、咪咪紧张。杨柳不爱回家，回家也是在姥姥屋里呆的时间多。
零露牵着咪咪的手，咪咪在旁边蹦蹦跳跳，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正常的家庭生活了。他们去了咪咪偷苹果的那家副食品店，零露不知道她是在这儿被抓的。咪咪心虚地低着头，两只眼睛偷偷
乱瞟，她看到了抓她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那个男人早不记得她了。零露买了点肉和水果，男人称了分量收了钱，零露带咪咪离开，咪咪长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真的是洗心革面一般、获得了新生。
她们买完菜回到家里，一起择菜洗菜。零露看咪咪很放松，借机和她聊了许多，咪咪都是有问有答，得知两个人同一个属相、同一月的生日，零露觉得真是缘分。她和咪咪约定，以后的生日，她们一起过。当叶妈妈中午下班回家时，零露和咪咪已经把饭做好，坐在桌前等她。看着眼前这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想起女儿第一天把咪咪领回家时，险些以为她是个流浪儿，不禁摇头笑笑。
饭桌上，咪咪乖巧地吃饭，耳朵支楞着留心听叶家母女说话。她们说的话她似懂非懂。
“妈妈，今天您那儿情况怎么样？”叶妈妈在一所中学任教导主任。
“还是组织学生政治思想教育，学生们还小，不能跟着瞎参呼起哄。”
零露拿筷子手的一顿：
“妈妈！您怎么能跟别人一样，说是起哄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孩子们年纪还小，是未来的希望，是应该被保护的对象。在他们能够明辨是非之前，就应该安全地呆在学校里！”叶妈妈说着，看一眼咪咪。
“妈妈，我怎么觉得您是在说我呢？”
“我是就事论事，你们虽然已经成年，可是人生阅历太少，又缺乏政治经验，容易被坏人利用！”
“可您别忘了，七十年前的中国正是因为一群阅历少，又没经验的大学生，开启了中国的新篇章！”
“没有可比性！”叶妈妈啪的把筷子放在桌上，她有点生气了。
咪咪吓得浑身一抖，赶紧也放下筷子。母女俩立即同时安慰：
“别怕别怕，没事的，咪咪吃饭。”
咪咪又拿起筷子，小心吃起来。零露看着她，给她夹了些菜，想了一会儿接着说：
“您和
爸爸总教育我，要作个有责任感、有使命感的人。今天我们去买菜时，听到身边人们议论，不知怎么的，我想到了鲁迅先生《药》里的人血馒头，真是麻木无知到让人悲愤！我承认，我们现在是年轻没经验，可是说真话是不需要年龄资格的。”
零露又给妈妈夹了菜。
“现在的中国，贪污、腐败、不公平就像那个不穿衣服的国王，丑陋又羞耻，可是只有那个小男孩说出了真话，那些成熟世故的大人们都选择作了沉默的大都数！我们去请愿去静坐，就是想要说出真话，并且要让人听到。”
屋子里一片静默。
叶妈妈内心震撼！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小姑娘长大了，尽管外表依旧柔弱，可是内心坚定强大、有主见有抱负，正直勇敢到超出她的期望。她为有这样的女儿而骄傲。她的眼眶有些湿润，稳了稳心绪，说：
“任何社会都会有它的弊端、有它的不足，这是社会进程的一部分。要对我们的党、我们的中央有信心。”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很空泛很无力。不得已，还是得利用咪咪。
“你看看咪咪现在变化多大，我最近单位里事多，脱不了身。零露，你先帮我好好照顾咪咪吧。”
叶零露当然知道妈妈的用意，但她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因此也能理解妈妈的良苦用心。妈妈有着那个年代经历过运动浩劫的知识分子特有的谨小慎微，她不再说话。
只有咪咪的眼睛在饭桌上扫来扫去，脑中还想着刚才母女俩提到的“人血馒头”。
晚上，叶家母女和咪咪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电视里播放的是天安门广场惨烈的画面，广场一片狼藉，可以看到一堆一堆的燃烧过的灰烬，地面上有焚化的痕迹，零星的玻璃碎片不时反着光。镜头移到一辆烧毁的公交车，已经烧毁成个
黑黢黢的空架子。旁边也是一辆烧成空架子的军用吉普车，吉普车上趴伏着一位武警战士被烧焦的尸体，他的战友正在往他身上盖一条绿色的军用毯子，附近是一些自发赶来献花圈和小白花的悼唁市民。画面配着播音员沉重悲痛的画外音……
叶妈妈痛苦地闭上眼睛，零露和咪咪都泪光盈盈。
与此同时，在安安家。平平和他妈妈，张明和牛牛也在看电视，平平妈早已浑身颤抖、啜泣不已，看着画面想到匆匆跑到北京的平平爸，她已经恐惧到无以复加。张明也皱着眉，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他那个一身理想主义的大哥，恐怕是凶多吉少。
6月，事件进入尾声。
叶零露所在的医学院开始处理那些参与静坐请愿的学生。对几个组织策划的骨干，开除学籍。对于所有参与者，予以记大过留校察看的处分，并强制进行政治学习、作深刻检查。这些处分都会记入他们的档案，成为他们今后人生路上的一个污点以及医生生涯的永久绊脚石。因为叶妈妈的刻意干预，叶零露躲过一劫。
都已经6月底了，还是没有平平爸的消息。平平妈已经瘦到脱形，张明也急得不知怎么办好，他一个普通工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可去疏通，而且他自己也摊上了一点麻烦。
学生们静坐时被一些记者拍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已经派发到各个单位的保卫处。其中有一张是张明给一个学生递面包，倒霉的张明很快被查出来，扣留在了厂保卫处。他们车间的车间主任接到通知，立即去找保卫处的头头说情：
“他就是看那些娃娃们可怜，给他们买了点儿面包买了点儿水，然后啥事都没干就回家了。”
“都这么说。”保卫处领导公事公办。
“那啥时候能放人？他离婚了，家里还有个小子等他回家做饭。能不能先让他回家给孩子做个饭？”
“不行，你看那儿一屋子人，能放他一个人走？”
车间主任没有办法，打发一个小青工找着牛牛的学校，和他说，这几天厂里有点事，派张明去外地出差了，让他自己先对付几天。牛牛将信将疑地问走几天，小青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赶紧走了。
张明和其他接受调查的工友们关在一个大屋子里，每人发了纸笔，要求写交代材料。他担心牛牛，后悔自己当时做事没考虑后果。直到见到车间主任，告诉他已经通知了牛牛才放心。车间主任回到车间也没闲着，赶紧召集所有人开会，把这事大概说了下，他让技术员小王写了份联名保证书，证明张明平时工作努力认真，接连几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并由车间主任作保，保证他绝不会做出损害国家利益的事，最后让所有人都签了名。
第二天一早，主任就去了保卫处。他把联名保证书递给保卫处领导，领导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共两页纸，第二页大半页都是签名。主任察言观色、开始递话：
“张明这个人真的没有问题。以前年年都是先进！他吧，就是离婚以后，受了点刺激。”昨天他回家后，思前想后觉得不能说是同情学生，所以今天他换了口风。
主任用手戳戳自己的脑袋，接着说：
“这地方落下点毛病，一阵阵的不清醒！去食堂打饭，面条就米饭！你看他是不是个傻货！不过[ẆẆẅ.ẎaṅQḯṉgḈṳn.ḉṎṂ]工作起来没问题，干活是一把好手！”
他看保卫处领导一直在听，就从怀里取出一个报纸包，塞进领导身边开着一条缝的抽屉里推上，那是他用报纸包着的一条烟。他若无其事接着说：
“那天吧，他拿的吃喝本来是给他家小子买的，路过那儿，看别人给学生们吃的。太阳一晒，他傻货劲又犯了，稀里糊涂就把手里的吃喝给了人。”
保卫处领导终于开口：
“这次事大，放人我们也做不了主，我们把这份保证书还有他写的交代材料报上去，看上面的批示吧。”
“那麻烦你们给快点，他还有个小子，十来岁，等他回家。咱们都是一个厂子的，可不敢把那人家小孩子给耽搁了？”
第二天下班，张明放出来了，他在保卫处呆了三天两夜。
关他们的值班员大致告诉了他经过，听说了那个有近一页签名的保证书，他有些动容，感谢那些仗义的工友们救了他，更感谢车间主任为了他的事奔走说情，他才能这么快就放出来。回到车间，看到车间主任，他就要下跪，被主任一脚踢了起来。然后又是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你说你是不是脑袋让门给挤了！家里一个牛牛还不够你忙？天天加班还不够你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敢跟上一块儿去请愿！”
“我不是去请愿，我是去……”张明也后悔得想要抽自己
嘴巴。
“你跟抓你的人说去！”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他，说：
“这上面的事、学生们的事，咱们不懂！不能瞎参呼！你家牛牛不一般，平平安安的把牛牛供进大学才是咱们的大事情！”
张明眼泛泪光、连连点头。
“我还搭进去一条烟，从你加班费里扣！”
张明回到家里，牛牛终于放心。他看爸爸脸上生出不少胡茬，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明避重就轻地给他讲了。晚上，平平来了。张明赶忙问他爸的情况，平平说他是来告别的。他说这几天他和他妈每天去他爸单位打听情况，可是人们都躲着不见。又去找两个以前他爸帮助过的人，也都是讳莫如深，什么也打听不出来。昨天她妈接到通知，让她准备棉袄棉
裤棉鞋带去他爸单位，他赶紧陪她妈一起去了。
“见着人了？”
“没有，但是有口信儿。我爸说，现在城里无依无靠，让我们回他老家，那儿乡里乡亲的有个照顾。他就是从那儿考出来上大学的，让我别放弃，将来像他一样，也考出来！”
张明和牛牛听了，不再说话。
平平走了，张明想到什么，赶紧追到隔壁，牛牛也追过来。
平平妈斜靠在床边，双眼无神、面如死灰。这个不幸的女人，前一阵刚经历了丧女之痛的死别，现在马上又要和丈夫生离，无情的命运已经把她完全摧毁。她目光涣散地看着张明和牛牛进屋，没有反应。
张明问平平哪天走他去送，平平像个大人一般，老成地说：
“还有些事要办，这房子是我爸单位的，得交回去。我还要去学校办转学手续，有一些东西想去旧货市场卖了，估计以后没什么收入来源了，也带不走。”
他又转向牛牛，说：
“对了牛牛，我爸的书太多，我没办法全部带走，留给你吧。留给你，也算是没有明珠暗投。”
“不，我帮你收拾，捆绑结实了，咱们去邮局寄，直接寄到你老家。”牛牛倔强地说。
平平终于流露出了悲伤与无奈：
“老家条件不好，没地方搁这么多的书。我想给你，留作纪念。再说了，宝剑赠英雄，总比给了别人强。”牛牛不再说话，默默地帮平平一起收拾东西。
张明看着这两个惺惺相惜的少年“英雄”开始整理书柜，悄悄退出了屋子。
回到家中，张明一头扎在床上打起呼噜。他太累了，这三天呆在保卫处，几乎没怎么睡觉。人多又提心吊胆，也没床，就是一条条长椅，都焊死在墙边，不能移动拼不到一起。
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后发现牛牛不在。桌上有张字条，说他送平平他们去了。张明步履虚空地去洗脸，洗完脸抬头照镜子。他愣住了，镜中的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他才三十多、还有几年才到四十！他刮干净胡子再照，还是显老。
张明是真的老了，他自己的经历和平平爸的遭遇，快让他吓破了胆，他想起车间主任推心置腹的话。是啊，平平爸出事，搭进去的是平平的前途。可不能再出事了，把牛牛平安送进大学才是大事！这也成为他今后生活中的唯一目标和动力。
抱着这样的想法，以后的张明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他迅速地老去，从外到里，身心皆老。那个
精神的小伙子“小张”再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口中的“老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