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为咪咪升学祝贺的不只是零露,还有姥爷。本来咪咪姥爷不关心这些,可身边都是正在上学的孩子的家长,每年放假后开学前,考多少考去哪都是热议的话题,尤其毕业班的家长。有人问起,姥爷一问三不知,就回家问咪咪,才知道咪咪今年小学毕业,还很出息地考上了市重点,姥爷很是惊喜。咪咪说,她哥更有出息,考上了省重点!姥爷为这俩外孙感到骄傲,也很可怜他们。这要是没离,该是多好的一家子!
姥爷去百货大楼买了两个新书包,在杨柳回家时,交到她手里,有些伤感地说:
“多好的俩孩子!你呀!真是好日子不知道好好过!”
杨柳听了,心里也不好受。离婚后的这几年,她长住单位,有时回家咪咪就和她闹别扭,又送走了母亲,基本上没再享受过家庭生活。几年时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也就是孩子还让她看到点生活的希望。牛牛就不说了,一直是她的骄傲,这一次咪咪竟然也考上了好学校。惊讶之余,还有现实的问题:咪咪上子弟小学时,中午一直跟着张明吃食堂。这其实给自己省了一笔开销,张明不提,自己也就跟着装聋作哑。现在咪咪考到市里,以后中午得在学校订饭,这笔钱就只能自己掏。这些年,自己折腾、母亲生病住院都没少花钱。说实话,积蓄还是有点的,只是她还没有给咪咪花钱的习惯!
零露送给咪咪一个新的画夹,打开后,里面有个装画笔的暗袋,这在当时是最新潮的。其实咪咪更想要零露用过的那个旧画夹,零露一切用过的东西,她都想拿过来接着用。
咪咪和零露说了她妈想来家里看看的想法,她说的很不好意思,觉得杨柳是多此一举,给姐姐一家添麻烦。与此同时,牛牛也和张明说了叶家母女的事,他告诉张明这些年零露姐对咪咪的关怀教导,以及对自己的帮助。张明一听就立即想去登门表示感谢。牛牛征求零露意见,零露很痛快地都答应了,她和叶母早想见识一下这两个孩子的
父母。
在开学前的一天,叶家母女在家请咪咪
父母吃饭,她们的本意是为了避免尴尬分别请。但牛牛坚持定在同一天。因为张明想表示感谢,他只得征求一下零露姐的意思,结果零露不但表示欢迎,还坚决要请客吃饭。牛牛想既然又要给人家添麻烦,那最好只添一次。
这是咪咪姥姥过世后,张明杨柳见面的第二次。先到的是杨柳和咪咪,杨柳拎了一网兜水果。咪咪一到,就乖巧地陪零露在厨房干活,叶母在客厅陪杨柳聊天。她看杨柳体态苗条、穿着得体,都不像三十多岁,怎么看都是个细致的人,怎么会对唯一女儿的成长那么疏忽呢?叶母忍不住就多说几句:
“咪咪妈妈,女孩子的一生都是不容易的,我们为人父母的,尤其是作为母亲,需要对女儿格外地关心和付出……”
杨柳只听了前一句,后面的就选择性遗漏,她立即握住叶母的手说:
“说的太对了,我这一生真是太不容易了,长身体的说话,赶上自然灾害,念书的时候,又赶上上山下乡,结婚的时候,听老人做主自己拿不了主意,”她边说边掏手绢,开始擦泪,边擦泪边说:“你不知道,我念书的时候学习好,现在牛牛就全是遗传了我,恢复高考的时候,我也想参加高考,可当时有了牛牛,好容易等他大点了,我还想考,可又有了咪咪,赶上计划生育,我都想把她给计划了……”
叶母被杨柳紧紧握住手,看她像祥林嫂附体一般滔滔不绝,很想把话题再引回到咪咪身上,就试图打断她:
“听您这么一说,您也确实是不容易,可咪咪她还小……”
“也就你能理解我,我不容易呀我……”
“可我还是得说,咪咪还小,您……”
“咪咪呀,你别看她小,她厉害得你都不知道,她欺负起我来,外人都想不到……”
叶母很少这么和人抢着说话,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次打断杨柳,只得
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听杨柳说完,但杨柳似乎久未有人这么倾听她,总也说不完。叶母听她说着,多少也体会了咪咪的处境。这是一个被生活被家庭抛弃的可怜女人,是个怨气滔天、目中无人的怨妇。只是她的目中无人不只是因为自负骄傲,更多是源于她的可悲境遇和偏执性格。
叶母只想好好谈谈咪咪,可杨柳完全沉湎于自己的悲惨人生,让她插不进
嘴。正苦于无法从杨柳这儿脱身,张明和牛牛的到来救了她。张明拎着一盒点心匣子和一兜子冰镇汽水进来,他们一进门,杨柳就止住哭声和诉说,站起身远远地坐在一角。
张明被一面书墙镇住,他和牛牛初来时一样,立即想到了平平爸,一想到那个待他如同大哥一般的悲情人物,他就觉得和叶家母女似乎并不陌生。他向叶母道谢,感谢她们母女对两个孩子的照顾,他无以回报,如果以后有事要用到他,他一定随叫随到。
叶母看张明年纪不大,却显得老气横秋,生活的重压使他微微有些驼背,但仍能从五官中看出年轻时的英俊帅气,牛牛咪咪都很像他。她笑着对张明说他太客气了,牛牛和咪咪是优秀又懂事的孩子,她和零露很喜欢他们。
寒暄完毕,叶母让张明坐,张明四处看看【言情小说网:ẃẃẃ.6699xsw.com】,坐在屋子的另一角。叶母看张明杨柳这种对角线的坐法,暗自摇头,没有办法,只能赶紧张罗开饭。
摆好碗筷和饭菜,六人入座。牛牛打开汽水,给每人倒满一杯。张明率先举杯站起,再次向叶家母女道谢,杨柳也跟着举杯站起。牛牛咪咪连忙也站起来,零露母女跟着站起,叶母笑说别总把谢字挂在
嘴边,都站着怎么吃饭?大家笑了,再次坐好。
席间气氛怪异,张明杨柳互不说话两不相看,牛牛咪咪安静吃饭。零露偷眼看妈妈,叶母神态自若地给张明杨柳布菜,零露也给牛牛咪咪夹离他们远的菜。零露发现,杨柳总是偷看牛牛脸色,牛牛对此视而不见;张明和咪咪两人虽是父女,却少有父女间的亲热,客气而疏远。零露看向自己的妈妈,叶母了然于心的样子,这一家子,真是少见啊。
叶母先挑起话头,祝贺牛牛咪咪都考上理想学校,听到孩子的事,两位家长多少焕发出一点活力,话也渐渐多起来。
“牛牛上的省重点中学在市区边上,离得远,牛牛是打算住校吗?”叶母问。
“给他买了辆自行车,他骑车上学,中午在学校订饭。”张明忙回答。
“牛牛会骑车了?”杨柳问。
牛牛见张明不打算回答,就说:
“刚学会。”
叶母给牛牛夹了菜,说:
“那条路上常会有大卡车,你骑车要小心、注意安全。”
“我一定小心骑车。”牛牛说。
张明杨柳同时看向牛牛,流露出担心。张明后悔,怎么没想到这点,牛牛还不到十五,真有点小。在张明眼里,他的宝贝牛牛永远弱小。其实,牛牛上初中时,他的同学中就有不少骑车上学的,而且那个时代,街上的机动车还不是很多。
“那咪咪呢?咪咪怎么上学?”零露问。
杨柳张明愣住。
“我走路上下学。”咪咪自己回答。
张明想了一会儿说:“咪咪上学离我那儿近,不过我中午也赶不回去……”
“我中午在学校订饭,”咪咪打断张明,然后转向杨柳问:“是吧?”
“嗯,行。”杨柳对此已经有心理准备,答应的挺痛快。
“那咪咪晚上就回我那儿住吧,毕竟我那儿离她们学校近。”张明说。
所有人都看向咪咪。
“不,我回家住。”
“咪咪……”张明想劝。
“法院把我判给谁!我就跟谁过!”咪咪坚定地说。
就像历史在重演,咪咪同几年前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表情。
“啪!”杨柳重重放下筷子,“咪咪!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让我舒服!”
咪咪也放下筷子,她低头沉默一会儿,抬头看了杨柳一眼,小声说:“法院把我判给你,18岁前我都会跟着你过,你给我立规矩吧。”
杨柳因为是在别人家里,不好一再发火,只勉强说了一句,“你少拿法院来吓我。”
张明一听“法院把我判给你”,整个人顿时萎顿下来。他这辈子就冲咪咪吼过那么一次重话,就成了种在女儿心上的一根刺,也成了背在自己肩上的十字架。
牛牛看着咪咪,他也觉得咪咪这次倔过头了。那个小南屋冬冷夏热又潮湿,他每次去只是呆两三个小时就走,都觉得难以忍受。而且这几年,杨柳真的是很少管她,他不理解这个脾气倔强的妹妹,到底在坚持个啥!
席间一片沉默。零露看着面色沉静的咪咪,她觉得那个前些天还趴在自己膝头的咪咪突然间长大了,这个连生活在亲生父母身边都会感到屈辱、总认为自己是多余包袱的女孩儿把尊严看得过高过大。就像是中国文人的死谏,可以看作是一种气节,但从另一面来看,何尝不是一种迂腐呢?
接下来的饭,吃得尴尬而压抑。匆匆吃完,张明和牛牛先走了。零露和咪咪在厨房收拾洗碗,叶母看杨柳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接着陪她聊天。
“现在你看出来了吧,我家咪咪有多古怪!我平时有多难!”
“表面上看,好像是我不管她,可你们都不知道她有多狠多绝!只要她想干的,最后都逼得我没的选。”
“要是没她这个拖累,我说不定早就……”
……
叶母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想借这个机会和杨柳好好聊聊母女关系、聊聊咪咪的性格形成,现在看来,真是脱离实际。咪咪连最基本的家庭生活都难以保障。她也渐渐理解了咪咪何以会有那样偏执极端的性格和行为。杨柳对两个子女的厚此薄彼显而易见,如果不是有法律约束,她可能真的会对不待见的咪咪完全放弃。叶母感慨,自己搞教育这么多年,深知和学校教育比起来,家庭教育更重要、影响更深远。
看着面前自怨自艾的杨柳,一个将要步入中年的女人,因为生活的艰辛、自身的不幸就苛待自己的女儿,她可能是无意的疏忽,也可能是有意的逃避,叶母没有资格评判。显然,相对于道德的苍白无力,法律的制约更直接有效。咪咪也许并没有错,她对她妈妈的一再逼迫,可能就是一种应激和自保吧。
杨柳在一顿哭诉之后走了,没有和咪咪打声招呼。咪咪赶忙追出去,把杨柳挡在楼道里,“马上就开学了,要交钱,你哪天回家?”
“你没完了!成心要在外人跟前出我洋相?”杨柳没好气地推开咪咪,下楼远去。
屋里的叶家母女听得清清楚楚。
咪咪回屋,零露把她领到自己卧室,递给她一个信封。咪咪不接,笑了。她说:
“姐姐,你忘了?我暑假里挣钱了。”她看零露把信封
硬往她手里塞,就躲开,接着说:“可我还是得问我妈要钱,既然他们按照法律离婚,那我也得按照法律呀,所以18岁前,
我都可以问她要钱。”
看着微笑说话的咪咪,零露想,这小孩儿是麻木了?还是披着一身厚厚的铠甲?零露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心想,可怜的咪咪,你得不到的,就让我来补偿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