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
牛牛早上骑车上学,中午在学校吃饭,下午放学骑车回家。咪咪早上步行上学,中午在学校吃饭,下午放学步行回她的小南屋。
在新学校,老师开始叫她的名字,她不再只是张旸的妹妹。其实,咪咪很想和牛牛读一所中学,她费尽心力好不容易考上了市重点中学,以为可以和哥哥一起了,谁知道牛牛又考上了省重点中学,只留给她一个永远追赶不上的背影。赵雅静也如愿考到市里的初中,她和咪咪很少见面,她们用当时学生们流行的方式联系,写信,寄到对方的学校。
咪咪在学校食堂订的是三档饭。还好,不管几档,主食管够。赶上米饭时,咪咪就敞开了吃。晚上回家,如果杨柳不回来,晚饭就省了。不过,食堂的饭,面食居多,米饭的时候少。如此,咪咪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多年下来,总有些营养不良,体质越来越差。
随着天气转凉,咪咪又添了个毛病,咳嗽。一起风就咳,她只好戴个口罩,多喝开水,过上几天没吃药就好了。可是不能见风,一迎着风,又开始咳。只好口罩不离
嘴。
有一次在叶家,零露上班不在。叶母看咪咪总戴着口罩,就问咪咪是不是感冒了,咪咪说不是,只是有点咳嗽。叶母看她当时没咳,就给了她一小瓶甘草片,说咳嗽的时候吃。这个甘草片很见效,每次一咳嗽,吃几片,很快就不咳了。可吃了一段日子,就不太管用。于是咪咪不再用水吞服,改成含服。虽然很苦但是抑制咳嗽很有效。
快到年底,小屋又变得
阴冷。屋里早生起炉子,可还是难抵潮气。咪咪又开始咳嗽,每天晚上她都咳得难以入睡,甚至无法平躺。只要躺下,立刻开始咳嗽。她就只能含着甘草片,把枕头立起,倚靠在床边入睡。有时赶上杨柳回家,她夜里咳嗽,吵得杨柳也睡不了。咪咪就口含甘草片,裹紧被子,坐着打一宿盹。只要是坐着,就能多少止住咳嗽。
这样的煎熬,使得咪咪白天上课犯困、晚上写作业咳嗽,只能强打
精神学习,成绩也跌到班里中下游。可能是环境的影响,也可能是终于“开窍”,自升入初中后,咪咪学习还行,成绩一直保持在班里前十。这次掉得厉害,一个多月后就是期中考试,咪咪很警惕,赶紧每个周日都去找牛牛补课。
牛牛看妹妹现在学习自觉主动,又能每周见面,很高兴。他告诉了他爸,嘱咐他爸每周六休息时做些好吃的。于是每个周六一早,张明都会兴致勃勃地买菜买水果、再炖盆肉。每个周日,兄妹两都不再睡懒觉。咪咪早早赶到张明家,和牛牛一起学习到中午,午饭都是现成的,热一下就行。
看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咪咪当然知道这是她爸提前为他们准备的。她不是铁石心肠,更不是记恨,只是一旦松口住回来,杨柳会对她更加弃之不顾、找不着人影。晚上,张明下班回家,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然后张明在外屋默默收拾,兄妹俩在里屋继续学习。
9点多钟,咪咪打个哈欠,开始收拾书包。牛牛试着劝她别走了,就住下吧,明天一早起来上学也方便。咪咪不吭声,背起书包戴上口罩往外走。牛牛叹口气,跟出去骑车送她回家。咪咪到家后直接洗漱上床,沉沉睡去,可没一会儿就开始咳嗽。奇怪,一白天和牛牛在一起,她都没有咳。回来一躺下就开始咳嗽,她倒出几片甘草片含
嘴里,闭眼斜靠在床头。咪咪意识到自己咳嗽可能和这小屋的潮冷有关,可是为什么前几年都没事?
付出的辛苦终见回报,一个月后的期中考试,咪咪居然跃居全班第三!她不禁开始膨胀,这也没多难呀,早知道这样,自己使出一半力气保住前十就行,这一个月咳得胸口都总疼。如果是正常孩子,肯定会想要再接再厉、下次争取拿个第一。咪咪果然是懒猫本性,从知道成绩的那天,又开始睡懒觉,并打算一放寒假就恢复天天睡懒觉的好习惯。没办法,她本来就懒散,又夜夜咳得睡不了整觉,缺觉缺得厉害。
刚放寒假的一个上午,咪咪睡得昏天暗地,入夜她又咳得不能平躺,含了几片甘草片坐靠床头看书,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零露来到小屋,坐她床边已经等了一阵儿,她不想叫醒咪咪,就坐在一旁翻看放在枕边的一本小说,是澳大利亚女作家麦卡洛的《荆棘鸟》。
这本书,零露在学生时代读过,当时是被女主人公梅吉和神
父拉尔夫的旷世爱情感动。如今已进入社会参加工作,特别是和咪咪的相识,让零露开始格外关注书中三代女性的命运。其中两代母亲对女儿的冷漠与漫不经心如出一辙,母亲看着女儿的成熟成长,仿佛又重播了一遍自己无奈的青春,对于女儿,不是不爱、是没耐心去爱。
哎——
零露叹口气,她的咪咪不是很像那个迷人又特别的梅吉吗?
零露看书看得出神,无意中抬头一看,就看到咪咪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零露放下书,也笑着看咪咪,她觉得咪咪的脸色有点怪,不过小屋里灯光昏暗,看不真切。
“姐姐,你知道我这次期中考试考了第几?”咪咪一脸得意。
“考了第几?”零露问。
“考了第三!”咪咪炫耀,但她又想到下次自己不会再这么努力,就
鸡贼地赶紧补一句,“是拼了命的、超常发挥!”
看着咪咪的嘚瑟,零露仿佛看到咪咪身后的猫尾巴摇来晃去。她忍着笑说:“那赶快起床,姐姐好好犒劳犒劳你!”
一出门,阳光下的咪咪就映出脸色的不正常,两颊燥红、嘴唇发青。咪咪习惯性地戴上口罩。零露心想,看来咪咪为了考个好成绩,真的是拼了命下了工夫。她脸色不好,应该好好地补补。零露又特意去买了一条鱼和一些水果。
饭桌上,零露频频给咪咪夹菜,咪咪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红烧鱼里为了去腥提味,加了点料酒和辣椒。辛辣刺激了咪咪,引发咳嗽。咪咪平时白天不怎么咳,也不想让零露看见,她想压下去,只是越这么想越止不住。她捂住嘴、离开饭桌跑到阳台咳嗽,想慢慢停下来。可是被外面的冷空气刺激,更是狂咳不已。
零露被咪咪突如其来的咳嗽吓住了,她追到阳台,用手拍着咪咪后背,等她稍微平息一些,把她拉回屋里。此时叶母已经倒好一杯温水,递到咪咪手里。咪咪在咳嗽间隙呷一小口水,她一手拿杯子,一手捂嘴咳嗽。
零露用手轻抚她后背,给她顺气。咪咪两眼都是咳呛出的泪,她又喝进一小口水,勉强说:“姐……姐姐……咳咳咳……没……没事……”
零露当然不会认为没事,她皱着眉问:“咳嗽多久了?”
咪咪还是咳嗽,她一手捂着嘴咳,另一只手放下杯子,冲零露摆手:
“咳……咳……没……”
叶母在旁边说:“好像天刚有点凉时,咪咪就说她咳嗽了。”
“都咳嗽这么久了!”零露看着咪咪,有些生气。
咪咪从口袋里拿出随身带着的甘草片,倒出几片含在嘴里。片刻后,咳嗽好了一些,她哑着嗓子说:“没事了,姐姐,我们先吃饭吧,我还没吃饱呢。”
零露本想马上带咪咪去医院,可听她这么说,只好先坐下。她看咪咪脸色发青、呼吸急促,手里拿着筷子却不能顺利吃饭,明显地进气少出气多,胸腔似乎有拉风箱的声音。她趴在咪咪胸口仔细听,好像是一种哮喘发作时的哮鸣音。零露立即站起来穿上外套,又给咪咪套上外套,她对叶母说:
“妈妈,我带咪咪去医院,咪咪的咳嗽不简单。”
医院不远,她们步行过去。零露带咪咪直接到呼吸科,里面病人不多。她找了一个不忙的同事给咪咪看,大夫用听诊器在咪咪的前胸后背仔细听了,又询问了病情。他让咪咪伸出
舌头看舌苔,咪咪
舌头一伸出来吓了大夫和零露一跳。原来她一直含着甘草片压咳嗽,甘草片化掉,现在吐出一条又
黑又紫的舌头,宛若一只憨蠢的藏獒。零露看咪咪傻乎乎的样子,不禁捂嘴偷笑。
大夫确诊是支气管哮喘,并且认为不是第一次发病,可能已经潜伏很久。零露想了想,说起咪咪住的小南屋的
阴冷潮湿,大夫问了时间,零露说有几年了。大夫叹口气,把零露引到走廊,说这应该是导致病人哮喘的主因,现在是冬天,本就是哮喘高发期,如果不改善居住环境,很难缓解。他看一眼屋里的咪咪,对零露说:
“你也知道哮喘是种无法除根的慢(言情小说网:www. ⑥㈨⑥㈨xs.cc)性疾病,如果不积极治疗,病人一生都会痛苦。虽是慢性病,但病情严重也会危及生命。”
零露听着简直像沉入冰湖、冷彻心扉,她学医,这些她都知道,她知道哮喘发作时的痛苦,想到咪咪一直在承受这种痛苦,她就难受的好像喘不上气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另外,我认为病人还有些营养不良,营养不良会导致身体免疫力下降,极易引发呼吸道炎症,导致哮喘一再发作。”大夫接着说。
零露想,这些年咪咪跟着杨柳生活,基本是自己照顾自己,晚饭时有时无。这些恶劣的生活环境、不规律的饮食习惯终于导致了咪咪身体疾病的大爆发。
大夫开了消炎药、氨茶碱和沙丁胺醇喷雾剂。零露谢过同事,交费取了药,和咪咪一起回了家。
在回家路上咪咪看零露一直愁眉不展,就想起刚才在医院,大夫要看舌苔,她一伸出舌头,零露就捂嘴笑的样子。咪咪摘下口罩,伸出舌头说:
“姐姐,你看。”
谁知,零露看了像受惊一般,赶忙为她戴好口罩,说:
“咪咪,外面冷,你不能再受冷空气刺激!”
零露紧紧搂住咪咪肩膀,像是怕她冻着,快步往家里走。
回到家里,零露看妈妈一脸的担心,就告诉她说,确实不是单纯的咳嗽,是哮喘。然后她当着咪咪的面说,这个病千万不能受寒,不能有辛辣刺激,叶母忙点头。零露倒了温水,让咪咪先喝药,咪咪听话地喝了。叶母问,刚才也没有好好吃饭,要不要她去热饭再吃点?两人同时摇头。咪咪照旧从书柜里抽了本书,坐凳子上看。零露拉过咪咪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咪咪没有拒绝,靠着零露继续看书。可能是药效上来了,也可能是晚上的咳嗽让她格外缺觉,很快咪咪就抱着书沉沉地睡着了。
叶母拿了毛毯和枕头,轻手轻脚地走过来。零露把咪咪鞋脱掉,头放在枕头上躺平,接过毛毯给她盖好。咪咪呼吸粗重,胸腔里依旧有破风箱的撕拉声,听上去像是虚弱老年人才有的喘息,零露不由叹口气。母女俩在旁边轻声说话,零露把刚才医院里大夫的说的话告诉了妈妈,叶母此时的心情和零露一样沉重。
“妈妈,真的不能让咪咪再回那个小屋里住了!现在已经种下了病根,哮喘是治不好的,这个病要跟着咪咪一辈子了!”零露说着,已经掉下眼泪。叶母轻抚女儿的后背,安慰:
“好,好,我们想办法,劝咪咪。”
“大夫还说,咪咪营养不良、免疫力低,这也是她咳嗽总好不了的一个原因。”零露说。
“我们可以给她加强营养。”叶母说。
“那也要她能吃的到才行啊!”零露都要愁死了。
“妈妈,我想让咪咪住咱们家,这样的话环境和营养就都提高了。”
“但是,咪咪自己能同意吗?她个性那么强,为了逼迫她妈妈抚养她,用的都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办法。”叶母无不担忧地说。
冬天的白天很短,傍晚时分,外面已经全
黑。睡在沙发上的咪咪呼吸突然急促、开始咳嗽,咳嗽越来越剧烈,喘不上气,她挣扎着要坐起来。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零露,一个箭步冲出来,托住咪咪后背扶她坐住。咪咪就像被救出水面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喘着气,片刻过后,气息渐渐平稳。咪咪这才顾得上看看周围,想起自己还在叶家,眼前环抱着她的是姐姐,咪咪笑了。
零露一直在观察着咪咪,可能是睡了个好觉的缘故,咪咪面色红润、眼睛晶亮,只有嘴唇干燥起皮、微有青色。叶母端来一杯温水,零露接过,把杯子凑到咪咪嘴边,咪咪要接,零露不给,把杯子在她嘴边蹭,咪咪只好张嘴,零露小心地控制杯子倾斜度,喂了半杯水。咪咪有点手足无措,自己只是咳嗽喘不过气而已,也没有手脚残疾啊!
晚饭很清淡,三个人似乎都没有胃口,咪咪只喝了半碗小米粥。饭后她照旧和零露一起在厨房洗碗,收拾完毕,咪咪告辞要走。
“别急,咪咪,今晚就住这儿吧。”零露尽量用平常语气说。
“为啥?”咪咪问。
“今天你没听大夫说,你得病是因为住的地方潮湿阴冷吗?”零露音量不由升高。
“可是大夫开药了呀。”咪咪小声反驳。
“咪咪,你生病了!身体重要还是你可笑的自尊心重要?”看咪咪不可理喻的倔强和坚持,零露有点口不择言。
咪咪立即低下头,不再说话。
叶母把零露轻轻推到一边,柔声细语地说:
“咪咪呀,天冷了,伯母这几天有点着凉,你零露姐姐白天要上班,我知道你也病了,我们互相照顾好吗?”
咪咪知道叶母的用意,她抬头看看叶母又低下头。
零露想到大夫特意把她拉到走廊说话,她不知道咪咪听到没有,听到多少,她不愿咪咪知道哮喘会如影随形跟她一生。零露后悔刚才的失控,从咪咪确诊开始,她就已经
乱了心绪。可能一无所有的孩子总会把尊严看得格外重要,况且咪咪还病着……零露深吸口气,过去扳过咪咪的身体,拉她坐到沙发上,咪咪怯怯地抬头看着零露,她最怕的就是零露不理她,她最不想做的就是惹零露生气。
晚上,咪咪躺在零露卧室的床上,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也许是换了地方,她毫无睡意,鼻子里都是零露身上特有的味道,她贪婪地作个深呼吸。身边的姐姐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尽管睡前已经喝过药,咪咪又觉得喉咙发紧、胸口憋闷,是要咳嗽的前兆。她赶紧坐起来,她怕影响姐姐休息,想去客厅,谁知床头灯突然亮了。零露根本没睡着,她怎么能睡得着!零露给咪咪身后垫个枕头,好让她舒服一点。
咪咪开始轻咳,紧接着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零露赶忙递给她一杯温水。咪咪喝下几口,倒出几片甘草片含在嘴里,闭眼靠在枕头上边咳边喘。这是零露第一次亲眼见到咪咪发病,她悬着一颗心,根本做不到在医院给病人看病时的镇静。
夜深人静,咪咪咳嗽渐渐平息,只是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离开水垂死的鱼。零露拿出喷雾剂摇一摇,让咪咪张嘴吸气,迅速塞进她嘴里喷了几喷。药效很快,咪咪喘息渐长渐稳,能够闭嘴用鼻子呼吸。不知什么时候,疲惫的咪咪靠在零露怀里,沉沉睡去。只有胸腔里传出的一声一声撕裂气管般的哮鸣音,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惊心动魄。
早晨,咪咪醒来时,零露已经上班走了。叶母照顾咪咪吃饭吃药,中午零露匆匆赶回家吃饭,顺便看看咪咪。白天,咪咪除了写作业就是跟着叶母一起临摹字帖、练练书法,剩下的时间几乎都用来看书。零露还特意定了牛奶,咪咪早晨一个
鸡蛋晚上一碗牛奶,保证营养。
这样咪咪在叶家一住就是十多天,夜里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哮喘倒明显了。叶家温暖干燥,白天还有阳光照进来,咪咪有时会坐个小板凳,追着太阳看书,真正是猫咪本色。她的脸蛋有了红润,唇上也有了血色。临近过年,咪咪想回去。她在这里一住这么长时间,心里很不安。她只能很有眼色地抢着干活,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像和她爸一起过时,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咪咪想,如果杨柳回家看自己不在,可能会生气,她正想着回去后该怎么和杨柳解释,杨柳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