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杨柳回来两次,都没有看到咪咪。她知道咪咪一定住在了叶家,她确实生气,但她生气的是,咪咪给叶家母女的感觉总是可怜兮兮的,可她对自己的态度却一直很强
硬。
她来到叶家,叶零露不在,只有叶母和咪咪。她们正在练习书法,叶母照旧用小楷抄写《金刚经》,这已经是她假期必做的功课。旁边的咪咪在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这是叶母的建议,她认为欧阳询的字体工整秀丽有筋骨,很适合咪咪。
杨柳看到了很惊讶,她没想到咪咪的毛笔字已经写这么好了。杨柳不禁感伤,自己的字也写得很漂亮,上学时的板报条幅大字报什么的,都是自己负责,那真是一段最风光的日子啊,哎!
杨柳正感怀伤秋时,叶母已经把她让到沙发上,想到上次的教训,叶母抢先说话。她一口气说了咪咪最近一直咳嗽,零露带她看病,已经确诊是哮喘的事。杨柳听了,有些愣怔,坐在那里倒是没有说话。叶母接着说:
“您那个小南屋有些潮冷,咪咪住那儿很难恢复,她又坚决不回她
爸爸那里,所以,我和零露的意思是,让咪咪先在我们这儿住些日子,养养身体,以后我们再作商议。”
“真有那么严重?咪咪在那儿也住了几年了,一直没事呀?”杨柳迟迟疑疑地问。
叶母看向咪咪,她已经躲到了卫生间。叶母轻声说:
“哮喘这个病,发作起来很痛苦,而且除不了根,只能慢慢养。这得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按我们中医的说法,都是日积月累而来。咪咪正在生长发育期,新陈代谢好,前几年还没显露,现在这个病是彻底爆发了,所以来势汹汹。”叶母和声细语,说话入情入理、有理有据。杨柳已经基本被说服,她没有再像上次那样絮絮叨叨、说自己说个不停。听叶母说完,她一言不发地走了。
杨柳走时没有要咪咪回家,也没和咪咪说,这个春节她要在哪里过,咪咪心里有点没着没落。没过几天,张明和牛牛也来了,还带了一网兜水果和一篮子
鸡蛋。水果有苹果香蕉和桔子,
鸡蛋是土鸡蛋,张明对叶母说这是他同事的妈自己养的鸡下的蛋。他感谢叶家母女带咪咪看病、还照顾咪咪,他带来让大家一起吃,吃完他再买。叶母笑眯眯地听着他说话。
牛牛和咪咪说,马上就年三十了,问她三十晚上愿不愿意回去陪他和张明一起过。牛牛看咪咪低头不说话,立即说没关系,你想在哪儿过就在哪儿过。其实咪咪并不是不想和他爸他哥一起过年,只是这几年,虽然杨柳平时不怎么回家,但是春节放假她是一定在家的,咪咪会跟着她一起扫家洗涮擦玻璃。连着几年的除夕晚上,咪咪也都是陪她妈和姥爷一起过的。
张明牛牛离开的当天晚上,咪咪和零露说马上过年她该回家了。零露说,不急,她已经和杨柳通过电话了,这些天她就住这里,三十那天再送她回去。原来,现在零露和张明杨柳一直都有电话联系。
腊月三十那天,一早醒来咪咪就洗漱收拾干净。在卫生间,零露看着刚洗过脸的咪咪,脸上泛着光泽、眼睛亮晶晶的,她拧开雪花膏,用手指挖出、点在咪咪的鼻尖和两边的脸蛋上,咪咪立即现出一脸的滑稽样儿。咪咪两手胡
乱在脸上划拉几下,把雪花膏抹开。零露看她没抹匀傻乎乎的样子,笑着用拇指细心地给她抹匀。
天气不错,没有风。咪咪还是戴上了口罩,零露骑车把她送到杨柳那儿。咪咪进了院子,看她妈在姥爷屋里,就推门进去。老爷看到咪咪非常高兴,马上把她拉到火炉边,问她冷不冷,咳嗽好点没,咪咪摘掉口罩,回答说不冷,咳嗽好了。说完,就觉得屋里有股煤烟味,胸口有点憋闷。咪咪又戴上口罩,坐得离炉子远了点,她现在异常敏感,一点异味就会刺激到呼吸道,引起不适。杨柳看到了,说这屋里确实有点呛煤味,就打开了窗户。
姥爷和咪咪聊天,咪咪觉得老戴着口罩不合适,而且姥爷耳背,她戴着口罩,姥爷总听不清她说啥,就把口罩摘了。杨柳把饺子皮和肉馅拿到屋里,让咪咪和姥爷慢慢包饺子,她自己在厨房忙活。姥爷擀皮儿、咪咪包。窗外的冷空气一进来,咪咪被激得忍不住又要咳嗽,她先是忍着,渐渐忍不住开始咳起来,看着面前的饺子,咪咪又戴上了口罩。她这么脱了戴、戴了脱的,让姥爷有点无所适从,不知道到底是该开窗户还是关窗户。
这时杨柳也进了屋里,俩人一起看着咪咪发愁。咪咪看到杨柳不高兴,就站了起来、慢慢后退直到顶住了墙。杨柳看咪咪咳嗽伴着破风箱似的喘音,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她没想到这么严重。昨天和叶零露通电话,叶零露还说现在咪咪白天基本不咳了,只是晚上睡觉时有时还会咳喘,喷点药就好了,怎么又咳嗽了。她不知道,叶家是暖气,而且开窗通风时,叶母都很小心,会让咪咪在另一间屋子呆着,等新鲜空气换好了,关了窗再让她进来。咪咪被如此
精心呵护着,确实不怎么咳嗽了。
最后,杨柳把桌子移到屋子最里边,咪咪坐里面、姥爷坐外面,可以给她挡着点风,窗户还是得开,要不煤烟味会让咪咪又咳又喘。就这样包了饺子,吃了午饭。咪咪和杨柳一起收拾了桌子洗了碗,杨柳让她别去南屋,就在姥爷这屋陪姥爷看电视。于是,姥爷看电视,咪咪在一边看书,直到吃晚饭。晚饭,他们是边看春晚直播边吃的。
吃过晚饭,三人围坐继续看电视。咪咪心不在焉地看着,想此时的姐姐在做什么。这些天她住在叶家,每天晚上和零露睡一张床上,她才发现零露非常忙。叶家的电视机基本就是个摆设,每天晚饭后,叶家母女两个会说会儿话,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各忙各的。
零露每周会值夜班。不值夜班的晚上,零露通常会坐在灯下看专业书,边看边做笔记,直到睡觉。书桌很大,零露让咪咪坐她旁边看书写作业。因为每晚陪零露看书,咪咪很快就把寒假作业写完了,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咪咪觉得她可能已经看完了叶家藏书的一半,零露不信,还说她看书太快,典型的读书不求甚解,咪咪就笑。
正想着,有人敲门,咪咪去开门,竟是叶零露。咪咪惊喜地看着她,杨柳似乎并不意外。零露进屋,礼貌地向姥爷和杨柳问好,姥爷赶紧让零露坐下。零露寒暄几句,就问咪咪今天怎么样。咪咪还沉浸在惊喜中,杨柳就说:
“又咳嗽了,真是煤烟味也闻不得,窗户也开不得,在屋里也得戴个口罩!”
零露一听咪咪又咳嗽了,就皱了皱眉。她说:
“这屋是有一点煤烟味,我进屋时也闻到了(言情小说网:www.⒍⒐➏➒xs.CC)。”
“刚进屋时,会有点,呆久了就闻不到了。”杨柳说。
“咱们好人无所谓,可咪咪现在是个病人呀。”姥爷还是发愁。
“那要不我还是先把咪咪接走?”零露试探着问。
“行呀,就是又要麻烦你们了。”杨柳答应得痛快。
“没有,咪咪很懂事,一点也不麻烦。”零露说。
说话的工夫,杨柳找出一条毛围巾,给咪咪仔细地围好,把鼻子
嘴巴都包在里面。咪咪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觉得有点陌生。她突然发现,自从家人知道自己得病后,对自己都很和善很迁就,牛牛、她爸还有她妈都是如此,难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命不久矣?
在回去的路上,零露骑车,咪咪坐在后车架上,零露还贴心地在上面垫了一块海绵。想到自己可能真的是不久于人世,咪咪有些伤感,她靠在零露背上,脸紧贴零露的后背。死她一点不怕,说心里话,她曾有过许多次轻生的念头。但是,现在她不想死了,她舍不得姐姐,也不愿意零露为她伤心。
回到叶家,叶母破天荒地在看电视。也是,除夕嘛,要守岁又有春晚。叶母问咪咪累不累,要是累就别
硬熬着,早点休息。咪咪摇头说不累。三人一起看电视。
只是咪咪心里一直压着一块石头,她趁零露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走到书柜旁。她现在看书可以随便拿,叶母不管也不问。她找出零露的一本医学百科书,快速检索找到哮喘。咪咪迅速浏览一遍,才知道原来哮喘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是什么绝症,但是一种顽疾,治不好的病。
咪咪长出一口气,除不了根就除不了吧,反正她从记事起就没顺利过,再多添个麻烦也没啥,只要死不了就行。想着想着她笑了,如果得个病就能换来家人的温柔以待,还有喜欢的人的呵护关怀,不是挺好的吗?和之前划伤自己换取一片和平,不是一个道理吗?
咪咪把医书偷偷放回原处,接着看电视。一想到自己的杞人忧天,她就觉得特别好笑。叶母看咪咪一阵一阵偷着乐,还以为她看电视看得过于投入呢。
初一一早牛牛就骑车过来,给叶家母女拜年。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几年,他进屋和咪咪一起给叶母鞠躬拜年,又给零露拜年。叶母笑眯眯地发给牛牛和咪咪一人一个红包,这个习惯也同样保持了几年。第一年给时,牛牛坚决不要,直到叶母佯装生气说,再不要以后就别来了,牛牛和咪咪才收下。
其实叶母是真的把牛牛咪咪当成了家里的孩子,俩孩子像亲戚中的晚辈那样来拜年走动,她真心高兴。自从零露
父亲去世,叶家就门庭冷落。叶母虽然任教多年,但她因为文革中的经历,看透世态炎凉。恢复工作后,一心扑在工作上不去经营不搞圈子,校内不结交领导同事、校外不和学生家长来往,平时总是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所以每年过年除了个别早年的学生来拜年,再没什么多余的社交。
叶母在客厅和几个来拜年的学生聊天,牛牛咪咪在零露卧室看书,零露和同事们去单位参加例行的团拜活动。中午零露回来,四个人一起吃了顿饭,牛牛回去。初一就这么过去了。
初二早晨,张明和牛牛来拜年,一阵寒暄过后,张明带牛牛和咪咪走了,他们去了姥爷家。咪咪很惊讶,自从
父母离婚后,他爸只在姥姥去世来过一次。
姥爷非常高兴,和张明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家人围坐一桌,最初的尴尬都随着这一杯杯的酒冲淡了。席间,姥爷和
爸爸说了许多话,咪咪不记得也没听清,她只觉得不太真实,好像一切都曾发生过,他们吃着曾经吃过的饭、喝着曾经喝过的酒、说着曾经说过的话,经历着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席间还有姥姥,就坐在她的对面……
“咳咳……咳咳……”一阵碳烟气引发了咪咪的咳嗽,桌上支了个铜火锅,木炭刚刚引燃,散发出呛人的烟气,不只咪咪咳嗽,其他人也捂了口鼻。张明起身打开窗户,很快木炭燃烧起来,火锅咕嘟咕嘟沸腾着。
姥爷说话了:
“这才有个过年的样子!嗯嗯,这才有个家的样子!”
张明杨柳低着头。
“以后好好过!人活一世,图个啥?不就图个子孙兴旺,孩子好了,啥都值了!”
张明杨柳点着头。
咪咪明白了,她父母要复婚了。
杨柳离婚后,也像张明一样相过亲。想要没孩子的光棍那是不可能了,杨柳自己也带着个咪咪,她没啥可挑的。见过两个男的,都是有个儿子,看着别人的儿子,比她的牛牛差了十万八千里。杨柳心里很不平衡,放着自己儿子见不着,凭啥去照顾别人家的儿子,而且男孩子们饭量奇大,一个比一个能吃。辛苦做一上午,她刚上桌,就都剩个盘子底了!就这样,还没轮到咪咪出场,相亲就都不了了之了。所以咪咪对此都一无所知。
牛牛考上省重点、咪咪考上市重点,姥爷的谈话对杨柳是第一次动摇。去叶家吃饭,对杨柳是第二次动摇,之后的无数小事对杨柳都是刺激。咪咪的病是她最终决心复婚的助力器。咪咪的病让她自己冬天不能再住小南屋,一直住在人家叶家也不是个事,她又死倔不肯回她爸家,所有这些都把杨柳推向了唯一的那条路——复婚。
至于张明,那次可笑的相亲之后,他就绝了给牛牛找后妈的念头,他早做了独身到死的打算。唯一牵扯他的就是咪咪,咪咪读小学时,他们父女俩每天中午还能一起吃顿饭。自从咪咪读了中学,他倒见不到女儿了。期中考试前一个月,咪咪每个周六都来家和牛牛学习,能够每周六和孩子们一起吃饭,张明高兴坏了。那时候看咪咪还挺健康的,也没咋见她咳嗽,怎么两个月的工夫,就这么严重?咳喘起来,跟个老太太似的喘不上气、直不起腰!
张明心疼死了,他甚至怨恨杨柳,他知道杨柳对咪咪一直不上心,照顾得不好,简直说不上照顾。他也恨自己,对咪咪吼过狠话,导致咪咪后来总拿“法院判决”说事,不肯回来。说实话,他现在有点发怵这个女儿,以前那个总偎在他怀里撒娇的小棉袄早不见了,现在的咪咪不苟言笑、沉默寡言,冷倔得像块冰,都不知道她的小脑瓜里每天想啥。咪咪的病成了压在张明心头的一块石头,据说这个哮喘一辈子都治不好,哎!
张明也动过复婚的念头,但他不能确定杨柳现在是不是还“单”着,所以这些日子除了到处买土鸡蛋,跟人打听治哮喘的偏方,也不知道该做啥。当张明接到杨柳电话,说老爷子让他们初二一起来吃饭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当即一口答应。
初二晚上,他们一家四口回了张明的家。张明和牛牛还特意在屋外放了许多鞭炮,咪咪戴着口罩在屋里趴在窗户上看。
夜里咪咪又睡在了她之前睡的上铺,牛牛要她睡下铺她不肯,牛牛就不再坚持。现在全家人都很迁就她。
春节过后,张明杨柳去民政局领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二个结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