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哭了,服务员的工资都很低,一个月才五百多。咪咪的更低,试用期一个月才360。要不是她后来发现老外都会给小费,她简直熬不到现在。外国人虽然点菜不铺张,但是却会留下小费。每次咪咪用托盘拿回结账后的找零时,他们都会给咪咪留下一部分。有一次,一个外国老太太独自来吃饭,吃了一百二十多,她把七十多的找零全部留给了咪咪,还感谢咪带给她很多快乐,不仅吃到了可口的美食,还知道了是怎么做出来的……事实上,咪咪得到的小费要远多于工资。当然,这点她没对别人说过。她也没告诉小安,她既不想让小安有心理落差,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别哭了,我们去收银处,找一下第一联的白单。”咪咪说。
小安恍然大悟,赶紧和咪咪一起去了收银处。酒楼一层散座、二层包间、三层雅座,每天的点菜单有上百张。虽然是有电脑记录,可那都是在客人结账时,手动输入的。今天这单有客人投诉,石经理特意交代,先不输入电脑,等待明天的处理结果。咪咪和小安还有收银员一人一叠白单子,找了一遍,没有找到。
“刚才配菜间的男孩儿来过,我见他翻过这些单子,要不你们去问问他?”收银员突然想起来说。咪咪小安对视一眼,赶紧跑去配菜间,没人。她们又跑到更衣室,几个男孩儿换了衣服正往外走。小安上去堵住其中两个。
“是不是你们去收银处把我的第一联拿走了?”小安嚷道。
“没有的事!明明就是你的责任,你丢单了!还赖我们!”一个男孩儿死不承认。
“我有证据!我在配菜间找到了交给你们的第二联!”小安说。
两个男孩儿一愣,紧张地互相看看。咪咪也很振奋。
小安从口袋里取出一团餐巾纸小心地打开,里面的蓝纸已经被餐巾纸吸干水分,干成了一个蓝色纸疙瘩。咪咪扶额叹气。
“你打开我们看看。”一个男孩儿挑衅地说。
小安试着捏了一下,纸疙瘩碎成几块。她猛地蹲在地上哭起来。
“浪费我们时间!”两个男孩儿扬长而去。
咪咪想了一会儿,她扶起小安,从她手里接过那团餐巾纸。
“没用的!根本看不了!”小安哭着说。
咪咪哄着:“没关系,我找人试试,有的是能人。”
“真的?”小安满脸泪痕地问。
“试试吧,把你自己的第三联也给我。”
咪咪送走小安直接去了后厨,厨师们刚做了夜宵,正在吃饭。
“咪咪姐,你饿不饿?要不要也吃点?”阿弟一看见她就主动问。
“谢谢,阿弟。我不饿……我能不能看看你们的蓝单子,你也知道,这张单子可是小安的一个月工资呢。”咪咪说。
“没有的啦!咪咪姐!烤乳猪这种菜可不是天天有人点的啦!”虽然这么说,可阿弟还是把一个铁箱子放在了她面前。
阿弟年龄小,权力却很大,后厨们不仅有工资还有季度分红,第二联的蓝单子非常重要,这些都是由阿弟一人保管的。
“一定是配菜间的丢单啦!还总抱怨我们不让他们进厨房!他们这么爱搞鬼,怎么敢让他们进来!”阿弟虽小,脑子倒是很清醒。咪咪也不由地要佩服这个小孩儿。
“每次
叔公一回家就要出点事,害我也受连累,我都半年没回家了啦……”
“会不会是你们厨师漏了单子,你没发现,那人现在不敢说?也许以后会偷偷放进去?”咪咪小声说。
阿弟低头不出声,好半天小声说:“也有可能的啦,反正
叔公一不在,就要出问题。”
咪咪还在一张一张地看着,好像是在找那张单子。其实她捏着单子,正在以拇指和食指为参照、衡量那个主厨章的大小。这个章挺简陋的,正方形章、中间一条横杠把章一分为二,上面是酒楼名字、下面是主厨名字,很普通的正楷字体。
咪咪把单子放回铁箱子里,说:“太多了,都11点半了。阿弟,我先回去了。”
阿弟和咪咪道了再见,把铁箱子抱走了。
咪咪路过配菜间时,顺手装了根胡萝卜。她一回到更衣室,就赶紧找笔和纸把脑海里的主厨章默画下来。
等咪咪回到家已经12点了,她找出自己的刻刀开始干活。张明看了一眼里屋的咪咪,什么也没说,他已经习惯了咪咪每晚回家还要再复习一阵儿功课才睡觉。
此时的咪咪已经把胡萝卜切成长方体,她掏出自己默画的主厨章,开始照着刻字。
白萝卜和土豆水分大,不太好刻,而且印得时候,稍一用力就会变形。至于胡萝卜,她也没把握就能蒙混过关。咪咪仔细想过了,只是再仿写一张单子,配菜间的男孩儿们还是不会承认,索性做一张盖了章的,至少就坐实了不是小安的责任。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她只知道,五百多块对小安、对她自己都是一笔钱。
咪咪刻完萝卜,掏出她带回家的点菜单,撕下一份新三联,又取出小安的那张粉联,开始临摹小安的字迹,因为是最后一联,字迹已经很模糊了。她在草稿纸上练了一会儿,又和小安的字迹反复对比,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一气呵成写在新三联的第一页上。咪咪拿起胡萝卜印章,蘸上印泥,在草稿纸上连着盖了两下,第三下才盖在第二联的蓝单子上,这样不会过于清晰,有点自然的模糊。咪咪拿远了看看,还像那么回事。接下来就是做旧了,她在师专听的国画课中,最喜欢的就是做旧的那个环节,为此还从郝老师那里抄了很多资料,尝试过不少做旧的方法。
咪咪把参了水的油滴了几滴在蓝联上,又自己捏出几个油手印,然后揉搓成一团,再铺平,弄湿了,再晾干……
张明不知道咪咪几点睡的,早晨醒来,却发现咪咪正坐在桌前发呆。
“咪咪,一宿没睡?”张明问。
“哦,不是,才起来。”咪咪回过神来,她刚才一直在问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张明吃完早饭上班走了。咪咪把那个蓝纸浆团、小安的粉联和胡萝卜一起用报纸包了扔进垃圾桶里,把昨晚做的假三联装进口袋,骑车去上班。
到酒楼还早,人们还没来,只有保洁阿姨在用吸尘器吸地毯。咪咪先去了收银处,把第一联白单子插进昨天那叠单子靠后的地方。再去厨房,发现厨房锁着进不去。她暗自佩服阿弟的谨慎负责,咪咪想了想,去更衣室换好工作服,去了一层大堂。
不一会儿,员工们陆续来了。小安也来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哭了一夜。咪咪把她拉到没人的角落,递给她蓝联和粉联。
“咪咪姐!你真的找人把它复原了?”小安捧着那张皱皱巴巴、脆弱不堪的小蓝纸,都不敢用力。咪咪扶额,这个傻丫头!
“一会儿你把这个蓝联交给后厨的阿弟,实话实说,就说是你昨天捡到的就行。”
“太好了!太好了!我要是把一个月的工资都赔了,我妈该骂死我了!”小安喜极而泣。
&ems(言情小说网:www.⒍⒐➏➒xs.CC)p;咪咪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开始躲在一边擦桌子扫地。小安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她就一蹦一跳地回来了。不等咪咪开口问,就急不可待地汇报:
“我把单子给了阿弟,说昨天在配菜间捡到的。他仔细看了半天,问我配菜间捡到的,怎么会盖了章,我就把昨天的经过告诉他了,我说我在配菜间的地漏捡到时,已经成了一个湿纸团,配菜间的那两个家伙为了栽赃我,还去把收银处的第一联也偷走了,我去和他们对质,他们还不承认!没准这张蓝单子也是他们从厨房偷走的呢!”
咪咪静静地听着,没有多说一句话。
昨天石经理说的追究责任一直没有等到,10点钟吃饭时,那个收银员坐到了咪咪和小安身边。
“你们不知道,昨天那张白单子找着了!厨房的人也说他们在配菜间找到了那张蓝单子,据说差点被配菜的人给用水冲走,石经理把配菜的两人叫过去对质时,那两人都傻了,又要狡辩又说不出话来,逗死了!”
收银员兴奋地说着,小安快乐地听着,咪咪心里有点同情那两个男孩儿,好像也是18、9岁的年纪吧。让他们承认,那绝对是心有不甘;要是不承认,该怎么说?“不可能,白联我们已经偷走了,蓝联我们都亲眼看见成了一堆纸沫。”能这么说?肯定也不能,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咪咪突然觉得很烦,感觉都有点干不下去了。以前在学校当老师时的种种不适又翻涌起来,只是那时是因为权、现在在酒楼打工则是因为钱,本质都一样。其实站在高处往下看,都是些
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咪咪比以往更加迫切地希望自己考上,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很久以后,咪咪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零露,她问零露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零露回答,自己没有资格来评价这件事,但造假肯定不对。她自己的工作是跟性命相关的,由不得她犯一点错,可对错也是相对的:人类的认识、医学的进步都是在不断否定、更新之前的判断。她们能做的就是以一个积极的心态去面对,既不要伤害别人,也尽可能别伤害到自己吧。
6月又到了填报高考志愿的日子,咪咪看着只填了第一志愿的那张表格,突然觉得历史惊人地相似,几年前那张纸,也是只填了第一志愿,其它都是空白。只是当初那样填报志愿,挨了姐姐的一顿骂,今天这样填,却是那个人的心愿。
6月下旬,石姐通知咪咪,要给她转正,会和她签两年的合同。咪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石姐大感意外。咪咪没再隐瞒,说自己已经通过美院的专业考试,再过半个月就要参加高考,9月份开学就会去北京。
石姐吃惊地张大
嘴巴,她听说过美院,知道那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艺术院校。可是,可是眼前的这个姑娘不是学英语的么?过了一会儿,她勉强说了一句:
“高考这种事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你怎么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
咪咪给石姐解释了艺术类专业考排名和文化分的关系。
最后,石姐不得不衷心地祝贺咪咪,并且答应咪咪高考完还可以回来继续打工,直到开学。咪咪说她会把这个月干完,石姐欣赏地看着咪咪点点头,眼前是这个姑娘可能是艘巨轮,只是暂时搁浅在他们这个浅湾里,她迟早是要驶向大海的。
在酒楼的最后几天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天上午,咪咪站在窗外擦玻璃,她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有个人站在了她身后,咪咪回头,竟是以前学校里的同事——汪老师。
“哟!张老师,怎么干上服务员了?”汪老师问,话里透着优越感。
“嗯,别叫我张老师了。”咪咪平静地笑笑,说。
“听说服务员现在挣的也不像以前那么少了。”汪老师也笑了,说。
咪咪没有说话,挣得都是辛苦钱,这点咪咪深有体会。
汪老师上下打量穿着酒楼工作服的咪咪、没有要走的意思。
“要不……进去吃饭?”咪咪作了个欢迎光临的手势。
粤菜酒楼在那个时候在这个北方小城是高档酒楼,消费不低,反正咪咪是吃不起。
“还是算了,也没到营业时间呀?”
“我们作餐饮服务的,顾客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营业。”咪咪保持欢迎的姿势不变。
“还是算了,我还有点别的事。再见,张老师。”
“再见,汪老师。”咪咪看着远去的汪老师,转回头继续擦玻璃。
7月7、8、9日咪咪第二次参加高考。
几年后,全国各地大江南北开始流行川菜,因为川菜价格比较亲民,这间酒楼的股东坚持不肯转型。没多久,全国大整顿、公款吃喝之风渐弱,这间酒楼竟然没多久就倒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