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趴在树干上放声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拍她肩膀。咪咪抬头，是一个不认识的大妈。
“姑娘，别难过，是你自己得病还是家里人得病了？”
咪咪猛然想起这里是医院，除了看病的病人，进进出出的都是姐姐的同事，她不该在这儿丢姐姐的脸。咪咪用手背擦去泪，哑着嗓子说：“是家里人。”
“嗯，都这样。”大妈听了点点头，说：“姑娘，我和你说，你要哭就在这儿哭够了，呆会儿见了病人可不敢再哭了，要不病人给吓住可就不好治了。”
咪咪听了愣怔片刻，赶紧把泪擦干，说：“没错！您说得没错！”
咪咪谢过大妈，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里，报出姐姐的新家地址，咪咪止不住又开始流泪。她看司机一直在后视镜里偷偷看她，于是从包里取出墨镜戴上。
刚才在医院，咪咪去了姐姐的科室却没有找到姐姐。倒是被一个男医生叫住了，他自称姓高，多年前见过咪咪，那时她还在上高中，有个暑假连着近一个月给叶医生送午饭。咪咪立即想起来了：“小高医生，哦，不是，高医生，我姐姐呢？她今天休息吗？”
高医生一脸惊诧地看着咪咪说：“叶医生的事，你不知道？”
“我刚从国外回来，我姐姐她怎么了？”咪咪心底再次涌起那种不祥的感觉，声音都开始发颤。
高医生看看咪咪旁边的两个行李箱，点点头说：“你跟我来。”
咪咪跟着高医生进了里面的一间屋子，高医生把行李箱也拖进来，关上门。
咪咪紧张地等待着。
“叶医生……叶医生她已经不能工作了，她……”
咪咪紧紧咬住握着的拳头，像小时候一样、紧张极了就发不出声音。
“几年前的非典你还记得吧？叶医生……叶医生是SARS病毒感染者，换句话说，她是非典幸存者……”
咪咪听到“幸存者”三个字时，眼前一
黑失去了知觉。
咪咪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靠坐在一张椅子里，高医生正给自己量血压。
“你有点低血糖，喝杯糖水吧。”高医生指指桌上的一个纸杯。
“谢谢！”
因为赶飞机，咪咪一早就被褚俏送到机场，直到现在她还没吃东西，加上出机场的路上堵车又有点晕车，刚才气急攻心竟晕厥了。她拿起面前的纸杯喝了一口，怎么一点都不甜？咪咪摸摸脸，才发觉满脸的泪水已经流到了
嘴里。
“03年非典的时候，叶医生正好在北京的医院进修，最初门诊的呼吸道疾病病人激增，医护人员都没有意识到那会是一场传染性极强的疫情，所以起初从医生到病患都没有做到足够的防护。你也知道叶医生那个人，工作认真积极、总是冲在第一线的……”高医生边收血压计边说。
咪咪捧着水杯，默默流泪。
“还好，叶医生不是呼吸科的，感染的也不是很厉害。可是，她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咳嗽发烧，那时候她马上进行了自我隔离——得益于叶医生的职业素质，我们医院无一人感染……”
咪咪的脑海里随即闪回到封校那次，姐姐去美院看她，她们在校门口见面。姐姐稍一靠近，就立即戴上了口罩，并且坚持让自己也戴上口罩。
“……当时的叶医生体质还可以，用中药基本可以控制。但不久后就出现了呼吸衰竭的症状，我们就沿用了当时北京医院的治疗方案，采用的是糖皮质激素，通过激素扛过去，通过激素来提升病人的免疫力，很快，叶医生的症状就消失了……”
想到姐姐独自一人承受病痛的折磨，自己却在北京优哉游哉地画画看书，咪咪难受的就要喘不上气了。
“……可是后来我们发现大剂量地使用激素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遗症——股骨头坏死，第二年叶医生就被发现了骨质疏松和股骨头坏死的情况……”
咪咪惊恐地睁大眼睛，股骨头坏死？她上人体课时学过粗略的艺用解剖，知道股骨头是支撑人身体的非常重要的骨头；第二年？第二年她在干什么？她认识了克里斯汀，开始了和克里斯汀的交往、同居……
“轰”地一下，咪咪的脑袋炸开。此时的咪咪悔恨交加、五内俱焚，她突然失控滑落纸杯、开始疯狂地捶自己的头、扇自己耳光。高医生立即上前紧紧攥住咪咪的两只手腕，他喊道：
“冷静点！冷静点！叶医生都还没绝望呢！她一直都在积极地配合治疗！”
咪咪不是绝望，她是恨！恨自己！姐姐总说自己心不在焉，现在看来，自己何止是心不在焉，简直是麻木！麻木不仁！缺心少肺！咪咪恨恨地咬着自己的
嘴唇，很快就把下嘴唇咬破出血。
高医生慢慢松开咪咪的手腕，劝道：“我们一定要冷静面对！病人治病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除了病人本身的积极配合，家属的态度和配合也至关重要，绝不能在病人面前流露出悲观绝望的想法。”
高医生看咪咪渐渐冷静下来，接着说：
“开始，叶医生还坚持工作，因为工作强度她不能干自己的专业就转去作了行政。但是后来又被检查出肺纤维化，你可能不太清楚，股骨头坏死和肺纤维化都是不可逆转的病症。”
咪咪听到这儿，眼神瞬间暗淡了一层。
“现在，单位对叶医生的处置安排就是先带薪停职，等她年满45岁，就可以办理病退了。还有叶医生的病属于工伤，她每周来医院的治疗也都是公费医疗。”
咪咪一动不动地听着，垂头怔在原地发呆。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高医生问。
突然遭受连续重创的咪咪，脑袋迟钝，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来医院的目的。
“她的新家地址是？”
高医生立即拉开抽屉，找出一本通讯录，他把叶零露的地址抄在一张纸上递给咪咪。
“那个……你知道叶医生……她离婚的事吧？”高医生犹豫了一下问道。
咪咪点点头，随即瞪大眼睛盯着高医生，眼神中只传达出三个字“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病！当时叶医生一确诊是SARS病毒感染后，她那个爱人就和她协议离婚了。”
咪咪痛苦地闭上眼睛，当年自己当喜讯听的消息，想不到背后竟是这个原因，此时的咪咪不恨那个小宋，她只恨自己，恨到无以复加！
“叶医生很坚强也很冷静，每个礼拜都会来医院进行康复治疗，她独自带着女儿和母亲一起生活，我们都很敬佩她的。”高医生真诚地说。
“那治疗有效果吗？”咪咪听到治疗两个字，就急切地问。
高医生缓缓摇头，“刚才已经说了，那些都是不可逆转的病症，但是针灸和热疗可以减缓病人的痛苦，还有其他一些治疗是为了阻止病情的进一步恶化，比如针对肺纤维化的治疗就是要减少肺组织纤维化的进一步发展，保持肺泡通气功能。”
高医生看咪咪一脸疑惑，随即补充道：
“通俗地说就是保证病人的正常呼吸。”
咪咪听了，眼睛已经完全暗淡无光。
想到当年姐姐就是拖着这样的病体，去北京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咪咪心痛不已。她浑身冰冷、脑袋轰鸣，指尖发麻不自觉的颤抖着，如果不是一直死死咬着嘴唇，她恐怕要再次失去知觉。
高医生拿过一瓶酒
精棉，想给咪咪擦一下嘴唇上不断溢出的血，咪咪木然地接过酒
精棉直接粗暴地蹭掉唇上的血迹，皮肤上传来的蛰痛让她浑身一抖、清醒了许多。
咪咪谢过高医生，拖起行李推门而出。
姐姐、姐姐、姐姐……出租车上、墨镜后咪咪的眼睛一直在流泪，她嘴唇微动、心里一直唤着姐姐，以求平复内心杂
乱的心绪。这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吗？有时光穿梭机吗？如果有，咪咪愿意用后半生的生命去换取，只为了能在几年前的那一天提起告诉姐姐，千万别去北京的医院、千万别去……
“姑娘，XX新区到了。”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看咪咪没反应他提醒道。咪咪暮然回神，付钱、开门下车拿行李。
咪咪摇摇晃晃地站在小区门口，刚才听到的一切已经把她打击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她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姐姐。时时涌起的懊悔与自责快要把她吞噬掉，咪咪无力地坐在行李箱上。从坐上出租车开始，她就觉得呼吸困难，可她忍着不肯喷药，似乎延长了这种身体上的痛苦就可以减轻一些内心的折磨和罪恶感。
咪咪越来越佝偻起身子，闷闷地急喘。缺氧的窒息感，让她脑海里像是出现了幻觉一般，交替闪现着自己和克里斯汀的纠缠以及姐姐在病床上独自忍受病痛折磨的情形。这样交替闪现的画面让咪咪更加厌弃自己！痛恨自己！咪咪的手已经摸出了口袋里的喷雾剂，可她就是
硬挺着不喷，她就是要惩罚自己，对自己的强烈的恨意
硬是抑制住求生的本能。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是连杀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在缺氧的窒息感中，咪咪感觉到有人扳起她的肩膀，掰开她握紧药的手指，拿起喷雾剂塞进她的嘴里，连喷了很多下。求生的本能最终战胜了自我惩罚的决心，咪咪开始大口吸气，闭塞的气管像是一下子被撑开、一股新鲜空气涌进来。咪咪急喘着，顿时觉得肺里轻松了不少。
“没事了，没事了，我是医生，你马上就好了。”
晕眩中咪咪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关切地看着自己。那人看咪咪有了意识，就松开了扶着她肩膀的手，咪咪晃了晃差点又栽倒。中年男人赶忙再次扶住咪咪。
“你哮喘发作得这么厉害，拿着药怎么不喷啊？” 中年男人问。
“我……我正好赶上低血糖，有点晕了。”咪咪掩饰地小声说。
“姑娘，你这样子很危险的，哮喘发作又犯低血糖，会出人命的！”
咪咪脸红地垂着头，她就是想要结果了自己的命、结果了这条有负于姐姐的命。
“我是医生，我就住在这个小区里，你是在这儿等人？”
“要不要先跟我回去？”中年男人不放心地补了一句。
“不……我等人，等家里人……谢谢您！我已经没事了。”
那个人又观察了一会儿咪咪的脸色，点点头走进了小区。
咪咪长出一口气，捡起掉在地上的墨镜重新戴上。她透过墨镜凝视着暗淡的远方，已经辜负了姐姐的厚爱，就是惩罚自己一万次也不够，这条命暂且留着，姐姐的余生还要靠它来照顾。
……
便道的另一侧，叶母推着坐在轮椅里的零露，清宝跟在旁边，三个人缓缓地走过来。
零露还在很远就一眼认出了咪咪。戴着墨镜、身穿白衬衫牛仔
裤、脚踏马丁靴的咪咪坐在行李箱上出神地遥望着远方，微风徐徐吹起她的短发，整个人清秀挺拔、气质脱俗，像一幅清新隽永的画。
零露的心脏怦怦怦狂跳，她在心里暗自赞叹，29岁的咪咪风华正茂、成熟内敛，羽翼已然丰满。待到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咪咪神情肃穆、满【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com】脸悲戚。
零露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她应该是全都知道了。零露三人已经来到了咪咪身侧，咪咪却仍是定定地看着远方，浑然不觉。
“咪咪——”零露小声呼唤。
咪咪一颤，从恍惚中回神。她扭过头，一眼看到零露坐着的轮椅就觉得迎头一个重击。咪咪抑制浑身的颤抖、压下心中的悲痛，强自镇定、稳了稳心神，她摘下墨镜、带着两眼的泪光，微笑着说：
“姐姐，你又一次捡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