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又一次捡到我了。”
听到咪咪的这句话,零露顿时百感交集,她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旁边的清宝一下子扑到了咪咪的怀里,带着哭腔喊道:
“小姨,你总算回来了。”
咪咪极力忍耐却再也控制不住,她紧紧抱住清宝失声痛哭:“我……我回来的……太晚了……怪我,我回来的太晚了……呜呜……”
已近黄昏,匆匆归家的人们顾不上多看一眼路边的这四个人。一位老人推着轮椅上的女人,两人暗自垂泪,旁边站在两个相拥而泣的人。
“我们回家吧。”
许久之后,看着小区门口的人流车流渐渐多起来,零露说道。咪咪听话地擦掉眼泪,她跟在零露和伯母的后面,清宝从她手里接过一个行李箱。四个人默默地走进小区、穿过绿地、进了电梯。
电梯门开,清宝抢先出去掏钥匙开门。咪咪跟在最后进门,一看到客厅整整一面的书墙,咪咪立刻感到熟悉的书香气息扑面而来,燕子归巢游子归家。咪咪在心里感慨:终于回家了。
她把行李箱立在墙边,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四处看着,这是一个三室两厅的房子,朝阳的一间卧室门开着,咪咪看一眼墙上挂着的不少书法作品就知道那是伯母的房间。
阴面的两间卧室都关着,咪咪看到刚才清宝进了其中一间后关上了门。那另一间一定是姐姐的卧室了。
咪咪瞟了一眼去了厨房的姐姐和伯母,推开了零露那间卧室的房门。一进卧室映入眼帘的就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素描肖像,正是咪咪在美院留学生公寓对着克里斯汀画的那张炭
精条素描,咪咪的心里不是滋味。房间里的陈设极其简单干净,透着医生的职业气息。窗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部台式电脑显示器,显示器前摆着一个小小的锦盒。
咪咪看到锦盒随即露出一抹微笑,她轻轻打开锦盒,取出那方美人红印章。咪咪有些吃惊,最初粉红色的石头现在已经泛出水润的桃红色,而且原本的圆弧倒角现在更觉得光滑圆润、手感细腻,一看便知是常年把玩在手里不断摩挲的结果。咪咪的心底软成一片,一直觉得自己对姐姐的思念无人能及,现在看到这枚变深变圆的石头,方才体会到姐姐对自己的思念也同样深厚浓重。
咪咪小心地放回印章,合上锦盒。她环顾四周,除了墙角立着的一副拐杖,发现还有个门,推开门是个卫生间。淋浴下面放着一把大排档常用的那种带一圈靠背的塑料椅子,咪咪疑惑片刻,立即想起了高医生说的,姐姐现在患有股骨头坏死和严重的骨质酥松。对现在的姐姐来说,洗澡一旦滑倒恐怕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吧。咪咪心头沉重、眼睛又有些湿,她靠在卫生间门口缓了一阵,然后作一个深呼吸,走出卧室。
咪咪走进厨房,叶母和零露正在择菜。她环顾一圈径直走到叶母身边,咪咪一言不发地解下叶母身上的围裙套在自己的身上,从她手里接过青菜放进水池,动作利索地择菜洗菜。洗好青菜,咪咪放在一边控水,她又转身拿过零露手里的那袋子豆角,放进水池边择边洗。
叶母看看咪咪又看看零露,默默地出了厨房。
零露看着咪咪忙碌的背影有条不紊地切菜、淘米焖饭、打开冰箱取
鸡蛋、解冻肉,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窗外照进的逆光把咪咪照得更加瘦弱萧瑟,看她带着一身的光晕沉默地做着饭,似乎是对零露一直以来的刻意隐瞒在作无声的抗议。零露早已设想过许多次,咪咪一旦知道真相会是什么反应,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有些慌到无所适从。
零露无言地、却是贪婪地看着这个人的背影,刚才在小区门口看到咪咪的那一刻,零露才意识到她有多想念这个人,同时也更加坚定自己当年的选择——咪咪是自由随性的、桀骜不羁的鸟儿,她属于无垠的天空。把她牵绊在自己身边,那就是把她关进了鸟笼。零露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隐瞒,可她担心咪咪的自残,从刚才咪咪摘下墨镜的那一刻,她就注意到了咪咪红肿的眼睛和
嘴角残留的血迹,以她对咪咪的了解,她担心还有更多她看不到的咪咪的自我伤害。
“咪咪——”零露轻唤。
咪咪身体一震,可她没有转身。看着咪咪固执的背影,零露再次唤道:
“咪咪?”
听到身后零露的又一次小声呼唤,咪咪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她转身,看到轮椅里的零露向着自己慢慢举起双臂。
“咪咪?”零露第三次唤道,透着隐隐的不安。
咪咪永远也拒绝不了姐姐的主动,她匆匆在围裙上擦擦手【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₉₉₆₉xs.com】,单膝跪地扑进零露怀里。两人久久相拥都不禁安心地长舒一口气,终于再次体会到了那久违的亲密感。
“姐姐,你的腿?”咪咪撑起身体,怕压坏了零露的双腿。
“哦,没事儿。我还能走路,就是总疼、还担心摔倒了会引起骨折,所以就……”
咪咪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咪咪,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零露伸手触碰咪咪又红又肿的眼睛,小声说。
咪咪握住零露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蹭着,零露小心地摩挲着咪咪下唇咬破的伤痕和干涸的血迹。咪咪突然想起了她哥说过的一句话,“零露姐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没有,姐姐。你没有对不起我。”咪咪欲言又止,却无意中看到清宝正站在厨房的门口,她立即松开零露的手站起来。
“饿了吧?饭很快就好,半个小时。”咪咪说着把零露推到客厅,她返回厨房打开抽油烟机、手脚麻利地炒菜炖汤。
一双小手从背后伸过来、环住了她的腰。
“小姨,你总算回来了。”清宝把脸贴上咪咪的后背说。
和刚才在小区门口一模一样的话,瞬间让咪咪意识到身后这个9岁的孩子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至爱之人从健康到生病、到坐轮椅的剧变。只不过自己是在一天之内经历了所有,清宝却是在数年间忍受慢慢的煎熬。
“放心,清宝。有我呢,我再也不走了。”咪咪没有回头,语气却很坚定。
“真的?”
“嗯,真的!”咪咪回头对清宝说:“这儿油烟味大,你去客厅陪你妈妈吧。”
“不,我不想陪她们。”
“为什么?”咪咪诧异地问,差点就脱口而出:“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妈妈总是要我坚强!姥姥总是要我懂事!和她们在一起太累了。”
咪咪立即明白。姐姐的得病、家庭的剧变给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清宝长大了,或者说是在短时间内被迫长大了。
“好吧,那你就在厨房陪小姨吧。菜马上就好,你可以帮我端菜。”
“好嘞!小姨。”
“清宝,平时都谁做饭?”
“姥姥做饭,妈妈帮忙。”哦,难怪伯母也苍老了许多。
“小姨,你做几个菜呀?我们平时都不做这么多的。”
“四菜一汤,多吗?”
“多!我们平时最多两菜一汤,姥姥妈妈吃得都很少。”
咪咪在心里叹息,伯母和姐姐太让人心疼了。
“嗯,那我们今天三菜一汤吧?清宝。”
“好。”
不到半小时,清宝和咪咪摆好了一桌子饭菜,四人围坐在餐桌吃饭。
“有多少年没吃到咪咪做的饭了?”叶母笑眯眯地说。
“伯母,以后我天天给您做饭。”咪咪也笑着说,她给每个人都夹了菜,尤其是零露。
“别夹了,我吃不了这么多的。”零露小声说。
“能吃多少吃多少,你吃不了的我吃。”咪咪也小声说。
零露吃的果然很少,咪咪在一旁默默看着,看零露实在吃不下了,她端起零露的碗就把剩下的饭菜都拨进了自己的碗里。咪咪做得顺手自然,零露却红了脸。她偷眼看妈妈和女儿,叶母低头吃饭,清宝却是怔怔地看着咪咪。
吃完饭,咪咪利索地收拾了碗筷。她把零露推到客厅,一家人围坐在沙发上,咪咪拉过来那个行李箱。当清宝听说有一个箱子都是礼物时,立即欢呼雀跃起来。咪咪打开箱子,满满一箱有蜂蜜、护肤品、绵羊玩偶、三双羊毛靴、各种羊毛制品,还有一整块袋鼠皮。
“咦,这是什么东西?小姨。”清宝看到两个奇怪的V字形东西,上面画着神秘奇怪的手绘图案,她一手拿起一个问。
“哦,这个叫回旋镖,也叫飞去来器,是澳洲土著人的发明。过去他们用这个当狩猎时的武器,你把它水平地使劲扔出去,它自己飞一圈还能飞回到你的手里。哎——清宝,屋里不能试,这个必须要有足够大的空间才行。”看着清宝就要扔出手里的飞旋镖,咪咪赶紧拦住。
“太神奇了!”清宝看着手里的回旋镖惊叹,不一会儿她又笑了,“小姨,你不就是我妈妈的回旋镖吗?你看你,飞一大圈还是会乖乖飞回到我妈妈的手里。”
咪咪听后咧
嘴笑了,她凑过去照着清宝的脸蛋大声地亲了一口,“清宝,小姨真是太喜欢你了。”
咪咪把羊毛披肩披在叶母肩上,把一双小号羊毛靴递给清宝,然后把一条小的羊毛毯轻轻盖在零露的腿上。
清宝抱着靴子、绵羊玩偶和一个回旋镖蹦蹦跳跳地回了自己的卧室。叶母跟咪咪道谢后也说累了回了自己屋里。
零露看着咪咪问:“咪咪,你想睡在哪儿?”
咪咪看了零露一眼,没有说话拉起另一个行李箱进了零露的卧室。很快她又出来,推着零露一起回了房间。咪咪关上房门,蹲在零露膝前,她仰头看着零露说:
“姐姐,连清宝都说了,我就是你手里的回旋镖。你把我扔得再远,我都会回来的。”
“……咪咪,对不起。”
“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可是我真有点生你气了,姐姐。”咪咪把头埋进零露腿上的羊毛毯里,呢喃着:“姐姐,你怎么那么狠心!你就一直瞒着我,万一我回来晚了,或是你早早……我还能活吗?”
“咪咪,别这么说。我是学医的,任何状况都可以接受。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生老病死早已经看淡了。”零露说着揉揉咪咪的头。
“可我只是个普通人,姐姐,我只是个普通人,别对我那么残忍。”
“作为一个幸存者,我……”
咪咪惊恐地抬头捂住零露的嘴,“求你,求求你,姐姐,别用那三个字!”
今天在医院听到高医生说出“幸存者”三个字时,咪咪就已经崩溃了。现在听姐姐再次说出这三个字,咪咪还是承受不了。她浑身发抖,双膝一软跪在零露腿边。
“姐姐,别再瞒我任何事了,我根本承受不了!你总说我做事偏激极端,我会失控的,我真的会失控的。”
事实上,我已经失控过了。
零露看着跪在自己身边、难受得像个孩子的咪咪,心里也是满满的愧疚与自责。这个在妈妈面前坚强镇定、在清宝面前自信从容的人,一到了自己身边,就立即成了从前那个脆弱自卑、只会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
“对不起,咪咪,对不起。”
咪咪跪在零露面前,双手环住姐姐的腰、把头靠在她胸前,耳边听着零露有力的心跳声,咪咪安心地闭上双眼。姐姐,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活着,我就知足了。
夜深人静,零露被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吵醒,她看看身边的床上没有人,卫生间的门缝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零露下床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里面只开了镜子上面的一盏小灯。昏暗的灯光下,咪咪坐在那张塑料椅子上,浑身缩成一团,她把头埋进双膝间的大毛巾里、双肩抖动、压抑地哭泣着。
零露的喉咙间胀胀的、心里立刻沉得像是坠了块铅,从小到大二十年间,零露没有见过咪咪这样躲在一边偷偷哭过。
零露轻轻关上房门,那一瞬间,她也觉出了自己的残忍。在她和咪咪两人的关系中,一直都是她在控制在主导,咪咪小心翼翼地听从追随。她用自己认为对对方更好的方式对咪咪,却没想到会给咪咪带来这么大的恐惧和伤害。
零露靠在卫生间的门外、慢慢滑坐在地上,让咪咪受伤害是零露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咪咪从小历经坎坷,自己帮到她的也只是外部环境的改善,能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全靠咪咪自己投身于读书和绘画中的学习和感悟。
随着咪咪的成长与蜕变到显露才华,自己对咪咪的态度也由同情到爱慕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但是越是爱慕就越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自己比咪咪大那么多、又上有老下有小、还拖着一具随时可能离世的病弱的身体,如果咪咪真和自己在一起,那她不得不放弃太多、牺牲太大……对咪咪的有意隐瞒也正是基于此。所以,三年前零露狠心作了那样的决定。可是现在看到咪咪那么脆弱无助的样子,零露也难受得像要窒息。一向冷静从容的褚俏把脸埋进双臂,也禁不住开始抽泣。
对不起,咪咪。以后我再不会让你委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