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国庆长假,咪咪带着褚俏和宋清在小城的周边景区自驾游玩了几天。褚俏教给宋清怎么用单反机后就随便她拍,不再管她。她看咪咪坐在一边画画,走过去坐在了旁边。
“咦,怎么改画钢笔速写了?没带颜料吗?”褚俏问。
“我……我现在画不了有颜色的画。”咪咪有些迟疑地说。
“真的吗?”褚俏一脸的不可思议,心里想的却是,真的有这么矫情吗?
“试过几张,画得……一塌糊涂。”
褚俏看着咪咪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她揽住咪咪的肩膀调侃道:“看来我们可以启动第二个方案了——不得志女画家突然丧失绘画能力。你之前的画儿都算是封笔之作,从现在开始你别画画了,赶紧写日记或者写自传吧。”
咪咪嗤笑出声,那样也好,我可以早点去天堂陪伴姐姐……
可是宋清伯母怎么办呢?想到这儿,她淡淡地说:“也许过一阵儿就恢复了……抱歉让你后半辈子指望我的愿望又落空了。”
褚俏笑着捏了捏咪咪的脖子,又看看远处忙着四处拍照的宋清,问:“以后呢?你打算就这么过了?”
“不然呢?伯母年纪大了,清清又未成年,我答应过姐姐要照顾她们的。”
褚俏想,这样也好,看咪咪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个事忙着也未必是件坏事。
“小时候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看到田晓霞死后,孙少平选择和他师傅的遗孀生活在一起,特别不理解。现在我明白了,最爱的人死了,和谁一起生活都无所谓了,或许依靠责任感活下去,余生还可以勉强忍受。”
褚俏听着咪咪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说着惊涛骇浪的内容,一时被惊得哑口无言。
咪咪还在画着手里的钢笔速写,褚俏强
硬地合上她的速写本,说:“咪咪,我们才35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别这么悲观偏激好吗?”
咪咪笑笑,又从褚俏手里抽出自己的速写本打开,“我悲观偏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一直这样,早习惯了,你也别当回事儿——只是以前虽然悲观,可总还有一点甜蜜能尝着,现在什么都没了。”
褚俏看着咪咪在心里重重地叹口气。
晚上她们定了当地农家院的一个房间,正值国庆旅游旺季,大都是自驾游的游客。农家院的大院里一桌桌的都是烧烤啤酒,并且在院中央生了一堆篝火。宋清起个大早,又兴奋地疯玩了几天,早已经困得坐不住。咪咪带她回房间安顿好。
等咪咪再回到院子里时,原本的散桌已经拼成了一溜长桌,啤酒也换成了白酒,认识的、不认识的,轮番敬酒狂欢。她看褚俏勾肩搭背地和一群人拼酒划拳,就坐在一边等她。立即有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向她敬酒,有男有女、有啤有白,咪咪稍作迟疑、挨个喝了,周围的人立即起哄要她回敬,咪咪没有再犹豫,一一回敬,又喝了一轮。就这样,喝了一轮又一轮,等褚俏找到她时,咪咪已经趴在桌子上醉得人事不省了。
褚俏架起咪咪,扶着她回到她们定的房间。褚俏自己也醉得厉害、脚步虚空打晃,两人踉跄着爬上楼梯,开门进屋。咪咪经过这一路的颠簸,胃里早已经是翻江倒海、波涛汹涌、几欲呕吐,褚俏一看这架势赶忙把她拖进卫生间,可还是晚了一步,咪咪身子一抖全都吐在了两人身上。
“我去!我这都是什么命!怎么你每次吐都是我跟着啊!”褚俏怨气滔天。
她把咪咪放到淋浴下,取下喷头调试好水温,照着咪咪和自己就开始猛冲,连衣服都没脱。咪咪低叫了一声,闭眼抱头缩在墙角躲着水柱,真的像只可怜的小猫一样,褚俏不禁怜惜地笑了。
“傻咪咪!”
咪咪却缩在墙角发抖,开始不住地急喘。
“糟了!”褚俏知道咪咪有哮喘,喝了这么多、还是混酒,又呛了水,不喘才怪!褚俏挂起喷头,赶忙去屋里找咪咪的药,越急越找不到,当她终于找到咪咪的喷雾剂返回卫生间时,咪咪胸腔中的哮鸣音已经响起、像个破风箱似的发着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卫生间中。褚俏急得一下没站稳滑倒、跪在咪咪跟前,她掰开咪咪下巴,把喷雾剂塞进她
嘴里连喷几下。
“咪咪?咪咪?”看咪咪紧闭着眼捂着胸口还在倒气,褚俏不敢挪动她,只得自己先出卫生间换了一身干衣服。当褚俏再回到卫生间时,咪咪已经喘气均匀,褚俏放了心,看咪咪还是一身湿衣服,就打算扶她起来脱了湿衣服,可是咪咪哼哼着把她推开了。
“咪咪,赶紧脱了湿衣服,要不该感冒了。”褚俏说着蹲下去解咪咪的衬衫扣子。
咪咪突然把褚俏推开,语气冷冷地说:
“……你、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褚俏从地上坐起,有些意外地看着咪咪,问:
“咪咪,你酒醒了?”
“……你、你别以为我们弱小,就、就没完没了地……欺负我们……吴、吴毅……你个混蛋!小心遭报应!”咪咪眼睛赤红、缩在墙角微微摇晃着说、语气
阴冷。
哦,看来还是醉着呢。
“好了好了,看清楚了,我不是那个吴什么毅!先把湿衣服换了再说。”褚俏蹲起来再次去解咪咪的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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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过来!”咪咪厉声说,开始摇晃着轮流挽两边的袖子。
褚俏纳闷地看着咪咪,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咪咪把两边的袖子都齐根儿挽到胳肢窝处,右手一晃放在左臂上,直勾勾地看着褚俏。
褚俏只觉得眼前一闪,咪咪的右手手里似乎多了一个金属似的东西。
“你要干嘛?咪咪!”
褚俏大叫一声就扑过去想要抢下咪咪手里的东西。咪咪熟练地在胳膊上一划随即换手,东西换到了左手,褚俏扑个空。她赶忙去看咪咪的胳膊,还好只是一条划出白道子的划痕。褚俏去掰咪咪的左手,咪咪轻巧地躲过她又是随意一划,右边胳膊上又隆起一条白色划痕。褚俏又扑了个空。
“咪咪!你丫到底是醒着还是醉着啊?”褚俏懊恼地叫出声。
咪咪把两只手背向身后,醉眼迷离地看着褚俏。
“给我,咪咪!”褚俏半跪在咪咪面前,朝她伸出只一手,“什么东西?给我,咪咪!”
咪咪微微晃着、无动于衷地看着褚俏。
“傻咪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褚俏头疼地用另一只手揉着太阳穴。
一声傻咪咪,换来咪咪眼神瞬间的清明。
“姐姐?”咪咪的双眼顿时满是惊喜,“姐姐!你回来了?”
她眯起眼睛看着褚俏、两只手慢慢移到前面,把一只手放在褚俏伸着的手的上面,手心朝下松开。一个啤酒易拉罐的金属拉环落入褚俏手里,褚俏稍松一口气,她原本真的以为是刀片之类的呢。
咪咪视线下移、盯着褚俏的那只手,紧紧握住缓缓拉到自己的唇边。褚俏屏息凝神看着咪咪,不知道她要作什么。只见咪咪用唇轻轻蹭着褚俏的指尖,小声说着:
“姐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又划自己了……求你别走,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了,我再也不划自己了,求你别走……”
褚俏的脑袋瞬间炸开,她突然意识到,难道这就是咪咪的童年吗?难道这就是咪咪依
恋姐姐的缘起吗?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姐姐挽救了年少时的咪咪吧?
咪咪把褚俏的手指尖放在
嘴里轻轻咬噬、吸吮,一道电流立即从褚俏的指尖窜起,直冲头顶、滑过天灵盖、直蹿到脊柱。老天!咪咪,你这是想要我的命啊!褚俏用力、刚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咪咪立即紧紧攥住。
“姐姐,我真的再也不划自己了,求你别走……我想你好久了……”咪咪带着哭腔说。
褚俏在心底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今天我就当一回姐姐的替代品吧,正好可以一窥咪咪隐藏在最深处的真实样子,褚俏用另一只手挠着墙上的瓷砖缝、忍着想亲上去的冲动,头抵在墙上怜悯地看着咪咪。
“姐姐,我太累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的下去……姐姐,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等清清考上大学了,我能去找你吗?你放心,我会安置好伯母的……褚俏的街坊张奶奶去养老院了,如果伯母同意的话……姐姐,我们再来个三年之约好吗?三年后,清清考上大学,我就去找你……你在天上也一定很寂寞孤单吧?到时候我就去陪你,好吗?”
咪咪双手捧着褚俏的手,轻轻吻着她的指尖,两眼失神地盯着地上的瓷砖、颠三倒四地喃喃细语。褚俏无声地靠在墙上,双眼湿润地看着此刻脆弱无助的、却格外真实的咪咪。
夜深人静,两人都坐在卫生间地上,咪咪还是一身湿衣服紧贴在身上。
突然咪咪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褚俏猛然回神,她本来是要给咪咪换湿衣服的。褚俏活动一下麻木的双腿,刚要站起来,咪咪立即紧紧地抱住褚俏的胳膊,急切地说:
“别走!姐姐!你生气了?我刚才开玩笑的,我会看着清清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我会给伯母养老送终,求你,别走!”
一再感受到咪咪真实的脆弱,褚俏的心早已软成一片,她忍不住柔声安慰道:
“我不走、不走,咪咪乖!”褚俏环顾卫生间,看到叠着的一条大毛巾,她伸长那条空着的胳膊扯下大毛巾抖开直接将咪咪裹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褚俏觉得自己已经打了个盹。大毛巾里的咪咪疲惫地靠在褚俏怀里,闭着眼睛左右摇晃。褚俏要扶她起来,咪咪随即睁眼,她定定地看着环抱着她的褚俏,突然开口说话:
“安安?”
褚俏愣怔地看着眼前的咪咪,安安又是谁?
“安安?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长大的你真好看呀!”
咪咪痴痴地看着褚俏,褚俏最受不了咪咪这么看她。最初,她就是沦陷在咪咪这样的注视中的。褚俏转过脸避开咪咪的视线。
“安安……解剖疼吗?”片刻之后,咪咪轻轻问出口。
褚俏立刻转回脸,再次盯着咪咪。咪咪,你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
折腾了半夜的咪咪终于垂下眼皮,无力地瘫软在褚俏怀里。褚俏叹口气,身子一蹲把咪咪扛在肩上,出卫生间把她放在空着的那张床上。咪咪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她的体温捂得半湿不干,褚俏去解衣服扣子,咪咪却突然睁眼坐起,褚俏吓得不禁退后闪开一些。
“不是,咪咪,我就是想给你脱下来湿衣服,我没别的意思。”
咪咪的眼神空洞却似穿透了褚俏一般怔怔地看着前方,她嘟囔着:“我该起床了,我得去送清清上学。上次我起晚了,就让清清报到迟到了。”
褚俏反应片刻,心想,咪咪你这是在上演真人版《猫的报恩》吧。她叹口气小声说:“咪咪,现在是小长假,清清不上学。我们还在外面玩呢。”她试着又去解咪咪的扣子,这次咪咪没说话也没反抗,她闭着眼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褚俏迅速脱下咪咪的湿衣服,把她放倒裹进被子里。
褚俏看看各睡着宋清和咪咪的两张床,只犹豫了一秒就躺在了咪咪身边,紧紧搂着她睡了过去。
喝多了又被咪咪折腾了半宿的褚俏睡得很沉。睡梦中她似乎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越来越烫,她想起来,可是困得实在挣不开眼睛。她心里想着,再睡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好,结果再一睁眼,天就大亮了。看时间已经上午10点多了,身边早没了人,褚俏翻身坐起。
褚俏匆匆洗漱下楼,发现院子里起来的人还不少,一个个都是睡眼惺忪、双眼浮肿。早餐成了早午餐、是自助餐的形式,褚俏找到咪咪和宋清。宋清已经吃好,正无聊地陪着咪咪,咪咪面前放着一碗小米粥。褚俏伸手去摸咪咪额头,果然发烧了。她站起来四下张望。
“我已经吃过药了,老板娘给的。”咪咪说。
“哦,那就好。”褚俏坐下。她看看身旁的宋清、又看看远处正摊煎饼的老板娘,对宋清说:
“清清,你去跟老板娘学学摊煎饼吧,试着给我摊一个。要不三个吧,咱们仨一人一个。”宋清站起来朝老板娘走过去。褚俏看着走远的宋清凑近了对咪咪说: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喝醉了,挺失态的,让你见笑了……还麻烦了你一晚上,真是对不起!”咪咪抢先说道。
客气而疏离的一句话一下子把褚俏推拒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褚俏不由地坐远了一点,她看着此时平静镇定的咪咪,心想,还不如醉着呢,醉了至少能看到那只傻猫真实脆弱的一面!现在清醒了,咪咪又披起层层伪装,戴上了一张“社交脸”的面具。
“咪咪,你和我还犯得着这么客气吗?” 褚俏忍不住埋怨。
咪咪不说话,只是一勺一勺喝着小米粥。
“怎么只喝粥啊?”
“胃……难受。”
褚俏点点头,她小心地试探着问:“咪咪,安安是谁啊?”
咪咪一下子僵住,疑惑地看着褚俏。
“哦……你昨晚醉了时说的一个人名。”
“是……小时候的伙伴,她和姐姐一样现在都在天堂。”咪咪怔怔地看着碗里的粥轻声说。她还和姐姐一样,都被捐给了医学院。想到这里,咪咪连粥都喝不下了。
姐姐,你在天堂遇到安安了吗?
“咪咪,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该劝你什么,但是咪咪,姐姐一定不希望你伤心难过,她在天上看着你呢!你别让她总为你担心呀!”褚俏只能用姐姐来让咪咪振作起来。
咪咪身体一僵,随即默默点点头。
“当年,我姥姥去世时我也很难过。可是我姥姥生前心心念念地就是我能考上大学,我不是还得打起
精神来画画、复习、考试吗?努力活好当下就是我们对天上亲人最好的告慰。”褚俏把手放在咪咪肩上使劲揉揉。
咪咪还是默默点点头。
不一会儿,宋清端着三个奇形怪状的煎饼走了回来,褚俏只得闭上了嘴。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褚俏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陷入了沉思。第一次见识咪咪的醉态,却无意中闯入到咪咪隐藏极深的童年和内心世界。虽然只寥寥数语,却能想象得到咪咪在童年有可能经历过什么,小小年纪就开始自残,一定是她最在乎的那个人、那个姐姐挽救了她,她才会对那个人用情至深,难怪别人无法走近。那两个人羁绊如此之深、渊源那么久远……褚俏深深地叹了口气,黯然神伤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