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日本人走后,林老爷一病不起、再也没能下炕。几天之后就开始水米不进、人事不省。丁有龙急得坐卧不宁,连一向老成稳重的孙墨海也有点慌了。
“孙先生,这可咋办?看老爷这光景也就这几天的事了,可若男和大春子还没信咧!”
“丁管家……只能是等,咱们也没有办法……”
“……孙先生,”丁有龙把孙墨海拉到一个角落,贴上他耳边小声说:“老老爷还在世时,建好这座大院后,特意派我出去买了十杆德国毛瑟枪藏起来了,要不要我安排伙计们把枪取出来?”
孙墨海吃惊地看着丁有龙后退了一步。
“这、这使不得吧?现在和小日本对着干,无异于以卵击石呀!”
丁有龙瞥一眼孙先生没有说话,一面暗自瞧不起他的书生胆小,一面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老天爷!到底该咋办?若男、大春子,你们到底在哪里?
出发前,医生再一次给林若男处理了伤口,还给他们备了一些消炎药和医治外伤的药。大春子把贴身藏着的一张银票留给了医院,这一路
乱世萧条,他也根本没地方去兑现。
若男的身体状况远比大春子预想的要糟糕的多,她的体力让她根本无法长途跋涉,甚至站久了,都会佝偻起身子。大春子原打算用身上最后的钱雇顶轿子,可若男的伤都在背上,无法靠坐,他和四货只能轮流背着,一天也没有走了多远。直到一天后,四货在一个老乡家里发现了一个小独轮车,大春子立即买了。有了车子,三人的行程才快了起来。
丁有龙跟孙墨海合计,林老爷病重的事先不要声张。小日本可能已经觊觎林家的大宅子,万一林老爷有个三长两短,林家没有主事的人。冬小麦已经抢种完,男人们又闲下来猫在家里。人一闲下来就要生事。
几天前小日本来了林家大院还放了一枪的事,男人们已经都知道了。虽然明面上没人敢说什么,可是私底下幸灾乐祸的心思是有的。这些日子,因为厨房做的吃食都掺了不少水泡的粮食,那些住在前院的林姓人家都是一肚子怨气。
林福全家里,因为这个两口子还干了一架。林福全两年前成亲娶了个婆姨叫招娣,招娣模样长得好、干活也利索,就是人有点泼辣、说话办事风风火火,有时候好心办坏事被村子里的长辈数落几句,林福全就觉得脸上挂不住,回去就得收拾招娣一顿。
“你天天在林家灶房干活,你就没发现他们把好粮藏哪儿了?”林福全问。
“根本就没藏!人家林老爷是真对咱们好,不光给咱们屋子住还给咱们粮食吃……林老爷一家子都是好人,那天要不是老爷家的厨子把我们藏到里院,小日本放的那一枪没准就要出人命咧!” 招娣说。
“你个傻婆姨!你懂个屁咧!”
“人家真没藏粮食,除了林老爷吃的是小灶、林家上上下下吃的都是灶房里做的大锅饭。”
“鬼才信咧!”林福全翻个白眼、翘起二郎腿躺靠在炕上的一堆被子上。
“你不信就别吃!”招娣赌气说道。
这间屋子的大通铺上住着林姓的两家人,中间只是隔着一条布帘子。林福全被招娣这么一句抢白,顿时觉得一家之主的权威受到挑战。他顺手抄起炕上的扫帚疙瘩劈头扔向招娣。
“三天不打你,皮就痒痒咧?”
招娣委屈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扫帚疙瘩,揉着被打到的额头,不吭声出门蹲在了墙旮旯。
有林福全这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开饭的时候,虽然天凉了,男人们也爱捧个碗蹲在院里吃饭,这帮闲人们一旦聚在一处就爱说个怪话、挑个是非。
“这是能进人
嘴的吃食?”一个男人用筷子夸张地夹起一个面疙瘩说。
水淹过的麦子不仅味道发苦、还极没韧劲,作出的面条不劲道、下锅一煮就成了一锅面疙瘩。
“谁让咱们同姓不同命咧!人家睡觉咱种地,人家吃好粮咱吃孬粮,就这命!”另一个男人语气酸酸地说。
“吃吧吃吧,吃饭还占不住你们的
嘴?”一个声音响起。
“咱们又不是白吃!明年每家该还多少,林老爷不是早贴出来了么?”
“就是!当咱们是白吃他家的饭咧?”
……
丁有龙也盛了一碗,蹲在一边默默地吃着,对这些闲话怪话,他听的太多。他现在的心思都在林老爷的病体和没音信的大春子若男上,顾不上再和这帮碎嘴男人们较劲。
“哼!都是姓林的!凭啥咧?他就住大房子、吃好吃食?”这一句的声音格外地高。
丁有龙眼皮都没抬,就知道说这话的又是那个林福全。
“现在更好,都躲在里院,连跟咱们打个招呼、说句话都不愿意咧!”
林老爷已经病得几天不能下炕,照孙墨海的意思,他和丁有龙没有往外透露这件事。丁有龙有点忍不了了,用筷子敲敲碗边:
“福全,嘴下积德!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挑事情,小心遭报应!”
“啥?我遭啥报应?”林福全嘴
硬地问。
“你说啥报应?看看你家婆姨的肚子不就知道咧?”丁有龙眼皮都不抬地说。
林福全成亲两年一直没有孩子,这是他最生气、最不能听的事,因为这事他不知道打过招娣多少次了。此刻一听这话,他早气得一下子跳起来、把碗往地上一摔喊道:
“看看是谁在遭报应?姓林的人家里,是谁生了儿子养不大?是谁就剩个女娃还疯在外头不知道死活?”
丁有龙一听这话,也立刻火冒三丈。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听到身后传来孙墨海急切地呼唤:“老爷!老爷!”
众人都朝声音看过去,却见林老爷披了件皮袄拄了拐棍晕倒在中院和外院的回廊处。
原来,今天林老爷觉得自己似乎有了点
精神,就想去外院走走看看。孙墨海一看老爷来了
精神也很欣喜,忙找出一件皮袄披在他身上、又取出老林老爷在世时用过的拐棍让老爷拄着,两人慢慢踱步去了前院。正赶上前院开饭。院里男人们的闲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孙墨海正寻思还是让老爷回后院,就听到丁有龙和林福全关于报应的斗气话,当听到林福全说:
“……姓林的人家里,是谁生了儿子养不大?是谁就剩个女娃还疯在外头不知道死活?”时,林老爷顿觉五雷轰顶、一口气堵在胸口,随即眼前一
黑晕倒在地。
丁有龙见了把饭碗一丢,过去蹲在林老爷身边着急地唤着:
“老爷!老爷!”
他回头恶狠狠地看一眼林福全,背起林老爷匆匆回了里院。
三天后,大春子、林若男还有四货回到了小林村。他们一路上都是由四货打前站,大春子用小独轮车推着林若男跟在后面。快到他们的地界时,四货说日本鬼子已经封锁了附近几个村子和进山的路口,大春子低头想了一会儿叫醒了车上的若男。这一路上,若男都是昏迷的时候比清醒时多,大春子跟若男说了现在的情势。若男问大春子能不能像他之前出山时那样回去,他和三货四货出山时是从后山峭壁处爬下黄河边的。
“能到是能,就是不知道你这身子行不行?”大春子犹豫地问。
“大春哥,别管我的身子,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若男坚定地说。
做事谨慎的大春子在出来时,把他们的羊皮筏子藏在了黄河岸边的废弃土窑里。天
黑后四货去看了,土窑塌了一半,但皮筏子还在。他和大春子两人从黄土里刨出皮筏子,他们让若男坐上面,两人轮流在水里划水划到了后山的峭壁处。大春子在一片泡在水里的杂草丛里摸索片刻,摸出一把铁锨递给四货。他背起若男在夜色中三绕两绕,停在一处陡直的土坡前对四货说:
“在这里挖。”
四货随即铁锨翻飞,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挖到一个木门。这个木门又矮又窄只有普通门的三分之一大。大春子猫腰蹲过去在木门下边一阵摸索、摸到一个木栓暗锁,就见他一抬一压,“咯噔”一声,木门朝里面开了。月色下,林若男和四货看得惊呆了。
老林老爷精明又谨慎,当年他积累到大量财富、和本村的村民远远地拉开距离时,极具忧患意识的他就开始一边选地盖大院、一边派丁有龙去北京上海等地秘密买枪。大院背靠黄河边上的悬崖峭壁、四周墙高丈许且厚实,典型的易守难攻。他还在围墙上设了暗哨,从外面看只是几个高高的小窗口。
可即使这样,老林老爷还是担心万一被暴徒或是山匪一锅端了,于是大院建成后,他又在最里面一进院的戏台后面、找山外的工匠挖了暗道和小仓库。戏台是依山而建,暗道基本就是把山体挖通了。暗道呈倾斜趋势、一直通到峭壁外黄河边上,小仓库里时常备着几个羊皮筏子。这个暗道只有老林老爷和丁有龙知道,老林老爷咽气前特意嘱咐丁有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暗道告诉他的儿子——他的这个亲生儿子过于胆小懦弱,怕他知道太早会早早跑掉。
大春子把木门开到最大,好让空气流通。刚才四货挖土的时候他也没闲着,他把皮筏子里的气一点一点放掉捆扎好,这样皮筏子的体积就小了许多。片刻之后,大春子带领着林若男和四货拎起皮筏子钻进了暗道。里面倒是不矮,基本可以直起腰背。进去没几步,他就找到了嵌在暗道壁上的一个油灯和洋火。大春子点起油灯,又出了暗道口,他把门口的土再次堆好,把铁锨埋进之前的地方。他倒着身子,边往里退边用手把土往里扒拉,一直到退进暗道里面,把木门关上,从里面插上木栓暗锁。
大春子转回身走在最前面,四货随后、林若男跟在最后。他们走了一阵,大春子推开暗道壁上的一个小木门,这是其中的一个小仓库,大约3米乘3米的样子,里面放着几个皮筏子,大春子把手里的这个皮筏子也放进去、码好。然后他退出来关好木门。
几个人快步走着。走在最后的林若男注意到,这条暗道里有不少的小木门,每个木门后面应该都是个小仓库。他们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走到暗道的尽头。大春子不禁靠在墙壁上长出一口气,他回头一看顿时僵住,身后只有喘着粗气的四货,没有林若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