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林老爷过世的第三天,丁有龙和孙墨海商量,在大春子和若男回来之前先秘不发丧。他们紧锁最里面一进院的院门,然后把林老爷的尸体移至戏台下的一层大屋里。这里原先是戏班子扮相、换戏服、休息的地方,平时没什么人来。天气已经冷了,丁有龙把所有的窗户隔断都打开、三面通风。
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林老爷安详地躺在里面,丁有龙和孙墨海坐在林老爷的两侧。
“要是他们一直不回来咋办?要是日本人要见老爷咋办?”孙墨海有些发愁。
“好歹先熬过头七吧。”
丁有龙也一脸愁苦地看着林老爷,看着这个喊了他几十年哥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弟弟,心里说,你是解脱了,可是若男和大春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丁有龙想不到的是现在他最惦念的两人就在不远处,距离他的直线距离不过几十米。
暗道里回头看不到林若男的大春子心口一阵狂跳,他对四货说一句:“呆在这里别动!”就往回走。走了几十米他看到暗道墙壁上的一个小木门开着一半,大春子轻轻推开用油灯往里照。只见林若男站在一片漆
黑中,正要伸手去摸周围的东西。
“别动!若男!”大春子惊地叫出了声。
林若男立即僵住,可是并没有慌张。她安静看了一眼大春子,指着面前的几个铁箱子问道:
“大春哥,这些是火药么?我闻到味儿了。”
大春子把油灯放在稍远的地方,走进来说:“是以前挖煤窑炸窑用剩下的炸药。若男,赶紧走吧,这里太危险。”
“大春哥,我、我想看一眼。”林若男说。
大春子纳闷地看着她。
“看一眼就行,大春哥。”林若男有些乞求的语气。
大春子犹豫片刻,打开了箱子。看着像炮仗一样码放地整整齐齐的炸药,林若男眼睛亮了,她有些孩子气地感叹:
“原来这就是炸药呀——”
大春子随即盖上盖子,拉起林若男的手就走。当他们走到暗道尽头时,四货已经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膝,疲惫地睡着了。
“他倒是心大!”
大春子看了说道,即将到家的喜悦让他也不由地放松了一些。他把手伸到木门下面、摸到一个木栓暗锁,照旧一抬一压。木门向里打开,若男激动地往里看,却见木门后面是面砖墙。大春子看出她脸上的失望,说:“别急。”他把手伸到砖墙顶部,摸到一根粗粗的麻绳使劲一扯。
与此同时,正在戏台一楼守灵的丁有龙和孙墨海听到戏楼上响起了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孙墨海有些纳闷地抬起头,也没风啊,怎么风铃会响?
丁有龙听了却全身僵住、颤抖着声音说:
“是、是他们,他们回来了!”
说完就起身跑向屋子角落处的一个大柜子。孙墨海心里似乎有所领悟,也跟了过来。他看丁有龙半蹲下身子,似乎是要推开柜子,赶忙也蹲下身子一起推。
“不是不是,孙先生。这个不是往前推的,和我一起扶起来往旁边走……对对,就这样!”
两人扶起柜子往旁边移动,孙墨海发现竟然很轻松,他意识到贴墙他们正对着的那根柜子腿下一定有个轴。他看了看地上,丝毫没有移动过的痕迹。两人合力把柜子转开90度的角,丁有龙看一眼一直张着
嘴巴吃惊的孙先生说:
“这些都是老林老爷在世时偷偷备好的。”
孙墨海惊得没有说话,只在心里暗自佩服老林老爷的心思缜密和构思巧妙。他没注意到丁有龙动了哪里,柜子后面的砖墙朝向他们打开。砖墙后面正是他们朝思暮想的那几个人。
一身疲惫与憔悴的大春子、他身后毫无血色一脸病容的林若男,以及坐在地上一脸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四货。大春子最先钻出来,看到丁有龙就上前跪下,说道:
“干爹,我把大小姐带回来了!”
丁有龙赶忙扶起大春子说:“我娃儿能干!辛苦你咧!”
林若男也钻出来,看到丁有龙和孙墨海,话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流下来。丁有龙和孙墨海两个老男人也同时开始抹眼泪。
“……大大,先生。” 林若男哽咽喊道。
丁有龙百感交集,他拉起林若男的手说:
“若男,你要是早点回来就好咧!来,去看看你爹!”
林若男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当她看到躺在棺材里穿着寿衣的林老爷时,立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大春子也是一脸震惊,他跪倒在林若男身边,喃喃道:
“老爷,我还是晚了一步……”
“……爹爹……若男回来晚了……”林若男趴伏在地、痛哭着说。
林若男、大春子跪在林老爷棺材前,丁有龙、孙墨海和四货站在后面。突然,林若男低叫一声晕倒在地,旁边的大春子连忙去扶,左臂用不上劲,就回头招呼四货。
“大小姐和姑爷身上都有伤!”四货小声说道。
丁有龙一听就急了,他把林若男架在大春子背上,领他们回了若男以前住的西厢房。丁有龙打发四货去休息,嘱咐他不要透露大小姐回来的事。大春子把林若男放倒在炕上,盖好被子,然后小声地把这些天外出的所见所闻讲诉给干爹和孙墨海。
丁有龙和孙墨海听得瞠目结舌,尤其是关于南京的那一段历险。
……
“这、这,小日本干的那些个事,那、那还能叫人?”孙墨海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
“女人娃娃不放过!男人不放过!活人不放过!连死人都不放过!”大春子恨恨地说,他把自己和四货跳进尸坑装死人,自己还无故挨了鬼子两刺刀的事说了。
死者为大,孙墨海听了惊得胡子都立了起来。丁有龙则气得浑身发抖,他帮大春子脱下棉袄、解下他左臂和肩膀上已经脏兮兮的绷带仔细查看,到底是年轻力壮,伤口已经长上、恢复地还行。
“鬼子真不是人!”丁有龙把拳头狠狠砸在炕上说。
“……鬼子早就不是人了,他们是一群魔鬼、一群来自地狱的魔鬼!南京也成了人间地狱。”炕里边传来林若男幽幽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醒了。
丁有龙和孙墨海都看向林若男,刚才大春子已经给他们讲了林若男如何受的伤、伤在哪里,他们同时想到一个问题:小鬼子畜牲不如,若男恐怕是难逃魔掌……怕是已经被糟蹋了。两人对视一眼,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能活下来就已经万幸了,还计较别的作啥咧。
他们商定,先对外公布林老爷去世和姑爷回来的消息,至于大小姐回家的事暂时保密,因为大春子说了,若男的伤急需静养。丁有龙摆摆手,让大春子和孙先生先去休息,自己一个人陪着就行了。大春子和孙先生各自回屋。
看着炕上朝里侧身躺着的若男,丁有龙眼睛有些湿润。他从小被老林老爷捡回家、跟着他老人家风里来雨里去、有一阵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脑袋别在
裤腰上的日子,一直到老林老爷打下江山、置下这份产业,丁有龙才开始过上安稳日子。他一辈子没有成亲、无二无女,只有从小看着长大的林若男和后来收养为义子的大春子。若男在他身边长大,他比老爷还要娇惯宠爱,一点点委屈都没让她受过,没想到却在日本鬼子那里受了这天大的委屈和凌辱……
他把油灯凑到林若男跟前仔细看着,因为脑后挨了一枪托、需要缝针,林若男剪去了长发,留着短发的林若男到现在还能看到脑后鼓起的一个大包和大包上一道缝过针的大疤。丁有龙想着还有从肩膀开始贯穿着整个后背的一长道伤口,他不方便去看,但只是想一想也心疼地就要掉眼泪!
第二天一早,丁有龙命人把林老爷的棺材抬到中院的正屋中,把最里面的院门上了锁。他们把中院布置成灵堂。接连几天,丁有龙、大春子和一众伙计在前面忙活着,孙墨海抽空就偷偷溜进后院照顾林若男。
林若男本就恢复地不好,再加上连日来路途的奔波,一路上发着低烧直到回家。孙墨海看着侧躺在炕上的若男,想到她是因为背上长长的伤口而不能平卧,也是一阵心疼。孙先生在林家也呆了近二十年,他对林家是心怀感恩的。想当年他一个穷书生,一身所学无处所托,是林家在他最落魄最绝望时收留了他,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于林家大小姐孙墨海不仅是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对这个聪明伶俐、不输男儿的女学生也是极其欣赏和喜爱的。
林若男已经睁开眼睛,她看着几年未见的孙先生又苍老了许多,此刻先生正坐在炕前端着一碗药发呆。林若男从小就和孙先生亲近,幼年时就失去母亲、童年时又失去弟弟的小姑娘,身边的亲人除了她爹、龙大大就是这位孙先生了。
父亲和大大都是一味溺爱、有求必应,唯有孙先生会管教她约束她、给她讲道理,和她谈古论今、授业解惑,一直到她离家外出求学。
“先生。”林若男小声唤道。
“哦,小姐醒了?”孙墨海回神。
他把若男扶起来靠坐在被子前,把药碗端过去就要喂。林若男接过药碗笑笑说:
“先生还当我是从前那个生病了要人喂药的小丫头呢?”
孙墨海听了一怔,也跟着笑了。林若男默默地喝完药,看着孙先生说:
“先生,求你帮我!”
孙墨海呆住,忙问:“小姐,伤口又疼咧?”
“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若男吧,先生。”林若男看着孙先生缓缓摇头,继续说:“先生,求你帮我!我要报仇!”
“报、报啥仇?”孙墨海问。
“我要杀小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