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临近走廊消毒的时候,我发烧了,起初只是感觉身上有些温温的,后来开始觉得口干舌燥,一开始没有太过于在意,结果没多久人已经开始有点发懵,量了下体温,将近三十九度。
肺结核病发烧是大忌,通知护士后被告知暂时不能吃药,用物理降温,能抗则抗,实在不行她会给我拿药,无奈,我只能裹紧了衣服,去了闲置的空病房里头呆着。
陈晖提着他的大水壶来打热水,结果路过病房的时候往里头瞅了一眼,便看见我一脸病恹恹的样子,裹得紧实得很,伸手摸我额头,便得知我发烧了。
我同他说护士让我硬抗先不要吃药,他也是知道,早先他刚住进来的时候也发过烧,也是一样的处理方式。
陈晖没有走,打完热水便在我身边呆着,怕我烧糊涂了,没人知道。我们坐在小黑屋里等外头的消毒结束,我没什么精神,陈晖也只是安静的坐着,手里拿着温度计,隔一会给我量一下体温,看看有没有变化,我的身体开始发冷,身上的衣服裹得越来越紧,我开始担心这么下去会不会烧坏脑子,口干舌燥让我开始不停的喝水。
“很冷吗?”陈晖轻轻的问我。
我那时脑子很混乱,总觉得声音稍微大些就会很不舒服,稍稍点头,手上的衣服又是往身体里拽紧了些,身体疲惫感很重,索性便躺了下来,在床上弓着身子,闲置的病床上没有被子,而早先我没想到发冷会这么严重,以至于连床被子都没带。
陈晖也躺了下来,挪着身子在我身后,将我搂在他怀里,他人胖,身上总是热乎乎的,我不自觉的往他身上缩,他搂得我越发紧。我不自觉想起来那个骇人的夜晚,他也是这般搂着我。他为什么对我好,我始终没明白,只是好像也没有深究下去的必要。
许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陈晖开始给我讲他以前的一些事。他小时候秋收的时候常常出去帮人家做短工,据说某年的一个秋天,他和弟弟一起去给别人家打短工收麦子,因为人手很少,加上他和弟弟也才四个人,结果收比预计的时间超出了一天,老板拿这个当借口,扣光了他们的钱,最后他们几个人也只能走了,一分钱没要着。
我听着傻了眼,觉着有些不可思议,毕竟这事要放我身上,估计高低得烧掉他一半才行,不过也是这般,我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他们六月份的时候到重庆工作,结果陈晖就染了病。
他又同我讲了当年他误入传销窝点,被人家没收了手机,结果最后因为后来被人家得知是退伍兵,又给放了这种我半信半疑的事。
我慢慢放松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陈晖讲的故事还是因为越来越高的体温让我的意识都越来越混乱了。不幸的是我的烧始终没有退下来,一直在三十九度上下徘徊,陈晖眼看控制不住,给值班的护士打了电话,护士从后门拿来布洛芬凝胶,我喝了下去,没多久,烧才慢慢退下来。
“安知远,明早做检查,晚上十点以后不吃不喝。”
护士扔给我一瓶药一句话,便又匆匆忙忙的离开了病房,倒也正常,病人很多,人手很少,护士们大多都忙翻天了,有人天天吵着要出院,有人天天吵着要吃香的喝辣的,有人天天骂医院赚黑心钱。
我望了眼陈晖,陈晖也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视线撞上,他便又别了开去,咽了咽,“你应该快出院了,听他们说,出院之前都要做一次检查,看看恢复得怎么样,看来应该是这几天了。”
我点点头,“是吧。”未了,顿了顿,苦笑了声,“呵,我还以为要住到过年去了。”
“咋可能呢。”他笑笑,微微眯起眼睛,“没想到你出去得比我还早,明明我比你早来那么多,年轻人就是好啊。”
“没事,你可以在这住到过年,等年三十晚的时候,我来看你,然后从门缝里给你塞红包,这里啥也不缺,还有人照顾你,不也挺好的。”
“你要是搁这住到过年,我就在这住到过年。”他手指头比划着,一脸认真地说,“咱们可以年三十晚吃火锅,我给你发压岁钱。”
那时我定定的望着他,出院这件事,其实我们都知道意味着什么。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过客,多数人在出院后,除了每月一次的复查,像陈晖这样的外市人,大概率出院后也就在本市做检查了,再不会再来这里,萍水相逢的人,散场也只是迟早的事。
我探过身子去,脑袋凑到他面前,离着他的嘴唇不过一指的距离。他没有躲开,不知为何,我很想吻他,无比的想,可是终究是没有落下去,他就那般看着我,眼睛里淌着光,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好似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有些落寞,缩回了身子,外头人走来走去,病房里出奇的安静。
“出院以后,你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吧。”我问他,却又早早知晓答案。
“应该吧。”他点点头,没有否认,“一来一回太匆忙,麻烦,而且也没有地方住。”
“你可以住我家啊。”我同他笑说,“反正我自己住,也有地方让你休息。”
“真的假的,你不怕我大半夜把你家给搬空了。”他同我开玩笑。
“我屋子里最值钱的就是我,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你搬走的。”我说,缓了缓,“只要你来这边,都可以住我那,当然,前提是我还在这。”
“我记下了,你以后别赖账不认人。”他说到,站起身来,“走吧,该休息了。”
往后想想那时我当真没有只是口嗨,我想见他,我对他谈不上情爱上的喜欢,只是他莫名的让我对这个地方有些眷恋,平心而论,因为他,这一个月的住院生活才没有那么的枯燥。
早上我早早的被叫起来抽了几管血,然后打完点滴,便去做各种检查,拿着一小叠单子,辗转在各个科室,拍CT、做B超、心肺测试……
一套检查下来,已经是中午过后了。
回去的时候,挨着床位的阳台上放了饭菜,应当是陈晖替我拿的,我饿得腿都快软了,也顾不上凉热,便迅速开始了暴风式开饭。
正吃着,陈晖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来,“回来啦。”
我听着声音,回过头来,他正穿着那件我怀疑可能长在他身上了的睡衣,背着双手,稍稍眯着眼看我。
我点点头,嘴里吃着东西,没有说出话来,他笑笑,站在我边上,眼睛看着窗外,浅薄的阳光落在他棕色的瞳仁上。
那时正午稍过,冬日的阳光很是温和,浅浅的暖着窗台。
好多话最近都已经说过了,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题,他看着窗外,我看着他。
“我……”
我正开口,边上便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我回过头去,原来是他的一个老乡,之前偶然听他提起过,一起住到这来了。
那女人看着三十余岁,比陈晖年轻些,生“言情村www.yqc.info”得很是温婉。他们似乎很熟,陈晖很喜欢同她说话,加上两个人年龄相仿,聊得来的话题多些。
于是他们便在我边上聊了起来,有说有笑的。女人很健谈,在病房里人缘很好,模样我见过几回,且算是好看,待人也很温和。陈晖望着她,时不时的笑几声,不知为何,平日里总喜欢看他笑,可此时我却分明有几分觉得烦躁。
就此,匆匆吃过午饭,我便寻思着去空病房的卫生间洗个澡,毕竟早上做B超的时候在身上抹了一大片的耦合剂。
说起来,我一度怀疑过陈晖是不是他住院这一个多月从来没有洗过澡,以至于我似乎每天都能看见他穿同一件衣服,可是我曾经特意在他身上闻过,却是没有任何味道,不香也不臭。
洗完澡出来,陈晖已经走了,那个女人在我病床边上给病人挂点滴和休息用的长椅上坐着,和几个五十来岁的阿姨聊天。
我归置好东西,在床边坐下,开始晒头发,那女人就在我边上,许是看我老跟陈晖混在一起,便同我说话,“你跟陈晖很熟吗?”
我愣了愣,撇过头看了她一眼,“还行吧,就是认识,你呢,我看你们好像认识?”
“我和他是以前的高中同学。”她如是说,我有些惊讶,他俩看起来不太像同龄人,只是从这女人平时的谈吐看,这个年纪好像又很合理,而且,我极其不擅长判断别人的年龄,悄悄低头瞥了眼她手腕上的住院条——李书瑶,四十岁。
我们闲聊了一会,没多久,陈晖便散着步过来了,病房里的日子很枯燥,每天除了散步也没有什么可以干的。
边上病房的一个阿姨在同其他人聊着天,她似乎对别人的房子很感兴趣,她清楚的知道这个科室里每个本地买房的人家房子在什么位置,大概值多少钱,经常听见她同别人聊,谁谁谁家房子有多值钱,地段多好,而她自己似乎住的是家属院,家里估摸着也是清闲。
“他家那个地段就挺好的。”
她们几个阿姨正聊着,突然把话题撇给我,我愣了愣,说了句,“租的。”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阿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你们老家那块也挺有钱的。”
她是怎么知道我老家在哪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她肯定是弄错了,毕竟我老家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我再清楚不过。我觉得她很是烦人,讪讪笑笑,没有接话,只希望她赶紧闭嘴。
然而她似乎越说越起劲,几度还伸手过来似乎要拽我胳膊,我觉着有些反感,可好歹住得这么近,人家确实也没什么恶意,正无奈着的时候,一只手拽了拽我。
“走,陪我转转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陈晖拽走了,走到了病房背阴的那一面,这里下午没有阳光,很是清冷,所以基本没有人呆在这边,耳朵终于是落了个清净。
“我看你刚才都快要杀人了。”他调侃我,撒开了我的胳膊。
“谁叫那阿姨烦人得很,那么关注别人家房子在哪里干嘛。”我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我正准备睡下午觉呢,非要搁那聊个没完。”
病房的这一面背阴,有些冷,我缩了缩身子,倚在窗台边上,楼下有几个病人在散步,只是楼挡住了太阳,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地方有什么好呆的。
陈晖站在我边上,双手抱在胸前,今天我总觉得有些烦躁,一来是大体的检查结果还得明天医生来了才知道,二来,我眼看着差不多要离开了,心里开始隐隐的有了些奇怪的感觉,我忘了眼陈晖,又回过头来……让我一直住在这里我也受不了。
我心里其实在想很多事情,想接下来的半年到九个月甚至更长的离院治疗怎么办,想治疗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和所有人断绝来往比较好,想治疗结束之后又应该怎么办。
一大堆毫无头绪的事情涌了上来,烦躁得让我挠了挠头发,陈晖站在我边上,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的看着楼下那几个散步的病人。
我想,我们还会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