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凌晨下火车的时候,能够回家的第一趟班车还没出发。
雨一直下,不大,但是有些清冷。
兴许是猜到我会有些饿了,兴许是这凌晨四点,着实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顾城北提议在火车站边上的早餐店喝点热粥,我没拒绝,只是一直打着哈欠。
我晕火车,在火车上睡不着,老毛病了,然后下了火车就犯困,顾城北伸手摸我后脑勺,我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他犹豫着说。
“你要是困了,咱们就先找个地方睡会,白天再回去。”
听了顾城北这话,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那总是慢吞吞的态度很招我烦,我想骂他,但想想还是算了,毕竟骂他也确实改变不了什么。
火车站旁边的粥店,似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总在营业着,换来换去的,只有掌勺大妈的面孔,有时候,也会是大爷,但总的来说,他们似乎全年无休,敬岗爱岗。
当然,这是我瞎猜的。
顾城北把行李放在店里的椅子上,在我旁边坐下。
他看我,我躲开,他还在看我。
“你有完没完,看看看,一天天的看你妈呢!”
我忍不住爆了粗口,顾城北下意识的皱了眉,他一直讨厌我说脏话,但没说什么,只是每次我粗口的时候,他总会下意识的将眉心往上抬,我也讨厌自己说脏话,所以一直很克制。
除非真的憋不住。
顾城北果真没再看我,转过视线去,开始看起手机来,似乎是在看小说,平时的他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也会看动漫,会看小说,会期待国漫崛起,但他不看死宅漫,这一点和我基本一致。
老板娘端着两碗粥上来,分别给我们挪了一碗,顾城北收了手机,寡淡的道了声谢,只是老板娘没有走开,而是站在我旁边,突然伸手摸了我的头。
这并不怎么礼貌的动作忽然让我有些迷茫,下意识的想要挪开脑袋,老板娘笑笑,手从我的脑袋上放了下来,手里抓着几缕在吊灯里闪着暗黄色浅光的蜘蛛丝,还有一片枯叶。
“小伙子,你脑袋上沾蜘蛛网了。”
老板娘似乎没有介意我粗鲁的眼神,我一时尴尬,讪讪的点头道了声谢,老板娘便回去忙活去了。
我舒了口气,回头,顾城北温温笑着,在喝着呼呼冒着热气的皮蛋瘦肉粥。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我有些恼怒。
顾城北没看我,只是又小啜了一勺粥,薄薄的嘴唇上还沾着一层粥膏,然后不紧不慢的说,“你自己不让我看。”
我当场,差点把那碗粥扣在了顾城北的脑门上。
喝完粥,时间仍是四点多,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今早的时间走得特别慢,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坐在椅子上,有些烦躁的刷着手机,只是这凌晨四点多的微博,也没有什么瓜可以吃,无聊的令人生厌。
“玩牌吗?”
冷不丁的,顾城北忽然说。
我愣了愣,别过头,顾城北已经拿着一副扑克牌坐下来了。
“两个人怎么玩?”
我迷惑,心里更是厌烦。
“摆火车,玩过吗?”他不紧不慢的说,习惯性的推了下他的黑框眼镜,食指滑过鼻尖,两眼温和的看着我,本来就浅色的眉毛彼时挥着淡淡的金光。
“摆火车?”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丝邪恶的景象,“玩过啊,怎么,你喜欢?前边、后边,还是中间?”
顾城北似乎没听懂我这荤笑话,眼神里有些迷茫,手里捏着扑克牌,“什么意思?”
我没挑明,也懒得解释,只是白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抓过牌,熟练的洗了几下,还给他,“防你作弊。”
他呆滞了几秒,然后嘴角扬了起来,没说话,将手里的牌一分为二,递了一份给我,自己留着一份。
摆火车的规则很简单,两人一前一后,不能看各自的牌堆,一人出一张,遇上相同的牌,吃掉相同的牌连带着这之间所有的牌,先出完者为胜。
所以说白了,这就一运气游戏,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说。
顾城北的运气不错,一连吃了我好几轮,我也不着急,毕竟只是个小游戏,又不会输钱。
不过偶尔我也有运气好的时候,随手翻出一张“梅花八”,一下清了场。
“你们工厂现在基本都完工了吧?”
我随口问了句,在桌上放下一张“黑桃A”。
顾城北低头看着牌,淡淡的点了下头,然后从牌堆里翻出来一张“红心3”,“已经在做一些收尾的工作了。”
“短期内能找到业务吗?”
“有几个我爸的老熟人,能给些活干,后面就要靠自己跑。”
“哦,挺好的。”
本来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问,并没有多大的心思去关心这些事,然后从牌堆里翻出来一张“梅花A”。
“纯一石锤。”我邪恶的笑了两声,清了场,手指按在牌堆上,“一张A,一张3,又一张A,这张牌,该不会是……”
我话还没说完,忽然身后传来突兀的一声“哐!”,把我吓了一跳,我和顾城北齐刷刷往后头看过去,老板娘对着碎了一地的碗,回过头来冲我们笑了声,“手滑咗。”
我舒了口气,回过头来,见顾城北正眼定定的看着那时候我手底下的牌。
我松了手,顾城北的眉毛一下又皱了起来,抬眉迷茫的看着我,“怎么了?”
“我不想玩了,没意思。”我说。
“玩完这局……”他顿了顿,将牌堆整理好,推到我面前,“至少……看完这张牌。”
说实话,我也好奇这张牌到底是什么。
我今天运气不错,想着,手指又按在了牌堆上,只是迟迟没有下手。
“还是……”
我本想算了,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来得好,哪知我话没说完,顾城北就打断了我,“开吧。”
我愣愣的点了下头,掀开手底下的那张牌。
一张黑桃5。
我看着手里的牌,有些迷茫,顾城北终于挪开了眼,然后随手从牌堆里翻了一张出来摆在桌上。
不偏不倚,方块4。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不过我想应该好看不到哪去。
“这牌来的有点晚,顾城北……”
临近着早上快五点半,我们离开了粥店,从粥店到汽车站,约莫还得走上十来分钟,正好赶上最早一班回我们镇上的班车。
那场短暂的没能迎来结束的摆火车,我们都没再提,过后的那将近一个小时,只是自顾自的玩着手机,再没有交流。
顾城北进去车站里头买票,我在外头站着等他,兴许是下雨的原因,这个点天也就蒙蒙亮,几盏灯光昏暗的路灯下,隐隐约约可见飘着几丝碎雨。
顾城北从车站里头出来,站在我身旁,背上背着背包,眼镜上沾了些水汽,他从兜里拿出眼镜布,仔仔细细的擦拭着。
“后悔了吗?”冷不丁的,他问我,站在微亮的路灯底下。
我正低着头,脚底下搓着碎泥,听他冷不丁的这么一问,愣了愣,“是,后悔回家过年,后悔认识你,后悔和你上床,后悔让你找到我,后悔听了你的鬼话,又回到这个地方,我不该回来的,他们都讨厌我。”
“大舅他们很担心你。”
顾城北总是有意避开话题,他知道我的软肋是什么,我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要说这心里头还能有些牵挂的,那就只能是我的父母了。
“你会毁了我的生活,顾城北。”
后头的候车室传来几声吆喝,在这十八线小县城僻静的凌晨,显得格外的清晰。
我们顺着声音往后头走去,没几步,就闻到那股子令我生理不适的,浓重的,专属于小县城班车的味道,无法形容,却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小学的时候我父母把我送回老家来,从那时候起,我就成了留守儿童,跟着严厉的爷爷奶奶这一辈人生活。
“记得我小时候总晕车,小学的时候,我们兄妹四个人,挤在两个车位上,互相拥抱着,熬着十个小时的长途客车,从这个省的西边,到东边,去见我们的爸妈,我从小特矫情,最受不了这些味道,闻到总想吐,可是那时候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些每天对着我指指点点的老头老太太,虽然只是短暂的。”
我涩涩笑了声,脑袋往后仰着,长舒了口气,鼻腔里涌进来那股难闻的气息,只是这十几年来我早就习惯了,虽然脑袋总有些不清醒的感觉,可再也不会呕吐,那种感觉就好像,该吐的过去十几年早就都吐完了。
“外公很惦记你。”
顾城北说,食指轻轻推了下他的眼镜,天还没亮,车里顶上的照明灯还开着,落在他的镜片上,我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
安建国的身体一直不好,今年更是出了大问题,现“言情村www.yqc.info”在三天两头的就得在医院住着,而我的父亲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自然是要肩负起这个责任,现在活也没法干了,只能回家照顾他。
“那又怎么样。”
我不咸不淡的说着,顾城北定定看着我,我没再说话,他也不再说,只是仍旧定定的看着我,两眼挪不开丝毫,直至许久,我禁不住的打破了这份沉默。
“顾城北,我是多余的,你忘了吗?”
我们家一共有四个孩子,我的母亲,那个传统的女人,在生下我二哥之后,家里再想要的是一个女儿,然而,偏偏生了我这个带把的老三。
所以,后来就连我一向重男轻女的爷爷安建国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会在我这个老三前面加上两个字。
多余。
是的,他认为我是多余的,并且毫不掩饰这种想法,但是不知为何,家里人都说,我的脾气同他最像,分明我和他最不对付。
我摇摇头,笑了声,蜷着身子,向着顾城北靠过去,顾城北环搂着我,手掌轻轻在我的后背上摩挲着。
我以为他会说那些老生常谈的诸如让我试着理解家人的话,然而他没有。
真好。
外头的雨好似停了,回到小镇上的时候,是早晨八点后了,早市已经开始,卖早餐的吆喝声,几乎遍布这个小镇的整条主街道。
顾城北给我提着行李,我没有回家,而是被他安排在了镇上的一家酒店,就是过年的时候,他曾经带我去过的他同学开的那家。
“你这是金屋藏娇了么?”
我不知是笑他,还是自嘲,他不说话,默默的帮我把行李里面的洗漱用品拿出来摆放好。
“晚上我带你出去吃饭。”
见我不说话,顾城北缓缓的丢下一句,就离开了。
房间里的冷气开的有些大,我蜷进被子里,没几分钟,就昏昏睡了过去。
那天早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一片碧蓝色的大海,还有坐在我身旁的顾城北。
他安静的坐着,眺望着远方,花衬衫上沾了几片海水,盘着腿,眉眼上看不到一丝丝常伴的压抑。
海风扑在他怀里,海水好似在涨,漫过我们的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