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顾城北急匆匆在路边停了车,就奔着医院楼上去了。
来的时候,已经提前问好了病房,他们离婚之后,顾城北的父母一直没让阿雅搬走,让她即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定要住到生完孩子再走。两位老人家很心疼阿雅,这件事我是知道的,生得那么俊俏的媳妇,谁不喜欢。
因为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几天,阿雅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姑姑姑丈都还没来得及回来,今晚,是顾城北的嫂子在这帮忙照看着。
顾城北的嫂子知道路上堵车的事,只是见到我的时候,隐隐有些不解,我同她解释,我们刚好在一个城市,我听说他要回来,就搭了顺风车回来了。
嫂子没有太怀疑,只是告诉我们阿雅睡着了,孩子在病房里,本来顾城北的哥哥也在这,不过刚回家去给她带饭来了,这会正好不在,嫂子是生过孩子的人,有经验照顾得很好。
“进去看看吧。”
嫂子看着伸着脖子往里头试图看清楚病房里面的顾城北,提议到。顾城北愣了愣,终究是没拒绝。
于是我俩轻手轻脚的,进了病房,阿雅睡着了,躺在床上,床边有张小床,一个小小的孩子,躺在里头,屋里很暗,只有微弱的光,不过也足够看清那张小小的脸了。
是个男娃。
顾城北的手伸出去好几次,眼看着要触碰到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又缩了回来。
&e“言情村www.yqc.info”msp;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抓着他的手,慢慢的伸了过去,直到顾城北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张小小的脸,我才缓缓松开他。
那一刻,我忽然看到了,那抹微弱的光,在顾城北的眼底近乎疯狂的闪烁着。
我轻轻的起身,轻轻地走出了病房,轻轻的带上门,轻轻的迈着步子,轻轻的往外头走去。
“就走了吗?”顾城北的大嫂问我。
“嗯。”我讪讪笑了声,“前天晚上折腾到现在,我累得不行了,得回去休息一下了,明天再过来看吧,对了嫂子,你一会记得提醒一下顾城北,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他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应该也很累了,他有点犟,你得……”
话没说完,收了口,又是讪讪笑着,同顾城北的大嫂道别,一个人出了医院。
车停在医院门口对面的马路上,我扫了一眼那辆车,摸了摸兜里,好在下车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把身份证之类重要的东西掏了出来,这会总还不至于……
我叹了口气,老街两边的路灯好似在回应着我,闪烁了几下,只是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镇医院离着车站不远,车站外头有着好几家通宵卖饭的店,一路上我俩都比较心急,在车上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心情一下放松下来,忽然一阵饥肠辘辘。
老家的市里没有机场,我得到省会去转机,而去省会最早的班车还有四五个小时才开,买完票还有一阵空闲的时间。
我不慌不忙的坐下,点了一份老家的河粉,老家的河粉与北方的河粉不一样,更细更滑,确实也更适合我的口味。
周遭很安静,非年非节的,车站来往的人不会多,只有稀稀散散的几个跑长途车的人在进出。
到了省会,便又是父亲母亲在的地方,我有些犹豫,听家里几个年轻的亲戚偶尔提起,母亲身体似乎不太舒服,我一直想打个电话回去,只是心想她要是接到我的电话,恐怕会病得更严重,索性也就罢了。
省会的机场离着父母亲在的地方不远,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来回倒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只是事到如今,我哪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们。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再没见过我的家人们,或者说,他们。
我已经没有家人,也没有家了。
或许,至少我该保住顾城北的家,也算是我安知远这短暂的一辈子,做的为数不多的好事。
吃完河粉,我慢慢的往外头走,夏天的夜,依旧很闷热,街道上空无一人,安静得两边的虫鸣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在车站叫了辆通宵载客的摩托车,报了地址,大叔说要加钱,我没多纠缠,坐了车。
约莫着半小时的功夫,摩托车停了下来,我给大叔付了车费,让他在下面等我半小时,除了回去的车费,我再给他加五十块,反正现在这大半夜的也没什么客可以拉,大叔答应了,只是让我别太久了。
月色清亮,沿着一个小坡一路往上, 没走多久,就看到一座熟悉的房子,它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好像睡着了。
记得家里入住那一年,我十二岁,初中、高中、大学、工作,我回来得越来越少,走得越来越远,如今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往前走,没有听到以前熟悉的我家的狗叫声,似乎,安建国已经没有在养狗了。
我沿着房子的边缘,慢慢、慢慢的走,轻轻的抚着它的身子,小时候我砸的那些坑,划过的那些涂鸦,如今都还在,只是淡了许多,它也老了许多。
邻居家传来零碎的狗叫声,小时候我最怕村里的狗,被咬过很多次,以至于镇上卫生院的大夫都认识我了。我也不知道我上辈子到底吃了多少狗肉,才会导致这辈子一出门准被狗追。
——顾城北说,兴许你上辈子是只猫。
——我一巴掌甩得他晕头转向的,老子上辈子再不济也是只老虎。
——那也是猫科动物,顾城北补刀。
我在家门口坐了下来,一动不动的,倚着锈迹斑斑的铁门。
我还有机会回来吗?我不知道。
安知远,没有家了。
我慢慢的往前走,一步一挪的步子,小坡底下传来汽车的声音,大概是那些堂叔们回来了。
然而,就在我还在依依不舍着的时候,没一分钟的功夫,底下传来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然后迅速的越来越远。
我愣了几秒,然后发觉事情不对劲,赶紧一股脑往下跑,这万一要是大叔等不及开车先溜了,我可怎么办,这大半夜的我上哪打车去,这可不是什么一线城市,晚上还能叫个网约车。
然而,跑没两步,忽然冲上来一个人影,我还没来得及闪避,就被人影给撞倒在了地上,我正想骂,那人忽然骑了上来,坐在我胸口上,一手揪着我的衣领子,冷不丁的给了我一记耳光,我被突然打得有些发懵,寻思着还手。
“安知远!你个王八蛋!”
我的手顿了下来,悬在半空中,我当然是认得这个声音的,再熟悉不过。
是顾城北。
“顾……顾城北……”
“别喊我!”
顾城北似乎很是恼怒,或者说……很是悲伤,因为一滴温热的液体,从那张月色下濒临崩溃的脸上滴了下来,不偏不倚的,砸进了我的眼里,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看不到眼前的顾城北,只是听他不停的骂,不停的骂。
“安知远!你就是个人渣!乐色!你活该这辈子没人要你!你活该就剩下半条命!”
“老子认识你,把我什么都夺走了,现在你又想逃跑是吗!”
“凭什么,凭什么,我就是这么不招你待见的烂货吗!”
“安知远,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上一次你说带我走,然后自己跑了,这次你又想自己一个人逃跑是吗!”
“你不是想一个人去死吗!我现在就成全你!”
顾城北的一双手紧紧的箍住了我的脖子,我只觉得要命的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我拼命的挣扎着,脑中却在回想着顾城北的话。
——上一次你说带我走,然后自己跑了……
上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要带他走吧。
我有些恍惚,在窒息的苍白里,忽然回想起来我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记忆混乱的片段。
哦,那是在顾城北婚礼那天,婚宴开始后的一个多小时。
那天我喝多了,在酒桌上很不舒服,亲戚们说要送我去休息,我没让,毕竟我不能扫了别人的兴,不过,我确实需要休息一会,我喉咙里的呕吐感已经涌上了嗓门。
然而我走没两步,晃晃悠悠正准备摔个底朝天,却被人抓住胳膊一把搀扶住了。
我回头,看到的,恰好是顾城北那张平静的脸。
“安知远,你喝多了。”他温和的说。
“恭喜你啊!顾城北,娶到我表妹这么漂亮的老婆!”
我笑他,伸手揪了揪他的小领结,顾城北依旧是没什么变化,和旁边不知道谁交代了几句,便开始搀扶着我,往厅外走去。
“我……还没敬你酒呢!”
我手伸向桌上,这一桌却都是些小孩,除了可乐还是可乐,我正寻思着以可乐代酒,好好敬他一杯,哪知还没抓到可乐,就被顾城北拽了过去,胡乱之下,总觉着手里抓住了什么东西。
“你手里拿什么东西了?”
顾城北问,想要掰开我的手看看,我躲着,伸到背后,没给他看,他无奈,毕竟今天多得是他要忙的事情。
乘着电梯往上,顾城北把我带到了酒店的一间房里,因为毕竟是婚宴,喝醉的人必定是不少,所以都提前开好了几个房间,留给喝醉的人暂时休息。
顾城北搀扶着我躺下,似乎是想走,然而被我一把拽了过来。
他也喝了不少酒,鼻翼离我不过五公分的距离,微微的喘息着,我猜他今天肯定喷了香水,我把脑袋靠过去,在他肩膀上嗅了几下,只不过现在的我肯定是闻不到除了酒气外的任何味道的。
“怎么了,安知远?”
他问我,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没躲开,下意识的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勺。
“顾……顾城北……”
“我在。”
“噔噔噔噔!”
我那只一直躲在后背的手突然伸出,张了开来,掌心上躺着一枚易拉罐的拉环。
“我捡到一枚戒指啊!”
我高兴的喊着。
顾城北愣了愣,看了眼我手里的东西,似乎不明白,“安知远,你喝多了,你……”
“我没喝多!哈哈!”我笑着说,“这个,送给你……”
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顾城北的手里,顾城北很是迷茫,似乎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安知远,你……”
“顾城北,我带你走吧……”我打断了他,“我带你去……”
然而后面的记忆真真是再也没有,我眼前一黑,不再记得后面还发生任何事了。
……
“我……我那时候喝多了……不算数……”
我被顾城北掐着脖子,喘不过气来,说话也不利索,我捏着他的手腕,试图掰开他的手。可是顾城北那天的力气出奇的大,我竟然丝毫挣脱不开。
“不算数,不算数……安知远,你告诉我,到底你说的哪句话算数!如果你不打算带我走,那你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话骗我!”
“我恨你,我恨你……安知远,我恨你……”
“我什么都没有了……没了亲人……没了老婆、孩子……没了我所有的事业……我为了你,甚至连命都不要了……”
“你却告诉我……如果这一切都不算数……那到底什么才算数……”
“安知远,我到底还要舍弃什么,我才能跟你在一起……”
“安知远,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以舍弃的……”
“安知远,我只有你了……”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顾城北的眼泪从那双小小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淌在这静谧的夜晚,却好似一场汹涌的海啸,以至于那滴温热的水珠子砸在我的脸颊上时,重得让我彻底失去了抵抗。
是啊,安知远和顾城北,到底还要怎么样才能在一起呢?
这该死的,到底是谁,在捉弄着我们两个人。
我张开双臂,懒散的躺在地上,彻底的放弃了挣扎,顾城北的双手紧紧的箍住我的脖子,窒息感越来越重,我的脑子里越来越空白。
可能,我这辈子都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吧。
也好,也许,这是我欠她的,欠他的,欠他们的。
从始至终,该死的人都只有一个,一个安知远而已。
如果没有安知远,或许卢宁不会死,顾城北不会离婚,两个家庭不会支离破碎,老人们不会失去他们的孩子,妻子不会失去她的丈夫,孩子不会失去他的父亲。
我突然在想,那个孩子,将来会叫什么名字呢?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我想不出来,我这短暂的一辈子编过的名字手脚并用都数不清了,可此刻,我愣是想不出来一个字。
哦,我要死了,原来是这样。
然而,我还是没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顾城北终归是顾城北,再如何疯狂的他,似乎仍旧残留着一丝理智,这一丝丝徘徊在崩溃边缘的理智,让他松开了手。
我剧烈的咳嗽着,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顾城北瘫坐在我面前,这是他头一次完全没有搭理我的窘况。
“安知远……不要再离开我了……”
“好吗?”
我没有回答他。
记不清我们回到镇上是几点,记不清在宾馆躺下的时候有多疲惫,我只记得,那天早晨的风很闷热,我望着熟睡在床上的顾城北,小心翼翼带上了门。
对不起,顾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