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童年的记忆都是美好的,我看过许多人写的关于童年的回忆,都是那样的温馨,快乐,充满了想想就让人忍俊不止的童趣。相比之下我的童年和别人比起来就逊色得多了。
一,国运和家运
我的孩提时代是从1961年开始的,那个时候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受内忧外患的双重夹击,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中苏两个大国发生了分歧,苏联老大哥,突然中断对中国的援助,撤走专家,撕毁合同,厉逼还债,偏又赶上国内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欠产欠收,物资极度的匮乏,连毛主席等中央领导的饮食都定量分配,一个建国只有十年,刚刚从旧中国的废墟里站起来,百废待兴,一穷二白的新中国突然遭受这样的双重夹击,真是难上加难。然而,有志气的中国人万众一心,勒紧
裤带,把仅有的一点好东西,都还给了苏联老大哥,国人则靠吃糠咽菜勉强度命, 听老人们讲,那时候连一根野菜都无处去挖,树叶都被人们吃光了,在那场大饥荒中,人们最大的感受就是饥饿,所以老人们都把60年叫挨饿那一年,那时,每个家庭都因无有隔夜之粮而一筹莫展,听母亲讲,我家当时的日子过的还可以,我
爸爸在工作的厂里开了一小片荒地,种了一些红薯之类的作物,基本能够维持温饱。
我的记忆是从5、6岁开始的,最初的记忆是,我妈妈眼睛看不见,出门需要人领着,我
爸爸年纪很大,比别人家的爷爷还老,爸爸操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平时很少说话,没事爱喝两口,生气的时候爱跺脚,拍大腿,而我妈妈则性格开朗,爱唱歌,特别有人缘,邻居们都喜欢来家里和我妈妈聊天[ẆẆẅ.ẎaṅQḯṉgḈṳn.ḉṎṂ],我和哥哥也很受邻居们的喜欢。因为我爸爸年纪大,那些20多岁的邻居都管我妈妈叫奶,还经常逗我,小
叔,小
叔,小破
叔1965年我又添了一个妹妹,爸爸对孩子不亲,和我妈妈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们兄妹三人基本围着妈妈转,一家5口日子过得倒也平稳。那是文革前的岁月,社会风气很好,民风朴实,邻里间互敬互让,其乐融融。
然而这份平静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变化,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平时和颜悦色,谈笑风生的邻里之间开始有了火药味,经常看到几个人站在胡同口,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在大辩论。商店,街道,工厂的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纸,那是大字报,工人,市民,都开始有了派别,我记得有什么,红工联,抚联,革联,油校,专政队,军代表,等等,再后来大字报,大辩论变成了文攻武卫,昨天还是一根苦藤上的阶级弟兄,今天就刀戈相见,奋力厮杀起来,记得我爸爸是红工联,还发了一个红袖标,天天戴着,人家都不敢暴漏身份,怕被别的派别围攻,而我爸爸却不理会这些,可能是看他年纪比较大,所以,也没有人找他的事,后来红工联被集中在抚顺钢厂的24#楼,不知道是学习还是被专政了,反正不让回家。武斗最惨烈的时期枪声不断,据说打油校的时候连坦克都开动了,晚上,我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在地上睡觉,把窗户用棉被档上,怕流弹
射进屋子里,落到炕上伤了人。白天我经常和邻居家的小孩子们去到大街上看批斗人的,那些地富反坏右,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们被戴上高帽,五花大绑,游街示众,那时年纪小,只知道看热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家当时住的是小平房,一趟房一共住了八户,我家是2号,受文革冲击最严重的是3号老孙家和4号老梁家,3号的孙
叔是抚顺钢厂研究所的技术人员,被抓走专政了一、两年的时间,回来的时候就成了疯子,整天站在街口慷慨激昂的讲些什么,也不知道在被专政的时候受得了怎样的“待遇”。3号梁家是因为成份不好,上一辈是地主,这一代就跟着遭殃,造反派说他们家藏有变天账(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变天账是什么东西,就是过去土改的时候,贫下中农分了地主老财的田地,他们偷偷的记下的一笔账,等日后反攻倒算的账本),真是挖地三尺啊,记得他家的院子里还有猪圈,那挑灯夜战,挖变天账的情形很有些壮观,结果可想而知。变天账没有挖到,人是不能放过的,梁
叔和大哥被抓去专政,其他人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搬家哪天,梁婶一家哭得很是凄惨。后来我还去过他们下放到农村的那个家,住了几天,第一次感受了一下农村的生活。
1969年,我上小学1年级,经过武斗的学校已经面目全非,没有桌椅板凳,我们每个人都带一个小板凳去上学,没有
黑板,老师就在墙上的油漆上写字,我们没有学过拼音,开学第一课就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共产党万岁”。最难忘的记忆就是批斗老师,一位叫王春芳的老师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牌子,跪在几辆大板车搭成的台子上,念自己的罪状,记得有三十几条,其中有和蒋介石秘密通信,给蒋介石发电报等等,十足的一个女特务,现在想想够有多么荒唐,她怎么能够联系上蒋介石,但红卫兵说有,就必须要承认,每念一条红卫兵们就狠狠的扇她几个耳光,我们这些一年级的小学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一场面虽然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可那一幕却经常清晰的闪现在我的眼前。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给我留下的印象。
71年我最小的弟弟出生了,当时我爸爸不在家,邻居刘婶把我妈妈送到了医院,第二天就抱回来一个眉清目秀,样子非常可爱的小弟弟,我这个弟弟呀,生下来两天就发高烧到40度零2,刘婶把我弟弟抱到医院,医生用酒
精给我弟弟全身进行搽试,做降温处理,庆幸的是没有烧成肺炎,不过落下了一个病根,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一次高烧,大概一直到20多岁才停止。弟弟出生那一年我十岁,已经可以帮助妈妈做一点事情了,好像就是那一年的年底我爸爸退休了,在北河套的砂石厂打更,1972年抚顺县的救兵乡发大水,死伤了很多人,我爸爸工作的砂石厂前面有一条小河,一夜之间,河面骤然加宽,原来的小溪变成了湍急的大河,洪水象脱缰的烈马,卷带着各种家具,木料以及牲口的尸体咆哮而过,那场面真是汹涌澎湃,势不可挡,记得一位姓石的邻居在大水里捞上来一条四十多斤的大鱼,震惊了大家的眼球。大水把我爸爸隔在河对岸好几天回不来,幸好没有过水的地方还长有,玉米、红薯等农作物可以摘来吃,我妈妈和我们都非常焦急,怕爸爸有什么闪失,今天后,洪水稍微平稳了,公社找来了救护队,涉水把我爸爸救了回来,从那以后,我爸爸就开始经常生病住院,得的是高血压,脑淤血,瘫痪在床,于是我和我哥哥就开始轮流护理我爸爸。我哥哥比我大四岁,性格外向有力气,主要负责家里挑水,劈柴等体力劳动,我性格内向细腻,不喜欢去户外玩,所以大部分时间由我在医院陪爸爸。
1973年10月26日晚上8点多,64岁的爸爸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独自驾鹤西去,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医院护理我爸爸,我用针管给爸爸往进食管里注牛奶,突然我发现爸爸浑身抽搐,就赶紧去找大夫,医生赶来,进行了全力的抢救,终于回天无术,就这样,爸爸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那时候,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没有办法通知家人,我一个12岁的孩子,面对爸爸的尸体,不懂得惊慌,也不知道害怕,我打来一盆温水,慢慢给爸爸擦洗身体,然后给爸爸换上寿衣,不多时管太平间的爷爷推着运尸车来了,我就默默的,和他一起把我爸爸的尸体抬上车,送往太平间,一路上我紧紧的抓着我爸爸的手,我至今还记得,那手一直是热的,软的,象活着的时候一样。安置好爸爸的尸体,回到病房,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开始回家报信。
深秋时节,北方的夜晚已经很冷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昏暗的路灯有气无力的眨着眼睛,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叫,令人毛骨悚然,我独自一人急冲冲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一晚,感觉医院离我家特别的远,总感觉后面有脚步声跟着我,悲伤和恐惧凝结在了一起,我不敢回头,也不敢放慢脚步,满头冷汗,一路小跑,当我敲开家门,一只脚跨进房门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是我爸爸咽气之后我的第一声哭泣,这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这一声哭泣是我温馨童年的结束,这一声哭泣也是我多舛人生的开始,也就是从这一声哭泣开始,拉开了我品尝人世间凄苦悲凉的序幕
二,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
爸爸去世了,那一年,我母亲38岁,双目失明,没有工作,我哥哥16岁小学5 年纪,我12岁小学四年级,(因文革加上春季升学改成秋季升学,我们每个人都多念了1年,哥哥在转学的时候又降了一年级,)妹妹8岁还没有上学,弟弟2岁体弱多病。
父亲的去世对于我们这个母残子弱的家庭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我们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姥姥姥爷,一个经常走动的亲戚也没有,真是举目无亲,没了经济来源,我们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全家人一筹莫展,爸爸单位来了一个负责人,经过研究,决定让当时只有16岁的哥哥退学,到爸爸曾经打更的砂石场工作,每月工资24元,社会再救济16元,加起来每个月就有40元的生活费,平均每个人8元,就这样我们家的生计问题算是解决了。
大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如何用这每个月仅有的40元钱维持一家5口人的生活了。俗话说,屋漏偏逢连
阴雨,穷人的日子真的是太难熬了,先是我弟弟开始闹夜惊,每到夜里12点,就会惊醒,哭的声嘶力竭,满头大汗,吓得惊恐万状,无处藏躲,他一会说看见有东西上炕了,一会又说跑下地了,我们也都吓的魂不附体,听说鬼怕恶人,我们就每天晚上把菜刀,剪子,斧头等利器搂在被窝里,每到弟弟吓醒的时候,就开始挥舞利器,破口大骂,我妈妈则紧紧的抱着弟弟,说好话祈求鬼神放过我弟弟那种恐惧,那种无助,那种惊魂不定的日子差不多整整熬了一年,现在想起来还后背冒凉风,心有余悸。听老人们讲,小孩子眼睛净,能够看到鬼神,估计就是看到了今天所说的三维空间的东西了吧,不过当时真的把我们吓坏了。
接着就是我的妈妈两条腿站不起来了,不能下地了,母亲的瘫痪意味着我们必须自强自立,我哥哥每天在砂石场干非常繁重的体力活,弟弟妹妹还小,服侍母亲,喂养弟弟,掌管家务的重任自然的就落在了我的肩上,13岁,我就学会了做棉衣,做被,织毛衣,洗衣做饭等家务劳动,我去上学了9岁的妹妹就成了小大人,接替我照顾母亲,看护弟弟。一家人过着缺米少柴,墙破屋漏的日子,记得,好几次有人来我家里要孩子,要把我弟弟抱走,那时候,我们几个就抱着我妈妈使劲的哭,央求妈妈,坚决不能把我弟弟送人,我们一定会把弟弟带大,再苦一家人也不能分开,妈妈也不忍心骨肉分离,始终不吐口,气得来要孩子的人,出门就嚷嚷:“你看他家,孩子养活不起还不送人”。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我弟弟已经43岁了,有时候姊妹们坐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还常常提起这一段,我们都说,当时幸亏大家坚决,不然就见不到我弟弟了。
我妈妈的心绞痛病也非常严重,每次发作都非常吓人,记得有一次,妈妈又犯病了,我急急忙忙把妈妈送到了医院,大夫给开了几片药,药费1毛多钱,可是交款的时候,收款员嫌我递上去的2毛钱太旧,说什么也不肯收,我苦苦哀求,可那个铁石心肠的收款员连理都不理我,我当时哭得站都站不住了,这是我们家仅有的2毛钱呀,看到妈妈痛苦的呻吟,我急的快疯了,后来一起排队交款的人看我哭得实在可怜,就替我交了钱,取了药,妈妈情况平稳了以后我把妈妈送回家,越想越气愤,就又一次返回了医院,拿起收款窗口上挂着的意见簿,奋笔疾书起来,写了至少有5页纸那是一篇含血带泪的控诉,我不理解为什么社会主义国家还有人见死不救,我第一次对白衣天使这个神圣的名词产生了疑问,我甚至在里面发出来救救孩子的呐喊,这是一个只有13岁的孩子唯一的出气口,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可能是气愤激发了我的灵感,我感觉当时我的文笔特别的好,越写越收不住。也不知道当时的院领导会不会看那本意见簿。更不知道那个收款员,看了我写的意见会不会动一点恻隐之心,愧疚一下。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我已记不清那位收款员的容貌,但是刻在我心头上的这道伤痕,一直也无法愈合。
这就是我的童年,象这样艰难困苦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在当地我家是数一数二的困难户,可在当地我们家的口碑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我妈妈经常对我们说,虽然我们家穷,但是必须干净,决不能叫人家说:“你看他家,没有爸爸,妈妈眼睛看不见,那么脏,那么埋汰;出门要有礼貌,看见叔叔大爷,要打招呼;要懂得谦让;受人帮助一定要说谢谢”等等,所以虽然我们穿的衣服都很旧,但是都洗得干干净净,补的齐齐整整,每天扫院子的时候会把一条胡同都扫的干干净净,当地的人们在教育孩子的时候都拿我家做榜样,让自己的孩子向我们学习。
在我的童年里,没有玩的经历,什么也没有玩过,直到今天也是一样,连扑克都不会打,麻将连认识都不认识。一辈子没有和赌沾过一点边。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供给制,所有的副食,烟酒,日用品都发票,居委会(当时叫二级革委会)经常要交户口本,副食本,购粮证,我们街道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经常挨家挨户的收证件,发票据,无偿为大家服务,我们五委二十一组的每一家一户都无数次的留下了我的足迹,记得有一年,全国开展了一场成立社会主义“向阳院”的运动,每一个组委都要成立“向阳院”,邻居邹婶是党员,我们居民组由她牵头,在几次筹备会上,邹婶她们都把我一个小孩子吸收进来,一起研究召开成立大会的形式和内容,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提了很多的意见和建议,向阳院成立的那一天搞的轰轰烈烈,热闹非凡,还请来了新民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来表演节目。
那个政治挂帅,群众运动频繁的年代确实给人们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记忆,而大家那种积极和热情,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管任何事情,不用宣传和鼓动,只要是党需要,社会主义需要,大家就义无返顾的积极参与。
因为我家是五保户,商店、街道、粮站等单位的学雷锋小组经常来我家问寒问暖,帮助做一些家务,三十晚上来我家给包饺子,送对联,我家太穷了,连一包茶叶也买不起,唯一的报答方式就是我给他们唱几段样板戏来答谢一下。
童年的日子虽然过的很苦,但是磨练了我们的意志,也培养了我们独立生存的能力,生活逼迫我们早熟,我们在困难中学会了自强自立,学会了感恩,也学会了奉献,在我的家里,饭菜越少越剩,活越多越抢着干,大家都想着让别人多吃一口,让自己多干一点,我们咀嚼的是清贫,收获的是品格,我们不抱怨,不气馁,永远心存美好,永远用一颗积极向上的心去面对生活带给我们的一切,这是我们受用终身的
精神财富,我们坚信历经几番寒彻骨,定有梅花扑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