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通过拨打114查询电话,得知去往吴江的交通路线和乘车方式。
乘车很顺利,只是花的时间很长。我从未想过一个城市的一个区县竟然离市中心那么远。不过这也挺好,至少满足了我喜欢透过玻璃看窗外的小兴趣。一路上到处都是拆建的痕迹,公交车的引擎根本掩盖不了钢筋水泥的交响乐,它们时而抑扬顿挫,时而忽大忽小,旋律不怎么悦耳,却听得我非常入迷。车子走到太湖高架下面时停了有一刻钟,因为路面维修,只能单向通行,让道的车队排了有一公里远。漫天飞腾的尘土犹如大闹天宫后的凌霄宝殿,一派颓废之势却又美轮美奂。
进入吴江市区已经十一点,这意味着我把三个小时花在路上。临下车时,我掏出那张明信片,确认地址,并准备按照上面的电话联系朱老师。
他的动作很快,大约在我挂电话五分钟内就赶到了我所在的公交站台。我夸赞他的速度都能参加百米赛跑时他却婉言谢绝,并声称这是因为我找对了地方。
我们找了一家茶馆,朱老师说他请客。坐好之后,他才正式问我,“怎么突然就决定了?我还想着那估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是,当然,不幸的是我还没做最终决定,我今天过来一是了解情况,二是考察一下。”我很仔细地回答。
“这样也好。”他停了一下又说:“早就说你很严谨,看来眼睛没跑偏。那么,你说说,准备怎么了解情况,如何考察,考察什么?”
我把昨晚列举的单子递给他,那上面写着许多我担心和疑虑的东西。他很快阅读完毕,并频频点头。“不如先把这事放一放,我们去吃饭,去我那吧,我自己做。”
他根本没有问我是否愿意就拉我前去,因此我觉得非常扫兴。那是一栋高档小洋楼,总共有四层,下面两层是商铺和旅舍,上面两层被朱老师全部租下来。其中一层就是他的辅导机构的办公场所,最上面一层是自己的住所。他告诉我今天有几个家长要过来报名,并希望我能帮他,因为其他几个老师临时有事。
“怎么会这么巧?”我有些不相信他的话。
“他们都是学生,现在又是毕业季,都回去办离校手续了,过几天才来。”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下,“说不定不来了,因为人家可能会找更好的工作。”
午饭简单到连方便面都不用煮的地步,所有能吃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归类为零食,有泡椒凤爪、酒鬼花生、蛋黄派、牛板筋,喝的也仅仅是矿泉水。“你平时就吃这些?”我问他。
“当然不是,都给你说过了,最近忙,人手又少,所以就……嗨,这也没什(言情小说网:www.⑥⁹⑥⁹xs.Cc)么,美味又顶饱,一举两得。”
“可是这一点营养都没有啊,况且你工作量这么大,你不怕吃不消?”
“我强壮着呢,这才算什么?小时候吃不上饭还得干活。”他说话时没有一点得意忘形的意思,但这反而让我瞬间有些心酸,我不知道这是同样作为来自农村的我有了同感还是突然回忆起自己童年的蓝色章节?反正在他说完之后,我好久说不出话。
这顿饭吃的很香,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时的滋味。我们正在收拾饭后残余,听到楼下传来敲门声。下去一看,原来是几位家长。家长态度都很好,望子成龙的心情在他们脸上表露无遗,他们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宣传单,估计是在路上收到的。其中一位大姐很和蔼,她戴着一副眼镜,镜框有点大,不停往下掉,所以她不得不过一会就把镜框扶一扶。她说话声音很大,但听不出一点市侩或者骄横的语气,她总会在说话间隙用手拉一拉自己的裙子,估计腰口有点窄,勒得她难受。“我们都找了七八家了,听附近人说你们这儿不错,还是新开的,就过来了。”
听她这么说,朱老师立即兴奋起来。他将手在屁股后面擦了两下,又对我使眼色让我搬几把椅子过来。
“谢谢你们认准我们机构,也谢谢你们为孩子所做的努力。这样吧,我给你们看个东西,那上面有我们的教学理念和教学方法,还有开设的课程和兴趣班,以及一些主题活动和优惠政策。唐老师,你去柜子那边拿一下我们的简章,就在红色柜子最上边。”
我按照朱老师的意思在柜子上方找到简章并交给朱老师。朱老师将简章分发给几位家长,他们拿着简章一边阅读一边交流,交流的内容大都是关于朱老师所谓的教学理念等等。他们看的很认真,交流也很频繁,似乎是在对某一个新闻头条发表评论。朱老师也没有停着,他不断地在家长们交流间隙插一两句,而且面带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认为这笑容很让人觉得讨厌。
半小时以后,那位戴眼镜的胖女人给其他几位家长说了些什么,只见他们纷纷掏出钱包准备付学费。我看到朱老师的笑容已经彻底没有底线,他缓缓接过钞票,一张张数着,他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眼周围的动静,就像一只在夜里出来觅食时的小型嗫齿动物。
“我们一下子报了好几个,难道没有优惠?”一个家长突然提议。
朱老师警觉性的抬起头望着那位家长,他把学费放在膝盖上,一只手平放在上面,另一只手轻轻在下巴上来回摸搓。“减免学费肯定不行,但可以延长课时,这样吧,孩子们在这里免费再多上六个课时,怎么样?”
家长们没有再讨价还价,他们还表现出一种类似享受买一送一的欣喜。之后,他们又在教育和成长这样的话题之间来回切换,直到没有话题可聊才决定离开。
我没有跟着朱老师出去送家长,我打算好好看看他的辅导学校。整个楼层被分成六个教室,中间的公共空间被设计成接待室和顾问室,一堵墙面上描绘着一幅五彩斑斓的孩童世界,墙面中间是“朱老师辅导学校”几个大字,除此以外,每间教室的都有墙体绘画,而且内容和色调不尽相同。走廊的墙上还挂着一些字画,有徐悲鸿的马,郑板桥的竹子,齐白石的虾,还有包括孔孟经典的书法。整个教学空间清新质朴又富有中国传统情怀,这里比不得林校长那里的规模,却有种小家般的感觉。毫不掩饰地说,我喜欢这里比喜欢林校长那里多很多。
我走进一间教室,窗外是一个公园,后来得知那正是吴江公园,绿树白墙
黑瓦,小桥流水环抱着犹如俄罗斯套娃一样的小山,假如这窗户是一只眼睛,那窗外便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我正沉浸在如此温柔的景致里无法自拔时,朱老师兴冲冲地冲进来,他一把抱住我,
嘴里喊着“太好了,太好了”,我很纳闷,他又说,“你简直就是福星,你一来,就一下子吸引了五个客户,太好了,我必须好好感谢你。”
“你严重了,我不是什么福星,只能说你的辅导学校确实吸引人。好好做下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我确实不是什么福星,而像一颗灾星,老王从跟我在一起那天起就厄运不断,时至今日,每每回忆起我和老王,我总觉得心口堵得死死的,我欠他的也许十辈子都还不完。
“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样难看?是不是中午吃的太差然后肚子不舒服?”
我摇头,并离开教室准备下楼。
“晚上咱们下馆子,装一回小资,但拒绝奢侈浪费。”他又建议。
“不去了,我准备回去。明天还要上班。”我如实回答。
我看到他的下巴立刻掉到地上,整个人向后微微退去,似乎听到了什么噩耗。之后他又立即回过神,但他脸上的尴尬和不自然难以掩饰。“我还以为你今天来了就不会走可,可是……可是,呵呵,看来我自作多情了。”
“这跟你没关系,怎么说呢,你上次说要找个人跟你合伙,或者说帮你在某个领域给你提意见,今天我过来并没有直接说我来了就不走了,我就是看看,我发现你自己做的很好,我来了可能是多余的,所以,你保留你的想法,而我,怎么说呢,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哪天我混不下去了,来投奔你,希望你别拒绝。”
朱老师瞬间勃然大怒,“你把我当什么?当成你无路可走的救助站?天哪,这是什么逻辑?我跟你讲,比你优秀的有才华的人多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但我为什么只选你,这不是无中生有的儿戏,真的不是,我就想跟你在一起。”他竟然说着话向我靠近,而且两手抓着我的肩膀。
“你干什么?”
“光宇,我知道你跟我一样喜欢男的。今天我也告诉你,我真的想跟你走过以后的每一天。”
我挣开他,跑到门口。开门后我又停下,我回头告诉他,“我没有把你当成救助站,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朋友,除了朋友,我们什么都不是。我心里容不下老王之外的任何人。”之后我觉得五味杂陈,尤其是当我听到自己摔门的声音时,我老觉得那扇门就像个轮回,进去或者出来都将改变一切。好在我带着老王的影子,这样我离开后才不会觉得孤单。
坐到车上,我打开手机,上面有七八个未接来电和许多条短信,我本能地把手机关掉,默默注视着车外排队等候上车的行人,他们的一颦一笑一前一后都类似机械运动,这是注定的动作吗?再回想自己经历的这些,突然觉得心如刀割。尽管我明明知道这辆车开往哪里,但我却没有目标。
到了苏州城,我没有直接回家,我打车到了我和老王第一次去过的那家快捷旅馆。本想着再次入住原来那间房子,但房源紧张,那间房子早就被别人占了,我只好不情愿地离开。
走开后,我又不知道该不该回去,虽然有个家,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家,于是来回纠结几次后,我又回到旅馆,随便开了一间。
第二天我依旧不打算上班,我鼓起勇气去往看守所。经历了第一次,我学会说好听话才能让别人开心,他们开心了才能如你所愿地为你开启大门。我像上次一样,坐在同样的位置,静静等候着老王的出现。老王一个人出来,他除了穿着囚服留着光头外完全没有犯人的样子,他没有戴手铐脚镣,整个人轻松的像个正常人。他远远就开始看我,直到走近后才露出一点笑容。
“又来了?”
我其实才第二次来。“嗯。还好吗?”
“不错。”
“再有九个月就出去了,很期待。”
“你都快二十五了,怎么老是做与你年龄不符的事,你很擅长无聊?”他突然情绪低落,毫无理由地数落我。
我手足无措,泪水快要奔涌。他是因为我看他看的太少还是有别的事情让他不开心?我不断猜测又不断鼓励自己千万不要崩盘。我努力吸了一口气,问他:“怎么了老王?你今天情绪很低落。”
“快回去吧,我求你了。我不想听别人说闲话,快走。”
又是闲话,闲话伤人伤心。伤了老王,伤了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