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我推出门,什么都没说。
面对冰冷的铁皮门,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兄弟姐妹从巢里挤出去的雏鸟。我挥动不起稚嫩的翅膀,呐喊不出响亮的音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候着。
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然而两个世界此时都是
黑色的。它们被这扇门隔开,却又被紧密连接。它们都是
黑色,只不过一个像夏威夷基拉韦厄火山口,黑色的边缘下面是炙热的跳动;另一个像马尔马拉海沟,凹凸之上是冰冷的翻滚。
我清楚地听到里面的世界在沉静了几分钟之后开始爆发,爆发源于老王的泣不成声。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快要不惑之年的男人哭的心肝快要爆裂。那声音不算太大,但对我来说却比空客A380的引擎声还要刺
耳,除了刺耳之外,更叫人全身发胀,就如同血液突然要挣开血管的束缚。
我开始跺脚,我从没这样不舒服,我有些类似抓狂地敲打那扇该死的铁门,我甚至想瞬间变成能穿越铜墙铁壁的孙大圣,这样我就能立刻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惜我做不到。他不仅没有开门,反而突然不出声了,好像是躲起来了
要么是蒸发了。我更加不安,以至于我开始动用全身去敲击那扇门。我用胳膊【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⁹₉₆₉xs.com】肘,用脚,用膝盖,用背,用手掌。然而,所有这些身体上所谓的最能聚集能量的部位在碰到这扇门的时候都变成了棉花。
上次那个
老头又出现了。他将自家门开了一条缝,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于是说:“小伙子,又找小王啊,他回家了,我昨天还听到里面有人的,你要不打个电话?”老头给我出谋划策之后就进去了。
我本想着感谢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但我的脑子里现在充满了愤怒的电流,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按照老头的意思去做。我蹲在地上,回头的一瞬间发现楼下竟然站了好多人,他们摆着同样的姿势,那就是一起抬头望着老王的房门。他
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同时不忘记相互交谈相互比划。我听到人群中有人说我可能是讨债的,殊不知,老王是我最大的债主。
天色渐渐柔和,远处的天际线开始变得火红。夕阳即将吞没一切,这是一天结束时最自然也最具规律性的信号指示灯,它在提醒我再不回去明天的工作可能就要变成豆腐脑了,因为我还没来得及为明天的任务做功课。
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发扬我一走了之的“光荣传统”还是继续留守。最后,我选择留守,而且要破釜沉舟。我宁愿放弃一切,我宁愿变得光秃秃的什么都不剩,我要陪着他,我要和之前那个始终以自己为中心的我划地绝交。想
到这里,我又来了
精神,我站起来继续敲门,并开始呼唤老王的名字。
门开了。我喜极而泣,我正要感叹功夫不负有心人时,他却对我说:“你是不认识路还是把我这里当成疯人院了?如果是前者,我可以建议你打出租车,如果是后者,那我也告诉你,就算我这里是疯人院,也不欢迎你,因为我不是
麦克墨菲……”
“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个印第安人齐弗?”我打断了他,因为我很难过他竟然这样比喻。
“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你回去吧。我要出去买菜准备晚饭。”他一边说话一边换鞋,接着从门后的盒子里随手抽出一个塑料袋便出门了。
我本能地让开,又本能地听到那扇门重重地被他关上。我没有立即跟在他身后,而是被某种东西钉在了原地。我实在难以理解在他眼里我竟然是齐弗。事实上我想告诉他,假如我真的是齐弗,在结局的时候我绝对不会用枕头把他捂
死,我甚至在医院在为他做额叶切除手术的时候以死抗争,我需要的是那个有灵魂的老王,而不是一具仅仅只有血肉的麦克墨菲的身体。电影里,齐弗带着麦克墨菲的自由离开了,而在现实中,假如老王没有自由,我就没有自由。
从迷惑中缓过来的时候老王已经下到一楼。我一路小跑,跟到楼下。他没有走远,他被他的左邻右舍们团团围住。有人向他打听我是谁来自哪里干什么的,有人则问老王和我是什么关系,唯一没有人问起老王是否安好。由于隔了十
来米,再加上他们的吴语口音太重,其他的问题我根本没有听明白。
老王一个劲地摇手,示意他们不要再问了,但效果特别差。没人有要收手的意思,他们没完没了,尽管他们的问题得不到任何答案,但在他们看来,这种谜题一般的答案更能填补他们空虚的好奇。
我有些看不下去,于是跑上去推开那些人。
一个老头问我:“哎小伙子,你是谁啊,你不要多管闲事啊。”
“我不想不尊重老年人,但是现在我要破例。你们真的是吃饱了撑的,你们这才叫多管闲事。都到了为人祖
父的年纪了,却办的是大龄女青年办的事情,你们不觉得丢人,我还替那些大龄女青年觉得害臊,要知道,有素质的大龄女青年也比你们懂事,赶紧回家抱孙子去吧,要是没有孙子我可以建议你儿子去不孕不育医院做个体检,这年头身体比塑料板还脆弱,抓紧时间治疗才是紧要任务。”我毫不客气地回复。
老王觉得我有些过分了,他冲着那帮人点头送笑,并充分展示自己天生优秀的公关能力。可是他的公关对象跟他以往接触的不一样,这些人是一群老顽固,他们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我的言论立刻激怒了他们。只不过他们反击的对象却是老王。刚才跟我急眼的老头像个小队长,他指着老王说:“小王啊,平时觉得你还不错,但是,你看看你认识的都是什么人,那都不能叫人,连东西都算不上。真是气死我了,我跟你讲,要是我今天有个三长两短,你必须得负责到底,大家伙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一个毛头小子口出狂言,我跟你讲,在旧社会,我一定让他老子拔了他的皮。”
“行了,您消消气吧。我还要买菜,要不给您捎一份?”老王转移开话题,并朝我挤眉弄眼地让我先离开。
我知道自己现在寡不敌众,于是自动离开,到前面的路口等着老王。我一走,争吵声立刻变大,我没有理会,继续向前。后来不知道是因为走远了还是老王的公关做的出色,吵闹声竟然消失了。
他告别人群后向我看了一眼,那眼神像是亚瑟王之剑。我立刻不敢看他,低下头等他走近。他并没有在我跟前停留,而是不转弯地继续向前。我觉得有些傻眼,却又不敢说什么。我跟在他后面故意保持一段距离,我们之间立刻出现
一个磁场,它让我们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比如地球和月球。
突然,他停下来蹲在地上,他那只拿着塑料袋的手伸进自己的怀里,他的背影也开始颤抖,颤抖的波长比心电图规整许多。刚开始我误以为他走路太快所以出现了岔气的不适,当我走近时才看到他面色发青,双唇发紫,他的皮肤也逐渐浸出汗水。
“老王,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害怕感瞬间降临。
“走开!”他大叫一声,并且准备站起来。可是他根本站不住,他的小腿不仅一直哆嗦,而且无法直立。
“老王……”我伸手去搀扶他。
他一把打开我的手。“谁叫你管的?赶紧走,走开啊。”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歇斯底里,我只觉得他似乎正在被疼痛折磨着。
“老王,我们去医院。你等着,我去路边叫出租车。”我对他说,接着转身要走。
“站住……”他的声音明显加粗,“不去医院。”他用尽所有力气向我发出咆哮。
“要去。一定要去。”
“你要是送我去医院,就别想再和我有一点关系。我说到做到。”
我一回头,他坐到了地上。他扔掉塑料袋,双手全部捂着肚子,他的脖子几乎快折成90°,迎面甚至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扶我回去。”他吃力极了。
我慢慢地将他搀起来,又慢慢送他回到楼上。这个过程用了快一个小时,这似乎是史上第一龟速。他走两步就得屈膝弯腰歇一歇,我知道他疼地厉害,又不知道为什么会会这样。他脸上的汗被我擦了无数次,却又无数次地再次变湿。我
不敢问为什么,我想得到答案却又怕他真的跟我一刀两断。我只能祈祷一切不要太糟糕。
进门后,我将他扶上床,为他盖好被子,又去烧开水。
“家里有什么止疼药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听到他细微的喘息和呻吟。他在坚持,在忍耐。
我又问:“今天是头一次?还是以前经常这样?”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大声斥责道:“别在下面的抽屉里
乱翻,住手,你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