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的第一趟轻轨来了,缓缓停在太阳城商场外的架空上。
车门滑开,人群如鱼贯循序而出,涌向衔接太阳城的一座天桥。江昔艾就在太阳城最靠近进天桥的一间甜点店的柜台前,服务着购买人龙中的最后一个客人。
(言情小说网:www.⁶⁹⁶⁹xs. cC)大片玻璃外比肩继踵的人流中,江昔艾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叫贝棠心的女子。这个女子和许多个昨天一样,扎着马尾,一件开胸熨贴的衬衣搭着卡其
裤,肩挎
黑色手提电脑包,正不慌不忙跟着人流移动,在刺眼的斜晖下朝着店这里走了进来。
每天这个时段,江昔艾都会在甜甜圈现做现卖的柜台前值班。只要下班后的第一趟轻轨抵达,她就会撸起袖子准备应付店里最忙碌的时刻。
室内香气袭人,人声鼎沸,购买人龙早已经从柜台前直排到门口。
轮到贝棠心的时候,江昔艾重复着对上一个客人说过的话,却又多出几分亲切和友善:“你好,很高兴见到你,请问要点什么?”
这种问候对贝棠心很受用,她礼貌的点头微笑,习惯性的把一绺垂下的鬓发夹到耳后,清脆的声音在说:“两份巧克力口味,两份草莓口味。”
“好的,稍等。”江昔艾手脚娴熟,很快把两份刚出炉的点心分别装进纸袋里,一边递给贝棠心,一边熟练的敲打收银机,然后礼貌的说:“谢谢一共十二元八角。”
贝棠心掏出一张红色钞票,其余都是零钱,摊在柜台上哐啷作响,江昔艾顿时傻了眼。
“麻烦你点算一下。”贝棠心却面不改容。
从来没有人会用太多零钱来买一个三元两角的甜甜圈,这个贝棠心如果不是特别刁钻,就是累积太多零钱需要清理。
江昔艾耐心又快速的点算一次,证实准确无误,她抬头看看贝棠心,说:“谢谢。下一位。”
贝棠心拎过东西转身离开。
一日复一日,江昔艾几乎每隔一天都会看到贝棠心来买甜甜圈,而且每一次她都选择同样的口味和数量。
星期六。一班接一班的轻轨抵达又离开,离开又抵达,车厢里依然载着满满的人群,唯独没有贝棠心的影子。大部分的机构这一天都不上班抑或上半天制,下车来的人都是逛街溜达的居多。
一直到晚上快九点,贝棠心还是来了。
她来得有点晚,店里已经没有顾客,两个职员正在抹地板和擦窗门,准备半小时后后打烊。
“你好。”江昔艾点点头。
“你好。”贝棠心也点点头。
“还是一样的口味吗?”
贝棠心笑了:“是的。”
江昔艾快捷的把点心包装好,在递交给贝棠心的时候,她破例的表示关怀:“甜甜圈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呢。老人吃了血糖会升高,小孩吃多了容易有蛀牙。”
贝棠心有点错愕,才想开口说话,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多了一个客人,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你赶时间吗?”江昔艾问贝棠心。
“不赶。”贝棠心说。
“你等我一下。”江昔艾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招手让后面的顾客上前来。
贝棠心只好先走到一边,虽说不赶时间,她还是下意识的不断看手表。一寸光
阴一寸金,时间对她来说,特别珍贵。城市人,
精神无时无刻都处在紧绷状态。
等到客人买好东西离开,贝棠心回到柜台前,有些疑惑的看着江昔艾。江昔艾很快转过身去取过一个纸袋,递交给贝棠心说:“这个,给你。”
“给我?这是什么?”贝棠心越发的疑惑,忙打开纸袋往里瞧。
“送给你。”江昔艾说。
“今天买一送一?”贝棠心不能置信,眼里布满了问号,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很漂亮的一双丹凤眼。
“这是我们店里刚刚推出的蜜糖口味。”江昔艾一早就准备要给贝棠心留一份,如果她今天不来,她就拿回去给邻家的林老太太。
“我付你钱吧。”贝棠心说着忙掏钱包,江昔艾马上阻止:“不不,不必了,说好了是送的。”
“那,谢了。”
拉门离开之际,贝棠心忽地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有些迷惑的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甜甜圈是买给老人和小孩的?”
江昔艾抿
嘴而笑:“我瞎猜的。”
贝棠心半信半疑。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热情举措吓走了贝棠心还是其他因素,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江昔艾没有再遇到她来买点心。
这一晚,值夜班的同事准时来到。江昔艾收拾好台面,到卫生间更衣,然后挽起背包,拖着极之疲倦的身子慢慢走路回家。
她就住在太阳城后巷一个历史超过三十年的住宅区。那里的房子,说得好听是公家屋,说得不好听就是贫民屋。打从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政府为了照顾一群低收入的市民,分三期建了一系列平房,每幢有统一格局,面积五十平方米,外观看上去就像公家宿舍,每个月房租不超过五十元。外观设计虽旧式,但每隔三年翻新一次,环境尚算过得去。几十年来尽管货币不断上涨,公家屋的租金却维持不变。如果主人家不退房,还可以一代一代的租住下去。江昔艾所租的这一幢,主人家早就在上个世纪搬迁,却还瞒住政府擅自悄悄把房子租出去。
巷子里成群结队的流浪狗随着夜深开始四处活动了起来,江昔艾早已习惯,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
一盏半明半灭的路灯每一晚都把她安全的带到家门口。
隔壁的林老太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室内一盏枯黄老灯下,坐着一个无
精打采捧着课本大声朗读的小女孩,看见江昔艾,她突然来了精神,连忙大声叫了一声:“小艾阿姨!”
江昔艾向小女孩招招手,又走到铁栅前,亲切的对林老太说:“老太太好!”
“江小姐,今晚回得那么晚,吃过晚饭了没?”老太太有一张慈爱的脸,温和的笑容,江昔艾很喜欢跟老人家搭讪。
“还没呢。”晚饭还没吃,江昔艾却已经犯困,她掩着
嘴悄悄打了个呵欠。
两个人才想说其他,门槛上的小女孩突然朝着大门喊了一句:“姑姑来了!”
暗淡的路灯下,只见贝棠心一脸疲态站在那里,身上依然挎了个手提电脑包,朝着小女孩笑,等着她取钥匙开门。
江昔艾看到贝棠心可是一点也不惊异,倒是贝棠心发现了江昔艾怔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贝棠心走到铁栅前:“原来你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快一年。”江昔艾微笑。
“以前不曾见过你?”
“无缘对面不相识。”江昔艾又笑。
“这里靠近太阳城。”贝棠心若有所思的说。
“那倒是。”江昔艾依然在微笑。
大概是等久了,小女孩在屋里不停的喊着姑姑。贝棠心回头往屋子里看了看,对江昔艾说:“不好意思,我先进去了。”
贝棠心才要转身而去,江昔艾突然说:“哎,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贝棠心马上掉回头来,一下没有会过意来,她指着自己:“你在跟我说话?”
“当然,贝棠心。”
连名字都叫出来了,贝棠心马上一呆。她努力回忆,记忆中还真的不曾认识过眼前女子,她惭愧的说:“我的记忆力不好,我们认识?”
江昔艾轻轻叹息,扯开话题:“你很久没来外婆家了吧?”
“最近工作忙,的确快一个星期多没来了。”贝棠心还是忍不住好奇:“我以为我们就在甜甜圈那里见过面?”
“你在哪里高就?”江昔艾问。
“飞奔。”
江昔艾露出一脸羡慕,她知道那是一间著名的广告设计公司。标语是:飞越视线,狂奔千里。贝棠心肯定是做设计的。
“混口饭吃而已。”贝棠心自嘲的苦笑,她问:“你跟家人一起住吗?”
“只有我自己。”
贝棠心这下才把江昔艾看仔细了,低额头,瓜子脸,一头凌
乱有序乌
黑油亮的短发,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两颗酒窝。
“你在那个甜甜圈做多久了?”
“不久,两个月而已,一直在找更满意的工作,毕业后基本上一直在找更好的工作。”
“你看起来年纪很小。”
江昔艾窃笑:“实在也没比你小。”
“什么?”
江昔艾突然眼睛一亮:“明天是周末,你来不来外婆家?”
贝棠心睁大眼,来不及回答,江昔艾神秘的说了一句:“来我家,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是什么?”贝棠心马上好奇,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江昔艾眨眨眼诱惑她。
第二天,阳光充沛。
午饭后,贝棠心还真的来了,她穿一条松松垮垮的军装
裤,两边裤管占满了袋子,身上一件同样松宽的大T恤,脚下一双帆布鞋,头发还是刚刚洗过,好像随时都会滴下水来。
贝棠心停在走廊上的一面墙前,只见大大小小的照片像画作一样钉在一块纸板上,活脱脱就是个小画廊,而照片里的人影,正都是江昔艾本人。
“你家开相馆的?”贝棠心好奇。
江昔艾却从房间取出了一本布满尘埃的东西来,还抽来一张湿纸巾擦了擦,然后交到贝棠心手上。
那是一本纪念册,一本封面和页面已经开始有点泛黄的纪念册。
贝棠心也没第一次时间打开来看,她随着江昔艾走到房间,在靠窗的一张藤椅上坐下。午后的风有点温热,不过房间里倒是很凉爽,一台风扇在那里呼呼旋转着。窗台上养着几株仙人掌,浑圆硕大的球体散发着绿色生机,旁边还有一个木制相框。贝棠心眼睛雪亮,一下就发现相框里的人影不是江昔艾。是个男生!男生浓眉大眼,很有点文艺气息。
江昔艾也来到窗前,坐到贝棠心身边,伸出手揭开纪念册的其中一页。贝棠心低头一看,一行再也熟悉不过的字迹跳进眼里。岁月的流逝没有让那些字迹变得模糊,上面这样写着:
[愿与江昔艾同学共勉之,
毕业的钟声响起了……
毕业的钟声响起了……
不就毕业而已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这样吧,再见!
贝棠心留]
贝棠心捧着纪念册,一下笑得前仰后合,难以抑制,她问:“这是我写的?这真的是我写的?”
“你也觉得好笑?”江昔艾嗔怪的看着她,也跟着笑。真相大白了,她们曾经同窗。江昔艾记忆犹新,贝棠心却不复记忆,如此而已。
“这真的是我写的?”贝棠心求证。
“当然了,白纸黑字,还有签名和玉照,难道你还想赖?”
可不是,页面下角还有张贝棠心的照片。那时候的她已经长得眉清目秀,让人忍不住要多望两眼。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扎着的两条辫子是个人最大的标志。面对镜头,她尽管紧抿着双唇不肯过分的牵动嘴角,但一看上去也知道是个小美人。
大家都流行交换生活照以别后留念,唯独贝棠心特别懒,她用上十二岁身份证上的照片派整个班。这种照片肯定是要到照相馆拍的,既正统又平板,刘海不能遮额,鬓发不能掩耳。那种造型,刻板得只差手里没捧着一箩百合花来点缀。
端详着这张照片,轮到江昔艾笑得前仰后合,贝棠心看着也觉得好笑,两个人的笑声顿时充满室内。
“江昔艾,我真的想不起你来了,而且女大十八变,之后你去了哪里?”贝棠心边笑边皱眉。江昔艾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忘情的大笑。如果她们不是曾经同窗,断想贝棠心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大笑。
贝棠心难以相信这一切曾在她们之间发生过。毕竟,那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时光荏苒,她们已经廿四。
“我们去了不同的中学,从此劳燕分飞。所以你看,这个纪念册对我有多重要,多有意义。”江昔艾回忆着往事。
贝棠心最绝的就是太坦白:“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记得你。”
江昔艾卑微的叹口气:“至少我记得你。”
“我怎么没有纪念册呢?”贝棠心突然问江昔艾,也在问自己。
江昔艾为她下断语:“因为你根本觉得这东西多余。”
贝棠心有点惭愧,这是性格造成,她掩着脸把头低了下去。
其实,贝棠心怎么可能记得住江昔艾呢?别说她们是邻班同学,就算是同班同学,贝棠心也不一定记得住。
江昔艾整个小学文静得来又寂寂无名,苍白的小身子只管缩在角落应付功课,还戴镜片很厚的近视眼镜,但凡是书法比赛歌唱比赛演讲比赛图画比赛,她都不会是班级的代表人物。而贝棠心虽然功课中规中矩,却是个美术小天才,她的蜡笔画水彩画和肖像素描一直都占据着学校礼堂一整排用玻璃镶上的壁报上。来到毕业那一年,她还是巡察员的团长,每一天在下课的前十分钟,她就提着一根像捧捧糖那样的交通指示牌,走到校门前的十字路口,高举着牌子,率领全校的学生过马路,非常威风。
两个人不由自主的跌入各自的回忆中。
“江昔艾,那时候你到底在哪里?”贝棠心笑得脸部都有点抽搐了。
江昔艾却说:“我常觉得人生就像一个舞台剧,有人扮演主角,自然就有人要扮演配角,绿叶衬红花自然不过,你是那个指挥交通的好学生,我不就是那个负责过马路的小孩。”
贝棠心一听,又笑得前仰后合,她忍不住打量江昔艾:“可是,过马路的小朋友现在长大了,至少她不再需要一个交通指挥。”
江昔艾也笑。
这样边聊边回忆,两个人的距离又比之前更近了些。江昔艾说肚子饿,才想到厨房蒸了一窝玉米,那盘子端起时还是烫手的。两个人一人捧一根再继续聊,时间就慢慢过去了。日落之前,贝棠心回去外婆家,晚上又再过来串门。这一次,江昔艾拿出更多照片跟贝棠心一起看。贝棠心完全只能把江昔艾当成新朋友。这一聊,竟然就到了半夜。
“原来我是无从知道你。”贝棠心终于得出了结论。
“这样我比较安慰。”
“我以为这样是残忍的。”
“不不,我宁可你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知道一个人而后忘了她才是残忍的。”江昔艾说。
“我并不认识你,为什么还给我写纪念册?”贝棠心忍不住问。
“那时我们六个班,红黄蓝绿紫褐都交换写个透。”
“真无聊。”贝棠心摇头苦笑。
“是无聊。”
贝棠心抬起头看一看墙上的时钟,都午夜十一点三了。
“我该走了。”贝棠心站了起来。
江昔艾去开门给她。维持一个姿态太久,贝棠心发现自己的脚底是麻痹的,走起路来都有点拐了。
步下台阶,贝棠心突然摸起口袋叫起来:“哎呀,我忘了带钥匙出门。外婆准以为我回自己住所去了。”
“叫门。”江昔艾提议。
“外婆睡眠不好,吵醒了很难再入睡。”
“叫醒侄女。”江昔艾再提议。
“她明天大清早要上课。”
贝棠心回头看着江昔艾,露出乞求的眼神,“你收留我一晚,江昔艾同学。”
“今晚我赚到了一个交通指挥。”江昔艾开玩笑。
贝棠心抱着枕头和一张被,却望着江昔艾的半边床兴叹:“我不习惯和人同床。”
“你是不习惯和陌生人同床。”
一语说到贝棠心的心里头去,她只好尴尬的笑笑。低头看了看地板,铺的是草席,就说:“我睡地板行了。”
江昔艾轻掩房里两扇窗户,只露出一条细缝让空气流通。
回过头,她发现贝棠心已经躺在地板上。这一次,轮到她望着自己的床兴叹。那里根本就足以容纳两个人,这个贝棠心就是太见外。
辗转反侧的贝棠心根本睡不下,耳边时钟嘀嗒嘀嗒的响,分外干扰她入眠。她欠身坐起,看一看床上的江昔艾。墙头留下一盏很微弱的灯,那灯照在江昔艾的脸上,她似乎已经在梦里了。
贝棠心毫无意识的坐到床沿,谁料床架开始晃动,猝不及防的,把已经半睡的江昔艾吓了一跳。
江昔艾本能把被往上掖,张大眼睛看着眼前人,一脸惊恐:“谁?想怎样?”
贝棠心也吓了一跳,她说:“对不起,吵醒你。”
江昔艾酣梦初醒,冷不防呼出一口气:“没事,我十秒钟内又可以入睡。”
“真好,可以那么容易入睡。”贝棠心只有羡慕的份。
江昔艾却辛酸的说:“小姐,我的工作站它长达六小时,很累的。”
贝棠心靠到床头,以手支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江昔艾看。半晌,她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江昔艾同学,我不记得你,你却把我记到今时今日,还送我免费的甜甜圈吃。”
说的江昔艾涨红了脸,睡意全消。她有点难为情的说:“你怎么还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