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棠心住在近年来才大肆发展的锦绣园新住宅区,楼高第七层。
两室一厅的小单位布置得简单雅致,家私少却件件
精致讲究,室内几乎没有多余的储存物。电视机旁站着一个相对于其他摆设都夺目的维纳斯女神石雕,背后一堵墙巧妙地隔开大厅和卧房。
贝棠心把公事包往客厅随便一抛,开了角落一盏站灯,然后走到饭厅,打开冰箱,扭过头问:“江昔艾,你想喝什么?”
江昔艾却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望着满天的彩霞。
“喂,江昔艾。”贝棠心已经来到她身后。
“你总是连名带姓的叫我。”江昔艾喃喃。
贝棠心一怔:“我以为这样叫比较亲热,你不喜欢啊?”
霞光照在江昔艾的脸上,那是贝棠心第一次觉得江昔艾长得一点也不差。弯弯的眉毛,薄薄的眼皮,大而长的眼睛是单眼皮的,她的眼睛里永远都像有话要说,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的眼睛不想说话了,她的
嘴唇也是薄薄的,
嘴角永远往上翘着,婴孩般的柔滑肌肤还不沾染一丝风霜,综合在一起,就是张青春无瑕的脸,而这张脸,肯定比她的年轻不少。
贝棠心把饮料递给她:“如果有一天我叫你小艾,估计我已经爱上了你。”
“那我岂不要叫你贝棠心?”江昔艾转过身,问得很孩子气。
“贝棠心怎么了?我自管叫你江昔艾。”
江昔艾突然变得有些拘束:“我还是叫你棠心。”
贝棠心一脸坏笑:“随你,你也可以叫我甜心,我不介意。”
江昔艾不理她。
茶几上有一个魔方,江昔艾抓过来,坐到沙发上,缩起双脚开始玩。
斜阳穿过窗帘投
射进来,把她整个人笼罩住,却感觉不到一丝热度。不到五分钟,魔方的六面颜色个别统一,毫无纰漏。
贝棠心已经不知所踪。
江昔艾起身,来到饭厅。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一株吊在外头的下垂盆栽吸引住她,小巧呈心状的叶子很坚挺欢快地随风在舞动,生气盎然,隔壁人家的油锅正沙沙被爆开,香味四溢,扑鼻而来。
抬起头,她看到贝棠心正在厨房专注的切水果。她侧脸的轮廓,让她想起了画报上经常看到的一张面容,梦一般让人心动。
江昔艾眯起一只眼,开始用手指在空气中勾勒着她的脸部轮廓线条。
贝棠心在余光中发现了她,她打断她的冥想:“江昔艾,你在干什么?”
江昔艾只好停下来,有点愣。
“别淘气,过来!”
江昔艾缓缓走过去,接过一碟水果,端到客厅,放在茶几上。
贝棠心尾随在后,很快发现到沙发上那个魔方,她有些难以置信的说:“有人用了廿七年才找到诀窍,你就花那么区区几分钟?”
“真正的世界纪录不到一分钟。”江昔艾不以为然,她把魔方抛到空中,接住:“我用了整个童年。”
“我终于发现你的强项。”贝棠心咬住一片橙。
“这算什么,小学的时候,我住在那个————”江昔艾停了一停:“我住的地方,就捡到这么一个魔方,那时候没什么可玩的,所以每天都在研究。”
贝棠心突然对这个在记忆中不存在的人儿好奇起来:“那时候你住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江昔艾摇头摆脑的吟诵。
“什么?”贝棠心瞪瞪眼,表示听不懂。
“我住在东边,你住在西边,我们相隔太遥远了。”江昔艾说。
“神神秘秘,算了,不说就不说。说了我也不记得你。”
江昔艾也只得作罢,反正她真的无从告诉贝棠心。告诉她自己是个孤儿,一开始无家可归,后来被人领养又抛弃,那除了得花她的泪水,还得花通宵时间。最重要的是,贝棠心是真的想知道吗?
她很快又发现贝棠心收集着一些孩提时代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小玩意。猜想是她买了新的来收藏,它们全都完好无缺地藏在一个箱子里,最吸引江昔艾的,莫过于一个色泽晶莹剔透的摇摇。
江昔艾小心翼翼的取出来,一上一下摇了数下,收住。
她突然童心大起:“你知道吗棠心,我没有真正玩过这个。”
贝棠心扭过头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诧异:“小时候我们都玩的,你怎么没玩过?”
江昔艾静了一静,她发现原来箱子里还有很多不同的摇摇造型,七喜易拉罐,可乐易拉罐,甚至还有米老鼠造型,太可爱了。
贝棠心又好奇起来:“江昔艾,小时候你都在玩什么?”
“我玩……”江昔艾一下沉默住。她玩的是泥巴,用泥巴堆砌成一座座的楼房,又在土地上挖坑,把水倒进去当沟渠或河流。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是工程师。还有,在雨后的沼泽地上,一深一浅地留下自己的脚印,还有在佛堂山后那碧绿的湖水中畅泳。她竟然还钓鱼,这特别考工夫,钓不到鱼,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了一箩的蝌蚪回来,放在玻璃瓶里,每天祈祷蝌蚪别长大,长大了变青蛙就不是小鱼了,完全的自欺欺人,自我安慰。
那时候贝棠心还玩什么?芭比娃娃?对了,同班女同学都在玩芭比娃娃。
真的被她料中了,贝棠心说:“小时候玩的那些芭比娃娃我都还收集着。”
“你似乎很念旧。”江昔艾说。
贝棠心却说:“我喜欢的其实是可以拥抱的娃娃。”
“芭比娃娃是不能拥抱的。”江昔艾理解。
贝棠心讪笑,这只能说她是幸福的,可以比同龄的小朋友拥有更多,然而那些不尽然都是她要的。
江昔艾说:“我从来没有玩过芭比娃娃,那个太奢侈了。”
贝棠心下意识的问:“现在呢?想不想收集?”
江昔艾摇头:“不想。在我渴望拥有的时候我没有得到,现在我已经不再渴望和需要了。”
贝棠心说:“那时候我们还收集很多明星闪卡。”
江昔艾摇头,她不懂。
贝棠心注视着她,叹息,做出结论:“这么听起来你这个人简直没童年!”
这话简直伤到江昔艾心里面去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
贝棠心抬起头看她一眼,她深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无论一个人过得是怎么样的童年,怎么能说人家没有童年呢?她最致命的缺点就是心直口快。
贝棠心走过去江昔艾的身边坐,她的眼神比往常温柔得多:“江昔艾,你肚子饿不饿?”
“饿了哇。”江昔艾笑了笑。
“饿了怎么不说?”贝棠心看着她。
“跟你一起太高兴,都忘了肚子会饿,你问了,我感觉一下,原来是饿的。”
贝棠心眉头都皱了,“怎么说出像个傻瓜说的话?”
江昔艾顺势陪了个傻笑脸。
贝棠心突然轻轻拥抱她一下,也不说什么,径直起身走到厨房,准备随便弄点吃的,江昔艾却怔怔的注视着她的背影。
真话说了往往没人信,于是人们渐渐习惯说假话。贝棠心读到预科,没能进大学就被现实环境踢进社会。升上高中的时候,母亲还没再婚,哥哥未婚就把人家肚子搞大,那女孩刚满十八岁,根本不打算跟他终老,怀中胎儿急着要做人流,怎么说那都是贝家的骨肉,贝棠心跟母亲千方百计费尽唇舌求她把孩子生下来,还勉强筹了笔钱给她。之后,一家人就挤在不到八十平方米的小单位,一个喷嚏一个鼻鼾声震动整家子人。贝贝学走路的时候,满屋蹒跚跑,打破这个那个,母亲过惯了奢华的日子,长期要和几个成年人和小孩抢卫生间,吃的又是粗茶淡饭,每天怨声载道,容貌急促衰老。
廿岁,多少人还沐浴在象牙塔的生涯中,贝棠心却已经在江湖闯荡,围绕着她的,都是你争我夺处处算计的人。习惯了防备别人,以为身边只有敌人,她的眼睛一直看不到朋友和真情————。
而现在,她看到了江昔艾。她隐隐觉得,江昔艾会是真心真意的一个朋友。
窗外夜幕低垂,万家灯火。
她们的晚餐只有香肠
鸡蛋和茄汁黄豆,江昔艾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末了还吮起手指,低声赞好。
饭后,江昔艾一手又取过贝棠心的摇摇来玩,仿佛那是个珍奇异宝,她突然大声问贝棠心:“这个在
黑暗中会不会发亮?”
贝棠心站在饭厅,忍不住摇头轻笑:“我发现你真是个好奇宝宝。我家会发亮的东西不止那一个!”
说着,她去把整屋的灯给关上。
绿色透明的光,在
黑暗中透过天花板和墙上的莹光海底生物一下把室内点亮,马上又勾起江昔艾心底无限的诗情画意,她赞叹:“好漂亮,好浪漫。”
贝棠心却扫兴的说:“跟谁一起都叫浪漫,跟我一起就谈不上了。”
哒的一声,室内恢复原来的灯光。
江昔艾有些恍惚,贝棠心很快留意到她落寞的神情:“你喜欢?我关灯让它们都亮着就是了。”
“别别别!”江昔艾阻止:“千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
“是是是,大诗人,大哲学家!”贝棠心传来朗朗的笑声。
江昔艾很无奈,准备埋头苦干去。
贝棠心有一部台式电脑,放在卧房床边的一个矮长的柜上。在家里工作,她都用上它。电脑桌面她用了侄女的生活照。
一叠草稿比江昔艾想像中还厚,还好贝棠心的字体写得很工整。江昔艾提起
精神,立刻着手投入工作。
贝棠心预知要熬夜,提神咖啡都做好了。她还有另外的工作需要处理,文件摊得(言情小说网:www. ㈥➒㈥➒xs.Cⓒ)满床都是,跟江昔艾背靠背坐。
“商业机密,不怕让我看去?”江昔艾对着电脑屏幕,突然问贝棠心。
贝棠心气定神闲:“我们不是同行。”可见她一开始还是有防备之心。
“放心吧,我的英文程度很水皮。”江昔艾笑。
贝棠心忙碌中不忘找话题,她突然问:“你家那个浓眉大眼,为什么从没听你提过他?”
江昔艾一怔:“我家哪个浓眉大眼?”
“你的小男友,照片中那一位。”
江昔艾失笑。不是男朋友,也就没什么可说的,没想到贝棠心会好奇。
贝棠心把手里的文件放下,调皮的往后退一步,注视着专心致志的江昔艾:“说来听听嘛!”
江昔艾已经把隐形眼镜除下,戴上一副眼镜,那镜片从旁边看去还真的厚,她神情严峻,不苟言笑。
“江昔艾。”贝棠心推推她。
江昔艾看贝棠心一眼,冷冷的说:“无可奉告。”
来到午夜,贝棠心换了浴袍去淋浴,出来她把一套衣服交给江昔艾,让她也去,刻薄客人不礼貌不周到,她早该想到。
凌晨三点,大功告成。江昔艾把u盘取出,终于支持不住往身后的床倒下。
贝棠心到厨房煮了两碗面,端出来的时候发现江昔艾已经睡着。
外头刮起大风,房内窗户全开着,江昔艾觉得冷,在床上翻了个身,卷缩着。渐渐的,渐渐的,她把自己卷成了虾状。
贝棠心回头发现了,忙取出一张毛毯给她盖上。她发现江昔艾连在睡觉时嘴角也往上翘着,好像永远都在微笑。
贝棠心歪着脑袋端详着她的脸,她也扬起嘴角笑了笑:“真的不记得你了,你再努力微笑,还是不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