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贝棠心不再睡在江昔艾身畔,她搬到隔壁的房间去,那是一间作为储藏用途的小斗室,非常狭窄。室内没有窗户,墙头只有一个很小的抽风机,白天室内光线不足,必须开灯,夜晚空气不流通,必须开门。江昔艾三番几次苦苦的哀求她回来,却换来冷冷的一句:“我想一个人…。”
贝棠心很想搬走,她不想再和江昔艾共居一屋,但现在的她连搬家的力气也没有,另一方面,她又不能开口叫江昔艾走,除非她真的跟了官巽风,要不然她根本没有落脚处,贝棠心不能那样去伤害她。
江昔艾始终没有回到爱丰茂上班。官巽风曾经说过,他不会是一个让她左右为难的人,他也真的坐言起行,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似乎真的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音讯全无。
爱丰茂的菲丽后来擢升到了她的助理位置,不时的与她联系,询问她工作上的事。她从菲丽那里听说官巽风隔三差五就往国外飞。官氏企业过去一直把主力放在国内,现在正积极把业务拓展到海外,所以他经常不在国内。
在麦小东的穿针引线之下,江昔艾很快在一家规模很小的杂志社当编辑。主编是麦小东的朋友的女朋友,他曾经给她免费拍过一辑非常惊艳的写真集,一听说是麦介绍过来的人,马上答应安排面试。
麦小东得到公司的赏识,五个月前曾到美国进修摄影技术课程。受西方文化浸润了一段日子,江昔艾发现他整个人脱胎换骨了。
命运的巨轮不停的转动,它在每一个人身上似乎都有了一番造化。
麦小东在电话里告诉她,他的一帧以古朴民风为题的作品获得了法国摄影协会举办的摄影赛的十大佳作,有机会参加下一届的大型摄影巡回展。一个寂寂无名的小摄影师能把艺术作品发扬到国际,这种机会千载难逢,麦小东的前途似乎一片大好,江昔艾替他高兴。
那是接近除夕的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也是江昔艾在杂志社上班的第三周,她约了麦小东在一间茶餐厅见面。
在天花板一盏呼呼作响的老旧风扇底下,两个人喝着热热的奶茶,吃着刚刚出炉的菠萝包。麦小东带来七八本的相片簿,摊得一桌子都是,江昔艾最喜欢看他的摄影作品了,她常常通过那些浮光猎影找到人生百态。
麦小东又举起了相机,把镜头对牢江昔艾。他发现到她的眼里布满了心事,早已不复以往活泼开朗的神采。
“小艾,在爱丰茂那种大公司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放弃呢?”麦小东显然是以为她不适应目前的新工作。
“外面传的很厉害,说官巽风喜欢你?是不是真的?”他紧接着问。
江昔艾沉默。她不喜欢这个话题。
麦小东有点疑惑,他问得很直接:“小艾,你对他没有感觉?你不爱他?”
江昔艾指着一张照片,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是哪里?这条巷子看起来很熟悉。”
麦小东不打算转移话题,他说:“你还没回答我,我找不到你不接受官巽风的理由,他的条件那么好。”
江昔艾把相片簿合上,不禁开始为世人的眼光感到困惑:“他条件好,我就非接受不可?这么说起来,我的姿色那么差,他应该不是真的看上我了。”
“可是,很少女人受得住这种诱惑。”麦小东不放弃试探她。
江昔艾有点失望:“你真的这么看我?”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麦小东连忙澄清。
这些日子,江昔艾着实为这件事苦恼不已。究竟有多少人能真正体会她的感受呢?也许不止贝棠心,连麦小东都要误解她吧。
要她对官巽风的一往情深完全视而不见,然后不带半点情感或情绪波动,那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她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器械人!
她从来没有体验过无私的亲情,却深深明白到,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付出情义,那并不是必然的事。官巽风是富有,但富有的人,并没有义务去帮助别人,就算他对她有一定的私心,那也无可厚非,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只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当初,当官巽风义不容辞的把钱借给她,义无反顾的为她和贝棠心出头,又费尽思量地把她安排在一个良好舒适的工作环境,她不否认他的用心温暖过她,他的用情也撼动了她,这份温暖和撼动,就好比当初她被人遗弃后有人愿意给她一处遮风挡雨的空间,一个温暖的铺盖一样,可是江昔艾心里非常清楚,那不是爱情。
爱情并不是人世间唯一令人动容之情,恩情也是!只是这份恩义早已变成今天沉痛的心理负担,远远超越她所能承载,让她既难以面对,也无以回报。
长期以来,她在潜意识中希望官巽风可以是他一辈子的朋友或知音,可惜经过时间的印证,种种的事实告诉了她,她的想法过于一厢情愿。
回头想一想,她不怪麦小东,更不怪贝棠心,他们无法真正体会她的心情,是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当事人。
江昔艾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坦露过这方面的心事,她竟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絮絮说给麦小东听。
麦小东很震惊,他做梦也没有想过,出身寒微的江昔艾,竟然和身份地位悬殊的官巽风有这样的一番交情。
麦小东不由得有些唏嘘:“按你那么说,官巽风还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不过他是那种有祖上荫庇的人,是戴着光环出世的,能在那么优越的环境底下成长,受的是高等教育,如果没有这种超脱的修养和完美的人格,那是白白糟蹋了老天恩赐给他的。”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可是小艾,你就不一样了,你的环境跟他的完全是两回事,我觉得出身环境不好的人,还能有积极的人生态度,美好的人格,那才是难能可贵的。”
江昔艾低沉的说:“无论如何,他为我做的,我很感动。”
麦小东带着文艺腔问他:“感动,算不算是爱情?”
“在我的字典里,爱情里必然有感动,但感动里未必有爱情。我对十个人解释,十个人就会有十个不同的理解方式,但都可能是曲解,这永远比不上我内心最真切的感受。”
“我相信你。”麦小东一副肝胆相照的口吻。
江昔艾感激的看着他。
同样的话,江昔艾曾经对贝棠心解释过,但她似乎不相信她。江昔艾越来越怀疑贝棠心只是存心要离开她,早已和这些因素无关。
麦小东倒是很欣慰的笑起来:“小艾,难怪我一直那么喜欢你。至少你不选择我,不是因为我条件差。”
江昔艾重新翻开那些相片簿,看到一个长相清秀可人女孩的特写,她指着照片问:“她是谁?”
只见麦小东的脸上掠过一丝的腼腆,江昔艾马上心领神会。
麦小东不失过往的孩子气,他说:“你要是肯接受我,我就不去追求她了。”
江昔艾虽然知道麦小东是在跟他开玩笑,还是不得不解释一句:“我对你的,是姐弟情。”
“你对官巽风是恩情,对我是姐弟情,小艾,你究竟有问题没问题?为什么你都不交男朋友,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无?”
麦小东说了自己先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太引人注目,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江昔艾只能陪笑。
麦小东喝一口茶,突然问:“贝棠心最近好不好?”
江昔艾本来要说好,但又不想撒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一晚回去的时候,江昔艾又经过一家24小时不打烊的7-11——————这个她长时间刻意回避的地方,今晚却让她破天荒的推门而入。
江昔艾随便买了一些东西,然后推门而出,在门口的台阶处呆呆的站上一会子。
对面大厦的霓虹灯不停的闪烁,凄冷潮湿的风不住扑在脸上。恍惚之间,她好像回到了当初没有贝棠心的日子,她仿佛听到内心深处那个一直仰赖着意志力建立起来的坚强信念正一寸一寸随着她夺眶的泪水无情崩塌的碎裂声。
站在冷冷的风中,她无助的流泪,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异常的孤单和落寞。
当这些负面的情绪再一次重重包围她的时候,她才惊觉一度自以为得到的解脱感并没有完全去除。
江昔艾知道,她的伤悲全都因贝棠心而起,是她决定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回家后她好想去抱贝棠心,她好想躲到她的怀里去哭。她有很多的衷情要对她诉说,她已经很久没有靠近过她。可是,贝棠心依然对她避而远之。她早早把工作做好,把自己锁在那间密不通风的小斗室内,对她完全不予理会。
江昔艾在她的门外叫她,不停的叫她,直到声嘶力竭。
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江昔艾守在门外哭了,贝棠心隔着一道墙还是很清楚的听到她的哭泣声。
“棠心,求你开门,求你理理我,不要这样对我…。”江昔艾没有停止敲门。
贝棠心躺在床上,藏在【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⓽⓽⓺⓽xs.com】被里,她只希望自己是聋子,可是她毕竟不是,她分明听到江昔艾的哀求声。她不停的在外面说话,说她的感受,说她的心声。贝棠心的心就像被无数的小刀削过,竟是那么的疼痛。
江昔艾究竟能忍耐多久?贝棠心希望她好好的离开,为什么她还不离开?
贝棠心闭上眼睛,只希望自己快快入睡,她无力再面对她和她们的爱情。她总认为只要勇敢的经历过短暂的痛楚,她们就会有各自的蓝天,她认为这个过程就像戒毒一样。
江昔艾一直以为,时间可以让她和和贝棠心回到最初那样,她更以为时间可以让一切还原,可惜事与愿违。
贝棠心变得越发消沉,她把所有的
精力都放在工作上。除了工作,她身上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动力,更没有多余的心思。
唯一能让贝棠心动容的,只有贝贝。
贝贝在电话里亲热的叫她:“姑姑,姑姑———我好想你————。”
贝棠心早就忘了怎么流泪,可是听到了贝贝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心房刻意筑起的围墙一旦被触碰,就坍塌得一败涂地,眼泪还是因此而无声掉落。
有一个周末下午,江昔艾不在家,贝贝打电话给贝棠心,她在电话里兴高采烈的说:“姑姑,你知道谁在陪我玩大富翁吗?是小艾阿姨!”
“姑姑,小艾阿姨今天带贝贝去买新衣和新鞋子,因为要过年啦!”
贝贝又说:“姑姑,这个学期的学费和补习费,小艾阿姨都替贝贝交了,她说以后都会替贝贝交。”
晚上,贝棠心见到江昔艾,木无表情的丢下一句:“你不要再替贝贝交学费了,我会给她交,你也不用给她买新衣,我会给她买!”
江昔艾听了很难过。
事实上,贝棠心经常都不记得学费这件事,贝贝永远是班上最迟交上的那一位。无论是学校还是补习班的老师都得在最后关头亲自打电话上门去跟外婆追讨。贝贝日益懂事,她已经因此而出现情绪上的不安。
那之后,贝棠心似乎有预感即将有更不幸的事会再度发生在她身上!她的预感向来准确。
就在爱丰茂床垫广告在电视上播出的第三天,飞奔就发生了大事故!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任谁都察觉不到这个在广告界叱咤风云的公司背后也会有风云色变的一天。
飞奔的大股东面对财务危机,将手上百分五十的股份抛售,恶意收购的对方是一家走势凌厉,一直对飞奔虎视眈眈、规模与之不相上下的飞扬广告公司。其余的小股东在短时间内被诱使将股本出让。一切发生得太快,短短一个月半内,飞奔面临改朝换代的局面,随着新管理层的入侵,人事起了巨大变动,飞奔百分之三十人被裁员。
贝棠心就这样在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
这个消息如果发生在以前,对她肯定是个重大打击,然而现在的她早经变得麻木不仁,她问苍天何以打击累累就不干脆直接把她带走?
失业之后的贝棠心一蹶不振,她生存在一片灰色的世界中。她试过一整天都在昏睡,也试过一整天都烟不离手中。她开始自我封闭,足不出户,甚至自暴自弃。
江昔艾对她不离不弃,她说:“棠心,你还有我...。”贝棠心却沉默无语,她已经不爱说话,不想说话,再多的话语对她都失去了意义。江昔艾根本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心仿佛已经上了锁,不再让她进入。
有时候贝棠心情绪会失控,她会对她大呼小叫,江昔艾受到再大的委屈和煎熬还是没有离开的念头。她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她们之间就会万劫不复,彻底结束,她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贝棠心,她尤其舍不得在这时候离开她。
短短的时间内,贝棠心又瘦了一大圈,走在路上完全有不着地的轻飘感,最严重的情况是————连林裴裴都险些不认得她。
这一天,她们在商场内的屈臣氏碰头。
林裴裴要走到很近的距离才确定是她:“小贝,真的是你,我一时还真的不认得你!”
贝棠心抬起眼,张着一对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盯着林裴裴。
林裴裴不由得一惊,忍不住忧心的打量她:“小贝,你没事吧?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最近的日子过得如何?”
贝棠心对林裴裴的一连串问题充耳不闻,自顾自挑选要买的物品。
林裴裴继续问她:“工作很忙吧?”她环顾四周:“小艾呢?就你一个人来吗?”
看来林裴裴嫁作人妇后已经不问人间事,贝棠心没有回答问题的打算,只朝她笑笑,那笑容显得苍白麻木和僵
硬,林裴裴不由得心疼起来:“小贝,不如坐下来喝一杯,好好聊聊。”
贝棠心不搭理,她把要买的东西都拿到柜台上,准备付账,林裴裴跟在她身后,久别重逢,她似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我们就到外面的starbucks坐下来聊聊好不好?”
林裴裴的先生贝棠心早在婚宴上见过,是个憨直木讷、头发已经开始稀疏的中年人。此刻他抱着一大包的卫生纸和一大袋日用品站在门口等林裴裴,不时向店里张望,又不时看手表,似乎在赶时间。
贝棠心终于问林裴裴:“他对你好吗?”
林裴裴说:“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对我发脾气,还肯替我分担家务。”
贝棠心难得一笑:“你也做起家务了?”
林裴裴笑:“总要会一些基本的,我也担心他嫌弃我,一脚把我踢开,那么一来,我恐怕就没有市价了。”
难得林裴裴从良了,贝棠心感到有一丝的安慰,她沙着声音说:“那就好。”
林裴裴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贝棠心:“小贝,我不做美容院了,我在现代广场开了一家饮食店,这次我不和人合伙了,自己当老板,有时间你过来,我给你做全世界最好喝的珍珠奶茶。”
贝棠心只是木然的把名片塞进袋里。
林裴裴依然凝视着她:“小贝,我开始担心你了。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
贝棠心对她说的话好像具有选择性,一些选择听到,一些就选择听不到。她从店员那里取过包装好的物品,低声说:“我走了,再见。”
林裴裴还在说话,贝棠心已经扭过身,消失在人群中。
那是春节临近的一天下午,江昔艾到商场给贝棠心挑选时装,她已经很久不再装扮自己。
在人来人往的女装部,她竟然遇到久违的钱小柔!
两个人同时被一条真丝丝巾给吸引住,甚至不约而同把手搭在上面,只差在没互拉互抢。江昔艾很快把手移开,钱小柔却抬起头,两个人四目交投的一刻,都不由得怔了一怔。
钱小柔说:“小艾,原来是你,好久不见。”
“小柔,好久不见。”
“你看上这条丝巾?”钱小柔问。
江昔艾点点头,说是。
“你很有眼光,无论面料质地图案和手工都是我喜欢的,让给你吧。”仿佛只有被她看上过的才叫有眼光。钱小柔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往首饰部走去。
江昔艾觉得她的举动有点诡异,按理两个人看上同样的东西,只要不是仅有的存货,还是可以一起买下,可是她非但放弃了那一条丝巾,还放弃了买丝巾的念头。
当晚,江昔艾把礼物放在贝棠心的电脑桌上,第二天却发现盒子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它原封不动的躺在原处,非常孤单。
渐渐的,这样的记录多不胜数————她亲手做了她最爱吃的摩摩喳喳,下班回来却发现她根本没碰过,最后饮料冷了酸了只能丢弃;她帮她洗衣服,她却把自己的衣服从洗衣机里收回来;她不吃她做的饭,不领她的情,她在家的时候,她从有意无意的逃避到干脆不再回家!
江昔艾接纳贝棠心种种异于过去的行为,默默承受她的冷漠对待,她知道她受到了比过去更大更重的打击,她的人生已经来到了低谷。她用无尽的爱滋润她支持她,只为了帮助她再次振作,她耐心的等她回头,她要重拾她们的爱情,她为她找了很多很多的理由,并且愿意往好的方面想,在千万个理由当中,她唯一不相信的是:贝棠心已经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