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棠心比平常早到公司。
原以为爱丰茂的人会在上午十点前来开会,不料叶宁宣布会议临时取消。
贝棠心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才斟了杯茶坐下,却从接线生那里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有一把非常清亮的嗓音,他礼貌的问:“你是贝棠心小姐?”
贝棠心一怔,她认得那个声音,正是官巽风。
在这阳光和煦的早晨,在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之下,他竟然以这种形式出现。
贝棠心说:“我是。”
果然,对方报上名字:“我是官巽风。”
贝棠心张口无言,一下失去了基本的交际能力。
官巽风很快接下去说:“贝小姐,中午想约你吃个饭,顺便谈谈爱丰茂广告的事,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原来广告还是要拍摄的,只是改变了会谈的方式。
贝棠心当然没有回绝的余地。她把这件事禀告上级。
叶宁笑了:“官巽风的作风就是这样,既然他想私下和你谈,肯定有他的原因,你去吧。”。
贝棠心有点无奈,她犹豫着该不该想带上一个助手前往,但深入一想,还是决定单枪匹,省得由第三者见证尴尬场面。
中午时分,她准时到达约会地点————皇朝酒店。
官巽风的女秘书领她到包厢,一边回头对她说:“官先生正在途中,很快就到,你稍等。”
坐在靠窗的一张会议桌前,一个侍应生端来咖啡和点心。
贝棠心打开爱丰茂仅有的一份资料,看不到第三行字,官巽风就出现了。
贝棠心沉沉透出一口气,缓缓站起来,迎着她的是一股前所未有沉重的窒息感。
官巽风依然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形象————整洁,端正,她断不会从他身上发现他的领带歪了,头发
乱了,衣服皱了,这个男人浑身上下依然收拾得一丝不苟。
一时还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白,倒是官巽风先说话了,他亲切的说:“贝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叫我棠心就好了。”
官巽风友好的重复一次:“棠心。”
他们握个手,还来不及坐下,另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跟着走进来,手里抱着一叠文件。官巽风马上把男人介绍给贝棠心认识,说是爱丰茂企划部的要员程开平,床垫广告将由他全权负责。
程开平跟贝棠心礼貌的握手寒暄后便坐到二人中间的位置。有第三者在场还是好的,贝棠心放松得多。
程开平是个说话
精辟简短的人,显然有备而来。短短三十分钟就把公司的产品特点介绍清楚,同时又把对广告的要求概念详细的说一遍。官巽风全程像个陪审员,只在重点上提出疑问,他不愧是个领导人物,说的话一下就切入要害,还掷地有声,完全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
公事谈完,程开平显然有急事,匆匆离去,官巽风却一脸放松,他让侍应生送上两套午餐,准备跟贝棠心一起用膳。
官巽风阅历深,见闻广,自然话题不绝,贝棠心根本无需找话题。
他们从一般的时事动态谈到平常生活,最后一个话题结束,官巽风突然把一张图交给贝棠心,示意她看。
贝棠心接过,缓缓打开,发现那是一张绘着三个不同款式的钻戒设计图。她有些迷惑起来,但很快就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官巽风笑得有些幸福,又有些腼腆。
贝棠心直觉认为他要说的事肯定跟江昔艾有关,而且不会是个令她愉快的话题。
果然,官巽风说:“那天的求婚实在太草率了,连求婚戒指也没有准备好,小艾一定对我很失望了。”
贝棠心就像被什么狠狠的敲击着大脑,浑身血液在霎那间凝结住,她终于明白过来,江昔艾情绪的波动,可能就跟这件事有关。
官巽风肯定以为江昔艾会把这件事告诉她。他认定她们是最好的知心朋友,他似乎有些后知后觉的说:“我应该先找专人设计一颗钻石戒指。”
贝棠心呆呆的注视着那些设计,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根本说不出半句话来。
人们把钻石比拟成爱情,认为它象征了不朽的永恒,多少女人穷此一生,就希望有人给她们不变的承诺,永远的依赖。对贝棠心来说,这些都太奢侈了,也许只有官巽风才配得起给予。
官巽风好像觉得她是唯一可分享这重大事件的人:“棠心,你觉得哪一个款式是小艾喜欢的?”
贝棠心根本别无选择,只能镇静的说:“对一个没有任何钻石的女人来说,你的诚意是首要,款式反而是次要。”
官巽风却说:“我觉得你会比我更了解小艾,你是她的知心朋友。”
官巽风太谦虚,也太残忍了。如果不是对这个男人有一定的认识,从而有一定的信任,她会怀疑他存心刁难她,要她难堪,要她退让。但贝棠心相信他不是。
以官巽风的条件和实力,他根本没有必要用这种手段去跟人较量,何况她在他眼里只是个毫无威胁力的女人,而且他肯定不知道她们的关系,贝棠心知道自己注定要承受这种不公平。
她咬咬牙,毅然把那张设计图推到官巽风面前。她不愿意替情敌挑选钻石去送给自己爱的人,如果她还有一点尊严,那也只能留来面对往后和他在公事上的合作。
一个人的容忍毕竟有个限度,贝棠心能做的都做了,她不想挑战自己的极限。
她沉住气说:“官生,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
官巽风想想不无道理,他点点头,很有气度的说:“其实你提醒了我,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贝棠心收拾眼前的文件,原以为他们会马上陷入僵局,官巽风却巧妙的找了其他话题改变气氛。
贝棠心应酬不到三句话即站起来:“官生,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官巽风并没有露出任何诧异的神色,他从容的跟着站起来。他不愧是个有风度的人,还给她开门,送她出包厢。
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走出酒店的大堂。
司机适时把车开到酒店大门口,官巽风看着她:“棠心,你到哪里?我送你一程。”
贝棠心说:“我到附近而已,不必麻烦。”
官巽风要上车之际,贝棠心突然转过头:“官生,谢谢你的帮忙。”
官巽风一开始还会不过意来,但很快他便知道贝棠心指的帮忙是什么,他说:“不客气,那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你哥哥还好吗?”
贝棠心有点难为情:“谢谢关心,他很好。”
那个下午,贝棠心把手上仅有的股票和基金都卖了。相对于那两百万,这笔钱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但还债总要得有个开始,贝棠心不希望仗着官巽风对江昔艾的喜欢而拖延太久。就算一天她只能还他五元,她还是要还。
晚上,她把自己唯一的支票簿取出,开了一张支票,交给江昔爱,让她转交官巽风。
江昔艾呆呆的盯着那张支票,心里很无奈。
挣扎了两个晚上,她终于决定递上辞职信。
消息一下子就传到官巽风那里,他打电话给她,语气沉重:“为什么要辞职?”
江昔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为这件事已经烦了两天两夜,她迟疑半晌才回答:“我还是觉得当记者比较适合我,我从那里来,就该往那里走回去。”
官巽风并不相信她的话:“小艾,给我一个理由。”
江昔艾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呆呆环视自己的办公室。阳光晒在她身上,她回过头,眯起眼睛注视着蓝天上刺目的日光,那一刻,她只觉得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并不属于自己,太虚幻,也太不真实。
“人生不过如此,有来有往,有得有失,我只不过为自己作出了选择。”
“小艾,你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这不是唯一。”
“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需要一份很好的收入,因为我太需要,所以很多事情我在之前都没有顾虑到,现在一切已经远超我能力所能应付,我太不自量力了。”
“那无非是因为我给了你压力,小艾,你不愿意嫁给我,也不必辞职。你就这样离开,我会很难过。”
江昔艾不出声,她知道,就算留下来,她同样会难过。
“没事我想挂线了。”江昔艾决绝的说。
官巽风突然说:“我现在去找你。”
“不要。”
官巽风沉重的说:“小艾,我想见你。”
江昔艾激动的叫起来:“不要不要,我说不要!”
官巽风苦苦追问,“为什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只想知道一个原因。”
江昔艾的眼泪突然簌簌滚下:“我只希望回到以前那样,我不要改变,我要我以前那样的生活,那样的我,那样的你,那样的我们,你把以前的我还给我,还给我…。”
没想到长久相隔着两人的窗户纸被捅破后会是这样的下场,官巽风苦无对策,也悔不当初。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造成江昔艾那么大的心理压力。
除了深深内疚,更多的是心痛。
江昔艾回到家,趴在床上,亲眼看着自己的眼泪把枕头弄湿。
太阳西沉了,
黑暗一圈一圈向她围拢过来。
工作没有了,前程断送了,憧憬破灭了,理想的生活转瞬间化成泡影。她早该知道,凡事都必须付出代价。希望的破灭让她感到非常落寞和失意。她觉得自己太差劲,太对不起贝棠心,太对不起自己。
痛痛快快哭一场,再浑浑噩噩睡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心正隐隐作痛。如果从来都不去爱丰茂,就不会发生今天难以收拾的场面。
一早她就决心要把官巽风关在心门外,为什么还是不小心让他闯入心扉?她根本就不想官巽风对她抱着任何希望。
突然,有人在敲玻璃窗:“小艾,小艾。”
江昔艾呆了,她下意识往墙角缩去,好像深怕对方的目光能透墙而入。
官巽风说:“小艾,我知道你在里面。”
她坚决的说:“我不要见到你。”
官巽风平静的说:“我担心你,让我见见你,我见你一面,马上走。”
江昔艾苦恼的说:“我没事,我好好的,你现在可以走了。”
就在这时,有车灯
射到房里来,那辆车已经停在靠近窗户的车房内。江昔艾知道那是贝棠心,她突然有些心慌意
乱,贝棠心回来了,官巽风却在场,他们碰面,会是什么局面?
耳边传来他们模糊的谈话声。没过一会,贝棠心便出现在卧房门口。
江昔艾好像大梦初醒,她从床上坐起来,怔怔看着贝棠心。
贝棠心开了房里的灯,江昔艾一下不适应光线,她用枕头遮住脸。
贝棠心的神情很平静,她简短的说:“他在外面。”
江昔艾把枕头放下,低垂着头,不说话。
贝棠心清楚的重复自己刚才的话:“他在外面,说要见你。”
江昔艾像在求助:“棠心,我不想见到他。”
“你应该亲口告诉他。”
“我说了,他不走。”
贝棠心沉吟着说:“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江昔艾突然流泪:“棠心,我去告诉他,我爱你。”
贝棠心呆呆的看着她,她不相信江昔艾会有这种想法,这种想法似乎不属于她,这样的话也不像会从她
嘴里说出来。为什么呢,她丝毫没有因为江昔艾这么说而感到高兴,反之,她深深疑惑着,这究竟是一种肯定,还是一种否定?
贝棠心愣愣的把身体贴靠在冷冷的墙上,她设法让自己平静:“小艾,你是在违背自己说话吗?”
江昔艾怔怔的看着她。
仔细回想江昔艾最近的心情,贝棠心有太多的不理解。她的心理似乎起了很大的变化,贝棠心等了两天两夜,只希望她能对她坦白一次,但她始终不说一句。如果她不在意官巽风,为什么她不把他向她求婚的事告诉她?她开始读不懂她眼里的心事。
也许,江昔艾已经有秘密。因为看不到,读不懂,所以贝棠心内心才痛苦。
她们之间的爱情,走到这一步才让她尝到真正痛苦的滋味。
江昔艾突然站起来,说:“我去告诉他…。”
贝棠心拉住她:“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要过份看重他的感受?”
江昔艾困惑的看着她。为什么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贝棠心说:“你那么痛苦,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爱上了他。”
江昔艾有点激动:“谁说我爱他?我没有爱他,我没有,我现在就去告诉他。”
贝棠心阻止她:“小艾,你别去,何必要把痛苦扩大?何必违背自己?”
江昔艾痛苦的看着贝棠心。
贝棠心向后退去:“我离开一下。”说着,她开门走出去。
江昔艾毫不犹豫跟着走出来,才来到客厅,贝棠心已经快速的把车开走。
官巽风坐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看到江昔艾的出现,他立刻站起来。
江昔艾却呆呆站在门廊上,望向空荡荡通往大路的石子小径。
黑黑沉沉的夜空就像有一只手,正往下伸过来,然后伸向她,毫不留情的掐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感觉窒息。
明知道贝棠心不会回心转意突然把车开回来,她还是那么盼望着。
官巽风走到她面前,江昔艾不看他。
&emsp(言情小说网:www. 6969xs.㏄);他说:“小艾,不要离开爱丰茂,你的辞呈,我不批准。我要说的,在电话里已经说了。”
江昔艾还是不看他。
官巽风有些无奈,只得在露台的台阶坐下来。
江昔艾突然想起了贝棠心的那张支票,她回房到公文包里取出,然后交给官巽风。
就像当初那样,她只想划清自己跟他的界限:“以后我们会按月把钱还给你。”
官巽风把支票接过,却放在台阶上不打算带走。他站起来:“小艾,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你只要记住,我不会是那个让你左右为难的人,从始至终,我对你都是出于真心的。”
江昔艾一直没有正视他,当她的眼神无意接触到他的时候,她突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哀伤。那是一种很深沉的哀伤。
原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他希望,又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他。
官巽风走后,江昔艾卷缩在沙发上。她不想再哭,再哭下去,她会讨厌自己,可是眼泪想收却收不住。
时间比任何时候都缓慢了,她焦虑的等着贝棠心回来,她只要她快些回来。
午夜接近十二点,贝棠心终于回来了。她的脸颊泛着红晕,脚步有些蹒跚。
江昔艾从沙发走下来,她奔过去紧紧抱住她。
“棠心,你去了哪里?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江昔艾把自己的脸枕在她的肩膀上,扑鼻而来的,是贝棠心一身的酒味和烟味。
江昔艾去拉住她的手,贝棠心却一动也不动。她的手紧紧握住拳头,里头似乎装了一些东西。
江昔艾抬起头,迷惑的看着她。
贝棠心摊开手掌,江昔艾看到那里有一撮的相思豆,晶莹发亮,鲜红如血。
贝棠心似乎有点醉意,可是意识却很清醒,她含着笑说:“小艾,我又一个人去《老树》坐了,门前有一棵相思树,满地都是相思豆…。”
江昔艾从贝棠心手心拈了一颗,怔怔的望着那鲜红色出了神。
贝棠心突然没来由的说:“他送你钻石,我就送你相思豆吧。”
江昔艾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么说,这种说法让她觉得非常难受。
“我从《老树》走路去外婆家,我是刻意要经过那条黑暗的巷子的,你知道为什么吗?”笑意在贝棠心的脸上消失了,她的眼睛里泛着一层泪光。
江昔艾并不想知道为什么,她有预感那不会是她想知道的答案。
江昔艾不问,贝棠心却依然提供了答案:“我想看看自己是否依然怕猫。”
江昔艾难过的凝视着她,她已经不想再听下去。
贝棠心笑了,她说:“我不怕猫了,有一只黑猫从我身边跳下来,我已经可以勇敢的走过去了。”
江昔艾心里一阵绞痛,下意识去拉住贝棠心的手,贝棠心却缓缓松开她的手,走到另外一边站着。
江昔艾跟着走过去,她还是要去拉贝棠心的手,贝棠心却在流泪,她说:“我不再需要你牵着我,我已经可以走过去,我走过去了,原来我是可以自己走过去的。”
江昔艾没有放开她的手,她哀伤的说:“你不要我了。”
贝棠心颓然的靠在墙上,闭上双眼,沉默不语。
江昔艾不顾一切,紧紧抱住贝棠心。她根本不要和贝棠心分开。就算现在她面临选择,她还是要选择贝棠心。
贝棠心却冷冷的站在那里,像一具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的木偶。尽管如此,江昔艾还是不肯放开她。
过了好一会,贝棠心才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她的脸。
江昔艾激动的掉下泪来。
贝棠心说:“小艾,你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你是不该把日子过得那么复杂的。幸福就在你身边,它本来就属于你,你偏偏向痛苦走去。小时候你已经那么不幸,你已经那么苦,往后你不该再过苦日子。”
江昔艾用力的摇头,眼泪在她的脸上纵横交错,让她无法面对贝棠心,更无法开口说话。
贝棠心平静的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生活和生存到底还是有分别的,短暂的快乐不代表能永远幸福。”
江昔艾只想掩住耳朵,她不想继续听到这些负面的话。
贝棠心要扶她起身,她却不肯,使出全身的力气坚持伏在她身上,她只想一直留在她的怀里不离开。
贝棠心还是轻轻推开了她:“小艾,我告诉你一句我的真心话,但我不知道你信不信。”
江昔艾悲伤的凝视着她。
“现在的我活得很疲惫,一个很疲惫的人只能选择生存,而不是生活,因为生活是要有条件的。现在的我不快乐,一个不快乐的人,不能令身边的人快乐。”
江昔艾苦苦的说:“棠心,我们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贝棠心说:“我们会各自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