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贝贝带回外婆家安顿好,贝棠心并不想回家,她不希望在公寓楼下看到陈青蒿的出现。手机关了,那个木头人联络不上她不一定会找到外婆这里来,就算他知道她在这,也未必会来吧。
她拿了一罐少量酒
精的饮料到晒台坐着喝。沉闷的夜,抬头不见半颗星,草丛处蟋蟀声频传,让人烦上加烦。她究竟烦什么呢?其实不尽然是为了陈青蒿。她烦的是更大的课题:生活和前途。
灌下最后一口,贝棠心扭过身,发现江昔艾家里有灯。她漫无意识的来到她家门口,踟蹰了一会,还是前去敲门。
江昔艾刚洗了澡,一头湿发,手里拿着个吹风机来应门。看到贝棠心,她意外地感到惊喜,脸上泛着红晕,有些腼腆的笑着说:“你怎么来了?”
“快请我进去吧。”贝棠心心情欠佳,故意提高声量,还把饮料罐塞到江昔艾手里。
江昔艾乖乖把门打开,欠一欠身说:“请进。”发现罐子是空的,随手扔进角落的纸篓里。
房里有一面贴墙的椭圆形镜子,那里倒映出江昔艾五官清秀的脸孔。那么短的发居然也要吹干,贝棠心坐在床沿,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没看一会,她走到窗前站着,忽然发现窗台上那个木框相架不在了,仙人掌旁边倒是多了一株盆栽,看上去却要死不活的,瞧仔细了才知道正是自己家里的那一盆。
“你也种金钱草?”她问江昔艾。
一个从陌生男人口中说出的浪漫美名,此刻竟被贝棠心叫俗了,江昔艾怔怔的说:“我以为那叫爱之蔓。”
贝棠心吐吐
舌头:“俗人拿来招财,所以俗称金钱草。”
江昔艾早就该想到,她摇头轻笑。
“谁告诉你它叫爱之蔓?”
江昔艾回忆着说:“是一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
“我明白了,我拿爱之蔓招财,你拿爱之蔓招桃花?”贝棠心取笑她。
江昔艾突然把整个吹风机弄跌在地,咳嗽出来。
不知恁地,那一刻贝棠心突然一阵灵光闪烁,隐隐约约又明白了多一些事情。她噤了声,坐到床沿,继续看着江昔艾把头发吹干为止。
一股淡淡的花香味在空气中慢慢散发开来,清香扑鼻,若有若无,贝棠心没来由的喜欢上这味道。
江昔艾把吹风机收进抽屉。
贝棠心站了起来,建议到上次的“老树”坐坐。
“你今晚有心事?”两个人才离开家没多远,江昔艾问贝棠心。
贝棠心打个哈哈,摇头否认:“没有!”。
是的,贝棠心向来不擅长表达,也不擅长整理思绪,她不习惯别人看到她的内心深处,也从不对任何人倾诉她自己,自从懂事以来,几乎没人来分享和分担过她的心事。
又来到狭窄漆
黑的巷子,流浪猫狗的聚居和出没地。
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那一晚
黑猫的跳出。江昔艾下意识把手收进
裤兜里,步步为营,贝棠心却清清喉咙,说:“那晚….”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诉说。
江昔艾只是看着她。
“其实,我是真的怕猫。”
江昔艾笑了,她点点头:“可以想象。”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不小心踩过猫尾巴,结果被它抓伤,在小腿留下了个疤痕。”
“一朝被猫抓,十年怕猫影。”
“猫表面看起来很友善,事实上充满戒备,你还没吓它,它就先吓你。”贝棠心沙着声音,终于也坦白了一回,仿佛是在为那一晚的事解释。
江昔艾不说话。
就在这时,一只杂色老猫冷不防从一旁的逃生梯跳下来,另外两只在地面上的就全身戒备地盯着它,喉咙里发出怒吼声,一场搏斗似乎要开始了。
贝棠心这次非得让自己镇定些不可,江昔艾却还是毫不犹豫的伸出手牢牢牵住她。
贝棠心简直不敢相信江昔艾还愿意牵她的手,她心头一暖,朝江昔艾笑了笑。江昔艾第一次看到贝棠心笑得那么孩子气,她心里一动,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你人真好。”贝棠心觉得自己说这话说得很适时。
江昔艾却不说话,黑夜中贝棠心看不见她脸红。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贝棠心问。
江昔艾的心咚咚
乱跳,差点又要摔下贝棠心的手,她迟疑了一会,困难的说:“不是…。”
“其实,我不习惯让别人看到我心里软弱的那一面。”贝棠心说得有些心虚。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江昔艾知道她说的不止是猫,这也泛指她在其它方面。
“你都看出来了?”贝棠心诧异。
江昔艾点点头,温柔的看她一眼。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能真正接受自己的人,谁有这份勇气把自己赤裸裸的表现出来呢?江昔艾之所以理解,也只不过她是同一种人,她同样害怕。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贝棠心为自己而感慨。
“我不会伤害和取笑你。”江昔艾动情的说。
贝棠心笑了:“你说为什么我要到现在才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呢?”
“交友需要缘份。”江昔艾豁达的说。
“缘分二字是信佛的人才会挂在口边说的,我会说那是上帝不肯恩赐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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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是信教的喽?”江昔艾好奇的问。
“不,我是睡觉的。”
江昔艾笑了出来。
她突然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让她可以一直牵住贝棠心的手走下去。她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个人怦然心动过,每一个心跳仿佛都带着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动着。
贝棠心的手在她这儿,她的心究竟在哪里?
江昔艾知道,肯定不在她这里。但在这一刻,她并不去在意。
两个人已经来到“老树”。
室内的光线铺到路面来,昏暗的灯光下,人显然比那晚多,到处一片喧哗声。乐队在唱着那首“smoke-get-in-your-eyes”,非常的低回哀怨伤感,让原先平静沉闷的夜晚平添多一份忧郁和魅惑。
她们找个比较清静的位置坐。座位旁有两棵很高大的相思树,艳红的相思豆每到某个季节便铺满地上。据说“老树”也因此而命名。
贝棠心叫了一扎啤酒,她喝多了,人也跟着放松,又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竟说了一箩筐家里的事,江昔艾很意外,但她非常愿意洗耳恭听:
父亲当年是做燕窝生意起家的,廿年前,前景一片大好。为了走税,
父亲每个月都亲手把燕窝带到香港。香港当时是燕窝最大的需求市场,账目也从不通过银行运转,一大笔现款又亲手带回国来。这个生意在短短的三年内赚了大钱。之后,他又开始代理啤酒生意,同样做得有声有色。
六年后,公司企业化,正式挂牌上市。在生意上,父亲从不假手于他人,凡事亲力亲为;在家庭里,他是个严父,素来不苟言笑,却是个负责任的好丈夫,好父亲。
好景不常,1997年,全球金融风暴,股市全面瘫痪,各行各业受到巨大冲击,那时候公司的股价从每股八元惨跌不到一元,公司的资金套牢,周转不灵,运作停滞。为了缩减开支,公司只能进行大裁员,一度还面临倒闭危机。期间,贝家的生活陷入窘迫,母亲却完全不改一贯奢侈的生活习惯,依然抱着马照跑舞照跳的态度,过年过节样样要排场,事事爱铺张,打肿脸皮充胖子,就怕面上无光,被亲友耻笑。
同一年,贝父发现患上肺癌末期,临终前,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骷髅骨,母亲见状,显然是触目心惊,经常只敢在门口徘徊地看着他,不敢走近。病发的时候,父亲痛苦的不停嘶叫来人,往往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母亲很胆怯,就使唤佣人和贝棠心去照料,仿佛她多看父亲一眼,自己也会沾染了什么不祥之气提早跟着他去。
父亲一辈子营营役役只为了这头家,临终前却落得如此不堪的地步,这叫贝棠心对人性感到绝望,万念俱灰,甚至无心学业。
终于,受尽病魔摧残的父亲于某个清晨在贝棠心眼前断气。贝棠心十分悲恸,外婆拉过她,说,不要流泪,不要让泪水滴落在父亲的脸上,那样他会舍不得走。
贝棠心哭得最厉害的,就在那一次,父亲走了,永远的走了。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情况是兵败如山倒,一盘急需收拾残局的生意和一群员工只能靠母亲去重整和安顿,而母亲只能委托给两个舅舅,结果不到一年的时间,股东纷纷退股,两间大厂抵押给银行借出一笔贷款来周转,最后却负债累累,正式宣布破产。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母亲对父亲就这么一回事。四年前,她改嫁了,同样嫁商人,素质和我父亲却差天差地……”贝棠心带着一丝的不屑。她从来都不接受那个男人。
江昔艾静了一静,问:“哥哥呢?”
“他变幻多端,做什么都做不成,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就一直想着如何走捷径,最好一步登天,坐享其成。”贝棠心深深慨叹:“少年时代就交上不三不四的朋友,后来因为吸强力胶被关进感化院改造。出来之后无疑有所改进,但也好过烂泥多一些。我十七岁那一年,贝贝出现,可是哥哥要不来,也不敢要,理都不理那个女的,逼得人家做人流,等于逼人家去死,那时候贝贝在肚子里已经四个月大,太危险。”
贝棠心说到这里,心里万分难受,仿佛揭开了愈合多年的疮疤,看到鲜血直流,忍不住掩住了脸。
江昔艾握住她的手,并不理会别人可能投来的奇异眼光。
江昔艾现在才知道,自己虽孤身一人,却没人需要她去负责任,她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如何怀着感恩的心好好活着,同时善待身边每个人是她唯一的做人宗旨。比较起贝棠心,她反而活得简单和自在,心里了无牵挂。
贝棠心觉得自己一股脑说太多了,一时间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感。她眼里还噙着泪光,收住话题,看着江昔艾,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说多了,我也说完了。”
江昔艾还没有放开她的手。
贝棠心苦笑:“我原以为那是多么复杂,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原来说出来也只需要短短几分钟,也许人生真的就那么一回事。”
江昔艾说:“只要你愿意说,我随时都聆听。”
贝棠心点头微笑,然而此刻她不想继续了,那些话题似乎比电视连续剧都还凄凉,她从来就很抗拒。
“你的出现,竟然让我在一个晚上就把自己给卖了,太可怕了。”贝棠心叹了一口气。
江昔艾却说:“你的出现,却让我整个人都变呆了,我经常觉得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看到你,我就是
舌头打结。”
贝棠心抬起头,注视着江昔艾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温柔,她总是那么的温柔。贝棠心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如此待她的女生,她会在她害怕的时候牵住她,她会毫无条件地帮助她,还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任受使唤…。
空气有些凝固了,就在那一霎那,仿佛有个声音在内心深处不断的呼唤她,有些什么正在蠢蠢欲动。
两个人各自陷入沉思,然后都不自觉地扭过身,望着台上的乐队,三男一女,女的是主唱,她正在唱一首很老的闽南语情歌:拢(都)是为着你啦————对你的心,总嘛是永远无变卦,对你的情,永远是放在心肝,虽然孤单,我嘛是甘愿受拖磨,无依无偎,拢是为着你啦…
贝棠心突然笑出来:“咬字不正。”
“那些都是菲律宾歌手,已经很好了。”因为这个晚上,江昔艾还真的爱上了这首歌。
“将来我唱给你听,那是我在K的成名曲。”
江昔艾说:“一言为定。”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继续沉默一段路。
贝棠心心里一直有许多疑问,她深呼吸一口,盘算着怎么开口,终于她打破沉默:“小艾,有件事,我放在心里一段日子了,今晚我想问问你。”
“哦,你问。”江昔艾开始没由来的心跳加速。
贝棠心见江昔艾反应如此,霎时间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原来,除了不习惯让人看到内心世界,她亦不擅长去挖掘别人的内心世界,这下就有些骑虎难下了。
借着一些酒意,贝棠心壮着胆问:“我想知道,那晚,那一场大雨,是不是为了我?”
江昔艾早有了心理准备,她点个头,说:“是。”
贝棠心并没有太意外,她壮着胆,继续问:“那晚你的皮夹留在外套被我带回家,我不小心在里头发现了一些东西,是我的证件照,我…”
“是。”江昔艾竟然没等贝棠心问下去就回答了。
“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你什么?”贝棠心停下脚步,怔怔的凝视着她。
江昔艾并不笨,她说:“你的问题只围绕着一个答案,所以无论你问什么,都只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是什么答案?”贝棠心鼓起莫大勇气。
问题越问越见底,江昔艾的心跳变得非常狂
乱,身体像被火烧一样烫。她鼓起勇气,终于说出心里的那一句:“我喜欢上你了。”
一句简单的话,却让贝棠心内心受到很大的激荡。
捕风捉影得来的答案是一回事,真相大白后的答案又是另一回事。贝棠心整个人如被电击了一下,竟然垂着头不敢再直视江昔艾。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荒谬。”江昔艾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
贝棠心故作镇定,她轻叹息起来:“小艾,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有很多缺点。”
“喜欢你就是你。”江昔艾只能豁出去。
“我不完美。”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就算有,多半是包装的,虚假的,我不喜欢。”
“我口不饶人。”
“这样跟你一起我不觉得闷。”
“我很现实。”
“生活本来就现实,也许你只是踏实。”
“我怕猫。”
“那是因为猫伤害过你。”
“我是个庸俗的人。”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无人可免俗。”
“我虽然有成名曲,但其实唱得五音不全,句句走板。”
“那样很可爱。”
“我爱嘲笑别人,自己却好不到哪里。”
“这是你的风格。”
“我很穷,又不温柔。”
“这也算是个缺点?”江昔艾反问。
“我会欺负你。”
“放心,我一定会报复。”
“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好。”
“你怎么知道我想象中的你是怎样的?”
“小艾,我说不过你。”
江昔艾忍不住笑了,她有些卑微的说:“你不喜欢我我又不会怪你,你干嘛尽说这些来破坏自己?”
事实上以上所有已足以让贝棠心深深感动,她的眼里都是泪光,江昔艾只是看不到。
沉默了半晌,贝棠心低着声音说出另外一句:“可是,我也是个女孩…。”
江昔艾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装作听不到,也许这才是关键之处。
江昔艾慢慢变得有些沮丧了。她开始担心自己表明了心迹之后会把贝棠心吓跑。今晚会不会说太多了呢?
原以为接下来一段路贝棠心会沉默直到家门,但她没有,快到家的时候子,她突然轻松的说:“哎,我给你一张我比较满意的相片,皮夹里那张扔了它吧,有损我光辉的形象。”
“我就喜欢那张。”江昔艾固执的说。
“那个已经是扔在纸篓里的垃圾。”
“我不介意,那个分明就是你。”
贝棠心做梦也没想到江昔艾会那么坦然直率,这让她非常的讶异,甚至有一丝的惊喜。
子夜一点了,夜凉如水。所有楼房里的灯火都灭了,只有孤寂的路灯。林老太以为贝棠心回去了,大门已经上锁,贝棠心有家归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