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7月26日星期二
滇缅公路
503工地距昆明约90公里,据说这是由飞机航测选定的。在深山老林施工,一切从无到有,艰难可想而知。
工程处的会计多是中年人,论资排辈他们最有优势。每当一个新工地开工,就必须派会计去那里蹲点。因此,年轻会计往往最先被派。我分来昆明已有几年,不算最年轻。无人可派的时候,自然轮到我。只因血气方刚,无牵无挂。我并不把这当回事儿。
按理说,大宗材料在工程处核算,工地上的开销已很有限。现金支付量不大,又有保险柜。用专业会计对付这一切的确是大材小用。等到了工地,我才知道,困难远非想向。
首先,工地周边没有储蓄所或信用社,五公里外虽有一个农村信用社,但根本无法满足工地的支付。这就是说,现金必须从昆明带来。一到发工资,五百余人的所需就不是一个小数。每到这一天,不管刮风下雨,有车无车,你必须把一旅行袋钞票送进山,发到每个职工手上。
刚开工的几个月,交通还算顺畅。昆明(言情小说网:www. ㈥㈨㈥㈨xs.cc)至禄丰有小火车,可以在中途一个叫五邑的车站下车,再走上滇缅公路,只要找到进山的路口,也就等于到了工地。因为往往站在路标下,进山的车都会捎你。当然,也包括拖拉机与马车。
但好景不长,那小铁路说拆就拆,小火车绝尘而去了。
坏事变好事。没有了小火车,发工资那天,工程处就会给会计找车,多数是找材料车或机具车。如实在没有,就派吉普车送。扛着钱袋辗转进山的危险终于结束。
可是,从工地回昆明呢?车况、路况均无改善。尤其一遇雨天,车陷路滑,没车愿意进山自投罗网。而且每次回昆明提款,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只身带着现金支票,就怕被人点水。到时,我怎么对付得了?就算赔上小命,也说不清这种灾难。因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每月行期不要那么固定,妄图让人摸不准何时去银行。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要有自由进出工地的条件。我苦思冥想,一个马车夫圆了这梦。他告诉我,紫坪舖有汽车站,每天都有车去昆明。而工地恰恰每天也有车去紫坪舖附近的采石场运石头。
我庆幸找到了自由翱翔的方案,想走就走,不再受工地有车才能出行的限制。也许是心情舒畅,这个月我决定发工资的前一天才走,来个最大变数。
一到紫坪舖,我从头凉到了脚。要说那是车站,也说得过去。两三条长凳墙边一放,算是候车室;木板上开一个洞,权当售票处。简陋、无序、脏
乱,再有更不好的字眼都别说出来!因为这些都无助于我离开此地去昆明。在这通往各区、乡的小站上,我望着那些诸如桃树营、斗
鸡坪、猪街子、草甸等陌生站名犯愁!我真后悔对马车夫太轻信。没有办法,我
硬着头皮去调度室看看。
唯一的调度大
叔说:“你这个时候想去昆明?”他上下打量我,看样子把我当成了神
精病。
我忍受着偏见,“大
叔,我是503工地的,因有急事要回去,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
“哦,这个办法不好想。你看,现在都下午了。楚雄、下关来的车早就过了。这里从来没发过车去昆明。你明天早晨来等过路车吧。”他说完挥挥手,粉碎了我的迷梦。
正当我绝望之际,一辆解放牌“嘎然”一声停在我的旁边,从车上下来一个汉子,手里拿着纸夹板直奔小站。我尾随着他,见他办完手续,我迫不急待地请他带我去昆明。这家伙看了我一眼,鼻子气也没哼一声,快步上了那辆解放牌,飞一样的开走了。
这时又有车过来,我站在路边招手,那司机视而不见,扬起一片尘埃……
唉!多少次招手,多少次无奈。
我不死心,望着楚雄方向,期望奇迹出现。
调度大
叔走过来说:“他们不会载你的!你还是明天早点来等客车吧!”
我很不服气,“那司机座旁边明明空着,我买票呀!”
大
叔笑笑,“你要是女的根本不用买票。”
我听他弦外有音,故意和他抬杠:“男的就不如女的?”
“人家见你四眼……”他犹豫了一下,那“狗”字总算没说出来。
“懂什么?眼镜是知识的象征!”身处困境,我竟和他针锋相对地干了起来。
“小伙子,别强刚了,明天早点来吧!”说完,他准备下班了。
我痴心地站在公路边,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要知道,今天回不了昆明,明天就提不出工资,这责任实在太大,我真吃罪不起……突然,我听到远方汽车的喇叭声,我喜出望外,觉得最后的机会来了。我有意识地摘下眼镜,向那车招手。
果然,那车停了下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司机跳下车,朝车站匆匆走去。我怕失去最后的目标,不顾一切的跟着他。
他未进车站大门,绕到房后,我步步紧跟。到了房后,我尴尬万分!原来这兵哥水急,来此解决问题。
他边撒尿边说;“你跟着我干吗?”
“我想乘你的车去昆明。”
“哗!哗!哗!”他只顾放水,没有立刻回应。
“我是503工地的,有急事回昆明,我买张票吧!“
“我从来没卖过票。”他边说边整理
裤子,“这么晚了,这事儿不好办。”
“这是我的工作证,帮个忙吧!”
“谁知是真是假。”他不屑一顾,边说边走。
我有些急了:“难道你只相信女的?”
他上下打量我,“咦!我看你和女的也差不多!斯文呆呆的。”说完,他径自朝车走去。
我呆若木
鸡,没法再跟。心想:“我死也要死个明白,看清楚究竟为谁而死!”我擦了擦眼镜,只管戴上。
说来也怪,从清晰的镜片中,只见五官端正的红脸兵哥哥探出头来大喊:“哎!你不是要走吗?还呆站着干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这眼镜救了我?是他故意开玩笑?总之,在兴奋莫名中,我上了他那黄河牌大卡车。
走了好一段路,我才平静下来。从侧面看看我的救星:高挺的鼻梁,直得恰到好处。这
黑里透红的男性头颅,和所有的军人一样,质地坚定而果敢。大概是正在开车的缘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其实我错了。他不时睥睨,话还颇带幽默:“小老九,你说我只相信女的,可有根据?”
“我是听那调度大
叔说的,意思是女的乘车你们更乐意吧?”
“你以为‘当兵三年,老母猪变貂蝉’这话当真?我当了六年兵,我看老母猪是老母猪,貂蝉是貂蝉,清清楚楚,一点不会变。”
我笑笑:“何必那么认真,非要争个输赢?那只能算你的版本,没有普遍性。”
“此话怎讲?”
“我们单位的转业兵都爱说这话。但与你说的是两码事。”
“你说说,我看他们是不是瞎侃。”
“这个……”我咬咬
嘴唇,有些为难。
“哎呀!咱爷们儿有什么不好说?”
我也豁出去了:“他们说那兵有晚和猪干,弄得猪鬼喊怪叫。”
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竟打响了喇叭:“瞎掰!真是扯淡!动物和人可能吗?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哈!哈!
我该相信谁呢?都是当兵的说的。我沉默不语,看着前方发愣……
这兵哥哥看透我的心思,而且善解人意,他旋即换了个话题:“哎,你急着去昆明,是不是有小姑娘在那里等你?”
“哪有这种事啊!我去昆明纯粹是为了工作。对那些事不感兴趣……”我差点向他表白:“我只喜欢和男的在一起。”可话到
嘴边,没敢说出来。
“不会这么简单吧?”
……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投机,并没有捅破窗户纸;说沉默,对话又时断时续。伴着夕阳西下,车轮在闪烁其辞中滚动,路边的钻天杨飞快向后退去……
“哎,听说过皇天凼吗?”
“怎么,你想去玩?今天不回昆明了?”
“去了皇天凼,晚上也可以回去呀!有车你怕啥?”
其实,我也真想和他一起去。那里的温泉水与干巴菌远近闻名,只是一直没功夫。眼下这机会我敢捕捉吗?要是误了发工资那不堪设想……他见我没有反对,便把车开上了岔路……
找到皇天凼的时候,黄昏已经来临。这自然天成的风景,没经过任和人工修饰。石墙小屋各自为阵,点缀在青山绿水间。俨然画布风情。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小店,点了几样菜。只可惜即将打烊,青椒炒干巴菌只见青椒很少见菌。我在盘中寻找,为他挑着
黑色佳肴。
我把小碟子推过去,“来!这都给你!工地上那松林里能找到这东西,叫干巴菌。你没吃过吧?”
他也不谢我,只顾有滋有味大嚼特嚼;不时辣得吐
舌头。这兵哥诚挚而憨厚,不一会儿已酒足饭饱。不过,我劝他只喝半杯啤酒。他也没与我争执,只是在结账时非要自己出钱。尽管他是城市兵,我也不忍心花他少得可怜的津贴,我坚持付了账。
接着,我们去找温泉。月明星稀,四处静悄悄的。没有想到,温泉就在我们脚下。从石缝中流出的水,潺潺作响,冒着热气,我伸手摸摸,水温适中,这不啻是最好的向导。我们逆流而上,爬上两个石坎,只见一个弧形的大水塘,横亘而卧。塘边的石阶上,几个妇人正在使劲地捶打衣物,不时又在水中漂洗。在月色中,这真像古代搗衣画卷,溶入了时代活力。
我俩沿着石堤到了水塘的另一端。由于塘中突立着怪石;垂向水面的浓荫摇曳多姿,似天然帷幔悬挂,水塘两端已无法对视,刚才的捣衣图也就自然消失了,只是那吟哦的山歌还不时飘过来……
兵哥哥说:“这真是世外桃源,神仙烧的洗澡水。”他三下五除二脱了衣
裤下到水里,浸一浸又站起来,他开始抹肥皂。
“怎么,你不想下来?”他见我不动,感到不解。
“我没穿游泳裤……”
“哎呀!这是什么地方啊,你还假斯文!快下来吧,多舒服的水啊!”
我挡不住诱惑,跳到水中。
一到水中,我感到整个身心都醉了,有游鱼见水般美妙。我游过塘中的怪石,踩水看看四周,洗衣妇早已不知去向。奔涌的水流拍向四壁,溢了出去。看来,那泉眼就在那怪石下。我游着蛙泳过去,果然,刚接近那里,只感到热浪像千万条羽毛在抚摸我的胸腹、双腿。暖融融的,美妙无比!我像发现了新大陆。
我朝他高喊:“泉眼在中间,来这里踩水吧!真过瘾!”
他没有回应,还是在水塘边搓洗他的身体。
我游到他身边,他一声不吭,浸入水中又站起来,重复着下水时的动作。
“我找到泉眼了,我们去那里玩儿!”我虔诚地说。
“你去玩吧,我不会游。”他显然不愉快。
真没想到,这魁梧的兵哥哥是旱鸭子!我很内疚,又无可奈何。他救了我,我却在无意中冷落了他,还能补救吗?
“对不起,没想到这一点,我陪你洗澡吧!来,我帮你搓背。”说着,我的手伸了过去……
“不用,不用,你去游吧,我能泡个热水澡已经很满足了。”他并没有拒绝我的意思。
我浇了些水在他背上,轻轻地搓起来,这大概是好长时间没洗浴的胴体,经热水浸泡,轻揉慢搓,皮肤上的脏东西纷纷而下……
“真不好意思,还劳驾你帮我搓背。啊!真舒服!”
“没什么,你帮了我,我应该感谢你!这叫等价交换。”接着,我更加卖力,一直往下搓……
这笔直的脊梁,充满阳刚之气,在月夜中虽看不出肤色深浅,但足以让人感受皮肉厚重与骨骼结实。触摸这七尺男儿的血肉之躯,不由人爱抚有加。
……
回到车上,我才想起今晚必须赶回昆明。这兵哥十分卖力,加大油们,向昆明飞驰。我看了看手表,已过午夜。真不敢相信,我们在皇天凼竟逗留了那么久,似乎还意犹未尽。
不久,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在夜半无人的公路上,这黄河牌汽车扭着秧歌,忽儿向左,忽儿向右,像鬼魂缠身,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事。
“兄弟,我实在太困,能不能打个盹儿再走?”
我知道勉强行车的后果,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开进岔路吧,在这里停下来是不安全的。”
黄河牌开进了小道。万籟俱寂,他选了一处树冠如盖的地方停了车。
夜露乍起,高原微寒。兵哥哥把双牌座椅放平,给我一件棉大衣,他紧了紧衣袖,和衣而卧。我过意不去,紧挨着他,把棉大衣盖在我俩身上。他笑笑,搂着我的肩,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说实话,折腾一天,我早已疲惫不堪。因老想着工资那事,只打哈欠,就是不闭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我也终于入睡。
当我醒来,感到异样的温暖。是躺在火炕上?是躺在热水床?似乎都不对。只觉得我和衣而卧的身体,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
兵哥哥突然在我身后开怀大笑,那笑声好像得意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用怀疑,这就是人类的无师自通。
我们紧紧相拥,不想再分开……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滇缅公路上的喇叭声把我们唤醒,看着车窗外天光大亮,他比我更着急。
“我把你送到哪里?”他急迫地问。
“南屏路。”我差点把建设银行说出来。
“哎呀,兄弟,我这车进不了城!东站还是西站?”
“都差不多,你看着办吧。哎,我的眼镜呢?我翻遍我的背包,怎么还是没有呢?”
兵哥发动了黄河牌,我们很快上了路。开了几公里,他指着窗台,“兄弟,你这记性比我还差?”
“呀!这是怎么回事儿?会在这里!”惊讶归惊讶,离了它,我是寸步难行。
接近碧鸡关,公路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南来北往,一扫昨日下午的冷清。特别在错车的时候,相互非常有礼貌,大有“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高雅。
不知是快要到站,还是将要分别,兵哥哥一改昨日的脾气,话变得特别多:
“我的地址别弄丢了,番号不要写错,不然就收不到!”
“我下个月一定来工地找你!你一定要等我!不见不散!”
我只觉得奇怪,这爷们儿也会变得婆婆妈妈?我喜欢他,又实在无法回答他。
他越说越来劲,“兄弟,我看你带一个那么大的空旅行袋,会不会有重的东西要拿回工地?我开车送你!”
这次,我只好说:“工程处有车,你这车进不了城,不方便。等下月回昆明时再坐你的车吧。”
“我们又去皇天凼?”
“不,我带你去安宁温泉开开眼界,我们单位正在那里盖西哈努克亲王的别墅,下个月竣工。一旦交付,就别想再进去了。”
“一言为定……”
迎面过来一辆长途客车,车头挂着“昆明—大理”字牌。黄河牌的庞大身驱小心翼翼为它让路。两车交错,一点点地行进。那陈旧的客车顺利地擦肩而过,司机立刻加大油门儿开走了。
可怜的黄河牌后轮陷了下去。慢慢地,我感到车在向右倾斜,兵哥哥猛推我一把:“兄弟,快跳车!”他用脚踹开车们,我飞了出去……我在空中奔跑,像打不开伞的空降兵,惊恐万状,坠向万顷如碧的滇池……
“砰”的一声,我从床上重重地摔在招待所的楼板上,膝盖着地,擦破了皮。还好,贴身背包还在。看看里面的空白支票与印鉴吧,完好无损。我心释然:这才是缺一不可呵!
惊吓之余,我始终不忘梦幻的美妙。这极不合理的善恶搭配,尽管奈何不得,却让我懂得内心世界的情感起伏线,即便是缰绳束缚如死扣,也有解开的可能。而他又在哪里?阳刚的男人,出色的品味,想必有了感觉,他一定会进入视野。
(本步完,请看第六步:铁骨柔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