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蝶之初遇
三月的某天中午，午饭后，夏露荷径直出了门，走过一条田埂，绕过一片竹
林，站住了脚。
这个季节，塘里的莲藕，应该发芽了。夏露荷用眼搜索了一遍，只看见几支小荷卷着细细的芽尖儿，挺立在淤泥中。
看了一会儿，夏露荷打算转身离开，却瞥见水塘边的海棠树下，靠着一个人。
海棠花已经凋零，满树青葱的绿叶。只有刚下过雨的泥地上，还有一点花朵的残瓣，消散了原本的颜色，零落成泥，萎地为尘。
夏露荷走近了，才看清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低头凝神地看，根本没有察觉有人闯入了自己的空间。阳光从海棠树的叶子中间漏下来，斑驳交错的光影，跳跃在书页上。
夏露荷瞄了一眼，视线便不自觉地被“在埋葬我骨骼的大地上/将有爱情的花儿开放”这两句话给抓住了。
“在埋葬我骨骼的大地上，将有爱情的花儿开放。”她心里反复念叨这两句话，眼前的海棠树叶子，荷塘，荷塘边的柳树，竹
林，所有的树木，似乎比来时更明亮了。就连眼前的阳光，也像是在一缕缕地飞舞，闪着炫丽的光芒。
“哎，你……”夏露荷从恍然的梦境中回过神来，发现树下的女子正看着自己，脸不自觉就热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叫林海棠。”对方倒不似自己窘迫，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刚来你们夏家湾的知青。”是听傅远帆说过，那群知青里，又来了一个女知青。第一次看见这张生面孔，想必就是她了。只是，对方大方的态度，让她一时间还无所适从。
“我……我叫夏露荷。”夏露荷迅速从对方脸上移开视线，一只已经伸出去的手，半道折了回来，捏住了衣角，用布鞋尖踢着地上已经黯淡的花瓣。
后来，只要想起第一次见到林海棠的情景，夏露荷就不由笑话起自己来。遇上她时——似露珠在花叶上，轻轻颤抖的喜悦卑微。这样的羞赧，甚至是悸动，有几人幸免？
那两句诗，一下子烙在夏露荷的记忆里。似乎也是因了它，在初见的时候，让她不敢触碰对方的眼神。这两句诗歌，像青
黑的天际的一丝晨光，划破
黑夜的沉寂。
令夏露荷有些惊讶的是，林海棠竟然知道她是夏家的七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是夏家湾的“女秀才”。
“女秀才”几个字从林海棠
嘴里跑出来后，夏露荷先前脸上的热度还没退下去，一下子又局促起来。
“你——看的什么书？”夏露荷的视线游移到林海棠的书上。
“诗集。”林海棠晃晃书，“你要看吗？我借给你。”夏露荷点点头：“我看完就还你。”
“倒不着急，我那里还有书看。”林海棠顿顿，说，“只是，别转借了。很多麻烦。”
三月的时候，生产队的活儿不多，就是给小麦地和油菜地锄锄草。这些手面上的活儿，都由女人们来完成。男人们担着粪桶，负责上肥。
晚上，夏露荷点着煤油灯，翻开书就忘了时间，直至夜深。第二天干活儿，一不留神，把油菜杆给锄断好几棵。眼看着油菜都八节了，有的已经开花了，再弄断几棵油菜，那损失的，就是看得见的几捧油菜籽，香喷喷的菜油啊！生产队长气得大叫：百无一用是书生！扣工分！
夏露荷不做声，把着锄头，盯着断杆出神。收工了，她还呆呆的，三哥夏季义以为她还在为被扣工分的事懊恼，走过来拍拍她脑袋安慰说：“七妹，没事，断了就断了。回家帮五姐她们做饭去。”四姐五姐回娘家看老太太来了。
夏露荷仍然不动。“在埋葬我骨骼的大地上，将有爱情的花儿开放……”一本书看完，反反复复在脑子里浮现的，就这两句。
夏季义问身边的傅远帆：“七妹在叨叨啥呢？”傅远帆看看她，说，毛主席语录吧。
一群知青谈笑着走过来。队长安排他们去烧荒，收拾好了，队里打算在那里种花生。看见夏露荷，董成刚就开始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另一个接着唱：“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有了七仙女，你就是董永啊！”有男知青继续打趣，董成刚等人哈哈大笑。
“神经病！”夏露荷骂一声，扛上锄头准备回家。这群知青，就没个正形的。平时里出工，夏露荷也很少与他们说话。
“董永长什么样？董成刚的那样，还是杨志那样？”走在后面的林海棠，对着夏露荷展颜一笑，又转向那几个男知青，“是烧荒的，灰头土脸？”
几个男知青哄笑，指着别人头上的黑色草灰嚷嚷：“就这样的，就这样的！”
林海棠皱皱眉，一脸悲戚，叹：“哎，董永命苦又不中用，死妈又死爹的，只能卖身葬
父！”。
几个男知青不接茬了，董成刚大声喊：“今中午谁负责做饭？谁？”有人一本正经地咳嗽：“刚才荒地里烧的红薯，姓什么？”“不是姓夏吗？明知故问！还嚷嚷，你没吃啊？”“吃人家的
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走吧，走吧。”知青们笑闹着走远了。
林海棠回头看夏露荷，依然是满脸的笑：“你别介意，他们大多是我校友，人倒不恶，就爱疯疯癫癫的。”
一时无话。夏露荷也不傻，看得出来，这个林海棠，是给自己解围来着。
林海棠伸手，夏露荷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油菜花瓣，你头上，林海棠笑笑，扛上锄头，说，有空到我们这边来玩。夏露荷点点头，有些羞赧，然后看着林海棠跟在人群后面，慢慢走远了，不禁用手拍拍头发，果然，掉下些带着花粉的油菜花瓣。
夏露荷目送着她的背影，半晌，才想起忘了告诉她那本书已经看完了。
晚上，邻近公社的杨家坝有放电影的。早早的，就有人带信到夏家湾来了。
夏露荷回家后就开始忙着做饭。杨家坝离夏家湾有差不多十里路了，得早点去占个好位置。
三嫂，晚上我们一起去杨家坝看电影，夏露荷对三嫂说。
三嫂还没开口，老太太发话了：黑灯瞎火的，跑什么跑？晚上孩子还得认人，哭得没完没了的。要去，你们把人带上。
妈，你多带一会儿不行啊？夏露荷央求她，这么远，抱着孩子怎么看电影？
我不去了，七妹，你和傅远帆去吧，三嫂说，你三哥也没回来，我跟妈搭个伴看着家，以后近点我再去。
夏露荷也不好再坚持，老太太那思想，能让自己去看就谢天谢地了。再说，惹得她不高兴了，还得给自己下个禁足令，电影就得泡汤了。
果然，饭还没吃完，老太太又说，这么远的路，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跑什么跑？白天出工不是喊累了吗？我看你老老实实在家睡觉吧！
保管室的知青也会去的，傅远帆说，到时候人多，可以一起走。
听傅远帆这么说，老太太不叨叨了，只说，带件衣服，晚上冷，受凉了，明天别喊脑壳痛。
吃完饭，撂下碗，她就喊傅远帆走了。傅远帆拿了手电筒，两人出发了。
路过知青点，正遇上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来。看见傅远帆，董成刚故意问他：嘿，董永，今天放《天仙配》吗？
一群人哄笑。夏露荷被笑窘了，心里暗骂这群知青没脸没皮的，开起玩笑来还没完没了的。
今晚放映《白毛女》和《烈火中永生》，林海棠说，《白毛女》是刚拍摄不久的片子，《烈火中永生》有点年头了，六十年代的吧。你们不知道还瞎叫唤。
谁告诉你的？杨志问她，我们都不知道今晚放什么片子。
天机不可泄露，林海棠笑了。
什么天机，杨志说，你不说，我也猜到是谁了。多半是她带信的。听了林海棠和杨志两个人对话，董成刚说，你俩打什么哑谜？说谁呢？
林海棠笑而不语。
哎，今晚腿肚子都要站抽筋，一个女知青说，两场电影，一直站。
那你带根板凳去啊，董成刚接话说，娇滴滴的资产阶级小姐一样，让劳动人民好好教育教育——
话还没说完，女知青不满地嚷嚷：那你们男生怎么不带板凳？不是嫌路远带着累赘么？真是的，乌鸦说猪黑……
小蚊子，你是猪吗？董成刚马上说。
哈哈哈哈哈，一群人反应过来，大笑。那个被称作小蚊子的自知话没说对，气哼哼地说，我诅咒你们今晚腿都抽筋！
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杨家坝，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电影也快开映了。一群人赶紧各自去找有利地势。
夏露荷站在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后面，努力踮起脚跟，但还是看不全银幕。她寻思着找块石头垫脚，可低头转了一圈也没看到石头。
你来——一只手拉住她，是林海棠。林海棠拉着她，猫着腰挤过一排排板凳，夏露荷也跟着猫下腰。
坐吧。林海棠坐下来，拽夏露荷。长条凳上坐着一个女子，看穿着打扮，不太像本地女孩子。这是我同学，姓柳，林海棠说，她在这里插队。
那姓柳的同学看一眼夏露荷，说：挤着坐坐吧，比站着强。夏露荷挨着林海棠坐下来，两眼盯着银幕，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夏露荷总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淡淡的香，很好闻。周围大多是本地的农民，那味道，应该是林海棠身上的。那姓柳的同学时不时低头小声和林海棠说话，两人头挨着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应该是她最好的同学吧，夏露荷想，自己也搭不上话，也不好去听人家讲什么。就这样到电影结束，她也没看进去多少。
散场的时候，林海棠问夏露荷电影好不好看。注意力总是被林海棠和她那个同学的窃窃私语给打
乱了，夏露荷都没看进去多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
精彩。
《烈火中永生》很不错，江姐的
精神，很激励人、鼓舞人，林海棠说，对了，我还有《红岩》这本书，你要不要看？先前那本书已经看完了吧？
看完了，夏露荷点头，只要你肯借。林海棠笑，没问题的，你来拿就是了。
&ems（言情小说网：www.6969xs.cc）p; 回去的路上，董成刚拿着手电筒晃来晃去，还时不时鬼叫，吓得女知青们哇哇大叫。小蚊子拉着红梅，都快哭了。夏露荷听着那声音，加上四周黑黢黢的，也觉得瘆的慌。只是，她没叫出来，林海棠走在她旁边，听一声鬼叫，拽着她，身子就哆嗦。夏露荷拉着她的手，用力握着。她的手软软的，有点凉——手心沁出一层汗。
别叫了！杨志大声一吼，半夜三更的，别真把鬼招出来。然后，他又问林海棠，杨家坝知青的情况，他和林海棠，那个姓柳的同学，都是同学。
一群人换了话题，朝着夏家湾走。
回到夏家湾的保管室，董成刚就对着林海棠开炮了：我说林海棠，你是不是我们革命队伍里的一员？
林海棠瞪眼：你啥意思？要给我上纲上线？
先别说什么路线，我只问你，董成刚说，你咋向着那个七仙女说话？胳膊肘有向外拐的道理吗？咱们都是知青。
哎，我说你也真是，杨志接过话，说，你忘了我们是来干啥的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不是来和劳动人民作对的。这是哪里？你还以为是在学校啊？
其他知青纷纷点头，别人又没惹咱们，毛主席都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们没看出来啊？七仙女的二哥，那个叫夏仲义的，后面住那家，杨志说，是这里出了名的天棒（天棒：四川方言，指胆子大，无法无天，不受管束的人），周围的人都很给他面子的。
袍哥啊？董成刚惊讶地张开嘴，很快又有些不屑地说，惹不得？
你去惹，人家亲兄妹，胳膊肘才真的不会外拐，杨志说，他那个老婆，我看也不是一般的凶！今天烧荒的时候，烤的那个红苕，还好是七仙女家的，要是她二哥家的，就是她这个二嫂，也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回不了神！
这么凶？一个男知青问。
向红，你要不信，可以去试一下，杨志伸手拍拍他。刘向红摇摇头，说，我不试了，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嘿嘿。
咱们别去惹事，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事，林海棠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了，你们几个男生，有事没事就拿人家开玩笑，人家脸上也挂不住。
我怎么看，那个七仙女都不顺眼，平时里都不正眼看咱们知青似的，一个乡下丫头，那么骄傲！董成刚挠挠脑袋，说，算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咱让着她！
林海棠摇摇头，这个董成刚，真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不晓得平时惹了多少事，要让杨志这个知青队长脑袋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