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沧海孤舟
夏家湾的农民,没有一户外来姓。从队长到社员,再到公社书记,都是一个宗族的,清代乾隆年间,湖广填四川那次大规模的移民,他们是从江西千里迢迢到了西南这个角落的。整个宗族之间,都是血缘相承。
知青们知道这点,也和夏露荷混熟了,慢慢不再开让人咬牙瞪眼的玩笑了。只是,从城里跑到这僻远的乡野,知青们却无法像夏家湾的原住民一样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再说,那是本就缺衣少食的年代。
两块地加起来不到两亩, 五十斤花生种子,竟然远远不够播。生产队长气得跳脚,要不是夏家湾人都同宗,他一准儿嚷嚷要操偷吃者的祖宗,都是饿死鬼托生的吗?还有那些知青,在他看来,个个都是些拈轻怕重好吃懒做的主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呸!啥作为?偷
鸡摸狗或者看谁家大姑娘嫩婆娘也叫作为?
除了那几个女知青,尤其是林海棠。林海棠是这群知青里来得最晚的,是“可以被教育好的子女”。
只是,这个林海棠,家庭出身却是最不好的。一家人,就没一个“根正苗红”的。
在夏露荷眼里,可没有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林海棠就是林海棠,一个在夏家湾与众不同的女子,甚至,在知青队伍里也算是鹤立
鸡群的人,总是有那么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有一部分来自她那里那些
精彩的书籍。
《红岩》的确是本好书,看得人热血沸腾。夏露荷看罢,忍不住想去找林海棠分享分享内心的激动。
在荷塘边,她找到了林海棠,跟她说起江姐面对毒刑十指被插满竹签时的傲然宣告:毒刑拷打是太小的考验,竹签是竹做的,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铁!能让一个人威武不屈视死如归的,是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斗争意志和必胜的信念,如岩石般的坚
硬。
林海棠含笑听着夏露荷的读后感,不住点头,说,我觉得,她能这么坚强,也和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有关——
哎,七妹!有人喊,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夏露荷抬头,楞了一下,接着很快认出来面前这个推着自行车穿着军装喊他的人。
志军哥!她打招呼,你怎么回来了?
我休探亲假,回来看看我三爹,夏志军笑着回答,眼睛却看向林海棠。林海棠把脸扭向一边。
七妹,有空来我家玩,夏志军热情地说,到公社看电影这些,来家里吃饭。
夏露荷答应一声,夏志军又推着车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
志军哥,你怎么不骑呢?夏露荷有些奇怪,洋马儿(洋马儿:四川方言,自行车)推着走,真是浪费。
七十年代的夏家湾,没有哪一户家里有洋马儿。大路上过一个骑洋马儿的,社员都要抬起头自觉地行注目礼,小孩子更是稀罕,拖着鼻涕穿着开裆
裤,跟在车轮扬起的尘灰里跑老远,一边追还一边喊自编的童谣:洋马儿,没肚皮,
爸爸买了幺儿骑。
听夏露荷这么说,夏志军跨上自行车,刚从后面抬腿,车就被路面的石块硌得摇晃起来,慌得他后抬起的腿撞在车后架上,身体一下失去了平衡,“哐当”一下,连人带车摔到路上。
这一摔,被小孩看见了,拍着巴掌,嗷嗷直叫唤:洋马儿翻车啰!洋马儿翻车啰!臊得夏志军好不尴尬。
夏露荷想笑,又不好意思当夏志军面。林海棠拉住她的手,说,咱们去保管室玩一会儿,接着说江姐。
走了几步,她俩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下夏志军慌里慌张的狼狈样子,偷偷笑了。林海棠还笑出了声。
生产队长再来夏露荷家的时候,是在夏露荷工分被扣的几天后。他像是忘了这回事,来到夏家,不等人招呼,自己提了把竹椅坐下来。
夏家老太太客气地招呼队长一起吃晚饭。他摆摆手,表示吃过了。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烟丝和纸卷。自顾自地卷起来,然后点燃。
一大截烟灰在微微颤抖后訇然落下,洒落在队长的衣袖上,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抖落些白灰,咳嗽两声。
“七侄女儿,”队长咳嗽两声后,开了腔,“那个新来的知青,林海棠,家庭关系复杂。”
夏露荷一脸错愕,队长怎么想起跟自己这样的小辈说起这些来了?一家人看看夏露荷,又看队长。
“你啊,还小,不晓得阶级斗争的复杂性。”队长掐灭烟蒂,拍拍手,“不要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给迷惑了。”
咱们家根正苗红的,三爹你就放心好了,夏季义说。
夏队长点点头,我相信,咱们老夏家人,能不知根知底?我就是提个醒——听说开始推荐上学了,看七妹有文化,又有正确的政治路线,到时候我看能成……
夏季义听了这话,忙说,三爹,就说咱们夏家湾,甚至整个公社,没几个上过高中的,我们七妹应该是推荐人选中最有资格的了——
老太太打断儿子的话,赔笑说,她三爹,这事情,还得你这个老辈子多帮衬帮衬,他们年轻人啥都不懂。
老太太一边客套,一边摸出衣襟袄子里的烟,塞给夏队长。夏队长推辞了一下,老太太说,你大侄子带回来的,我也没抽,你拿着吧,都自家人。
那是,那是,夏队长接了香烟,喜笑颜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目送着队长出了门,夏家人议论起来,这队长,唱哪出?夏露荷一头雾水。
傅远帆搁下碗,看看夏露荷,一会儿,他说:“他的意思是让七妹离林海棠远点,没准到时候能推荐上学。”
夏家人有了期待后,对夏队长愈发客气了起来。夏队长他弟在公社做书记,也是能说上话的人。七妹能不能被推荐上大学,跳出农门,在夏家人看来,有希望总比没有的好。
看完《红岩》,夏露荷去还书,林海棠没有接,说是革命书籍,留着存阅。然后,又借了本《红楼梦》给夏露荷,笑盈盈地对她说:这本书,读了,能口齿留香。只是,需要耐心点。
收工回来,【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⑹⑼⑹⑼xsw.com】夏露荷就一个人躲房间里看书。傅远帆的收音机和笛声招来的小青年们吵吵嚷嚷的,她也浑然不觉。
这本书,让她看得如痴如醉,却也有许多疑惑,除了一些物件用语的生僻,还有那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十二钗的命运,是否已经由作者在判词和画册中写就?…… ……
疑惑越来越多,这让夏露荷在做事时总是有些心不在焉,不是烧干了锅,就是摔坏了碗。六姐也已经出嫁了。三哥夏季义也成了家。三嫂比自己大不了两岁,但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母亲越来越老,已经过了花甲之年。
夏露荷心里常常没来由地漫上一种莫名的情绪,虽然小小的夏家湾——这个临近涪江的小村子,只不过几十户人家,在四川省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却会带给人一种空旷沉寂而又邈远无垠的感觉。有时候,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又让人觉得喧闹拥堵,堵得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地慌张,没着没落的。
当蓝花碗第三次从手里滑落到地上的时候,夏露荷从清脆的裂响里回过神来,触碰到了全家人惊讶的眼光。傅远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了满是疑问。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七妹就是块读书的料,这手留着写文章,”三嫂笑着推她,“去看书吧,我来洗。”
“这书能当饭吃啊?”老母亲吸着大哥从成都给她买回来的水烟,吧嗒吧嗒吸两口,开口说,“学校都不上课了,还能考状元?没事跟着三嫂学做鞋子,女娃儿,得会点。不然,将来嫁人了,啥都不会……”
夏老爷子去世后,老太太就开始抽上了水烟。每天都得来两口。现在,她也没有什么可要操持的大事了,除了小女儿的终生大事。十个子女,夏孟义作为长子,多读了几年书,从部队退伍后,进入铁路局工作,在成都安家。几个女儿陆陆续续出嫁。次子夏仲义早也成家,分家别过,这之后,老太太便带着夏露荷和幼子夏季义一起生活,夏季义从部队退回来,留在老家,在家务农,然后,结婚。
兴许是夏露荷和哥哥姐姐们的年龄相差比较大的缘故,一直被大哥和几个姐姐当孩子宠着,顺理成章地成了家里念书念得最多的,她脑瓜子好用,一路顺当读到高中。原以为可以念到毕业,没准儿还能跟鲤鱼一样跃龙门,谁承想竟然停了课。这学,看样子是没法继续上了。夏队长说的推荐上学,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姑娘家,哪里等得起?
老太太现在的心思,就在小女儿身上了,过一两年,给寻个好人家。这一辈子,为人
父母,能看着儿女们都成家,安稳过日子,也算“功德圆满”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日子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过下去。
太顺理成章地这么过下去,反而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了无生趣。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找个男的,生孩子,做家务,干活,一直这么下去,然后老死,完了?生命就没有让人刻骨铭心的东西?想想就觉得不甘心,甚至,可怕。
闲得无聊,吃过午饭后,夏露荷信步到了荷塘。衣服里,藏着林海棠借给她的那本《红楼梦》。
暮春时分,荷塘里早已变得热闹起来。荷叶撑开绿色的伞盖,倒映在水面上。鸭子划动双脚,呷着浮游的绿萍。小鱼不时蹿出水面,搅动起一圈圈的涟漪。阳光下,旁边的草丛里,蝴蝶和蜻蜓起起落落,静憩在叶尖花间,又悠然翩飞……
“嘿!”夏露荷盯着水塘出神时,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手上的书掉在地上。回头看是林海棠,长舒一口气:“你要吓死人啊?”
“女秀才,这么认真啊?”见夏露荷的脸红了,林海棠弯腰捡起地上的书,翻翻,低声念:“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夏露荷不做声,林海棠作了一个长揖,双手递上书:“好妹妹,你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得夏露荷不由嗤的一声笑了,更惊讶于林海棠超人的记忆力。
也就是那天,夏露荷才知道林海棠的经历。
林
父林母都出自书香世家,林父是报社主编,林母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报社做美编。因为林父在单位写错标语进入五七干校,随之造反派在林家查抄出大量违禁书籍,古今中外俱有。林母又被人揭发出有海外关系,被关进牛棚。
“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变为资产阶级专政。”知识越多越反动。书香世家的出身,一下子成了命运的魔咒。
最后,两口子被下放到了比较偏远的农村,过起了农民般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说这些的时候,林海棠语调平静,脸上还浮现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说别人的经历一样。她的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令夏露荷有些费解。遭遇这样的变故,林海棠怎么还能这样淡然?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林海棠吟完,朝空中张开双臂,面对着荷塘,闭眼,深深地呼吸暮春荷塘的清新空气。
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夏露荷喃喃自语,她记住的,就这两句了。林海棠睁开眼,展颜一笑:喜欢吧?这是苏东坡的《定风波》,我爸特喜欢,我来夏家湾之前,他还给我誊录到笔记本上了。
我只知道他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夏露荷笑,其他的作品,知道得很少。
还有竹林七贤,林海棠说,你们都是雅士啊,你看你们这里,一垄竹
林,一户人家,有人必有竹,有竹必不俗。
就是为了编制点用具,就地取材,哪有你说的那么高雅?夏露荷说,整个夏家湾,老百姓大多是文盲。哪里知道什么雅与俗。
但是,他们还是评选出来一个女秀才呀。林海棠侧着脑袋,看着夏露荷。
夏露荷的脸有些发热了,掉过头去,拍拍书,装作看书去了,也不搭理林海棠。林海棠见夏露荷不好意思了,也不再打趣她了,折了根树枝,蹲下去划水。
夏家湾这么闭塞的地方,自从来了这群知青后,热闹了许多。对夏露荷而言,是日子生动了不少。稍微熟悉一点后,知青们不再胡
乱开玩笑了,年轻人,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尤其是林海棠,让夏露荷觉得,她才是真正的女秀才,博览群书,无所不知。重要的是,她会替自己解围,像是护着自己。这种护爱,有点像老太太对自己的,更多的,是合得来的朋友那种。
至于什么阶级成分,对夏露荷来说,不值一提。
在夏家湾的土地上,农民心目中,这种阶级斗争的风潮,影响似乎不大。什么“越有知识越反动”,他们理解不了。有知识的人,那就跟古时候的秀才一样,是能考状元的文曲星。他们关心的,更多的是土地和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