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鸡鸣狗盗
招工的消息没有到来,农忙时节到了。挖完红薯,小麦就该下种了,油菜也该栽了。这些活儿忙完,各家就该去山上砍柴,准备过冬的柴火了。
没出工的时候,知青们有的去江边钓鱼,有的在屋里打扑克。林海棠不钓鱼,也不打牌,就一个读书的爱好。
有一天,她发现一个看书的好去处。农村里收完稻谷后,把稻草捆成一束一束的,晒干后,以树为中轴,踩在四周,形成一个个草垛。几个草垛靠着,可以爬上去,躺在松软的稻草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那种享受,令人陶醉。这个发现,让林海棠高兴得不能自已,并将之作为了一个小秘密——知道的人多了,清净也就没了。
自从那次文艺演出回来后,林海棠发现夏露荷好像有些躲着自己。下地出工的时候,林海棠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应一声,没有多余的话。这让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里让她不高兴了。
话说,某一天下午,林海棠照例捧着书,晒着暖暖的冬阳,嗅着晒干的稻草味道,沉浸在文字无边的遐想里,却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打断了。她忍不住起身,循着响动找了过去。
看到眼前的那一幕,林海棠傻了,“啪”的一声,书掉落在地上,她张着
嘴,也忘了捡。
草堆里,两个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人,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赶紧分开。两张惊慌失措的脸转了过来,林海棠结巴了,两手捂住眼:“你们……我……”跺脚,转身想跑开。
董成刚迅速站起身,提上
裤子,一把抓住她:“海棠!”林海棠赶紧甩开他的手,大力地,心脏狂跳,浑身发凉,
鸡皮疙瘩遍布。她想跑开,跑得远远的,可董成刚抓着她的手臂,挣脱不得。
小蚊子胡
乱扣上衣服:“海棠……你不要告诉别人。”林海棠看着她头上沾着的一根稻草,在风里摇摇晃晃的,半天落不下去。小蚊子的眼睛盯着她,直直的,却用哀求的语气:“海棠……”
林海棠嗓子发干,咽口唾沫,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她点点头,单单答应了一个“好”字,就再也没了话说。她有些懊恼,后悔,这样的天气,明明可以去看看夏露荷在干什么,约她去江边走一走的。天天爬这草堆,爬出些啥事啊……
董成刚给林海棠说了不少好话,无非是要她视而不见。林海棠机械地点头,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
记住,你什么都没看见,董成刚最后说,然后紧紧衣服,走了。
等他走远了,林海棠仰头看天,叹口气。小蚊子倒笑了:“看你那张脸,倒好像你受多大委屈了似的。”
小蚊子,你……不害怕吗?林海棠问,眉头皱得紧紧的,舒展不得。
怕啊,怎么不怕?怕你拿出去说,我和他都得完蛋。小蚊子说。
我不是说这个,林海棠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你想说哪个?小蚊子看着她,怕我怀孕?怕他以后不要我?
林海棠点头,是啊,咱们来这里,闹出这事儿来,要是返城的机会来了,怎么办?这种事,吃亏的总是女的。
不会,就这么一回,哪有那么倒霉,啥都让我赶上?小蚊子撇撇
嘴,说完,脸却耷拉了下来。
林海棠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多嘴爱招是非的人。小蚊子这件事,在她看来,起初是个惊叹号,现在,应该是句号了。到此为止。
后来的故事说明,林海棠的惊叹号和句号远远不能总结情节的发展,当初,她应该用一个省略号才合适。
好几次,想起自己撞见的情景,她心里就堵得慌,觉得难堪,还有莫名其妙的憋屈。她想找人说说,又不知道找谁。
夏露荷不爱来玩了,除了下地干活回家挑水,林海棠很少看见她。即使两个人一样地打招呼,但她明显感觉到,夏露荷有点刻意地在疏远自己。
收完稻草,生产队暂时也没什么集体活。喇叭里除了偶尔播点毛主席语录,也没其他新鲜内容。日子一清闲下来,人心就有点慌慌的。看见东家的狗,西家的鸡,有的知青忍不住也要吆喝一下,或者跟着撵一趟,惹得鸡飞狗跳的,才感觉到找到了点消遣的乐子。
每天的主食,不是红苕煮稀饭,就是红苕切成条加少量的面条,知青们吃得捞肠挂肚。董成刚叨叨着要改善改善生活,天天这么吃下去,肠子里都要长青苔了!
要改善,那还得各自出份子,凑点粮票或者钱什么的。穷乡僻壤的,没有供销社,没有卖肉卖副食的市场,布票粮票也得到镇上才好使。
寒露的头一天傍晚,杨志、刘向红从外面洗完衣服回来,远远地看见夏仲义的老婆站在自家地坝边朝着保管室这边骂人。
知道骂谁不?杨志问。夏仲义那个老婆,矮胖矮胖的,嘴巴却是夏家湾最最厉害的,十个女人加起来,也没她骂人带劲。
其他人都摇头。
农村里鸡零狗碎的东西多了,小蚊子说,莫管她。她
精神好,让她骂去。今晚,我们打牙祭。
吃啥好吃的?刘向红两眼放光。
猜猜,小蚊子故弄玄虚。猜不着,刘向红摇头,有肉?小蚊子笑了。
海棠,快点来帮忙!看见林海棠从外面回来,小蚊子赶紧喊,我和红梅都累坏了。林海棠和杨志等人跟进去一看,灶房的木盆子里,热气滚滚,两只鸡已经落汤。
哪来的?杨志问。董成刚从灶背后伸出头来,手里拿着根着了的烧火棍,对着火星吹吹,说,买的,还能去偷不成?
咱们平摊吧,林海棠说,有钱给钱,没钱给票。杨志点头,就这样,动手!
一群人拔毛的拔毛,找刀的找刀,抱柴的抱柴,忙得热火朝天。董成刚守在灶火口烤着手,吆喝刘向红多抱点柴,这鸡有点老,得多炖炖。
董成刚,杨志捏着菜刀,喊他,这鸡没杀?看遍整只鸡,也没伤痕,刀口。
没找到刀,董成刚回答,狗日的,咕咕咕的叫得老子烦,直接按开水里了,差点烫死我。这叫啥?
为嘴伤身!小蚊子说。董成刚笑,说,对头。牺牲我一个,幸福大家伙。都是革命同志,是不?同志们加把劲,咱们早点祭五脏庙。
林海棠从来没弄过这些玩意儿,觉得味道怪怪的,有点反胃,可是,又不好意思等着吃现成,只好
硬着头皮帮着拔毛、清洗。
到了大晚上,肉才端上桌。董成刚不知道又从哪里弄出来两瓶酒,“咚”的一声,放在桌子上。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咱这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啊,董成刚咧嘴笑。
可不是,有酒有肉,这日子,才叫日子嘛!小蚊子说。
看你俩一唱一和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杨志打趣说,般配得很!众人哄笑,小蚊子也不介意,伸长筷子在盆里夹肉。
夏露荷来保管室找林海棠的时候,在门外就听见一群人在里面推杯换盏大块吃肉,略站了一站,就掉头回去了。
农村里,缺吃少穿的年代,像夏露荷这样自尊心强的人,往往也是敏感的。她想,人家吃好的,就不要进去了,别搞得像守嘴(守嘴,四川方言,意为守在吃东西的人身边,以图得到吃的,一般指小孩)一样。
自从国庆节在区里汇演过后,夏露荷就没怎么和林海棠在一起玩过了。农忙还好,天天下地,累得筋酥骨软,沾着床边就睡着了。农闲下来,即使是到了昼短夜长的大冬天了,也觉得日子过得慢极了。晚上睡不着,她想过来找林海棠问问有没有书看,没想到知青们正在打牙祭。
一群人关着门吆五喝六的,林海棠也不知道夏露荷就在门口。
第二天一大早,几天没见动静的大喇叭响了起来,通知社员去保管室开会。喇叭刚歇下来,又听见村里一通敲烂盆子的声音,哐当哐当的,吆喝着群众赶紧去开会。
大清早的,有什么会好开?知青们骂骂咧咧地打开保管室的大门,外面已经吵嚷起来了。天气越发凉了,不出工,缩被窝的人就更多了。
夏队长背着手,拿着他的烟管,满脸的严肃,像是霜降来临一般。旁边站着民兵连长夏志强,还扛着枪,身后两个民兵手里提着破盆子。
出啥事了?林海棠满面狐疑,发现站在人群外的夏露荷,旁边站着夏家三哥和傅远帆。夏露荷也是一脸的茫然,看样子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等社员来得差不多了,知青们也都出来了,民兵连长吼了几声,会场安静下来,夏队长开始讲话了。
我们夏家湾,社会治安一直好,风气正,可以说,都能夜不闭户——夏队长说到这里,知青们“耶”的一声哄闹起来:当然了,贼来了都得打空手,闭啥户啊?
安静!安静!夏志强见知青起哄,又吼。夏队长接着讲:可是,却偏偏有人破坏这种良好的风气!他一边说,用烟袋杆敲了一下板凳,偷了贫农夏仲义的鸡!还偷了我家的!这是明在目张胆的破坏社会主义,跟无产阶级专政唱对台戏,典型的反革命!
会场里又开始沸腾了。连着掉两只鸡,这在夏家湾,倒真还是头一遭的新闻。谁干的?逮着这偷鸡贼,可真得好好治治,一个小鸡仔,养成下蛋母鸡,得消耗多少口粮?不能就这么被
黑吃了呀。
队长要给我们社员做主!夏仲义在人群里高声喊,不能让我们的鸡被白吃了!给我们个交待!必须严查!
谁干的,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希望偷鸡的人主动站出来,坦白从宽!夏志强大声说,目光停在董成刚脸上,又说,不然,我就派人把他送到公社去!
看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干的,董成刚头一偏,你总不能公报私仇!
林海棠盯着董成刚,昨天,她还帮忙拔鸡毛来着。看夏队长他们十拿九稳的样子,她心里不由犯了嘀咕,这鸡,怕不是买来的。
杨志扫视了知青一番,董成刚没动,一脸无辜的样子。旁边的小蚊子也默不作声。他站了出来,走到夏队长面前,说,队长,这个事情——
你来坦白的?是你干的?夏队长皱眉,是不是你?
我不是……不是我,杨志一下不知道怎么说了。
杨志!林海棠喊了一声。吃鸡肉,知青队里每个人都有份。现在,责任却要杨志一个人承担,这怎么说得过去?
还有你?夏队长看见林海棠站出来,问她,你也参与了?
一边的夏露荷更是吃惊,海棠这是要肝胆相照吗?她又很气恼,这一承认,给弄到公社关起来,可如何是好?
队长,杨志说,你听我说完,我的意思是,到底谁是偷鸡的,你拿出证据出来,不就行了?
对啊,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董成刚在一边喊,你别在这里瞎咧咧,敲簸箩吓麻雀啊?
就你们!你们这些资产阶级大少爷大小姐,社会主义的蛀虫!夏队长气哼哼地说,种个花生,都能把种子给偷吃一大半!
你问问在场的社员,哪个没偷着吃点种子?董成刚扬着眉毛,又对着社员说,乡亲们,有句话说,吃得的东西官都不究,打起来拗都不拗(拗,四川话,二声,动的意思),你们说是不是?
社员们一阵哄堂大笑。
董成刚这小子,啥没学会,倒把夏家湾老百姓的口头禅给学会了。
狗日的,要证据是吧?夏队长背着手,大步往晒场边走。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他的步子移动。
看看,社员同志都仔细看看!夏队长大声嚷嚷,这是什么?!
晒场外的堡坎边,一堆鸡毛,湿漉漉的。人群里发出嘈杂的议论,
乱哄哄的。夏队长又走回来,眼神冷冷的,瞅着杨志,又看向林海棠,说:是不是你们弄的?
林海棠点头,是啊。
给我押起来,带走!送公社!夏队长喝令,两个民兵扔了手里的破盆子,跑了过来,一个看住杨志,一个盯着林海棠。
夏志强拿出绳子,让人反剪了杨志双手,捆了起来。看了下林海棠,说,你,跟着走!
黑毛猪儿家家有,你凭什么抓人?董成刚挡在夏志强面前,问,凭一堆鸡毛就能定罪?
对啊,放人!小蚊子等人跟着喊,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董成刚见势,
硬了脖子。
让开!夏志强瞪眼,举枪对着他,还想再试试老子的废铁管吗?!董成刚后退一步,悻悻然地。
他妈的,反了天了!夏志强轻蔑地看他一眼,转头吩咐民兵:带走!
海棠!夏露荷喊。林海棠扭头,看见夏露荷满脸焦急,笑了。
眼看着两人要被[ẆẆẅ.ẎaṅQḯṉgḈṳn.ḉṎṂ]带走了,夏露荷急忙跑到夏队长面前,央求说:三
叔,这里面多半是误会,先别松了,弄清楚再说。
误会?夏队长把烟袋在手里拍两下,林海棠自己都承认了!七侄女,这事,跟你没关系,你是贫下中农,站远点。还毛主席派来的,狗日的,毛主席派你们来偷鸡吗?!
说完,吩咐民兵连长,直接送走。
眼睁睁看着林海棠被带走,夏露荷急得满脸通红,天,这可怎么办?她脑子里轰轰地响,海棠要被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