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相大白
2003年寒假，难得的随意睡，林海棠却早早醒来。
还没起床，杨志的电话就到了：海棠，放假了吧？无论如何，我们今年也要聚聚，你联系七妹，我都多少年没见到她了，回来几次都没见上。我先来你家……
林海棠给家里打了招呼，下楼等杨志。看到她，杨志急切地问：七妹什么时候到？
看林海棠不说话，杨志有些急了，说：你没联系她吗？她在哪里？我们去找她也行。再不见，以后都走不动了！
那，等我一下，林海棠拉开车门，说，我买点东西。
林海棠进了商店，买了些纸钱和香烛，然后又去临近的花店买了一束满天星。
你买这些干什么？杨志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林海棠坐进去，放下包，抱着花。
海棠，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不是说了去看七妹的吗？多少年了，我都等不及了，想马上见到她。这两年，我这身体也比不了以前了……
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她了，林海棠低头嗅花，说，八角亭，走吧。
八角亭？哪里见面不好，要选公墓，杨志摇摇头，好吧，好歹能见上。哎，七妹去那里干什么，有亲友下葬？
林海棠一路盯着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
及至站到夏露荷面前，看着她清冷的微笑，杨志呆了，又转头看着林海棠，喃喃地说，七妹，她……
林海棠蹲下身，放下满天星，微笑：七妹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了。
海棠，这是怎么回事？七妹怎么会……杨志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七妹怎么会走得这么早？
七妹，你还好吗？林海棠伸出手，指尖触摸夏露荷被风雨侵蚀得已有些暗淡的笑容，杨志也来看你了。
怎么回事？啊？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志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躺在这里的，是自己这些年最想见却一直没能见着的人。
她太累了，这些年，真的，林海棠低声说。太多重负，是一个生命难以承受的。
四下萧索，冷凄，一如一年前的情景。寒风还有些刺骨，吹拂起她脖子上藕荷色的丝巾。她不说话，只是（言情小说网：www.⒍⒐➏➒xs.CC）静静地注视着夏露荷，好像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一样。夏露荷也不说话，静静地注视她。
那年夏天，78年吧，我在市里车站看到她，好像还在昨天。那天，她还……杨志蹲了下去，用手捧住脸，红了眼：还跟我说，将来混得最好的，说不定就是我。
那年，是我最落魄、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工作的工作，成家的成家，而我，孤家寡人，几乎一无所有，四处讨生活……我都快绝望了，七妹还鼓励我往前看……七妹是我命中的贵人。在我走投无路而想放弃的时候，老天爷让我在车站遇到她。如果，那天我不去找刘向红，不去车站……
你在车站遇到七妹？林海棠抓住杨志，问，她来市里了？
是啊，杨志抬起头，应该是伏天，很热，她从夏家湾来市里找你，恰好你不在，又打听柳迎春家的地址，去她家找你。柳迎春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林海棠苦笑，摇头，松开杨志，又问他，那天是几号，你还记得吗？
应该是六月初六那天，我记得那天是七妹的生日，中午，杨志说，我去刘向红家打听去N市做工的事，他有个亲戚在N市搞工程……
六月初六，下午，林海棠重复一遍，说，下午，我就回来了。
这一错过，就是十五年！十五年里，自己和七妹，没有通过音讯，更没有见过一面。曾经以为，相见不如怀念。许多美好的过去，在怀念里反而能变成永恒。一旦见面，总会发现，现实生活的千疮百孔。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七妹给自己的，自己给七妹的，除了迟到的书信，还有多少欲说还休的情愫，没有寄出过？
林海棠的眼泪，悄悄滑落下来，碎落在墓前的地面上。
如果，眼泪能够还清一个人，那么，我的眼泪，从此替你而流……人生，总是有那么多的遗憾，由不得我们去放任快乐。幸福，因此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上了车，林海棠的眼泪还没有干。杨志抽出面巾纸，递给她，过了一会儿，问：七妹还有一个女儿，叫夏小荷，是吗？听说她生的是一对龙凤胎——
怎么？林海棠反问，谁告诉你的？
我儿子和她一个班，杨志无奈地苦笑，你说，我没见着她，她的女儿和我的儿子却是同学，在N市上小学的时候，两个人还打过一架。转回老家，又是同学。兜兜转转的，是不是缘分？我儿子对她女儿，就像我当初对她……你能不能把她约出来，一起吃顿饭？
缘分这个东西，更多的是天意，林海棠想了一下，说，顺其自然，咱们就别去掺和了吧。
二十多年了，能见着她的孩子，也跟看着她一样了，杨志叹气，孩子，就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留存的生命证据了。
人离开世间之后，会去哪里？林海棠问。这个问题，如今由差不多知天命的自己问出来，似乎有点可笑。
当然是去天堂，杨志不假思索地回答，像七妹那样的。
林海棠笑了，杨志的回答，不是她所认为的最理想的答案。一个人离开人世后，应该会住进爱她的人的心里。活着的人，会活成离开的人的样子，以对方的生活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重逢，对她絮叨，跟她拥抱，让自己后半生懂得“放下”，放下她已经离开的事实。这样，两个相爱的人，永远不会分离。
回到市区，林海棠下了杨志的车，跟他道了别。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等杨志的车离开，她拨通了夏小荷的电话。
挂掉电话，林海棠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外科医院。她有太多问题，想要当面问问迎春。
78年的夏天，七妹到你家来找过我，给了你一封信，让你转交给我，林海棠看着柳迎春，问，有这回事吗？
柳迎春思索一阵，然后点头，是，那天很热，应该是三伏天。我留她在我家等你，她好像有什么事，坚持回家了。
你给她怎么说的？
我说，你和老张去新学校报到了，办手续。
就这些？没说其他的？
其他的？哎，20几年了，我哪里记得清楚具体内容？
那，她托你转交的信呢？林海棠盯着柳迎春，你怎么没给我？
我是想及时给你来着，柳迎春摊手，赶上我嫂子和我哥吵架，她回了娘家，谁知道还病在娘家了，我和我哥赶过去了，然后我就在医院照顾她。出院的时候，差不多也开学了。那时候想，反正都开学了，你俩也通着书信，我转交不转交，也没什么了。开学，才知道她和傅远帆结婚了。或许，她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夏小荷进来，林海棠也不好再问下去了。这孩子出现在面前，让柳迎春也吃了一惊——和夏露荷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医院也挺忙的，给柳迎春招呼一声，林海棠就带着夏小荷去吃饭。
合上菜单，她才惊觉，自己点的，全是七妹喜欢的菜。
看着夏小荷年轻的脸庞，林海棠有一种错觉，仿佛面前坐着的，是三十年前的夏家湾的夏露荷。
这孩子，眉眼之间的表情，像极了她妈。甚至是低头吃东西的样子，也一模一样。遗传，真的奇妙得不可思议。
吃到中途，林海棠偶然瞥见夏家三姐夏云荷一个人在外面东张西望的。夏小荷赶紧跑出去把她叫了进来。
板凳还没坐热，夏云荷的
嘴，就跟开了保险的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当着孩子的面，不停地骂傅远帆，连傅小帆也没放过。
“三姐！”看夏小荷表情不受用，林海棠截住她的话头，“小荷小帆都是好孩子。咱在孩子面前说
父母，孩子该有意见了。”说着，又在桌下悄悄碰了碰她的脚。
好歹，暂时堵住了她的话。说着说着，又说起夏露荷西山路房子的产权证的事情，真是剪不断理还
乱。
吃完饭，让夏小荷先走了，夏云荷和林海棠在附近找了个茶室，要了个安静的小包间。
海棠，你是哪年结的婚？我记得七妹结婚的时候，你还是单身，夏云荷说，你们这群知青，都算是晚婚了吧。晚婚，又是计划生育，多生一个就跟打游击似的。
78年，冬天，林海棠笑，我儿子比小荷小帆还大一岁。
嗨，七妹要是不小产，她的孩子，比你孩子还大，夏云荷叹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都是命——
小产？什么时候的事？林海棠问。之前她也疑惑过，她怀孕在先，自己结婚在后，小荷姐弟俩怎么比翰博还小一岁？
也是78年冬天，之前写信回来也都说好好的，一切正常，突然的，说没就没了。回来的时候虚弱得都没人形了……唉，夏云荷叹气，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小产了不说，还没生育了！
没有……生育？！林海棠如被重重击打了一锤。
可不是，七妹要离婚，我们家炸锅了。她要是离婚，在夏家湾，还是第一个，多丢人！好歹，这婚没离成。
那小荷呢？尽管之前傅远帆曾说过七妹没保住自己的孩子，如今又亲耳听到夏云荷这些话，林海棠心里还是有些不愿相信，小荷不是露荷亲生的。怎么可能，那么相像的一对母女！
小荷是三弟超生的。七妹也没生育了，好歹抱养个咱们老夏家的骨血，至少比外人亲，你说是吧？
那，小帆？
那是他傅家的种！他和狐狸
精在外面生的，夏云荷骂，如今，七妹尸骨未寒，狐狸
精就登堂入室了！要不是七妹没了生育，我们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他把野种给带回来，还让七妹养！
你说，七妹欠他的吗？带着这两个孩子，也不方便留在老家。风言风语的，对孩子，对她，都不好。
我们兄弟姐妹十个，还数七妹最孝顺。我妈去世，她哭得最凶。要不是我妈那场病，七妹也不会和傅远帆结婚，也许今天还在……
林海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夏云荷分手的。车来车往的寒冷的街头，她一个人慢慢走着，像丢了魂一样，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她也没接，像没听见似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进了一处巷子，她站住了，往四周看了看，过了一阵，才辨认出自己是在二医院的职工家属院。
她抬头，找到夏露荷曾经住过的地方。那盆海棠，在阳台上迎风舒展着枝叶，如同七妹在向她招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