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露荷化蝶
2002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早,夏露荷的咳嗽又犯了,肺上的老毛病,也比以往缠绵了不少。从夏天开始,时断时续的,到冬天,愈发重了。中药、西药,效果似乎都不太理想。
眼看着夏露荷越来越消受,脸色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林海棠不由上了火,但“医不自医”这个怪相,她也是明白的。
入冬后,夏露荷的身体每下愈况,在林海棠一再要求下,她才住进了医院。看夏露荷咳嗽起来消停不了的痛苦模样,林海棠倒真想替她咳了,受了,这样,好叫自己心里好受点。卸掉了班主任的工作,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医院陪伴夏露荷,四处打听偏方。
刚入院的时候,孩子来探望夏露荷,还没坐热板凳,夏露荷就不耐烦地挥着手赶走:又不是什么重症,有什么好探望的?
妈,你——孩子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妈这是想偷懒了,林海棠笑着说,工作太累了,平时都是她照顾病人,现在,想让别人来伺候伺候她。
我就是进来调养一段时间,夏露荷说,这里条件比家里好点。你就别瞎操心了,好好上你的班,别总找同事调课,甚至找人代班。走吧,有你干妈陪着我。
孩子只好走了。
你就不能让她多呆一会儿?等孩子走出去后,林海棠说,孩子想来陪陪你,心疼你,你就不能成全一下她的孝心?
夏露荷笑:我成全她的孝心,她还有心思认真工作?这孩子,从小就心思重。
还真像你,林海棠说,从长相到脾性,一个样。
不像我,还能让我安心一点,夏露荷叹,像我有什么好?这一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
我希望她像你,林海棠低头,刀在苹果上轻盈地旋动,说,又不希望她太像你。
你这绕口令,还得让人费劲琢磨,夏露荷靠在枕头上,用手支着头,看林海棠手里的苹果皮,出落成一个层层叠叠的圈。
能跟你做个亲家,也许不错,夏露荷若有所思地说,省多少心。
我也想,林海棠笑,把苹果切成小块,插好牙签,递到夏露荷面前,说,天随人愿的话,那最好不过。只是,我看,她对翰博不感兴趣——
对了,老早就想问你,夏露荷拿了一块苹果,说,翰博是不是和小荷那个同学在一起?
哪个同学?林海棠有点好奇,我认识?
就是高中毕业那年,他们几个打架那群人中的女生,你回家问问张老师,他的学生,自然是熟悉的,夏露荷说。
你怎么知道的?林海棠问,小荷告诉你的?他们几个在成都上学的时候,应该是经常在一起玩。
姓柳,那女生,以前到我家来过一次,给俩孩子过生日,和小荷关系很好,夏露荷想了想说,高考前,他们学生到医院来做考前体检,我还说过她两句。
你说什么了?林海棠问,不等夏露荷回答,又接着说,是不是说以学习为重什么的?
不能不说,你未卜先知。我不能眼看着她的前途……夏露荷笑,咳嗽起来。
咋又咳了——林海棠皱眉,忙给她抚背,夏露荷摆手,没事,就是被呛了一下吧。
对了,那个药,据说很好的方子,夏露荷恍然大悟一般,说,我用保温桶带来了,你先喝点。说着,就去床头柜上拿口袋,提出保温桶,给夏露荷倒药。
下次别自己熬了,夏露荷喘口气,说,拿医院来,交给护士。
我现在又不带班了,上完课就可以走人,也不影响什么,林海棠说,自己熬着,心里踏实点。
傅远帆走了进来,看见林海棠一勺一勺地喂夏露荷,问:七妹,你喝的什么?
我打听到的一个偏方,林海棠说,清肺热的。
傅远帆嗅了嗅,问,有瓜蒌?黄连?林海棠点头,说,还有芦苇根。
以后服用之前,先拿到医院找医生看看药方和剂量,别胡
乱吃,傅远帆皱眉,又走到夏露荷床边,坐下来,看着她,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你不忙了?夏露荷问。
嗯。我想,给你换个大点的房间,特甲病床,条件好点,方便点,傅远帆说,这样,我也放心点。
不用了,夏露荷说,越到这个时候,医院的病床越紧张,我也不想搞什么特殊。
唉,七妹,傅远帆叹口起,你总是这么犟,不让人好过。我也没好好照顾你,你知道,医院的事——
不用你照顾了,夏露荷说,有海棠呢,你忙你的去吧。
傅远帆站起来,看看床头的呼叫铃,说,好吧,别怕麻烦别人不按铃。我空了再过来。说完,对林海棠点点头,说,我先走了。
等他走了,林海棠才想起药,低头尝了一口,有点凉了,又倒掉,重新给倒了半碗。
皇帝用膳前,有人试菜;你喝药前,有人试药,林海棠笑叹,你说,这规格,高不高?夏露荷笑,说,不用试了,是毒药,我也笑着一饮而尽。
行了,刚才还让我拿医院来让医生验药,林海棠扬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样。是毒药,我也一起喝了!
别理他不就好了?夏露荷笑,呼口气。
是不是累?林海棠赶紧问,想喘吗?你可别憋着,怎么舒服怎么着。
看夏露荷喝完药,林海棠又递给她一杯水。漱完,夏露荷咳嗽几声,就闭上了眼。林海棠给她拉了拉被子,想扶着她躺平了,又怕惊动了她的(言情小说网:www. ㈥➒㈥➒xs.Cⓒ)睡意。
医生和护士来查房的时候,林海棠站起来,对着他们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医生和护士会意,又齐齐出去了。
林海棠轻步跟了出去。
询问了一番后,医生又交待了注意事项,嘱咐护士注意病房里的氧气罐,备病人随时需用。
看时间尚早,林海棠坐在床边翻书。时针指向十一点的时候,她的倦意浮了上来,看一眼夏露荷闭着眼,呼吸还算平稳,她合上了眼。
夏露荷醒来,看到林海棠伏在床边,手边的书还没合上。她轻轻抽掉林海棠压着的书,看了一下,“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她默念一遍,不觉有些痴了。
醒了?林海棠问,站起来,伸下腰,哎,怎么睡过去了——
去睡吧,夏露荷说,累了一天了,伏在这里,会着凉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一张陪床。
那你哪里不舒服了,记得叫我,林海棠说,别自己忍着。
嗯,我知道,夏露荷说,明天你替我回家一趟。
拿什么?林海棠脱了衣服,掀开被子,并没有往被窝里钻,看着夏露荷,又看看房间,还缺什么东西呢?
你先盖上……她吸口气,说,别着凉了。你去把我房间里的影集拿来,我想看看。
林海棠答应了,向左侧着身子,看着夏露荷,笑,哎,感觉,我俩还是20岁光景,你觉得呢?
是啊,有你伺候着,住院也是一种享受,夏露荷笑,把那页书折了一下,合上,搁在床头,伸手关了大灯,房间顿时变得幽暗起来。
你啊,可别真当享受,早点好起来。等你出院了,身体养好了,我跟你回夏家湾一趟,林海棠说,多少年了,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青春,总是让人怀念。
等我们退休了,也学年轻人,做个背包客,到处走走逛逛,来个三毛式的“万水千山走遍”,看美景,吃美食,也享受享受人生……
林海棠说一阵,却没得到回应,心里有些不踏实了,喊:七妹,你睡着了吗?
嗯。夏露荷含糊地应了一声,房间又陷入了沉寂中。
困了,林海棠笑,心里踏实了,也就不再说话吵她了。凌晨,她又爬起来,查看了下夏露荷的呼吸,还算平稳,轻轻地替她整整被角,正打算转身,夏露荷睁开了眼,喊住她:你安心睡,我没事。
不舒服的话,叫我,林海棠皱眉,七妹这睡眠,也太浅了!
第二天一早,看夏露荷还在梦中,林海棠交待护士几句,离开了医院,到学校去上课。下午下班后,她先乘车去了傅家。用夏露荷给她的钥匙开了门,在她的房间里找到相册。临走,想起阳台上的花,又拎了水壶,浇了一遍。
这海棠花真是奇怪,春天都快来了,也没见有个花苞。
还没出傅家的门,老张就打电话给她,说家里来人了,让她回去一趟。正好,她也想回去收拾点衣物和个人用品。
等她回到家,才知道是张家的老人从乡下来了。林海棠也没闲工夫做饭,和张老师陪着他们在外面餐馆叫了几个菜。吃完,天已经下起雨来了。把老人送回家,嘱托了老张几句,林海棠拿了东西就要出门。
一天了,不知道七妹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好点。没见着她,做什么事情都有点心慌意
乱的,心不在焉。
张老师要开车送她,她没答应,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在。她自己拦了车,坐进去就催促司机开快点。
大姐,你总得先告诉我去哪里吧?司机看着她。这时候,电话响了。掏了一阵,才找到电话,傅远帆的。
你赶紧来!七妹要见你!傅远帆急火火的说完,挂掉了电话。
七妹出事了?!林海棠脑子轰的一声,成了空白,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
赶到急救室,隔着玻璃窗,她看到夏露荷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一群医生护士正在忙碌,心电图机上的波形越来越平坦。
为什么会这样?林海棠抓住傅远帆,眼睛红了。
今天用了氧气机,傅远帆撑住墙头,说,可是……氧气断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谁发现的?林海棠问,昨晚,七妹还好好的,也没用氧气机。怎么今天用一下氧气机,还断氧了?!
我不知道!傅远帆捧住脑袋,她按的呼叫铃……
抢救室里传出心电图机发出的刺耳声音,犹如针一样扎着林海棠的耳膜,疼得她想流泪。她不再说话,咬着
嘴唇,贴在玻璃窗上,紧张地注视着里面的情况。
很快,她的喉咙干得紧缩起来。她多么希望抢救室的门,在此刻,不要打开。这样,七妹就能和所有的医生、护士,合力与死神赛跑……
门,还是很快打开了。医生摘下口罩,看着傅远帆,满是歉意。
林海棠晃了晃,瞬间,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贴着墙壁,瘫了下去。怀里的影集“啪”地一声摔落在地。医生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她只知道,没了,七妹没了……
冷风从过道尽头的窗户跑过来,相册一页页哗哗地翻动,露出一张陈旧的手帕,一角绣着五瓣海棠花,花瓣早已看不出任何颜色。
林海棠抓过手帕,捂在胸口,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