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疑虑重重
腊月二十七下午，按照既定工作计划，夏小荷去走访一个单亲学生的家庭。还没结束，干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四点半，还没到下班时间。夏小荷站在外科医院门诊楼底楼空旷的大厅里，干妈要自己在这里等她。
一个头部缠着纱布的男人急匆匆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叠单子，张望一下，又往划价处去了。
这脸，有些熟，夏小荷一时间还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电话又响了。
根据干妈的指示，走上三楼，稍稍左转，就看见挂着“院长”牌子的办公室。
干妈坐在沙发上，看见夏小荷，招呼她进去。屋里，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淡眉，晶亮的眼睛，犹如一抹清扬。
叫柳阿姨，干妈微笑着说，她是你妈妈的大学同学，外科医院院长。夏小荷叫过后，站一边，继续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听说是妈妈的同学，心里倍感亲切。尤其是那双眼睛，夏小荷觉得有似曾相识的熟悉。她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一眼。
海棠，这孩子是？柳院长问，看着夏小荷，有些惊讶。
你猜猜，看看她像谁？干妈笑，卖起了关子。柳院长站起身，走到夏小荷跟前，抱着双臂，凝视了片刻，笑：这孩子，看人的样子，那眼神儿，像极了一个人——
“露荷的女儿！她是露荷的女儿，对不对？”院长惊喜地喊，睁大眼睛，“海棠，对不对？”她转身看一眼干妈，干妈点点头。
太像了！院长又感叹。她的讶异，惊喜，稍显夸张的样子，让夏小荷有些手足无措，还有点莫可名状的忧伤。作为妈妈的同龄人，同窗，她风华尚存，而妈妈，却孤独地去了。
接着，有人进来找院长，说血库告急，有流产的病人正等着用血。真是，不让人省心，院长皱眉，叹息，有些歉意地看着干妈。
干妈忙摆摆手说：“你忙你的，我要和小荷一起吃饭。”院长点点头，说，你要是不嫌我这里庙小，舍得把翰博送到我这里来，倒真能成医院顶梁柱，帮我大忙。
儿大不由娘，我哪能作孩子的主？干妈说，翅膀
硬啦，飞远了，我撵不上了。院长嗤的一笑，拍她一下，说，怎么说也是你肚子里出来的，行了，改天约，走了。说完，随即出了办公室。
干妈开始穿衣服，一边说，外科医院才建立不久，需要忙活的地方不少，有时候有空就过来看看，能帮忙的就帮帮忙。说是帮忙，嗨，帮什么忙？不过是看她空不空，找她聊聊天。
夏小荷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打量办公室，目光扫过办公桌，停留在桌子上翻开的记录本上。“柳霁月”三个字，像一块磁石吸住了她的手，名字后面，清清楚楚地写有“流产”字样。
那个缠着纱布的男人，柳霁月，流产……
嗨，这个马大哈，记录本都忘了拿，干妈看见夏小荷在看，扫了一眼，说，找个护士给她送过去。
干妈打开门，楼道里的风跑了进来。夏小荷身体一阵发凉，不由紧了紧外套。
在夏小荷恍惚间，菜陆陆续续地上了桌。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夏小荷有些惊讶，难道干妈还约了其他人？这个时候，也该到了……正想着，干妈打断她，说：“小荷，趁热吃吧。”看出夏小荷的疑惑，又补充一句：“就我们俩。”
和小帆逛完街，中午就在钟水饺简单解决了午饭。夏小荷的肚子，还没出学生家的门就开始唱川剧了，小鼓敲个不歇。
麻婆豆腐，鱼香肉丝，水煮鱼片，泡椒
黑木耳炒猪肝……面对满桌的菜，一时不知道怎么下筷子。
干妈给她夹了一块水煮鱼。那盆鱼，刚上来，里面的辣椒粉还在淋下的热油里吱吱地沸腾。鱼还没开吃，干妈又给她夹了猪肝：“补血。你脸色不太好，可别贫血。”
夏小荷爱吃辣，和妈妈一个口味。但不太喜欢吃鱼，包括猪肝。这点，和妈妈不一样。
“干妈……”夏小荷看着干妈，“那个……”她想问问柳霁月，还想问问妈妈，心绪有点烦
乱，开了口，又不知怎么问了。
“什么？”干妈端着茶杯，看着她，笑，“想问什么？”夏小荷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早已看在眼里了。
“什么时候放的假，你们？”夏小荷装着不经意地问，暗换了问话内容。问出后，才察觉自己白问了，整个市，中小学期末考试时间都是统一的，局里都会提前下发文件到各个学校的。
“比高中早一周啊，几乎每学期都这样。”干妈好像没有察觉她的话里话，笑，“做老师，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别人没法享受的两个假期。医生，就不一样了。年三十也得有人值班。”
“也是，生病没法商量。”这点，夏小荷深有体会，爸妈作为医生，（言情小说网：www.₆⁹⑥⁹xs.Cc）做天使这么多年，加班都跟一日三餐一样正常。
没人认为我们是天使，都拿蜡烛春蚕这样的比喻来虐人。干妈又给夏小荷夹菜，说，工作要努力，好好向前辈学习，不过，用不着做什么春蚕了。爱惜自己的女子，才是健康美丽令人喜欢的。
干妈，你也是天使啊。夏小荷呵呵笑了。
“我还是天使吗？我都老太婆了，还天使——”干妈不由感叹。“哎，三十年，也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那不叫老，是资深。”夏小荷呵呵一笑。“有区别？”干妈反问，“资深的都是年月，不是年岁。”
你妈才是天使，真正的天使，干妈抿口茶，缓缓说。
“你跟我妈怎么认识的？”夏小荷拨动着碗里的鱼片，似乎是不经意地问，“几十年，能保持几十年的情谊，好难得。”
“你妈没告诉你？”干妈撑住下巴，看夏小荷。夏小荷摇摇头。尽管，从妈妈口里，零零碎碎地听了一点点，有关那个年代的影像，始终是模糊的。
“小荷，你和你妈，很像。”干妈的目光，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丽日，和煦轻暖，静静地洒落在夏小荷的脸上。
这点，夏小荷心里很清楚。从长相到性格，她遗传的，是妈妈，而不是
爸爸。认识妈妈的人都这么说。那个姓柳的院长见了自己时，那种惊讶反应，她自己也不感到意外了。
“对了，那个柳霁月，是你同学？”突然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刚才一直在
嘴里打转的名字，夏小荷夹在筷子上的鱼片掉到了碗里。
“嗯。你认识她？”夏小荷问，弱弱的语气，“她怎么在外科医院住院？”
“听说过。车祸，流产了。刚才你不是看记录本了吗？我去的时候正好碰上给救护车送来医院。医院人手紧张，我帮帮忙。”干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是柳阿姨亲自安排的手术，好像有点亲戚关系，都姓柳。”
“你的同学，那顶多也就23岁吧？年纪轻轻的，怎么跟一个30多岁的已婚男人在一起？”干妈又问。
“那男的，你也认识？”夏小荷惊讶了，干妈竟然知道那是个已婚男人。
“怎么不认识？他第一个老婆生孩子，那会儿，我带你翰博哥哥去二医院打防疫针。那时候，你妈刚调过来，那女人难产，赶上医院床位紧张，你妈还忙着帮她动员人腾床位，印象深。”
“那个柳霁月，你那同学，怎么跟他走一块儿去了？现在的年轻人，搞不懂。”干妈摇摇头，“翰博以前提起过这个柳霁月，说是你的同学，我还怀疑他俩
恋爱来着……”
夏小荷低头，做出专心致志对付鱼的样子。这些内容，关于柳霁月的故事，她接不了话。
感觉干妈还在看她，夏小荷又抬起头，果然，迎面看到的，是干妈温柔的目光。“干妈，你和那个柳院长怎么认识的？”夏小荷问，“不是说是妈妈的大学同学吗？”
噢，柳迎春啊？干妈回过神一样，对着夏小荷笑，说，她和你妈是大学同学，1977年恢复高考那年考上的，但是是我中学同学，都下乡做过知青。
原来如此。夏小荷又低头对付碗里的菜，很快陷入了沉思。
都差不多三十年前的事了，干妈说，有些感慨，三十年呐，做梦一样的——哎，小荷，外面那个人，好像你三姨，你看看。
夏小荷还没从柳霁月流产的事情里回过神来，听干妈这么一说，隔着落地玻璃窗往外一看，果然是三姨。
她立即站起来往外走，叫住三姨。
“小荷！你怎么在这里？”看见夏小荷，三姨就开始了对她的连珠问：“放假多久了？怎么没来我家？你这孩子，你妈不在了，你就不认亲了？”
三姨的问题就跟子弹上膛似的，突突突的，全是连发。夏小荷语塞，挠挠脑袋，带她进了房间。
三姐！干妈站起来，招呼她，坐下说。海棠妹妹，上次我还还说找你摆摆龙门阵呢，没想到今天碰上了。夏小荷给三姨拉过椅子，让她坐下。
三姨夫呢？夏小荷问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死
老头子，逛街嫌累，三姨摆手，气咻咻的说，早不见人影儿了，多半和那些老头子下棋去了。
干妈赶紧让服务员送来碗筷，给三姨倒上茶水。两个人开始聊，从三十年前到眼前，少不了一番唏嘘感慨。
“小荷，你住哪里？”三姨转向她，问。夏小荷说一直在学校不远的地方租房，就这几天小帆回来了，回家住几天。
我看她以后也不想回家住了，干妈接话说，如今这样子，她也不适应。尤其是，突然多了一个人。
谁？三姨立马问，多了谁？傅远帆这么快就带人回家了？干妈笑笑，喝口水，没有再说下去。
干妈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看来，家里来的那个贾阿姨，干妈早就预料到了。
三姨点点头：“大姑娘了，愿意独立住就甭回去了。眼不见为净。”
“傅远帆那人，我怎么看他都不是好人。不是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现在男人的三大喜吗，如今七妹不在了，正好，狐狸
精可以登堂入室了。”三姨一脸鄙夷，“上梁不正下梁可别歪了！要歪，也只歪他傅家的人——”
“三姐！”干妈截住话头，“小荷小帆都是好孩子。咱在孩子面前说
父母，孩子该有意见了。”
三姨愣怔一下，点头，笑：“妹妹说得对。歪竹子也能发出正笋子。七妹走的时候，那孩子还能去给七妹试土，没白养活。”
听三姨字字句句戳向
爸爸，夏小荷心里的确有些不是滋味儿。好歹，那是自己爸爸，受自己尊敬的人，可在三姨
嘴里，却如此……不堪。随着妈妈突然离世，或许，夏家人对爸爸的成见，是没法消除了。
一会儿，三姨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孩子都大了，他爱干嘛干嘛去。他都立字据了，证明产权证不在他手里，那房子，归小荷。
什么产权证？干妈问。
就是七妹在西山路那套房子和门面啊，你不知道？三姨有些惊讶，七妹没跟你提过她在那里有房子？
傅远帆说产权证不在他手里？干妈问，三姨点头：字据都立了，我交给三弟保管的。干妈又点头，沉吟，接着说，她之前跟我提过那房子的事。不过，没说要留给谁。有产权证在手，就不用担心了。
可不是嘛，说半天！三姨筷子在碗里一顿，就是找不到这个产权证！不知道七妹到底搁哪里了。猫生的猫疼，狗养的狗痛，七妹走了，我们要是不出面，到时候他傅远帆全都给他儿子，我们只有干着急，有啥用？
关于产权证，干妈似乎也一无所知。
那顿饭，夏小荷吃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吃完，三姨又让夏小荷去她家，夏小荷婉拒了，说还有点事没有处理。本来，她还想和干妈、三姨一起坐坐的，但她总觉得自己在场，好像有点碍着她们说话一样。
那好，等你忙完了，就来，三姨拽着她的手，眼圈有些红了，说，看到娃娃，就像看到七妹一样。一旁的干妈听她这么说，也忍不住有些欷歔。
对了，春节要有空，我们回去给你外婆上坟，三姨说，顺便，你去看看你三舅他们，他们很惦记你。逢年过节的，你要给他们打个电话。
三姨说话，夏小荷就只有点头的份儿，说，我知道。
放假了，也有空了，想考驾照的话，就去报名，临走，三姨又叮嘱，钱不够花，你给我打个电话，或者，找三舅也行。
夏小荷又点头，尽管她还没想过去考驾照，也没有伸手要钱的习惯。反正，在三姨面前，乖乖听话，总是没错的。
海棠，我们找个地方再坐坐，三姨转头说，老姐妹几十年没见了。干妈点点头，对夏小荷说：小荷，那你先回去。我和你三姨要去说说老话。
告别三姨和干妈，夏小荷回了自己的出租屋，给小帆打电话说不回家了。
诸多疑虑，需要她重新理一理。她想静一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