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蝶梦
(一)荷塘清韵
夏家湾的夏天夜晚,静静悄悄的。晴好的夜空像一块大
黑细滑的缎面,缀满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一闪一闪的。稻田里的青蛙分成了两派,一边的叫声高亢,另一边的相对低沉,此起彼伏地相互应和。
凉风从涪江的方向跑过来,一路跑过山坡,越过青蛙们的居所,停在荷塘里,一张张荷叶便像舞者的裙裾一样翻飞。夜风混合着稻香和荷香,又旋着舞步到了竹林。白天烈日的余热,一点点消退。
知青点的保管室里,灯火通明,喧闹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不消说,知青们又开始了每天的必修课——打扑克,玩升级。输家往往被赢家在脸上涂上一笔笔锅底灰,美其名曰“赛张飞”。
下工之后,除了看书,聊聊关于时政的新闻,林海棠便喜欢漫步到这片荷塘来,看看星星,吹吹夜风,享受夏家湾独特的宁静。屋里那两个女知青,早和男知青们在牌桌上闹成了一片。她们是不稀罕这
黑咕隆咚的荷塘的。
好在,和她一起享受这无边夜色的,还有夏露荷。做完家务活,夏露荷也喜欢来这边走走。很多时候,家里的院坝里,挤满了来听收音机的邻居,小孩子吵吵嚷嚷的,让夏露荷有些烦躁。与其呆在人群里闻汗味儿,不如到荷塘边吹吹凉风。那边空气清凉,还能听听林海棠讲一些乡下听不到的话。
夏露荷喜欢静静地坐在旁边,听林海棠说读书时候的趣事,说她爸妈革命战友一般的生活,说知青们的各种糗事。相较于林海棠来说,夏露荷的成长经历,就显得简洁多了。世代贫农,根正苗红。寥寥八个字,足以概括自己的家世。只是,她心里还不太明白这种简单的身份,到了这个形势一片大好的火红年代,却是林家人特别向往的。
有一晚,林海棠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夏露荷一时语塞,只不断在心里念叨“未来”这个词,没完没了的惆怅失落。
未来,能是什么样子?学校早停课了,书是没法念了,夏露荷曾经有过的那些单纯的梦想,伴随着一天又一天的出工下地劳动,还没开放就又慢慢萎谢了。
林海棠倒是满怀热情,说,毛主席也说了,年轻人就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是属于我们的,属于所有有志向的人的。包括你,七妹!
见夏露荷默然不语,林海棠挥手,信心满满地说,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只要我们不放弃,会等到美好的新生活的!
她的姿势,让夏露荷觉得,有点画报上领导人挥手的派头。那会儿,黑漆漆的前方,隐隐有光亮。和林海棠在一起,仿佛能看到黎明的曙光,尽管有些虚无缥缈,但于心,却多少有些慰藉。
夏露荷闷头不语,林海棠又捉住她的手,举得高高的,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务必努力!夏露荷挣脱开来,笑,这是要炸碉堡吗?
什么炸碉堡,乡下的蚊子都能吃人了,林海棠结束激情洋溢的演说,又不断啪啪地拍腿上和背上的蚊子,说,蚊子就是反革命,反攻倒算太厉害!我这是出师未捷身先痒。
在外面呆一会儿,身上总有几个小疙瘩,痒痒的,忍不住想挠,挠得破皮。要是被一种花脚蚊子给叮了,人还会心烦意
乱,有点焦躁不安。有的竹林边,茅厕里,蚊子成群飞舞,发出战斗机一般的嗡嗡声,刺激得人的
鸡皮疙瘩噌噌地遍布全身。在乡下呆的时间不长,林海棠的皮肤还不太适应,裸露的脖子、胳膊、脚踝,都被挠破了皮。
六月十六的夜晚,月亮格外圆。吃过晚饭,林海棠照例来荷塘边乘凉。走近了,才发现夏露荷熏了一堆草,烟气腾腾的,空气里弥漫这一股药香味。
七妹,你烧的什么?林海棠问她,怪热的,别玩火了。
给反革命准备的,夏露荷说,艾草,能驱蚊,免得到时候“出师未捷身先痒”,挠一身红疙瘩。
还别说,有了这熏的艾草味,蚊子果真不见了踪影。
七妹,你真厉害,一堆草就粉碎了敌人的反攻倒算,林海棠夸她,你要是诸葛亮,就可以自称山人自有妙计啦。
哪有你说的那么神奇,夏露荷笑,乡下不像城里,没有蚊香什么的,只好就地取材了,上一辈教下一辈,就这样。
你妈教你的?林海棠问。夏露荷点头,是啊,我们家院子里就经常熏这个,有了它,少遭点罪,味道,也不难闻。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把剩下的带回去,睡觉前在房间里用瓷盆装着熏一下,晚上睡觉舒服点。
你想得真周到,我替她们谢谢你了,林海棠抱住夏露荷,说,我都想亲你一下了,你太好了!
别闹,夏露荷推开她,说,怪热的,熏这火堆,一身汗,我自己都闻到了一股馊味儿,一边去闻荷花。林海棠热烈的拥抱,让她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夜风混合着艾草的味道,还有,若隐若现的荷香。
白天,我路过的时候,看到又有荷花开了,林海棠闭上眼,深深地吸气,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香,美!
“良辰美景,就差赏心乐事了。林姑娘,要不要抚琴一曲,以酬良宵?”和林海棠越来越熟,夏露荷少不了调侃调侃这位城里来的大小姐。
林海棠噗嗤一声笑了,我哪里会那么高雅的东西?
是“恨无知音赏”,像对牛弹琴?夏露荷偏着脑袋,靠近林海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淡淡的星光下,林海棠看见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含着笑意。她的脸上,痒痒的,夏露荷呼出的热气,拂过她的面颊。她的呼吸,突然之间停止了。
我……真的不会,林海棠喉咙动了动,说,我表姐会,大姨家的,她小的时候就跟着大姨去了国外。
夏露荷“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国外有亲友,不太适合再言及了。国民党撤退到台湾的时候,身为国军团级军官的远方表
叔选择了留在老家种地,为自己,也为全家人选了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表
叔不堪批斗,撒手西去,一家人背着比山还沉重的地主兼反革命身份,表哥被下放到西北,表姐也远嫁他乡。
不过,我爸的二胡拉得很不错,林海棠笑说,我们院里的人都喜欢听。想起
父亲,想起好久没有见到他和母亲了,她又沉默了,不知道他们在那个村子里好不好……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林海棠说出这句话后,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要求。兴许,是远离了
父母,在这个陌生的乡村,这个和以前生活完全不一样的环境里,内心那些孤独促使自己想要拥有一份姐妹般的情谊。这份情谊里,应该有温暖,有依赖,有惺惺相惜的味道。
这句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在她的悔意还没被夜风带跑之前,夏露荷便伸出了手。
今天我过生日,来吧,夏露荷豪气地伸开双手,说,沾沾我的喜气。
林海棠没想到夏露荷这么大方,更没想到今天是她生日。早知道,就到镇上给她买个生日礼物。她正想着,夏露荷已经把她搂了过来,双手环上她的腰,轻轻地。
生日快乐!林海棠在她耳边说。
夜,静得只听见对方心脏在胸腔里摆动的声音。还有,露珠在荷叶上滚动,在竹叶尖上凝聚,下滴……
“噗通!”两人吃了一惊,松开对方,面面相觑,又看看四周,发现是一只青蛙跳下了池塘,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泛出点点粼粼的星光,一片荡漾的光晕。
林海棠不由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吓我一跳!夏露荷嘀咕,不由抚着心口,感觉心脏跳得咚咚的,像在敲大鼓。
你都和青蛙打了十七八年交道了,还会怕?林海棠问,难道是怕我?
你?夏露荷撇撇
嘴,怕你?怕你什么?你又不是男人……
你不怕我?你不怕我捂着胸口干什么?林海棠被夏露荷那样子逗得更乐了,又咯咯咯地笑。
夏露荷瞪了她一眼,这林海棠,就知道取笑人——幸好是晚上,自己脸上的窘迫样,被夜色给掩饰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抢白一番。远处,有一道光闪了一下。林海棠碰一下夏露荷,小声说,有人——
夏露荷定睛一看,是自家菜园地方向,里面有手电筒的光亮。有人摘菜,她低声说,进去了。
谁?偷菜吧?这么晚了,林海棠说,很快就反应过来,一定是知青跑出来偷菜了,整个夏家湾,没有【言情小说网:ẃẃẃ.9969xs.com】两户人家有手电筒。
我们去看看,她拉夏露荷,想看看是谁这个时候还跑出来干这事儿。
走了几步,夏露荷站住了,林海棠拽她,走啊,去看看到底是谁。黑咕隆咚的,她一个人也不敢去。
别,算了,也就是拽两个番茄,摘根黄瓜,夏露荷摇摇头,就当没看见好了,大不了,明天我家里人看见了,大声嚷嚷两句。换了我二嫂,不骂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才怪——
夏露荷的二嫂的那张
嘴,林海棠是早有耳闻,夏露荷这么说,还真不算夸张。林海棠看着菜地里的电筒光往保管室方向闪,想,倒是知青队里的董成刚等人,要听得夏露荷这么说,该惭愧才是。
夜越来越深了,夏家湾的灯光都暗了下去。老太太的声音穿空而来:“七妹——回屋呦——”
你家老太太这声音,林海棠啧啧称奇,简直不输郭兰英!这点,夏露荷不得不承认,她这妈,哪里像近古稀之年的样子?至今都还能颠着那双曾经名扬乡里堪称典范的小脚,忙活家务。
穿过竹
林,两人该分路了。林海棠往左,夏露荷家在右。
“回去吧!”林海棠站在路边,看着夏露荷。
“你也早点睡。”夏露荷笑,把手里的艾草递给她,“做个好梦!”林海棠挥挥手,看夏露荷走远,然后转身。
良宵恐无梦,有梦即俱游。这样美好的夜晚,会有同样美好的梦吧?林海棠的脚步,轻快的朝向知青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