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月流火
立秋过后，天气依然炎热。涪江两岸的稻子缓缓地弯下了腰。处暑来临，稻田一片金黄，丰收在望。
一大早，太阳还没露脸，队里的喇叭就响起来了。夏三
叔呛了旱烟的声音在喇叭里绕圈：“社员同志们，都起床了！处暑不打谷，落了都得哭！听毛主席的话，大战红五月……”
知青点里，静悄悄的。“他妈的，这队长真是讨嫌！”被吵起来的知青骂，“脑壳坏了吗？还大战红五月！这他妈的是几月？”
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开工和收工，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场面。开工，队长得扯着嗓门大喊。奶孩子的，蹲茅厕的，有这样那样不宜劳累毛病的，都慢吞吞的移向地里。常常是日上三竿了，地里人也没到齐整。不过到了收工时间，社员们都跟被浪追赶的鸭子们一样，飞扑扑地，一瞬间就没了影子。
都会磨洋工！等分粮食了，莫喊分少了！队长夏三
叔常常挥着烟杆教训社员，像挥舞着王者手中至尊的权杖。
稻子扬花的时候，一连几天晚上都下雨，天亮就放晴。天公作美，今年格外照顾各家各户的米缸。
社员们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喇叭响过后，一刻钟时间，社员们都手持镰刀站到了稻田里。女社员负责割稻，男社员抬来打谷用的拌桶，在拌桶一侧安放好晒席，便开始在拌桶里拌稻子。一阵啪啪的撞击后，饱满的稻谷在跳跃几下，纷纷跌落在拌桶里。
一棵棵稻子倒伏下来，田里留下一排排齐整的稻桩。夏露荷直起腰，看看身后一把又一把码好的稻，像场上待点的兵，颇有一番成就感。
上面的那块田，预备着秋冬栽油菜的，稻子弯腰的时候便放干了水，不用脱鞋，也可以割稻，所以，队长便把这块田的活派给了知青们。不用像其他社员一样双腿都陷进烂泥里，泡得双脚发白，皮肤起皱。水田里的青蛙和小鱼小虾，虽然让知青们新鲜了一阵子，但蚂蝗和水蛇，就能把这些城里来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吓得要么不敢出大气，要么四散飞逃，泥水四溅，稻谷散
乱。
这些资本家的少爷小姐，莫帮倒忙就阿弥陀佛了，他说。
太阳已经出来了，有些热。知青们在上面唱起歌来，从《团结就是力量》《强渡大渡河》到《花儿为什么》《送战友》……割了一阵，林海棠的腰有些直不起来了，又不好一个人跑到
阴凉处歇着，只好憋着张通红的脸，撑着腰，东看看，西望望。这些活，别说干，下乡前想也没想过。顶着晃花人眼的强光，晕乎乎的，汗水跟手帕较劲似的，林海棠倒觉得自己是被这大片的稻田给收割了，而不是自己在收获。
太阳越爬越高，歌声越来越小。一块田还没割到一半，知青们的斗志被太阳晒得无影无踪。不远处，社员们割的割，递的递，拌的拌，忙得热火朝天。
不远处，夏露荷弯着腰。林海棠没看到她的脸，就看到她头上的草帽和身上那件蓝底白色碎花的衬衫，随着稻子的起伏，有节奏地移动。
好热啊，她旁边的红梅说，从来没这么惨过，我的手都起泡了。林海棠用手遮着额头，看看红梅苦兮兮的脸，舔舔
嘴唇，带来的水都喝完了，太阳毒花花的，眼睛都不想睁开看了，也不知道还要割多久。
林海棠，你把牛牵出去转转，队长冲她喊，看好小牛。
队长这一声令下，特赦一样，让林海棠兴奋得直喊革命万岁。她爬上田埂，扔下镰刀，便往牛棚跑。
看林海棠解脱了，知青们一阵骚动：“队长，还不收工啊？”“要热死个人！”“现在都没个送水的，我们来接受改造，咋跟劳改犯一样呢？”
唯有傅远帆低着头，默默地割稻子。吃住没有和其他知青在一块，偶尔在一起干活，这让他和其他人有一点距离。他的成分不低，但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副地地道道的农民模样。知青们的闹腾，他也不怎么参与。
队长不理会一群人的哄闹，催促其他人加快速度，好早点收工。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还能成为接班人？接谁的班？好逸恶劳，贪生怕死，好吃懒做，挖社会主义墙脚差不多……摇摇头，队长叹气，毛主席要他们到农村这片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怎么教育这群人？
看到林海棠牵着牛走出来，他吩咐：“你先把牛牵到黄果坡去，那边
阴凉，让它吃饱。中午，再放到池塘里，让它滚澡。”
“滚啥子澡啊？”有人喊，“宰了吃吧，好久没吃顿好的了，清汤寡水的，正好打打牙祭。”“海棠，把牛拴上，去找个屠户！”
“找啥子屠户，这牛没准（言情小说网：www.₆₉₆₉xs.cC）一上坡就踩空一脚，掉沟坎里，都省了那残忍的一刀……”董成刚大声说。
见知青们起哄，社员们也直起腰来看热闹。夏露荷摘下草帽，扇了扇，看林海棠和知青们说话。
“七仙女，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那样，你们未必把牛埋了啊？”董成刚向着下面田里的夏露荷说。夏季义站在拌桶边，看着杨志：“别把我们贫下中农拉下水。这头牛，我们农民倾家荡产都吃不起。”
宰牛？夏队长胡子一撅，大声骂，哪个龟儿子敢宰，就等着吃牢饭！卖儿卖女都不能卖牛，哪个吃了豹子胆，打这个主意？！谁动这条牛，我就让民兵连长把他送到公社去关起来！
民兵连长夏志强，是夏队长的儿子。区里给民兵连长配发了一把步枪，夏家湾也只有夏志强会使，平时带领民兵训练什么的，都不会轻易拿出来。遇到有什么大事，民兵连长才会扛着那真家伙亮相。
您消消气，杨志赶紧说，他们都是闹着玩的，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干这事儿啊，偷卖、宰杀耕牛犯法，我们晓得。
是啊，是啊，都是有口无心，傅远帆也打圆场，夏队长可别当真了。
量你们也不敢！夏队长转向林海棠，嘱咐说，你好生看着牛，中午热的时候再记得牵回来滚澡。
林海棠应了，牵着牛往坡上走。等她走远，热闹随着散了。
这穷地方，连个打谷机都没有！董成刚又开始了嘀咕，刀耕火种的原始劳作模式，真他妈落后！
董成刚，牢骚太盛防肠断！旁边的小蚊子叉着腰，笑嘻嘻地说。
小蚊子，董成刚用手理理
乱糟糟的头发，说，有朝一日我发达了，信不信把这么大一块破地方全给买了？
小蚊子咯咯笑了，丰满的胸脯像要从薄薄的衬衫里蹦出来，中间的两粒扣子，让人担心起它们的束缚能力来。董成刚的眼睛有些直了。小蚊子乜一眼，不理睬，用手碰碰傅远帆：哎，你说，董成刚能做大老板不？
傅远帆看一眼小蚊子，把视线从她胸脯上移开，点头：我看能。又回头看一眼董成刚，笑：苟富贵，勿相忘啊。
当了大老板，别忘了回来买这里的地。杨志在旁边说，乡亲们的未来就指望着你了，把这里搞成现代化的新农村。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以后广播都拆了，出工了就打个电话。嗯，上个茅厕都还得找接线员。董成刚做个接电话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喂喂几声，说，接线员吗？我要上厕所！
等接通了再拉，杨志用镰刀指着他，说，你就憋死吧你！知青们哈哈大笑，引得下面水田里的社员也跟着笑。
一群宝器。夏露荷听见他们的对话，摇摇头，忍不住笑了。
你们看看人家刘向红，一个人埋着头割了多宽了？夏队长挥挥手里的镰刀，催促笑闹的知青们，天老爷不等人，都用点心，认真割！
向红，你都成标兵了！董成刚弯腰捏了团泥巴，看刘向红直起腰，迅速朝他扔过去，不巧，刘向红木然地看他一眼，又立马弯下了腰割稻，泥巴一下子击中噘着
嘴的小蚊子胸脯，短暂停留后，顺着肚子滑了下来！
董成刚！小蚊子横眉倒竖，两手叉腰，瞪着董成刚。董成刚连忙摆手，一会儿又作揖：抱歉抱歉，下次我看准了再扔。
你——小蚊子涨红了脸，捡起泥巴就往董成刚身上扔，董成刚蹲下身子，不料刘向红正好直了腰来放割好的稻子，稳妥妥地挨了一下。
你们是神仙打架，我这个凡人遭殃！刘向红无奈地说。董成刚在旁边大声笑，向红，你早挨了这一下，就没有后面的冤假错案了。躲什么躲！
一群知青又忍不住偷笑。下面稻田里的社员纷纷直起腰，看戏一样，更有男社员哈哈大笑。
小蚊子一把扔了镰刀，跑到田埂上坐着，气鼓鼓的：人家阴凉处放牛，我们背着太阳割稻子！
董成刚走过来，伸手拍拍她，说：同人不同命，明白不？小蚊子头一撇，不理他，自顾自地念：这个队长，心偏得也太明显了吧？明明出身比谁都差，待遇却比谁都好，没天理嘛——
远处杨志喊：歇一会儿又来，迟早都得干，早完早轻松。
这日子，太他妈的苦了！哪天弄点好吃的，替毛主席和人民犒劳犒劳自己，董成刚说，你等着。
什么好吃的？小蚊子问，哪里有？夏露荷家的菜园子里的番茄和黄瓜都越来越小了，要不，你胆肥，去她二哥家自留地里走一趟？
她二哥家自留地里能有啥好的？董成刚神秘一笑，放心，一切都会有的。说完，挥舞着镰刀走向稻阵。
稻田里，阳光四
射，蚂蚱跳跃，热浪蒸腾，谷香飘散。
汗水不知道在衣服上干了几次，终于到了收工的时间。水田里、干田里的人四散着往田坎上爬。
夏露荷迅速跑到树下，用草帽扇风。三哥担着稻谷走过去，见她不动，又回头喊她回家吃饭。这个时候，估摸着家里已经做好饭了。
哎，你们谁给林海棠送饭去？等几个知青过来，夏露荷问他们。
谁送？这么热的天！小蚊子看看夏露荷，说，你这么关心她，要不，你送得了？夏露荷一脸尴尬。
没事，中午海棠就牵牛回来了，杨志说，队长不是让她把牛弄池塘里滚澡吗？快了。
这牛可是个金宝贝，专门有人陪着吃，陪着泡澡，董成刚挥挥镰刀，砍掉路边的黄荆树条，说，命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你就只看到牛享福，没看到牛付出，杨志说，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多伟大！
有奶吗？董成刚笑得邪邪的，我怎么没见着？
这是水牛，耕地的，刘向红伸手把董成刚的镰刀拿下来，说，你看着点，别砍着人。
狗嘴里真难长出象牙，夏露荷心里冷哼一声，一群二流子！她搭上草帽，往家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