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节外生枝
下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中午了。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青烟。
夏露荷和哥哥嫂嫂、傅远帆回家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把饭给端上了桌。豆角饭,凉拌茄子,炒藤藤菜,外加四个盐蛋。
妈,给你。夏露荷递给老太太一个盐蛋。老太太端着碗喂小孙女,不接:“我不爱吃这个。”
夏露荷把蛋塞老太太手里,低头扒饭。老太太把蛋剥开,搁夏露荷碗里:“下田干活,不吃,怎么扛得住?”
夏露荷夹起蛋,又埋进老太太碗里,老太太没看见,仍在一边喂孩子一边叨叨:小薇啊,吃饱饱的,快点长大,婆婆老得动不了,你妈生几个弟弟,你好好带弟弟。
妈,你这是封建思想。夏露荷看三嫂没吭声,说,以后孩子大了,不知道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管它什么样子,都得传宗接代不是?老太太不以为然,毛主席也说人多力量大!生产劳动,干什么不需要人?
毛主席的话,老太太记得最牢的就这句,让人啼笑皆非。
一顿饭还没吃完,便听到外面一阵喧嚷。夏露荷推开碗,跑出院门去看究竟。
“我早说让你宰了给打打牙祭,您还不信。”杨志、董成刚和知青们跟在队长后面,显得有些兴奋。二哥夏孟义也在。队长铁青着脸,又骂,想坐牢你们就去宰了!知青们闭了
嘴。
七侄女儿,看见夏露荷,队长说,你去把王骟匠喊来,赶紧的。
王骟匠是老太太娘家那边的隔房兄弟。夏露荷自然是熟悉那条往王家沟的路的。只是,这些年,老太太娘家那一大家子越发有些败落了,人丁不旺。待夏露荷的外婆不在了后,走动越发少了起来。
生产队的母猪生仔了?夏露荷有些疑惑,前几天王骟匠才来过呀。再说,王家沟离这里还有十多里地,一个来回,太阳也该西斜了。
你快去快回,队长看夏露荷迟疑没动,说,下午工分照记。
季义兄弟,季义兄弟!队长又扯开嗓门喊,快来帮忙。夏队长的声音干燥燥的,像被太阳暴晒过的稻草,一点就要着。
夏季义跑了出来,啥事?
牛滚崖坎下了,伤了腿,动不得了,先一起弄回来再说吧,我让七侄女儿去请王骟匠了。夏队长一口气说完,推着大板车,率先走了。
牛滚下崖坎了?夏露荷一惊,心跳突然加快了。这条牛,犁地,耙田,在夏家湾的重要性,远胜任何一个社员。那,林海棠呢?今天不是她负责看牛的吗?
夏露荷折回屋里,给老太太说了一声,拿过草帽,急急忙忙出了门。
周围没有专门的兽医,牲口有个好歹,都是找王骟匠。夏露荷顾不得天气炎热,三步并作两步走,汗流浃背地往王家沟一路小跑。但愿,王骟匠能妙手回春。
不到四点钟,夏露荷领着王骟匠回来了。她满脸通红,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手帕早就湿哒哒的了。王骟匠岁数大了,走路也跟不上了,夏露荷只好一路替他背着他的工具箱子。
夏队长早就在村口的苦楝树下吸出了一地的烟灰。到了村口,王骟匠还想去跟老姐姐打个招呼,却被夏队长一把拽住,说,你急个啥?大舅哥,这边还等着你救命!不由分说,也没让他喘口气儿,连拉带拽地把王骟匠领到牛棚里。
一群苍蝇落在牛腿上。王骟匠挥挥手,苍蝇腾地一下跑光了,还没等他的手落下来,苍蝇们又迅速占领了牛腿,发出兴奋的嗡嗡的声音。
众人望着王骟匠。王骟匠看着卧躺着的牛。
队长又掏出烟袋,挖出烟丝,装满,摸出火柴,擦断了两根火柴棍子才点着,递给王骟匠:有救吗?
王骟匠吸一口,不说话。
那牛哞哞地唤稻草堆里的小牛,眼神柔和,光亮异常。夏露荷别过头,不忍直视那双泪汪汪的眼睛。
知青们探着脑袋往牛棚里看,脸上的兴奋,却是掩不住的。
“杨志,你说这头牛,够不够这个生产队的人分?”刘向红小声问,看着那头牛,像是快跑到终点的运动员看见那条红带子一样激动。
“怎么好分?我看,整成大锅肉,都可以打打牙祭。”董成刚用胳膊肘碰碰旁边的小蚊子,“你说是吧?”
小蚊子冷不丁地惊叫一声,伸手就给董成刚一拳,嚷嚷:“你干嘛啊,吓我一跳!”
知青们嘻嘻哈哈地笑开了。夏队长瞪一眼,吼:就你们不嫌事多!他们立即闭了
嘴,收敛了笑,脸上兴奋的表情却暴露了内心的小九九。这大牛,打顿牙祭,够全湾人大吃一顿了。
夏露荷的目光直接从人堆上掠过去。不用看,她也知道这堆人里,没有林海棠。
她四下看了看,发现林海棠靠在保管室的墙上,远远地看着牛棚方向,一动不动。
石头上热,别靠着,当心中暑。夏露荷走过去,拉开她。
那牛……林海棠看着夏露荷。夏露荷看到的,是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许是林海棠害怕了吧,这头牛是公社书记特地批给夏家湾的,其他大队都没有。小心看护了三年,今年开春才生下这头小牛。
没事,会好的。夏露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些发慌,莫名的,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底气,还是因为这天气。不过,王骟匠那
阴沉的表情,分明就是牛的明天。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没有月亮,星星倒不少。队长吆喝社员把晒坝上的稻谷往保管室收。
知青们不满了,累了一天,还折腾。稻谷没干透,明天还得弄出来晒,搬来搬去,费力不说,谷灰还令人浑身发痒,吃饱了撑的,这是!
嫩毛猴子,懂个逑!夏队长骂,心里那把打铁的锤子敲在磨石上,火星迸溅,鼻孔跟风箱眼儿一样呼哧呼哧的。天上早起了扫把云(钩钩云)。俗话说,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傍晚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炊烟都匍匐在地上。
晒坝上,
黑黢黢的,几盏煤油灯,被游荡过来的风吹灭了。一大群人忙着用撮箕、箩筐往保管室收粮。林海棠端着箩筐往屋里走,沉重的稻谷压得她直不起腰。杨志见了,赶紧伸手过来,帮忙抬了进去。
夏露荷跑了两趟,心越来越慌,眼前,人影幢幢的,保管室几间屋子有些晃动。她的腿,在虚幻的影像里一下子软得撑不住身体。她听到林海棠的声音,像是在唤自己的名字……
掐人中,灌糖水。晒坝上
乱作一团。看吧,折腾出人命来了,小蚊子嘀咕,红梅拉拉她,示意她不要说了。
七妹这是中暑了。傅远帆对夏季义说。
怎么会这样?看着昏过去的夏露荷,林海棠有些懵了。不过,话一出口,她又马上又觉得自己问得真是多余。
夏季义弯下腰,示意林海棠帮忙把夏露荷扶到他背上,说,顶着太阳跑一下午,能不中暑?上午还割了(言情小说网:www.♋♋xs.cc)一上午的稻子。
稻谷收完。人去场空。
临走,夏队长在粮堆上做了记号,交待杨志晚上看着点屋里的稻谷,最好派人轮流守夜,防着耗子来咬。杨志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
等夏队长一走,董成刚就骂开了:累死个人,晚上派鬼来守!其余知青也都忙着烧水洗澡去了。收了稻谷,浑身都沾上了稻谷灰,痒得难受。
起风了,天空越来越
黑。林海棠还站在空空的晒坝上,仰着头,望着黑暗深处。那里,传来隐隐的雷声。闪电乍现,照亮了远处漆黑的山峦。黑咕隆咚的山
林,越来越近的雷声,让人心颤,害怕。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她真想淋一场骤雨,好让自己能静下来。至少,像夏露荷那样倒下去。这样,内心就不用这么折磨了。
希望,暴风雨来得猛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