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幽咽微吟
夏露荷一连几天都没出工。村里的医生天天在家里进进出出。夏季义面带微笑地把医生请来，又皱着眉头把医生送出门。
对于村医的医术，傅远帆有些怀疑。这里的医生连青霉素单位都搞不明白。夏季义曾经对他说起过，夏家老爷子因为一场感冒，注
射过后一会儿，病情愈发重了，没一天就离了世。
七妹怕是感染肺炎了，还是去镇上医院看看吧，傅远帆对夏季义说，时间越久，怕拖得越严重。
听傅远帆这么一说，老太天和夏季义都吓了一跳，立即决定把夏露荷给送到镇上医院去。
林海棠跨进院子的时候，夏季义正忙着扎滑竿，傅远帆在旁边帮忙。林海棠喊声“三哥”，对傅远帆点点头。夏季义应了一声，不冷不热的，又很快低下头用篾条固定竹竿。
林海棠有些尴尬。
老太太牵着孩子，看见她，忙把她让进屋。嬢嬢，我来……看看七妹。林海棠的声音低低的，还是惊动了里屋的夏露荷，她咳嗽起来。
才两三天不见，夏露荷的脸色苍白，下巴也明显尖了。
七妹——林海棠轻轻唤一声，又说不出来话了。
我……没事，真的。夏露荷努力让自己的样子变得轻松起来，但急促的呼吸，以及搭在胸口的那只手却透露了她的身体状况。
林海棠的心不由一阵紧缩，被清晰的疼痛攫住，舒展不得。不是因为自己，露荷也不会病成这样。
你别说话了，林海棠伸出手，握住夏露荷。两个人默默地，不再做声。林海棠想告诉夏露荷，这两天，下工后，她都会去牛棚前呆一会儿，默祷有奇迹出现。
小蚊子她们都笑她的“大公思想”。杨志说，海棠，天会下雨，牛要滚崖，怨不得谁。就是队长要处分你，别怕，有我们！
没有人知道，林海棠的忧心忡忡，并不完全是因为怕承担责任，她的注意力，总是逃不过那双泪汪汪的眼睛，那双在极度疼痛中凝视时流露出的眼睛，那种含着眼泪的温柔。
妈妈去农场的时候，临行前，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自从那一别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来夏家湾，行李，都是自己收拾的，没有人送别。
目送着傅远帆和夏季义抬着夏露荷的滑竿走远，林海棠抬头看九月的天空，湛蓝的天幕，干净得连一朵云都没有。耳朵里塞满了秋蝉的嘶鸣，心里，却空空荡荡的。
趁生产队没有出工，林海棠对红梅说了一声，去夏队长家里找他请假。
我陪你去吧，红梅说，这回，出了这事，怕是不好请假了。感觉夏队长看到我们，额头就没舒展过，尤其是这两天，那眼神，跟要吃人一样，可别为难你。
算了，你去了也一样，我试试看吧，林海棠蹙眉，大家伙嚷嚷着宰牛吃肉，他自然不高兴。
她刚出晒坝，小蚊子就回来了，看着她往夏队长家方向走。
红梅，林海棠去哪里，队长家吗？红梅点头，她又问，去干什么？
请假，红梅说，她想去看她爸妈。请假？疯了吧，小蚊子嘀咕，这时候，可能放她走不？
话说，林海棠到了队长家，说明来意。
这个时候，你请假，不太好吧？夏队长坐在自家院里的高板凳上，跷着腿，为难地说，你想，这牛，是我们夏家湾的宝贝疙瘩，没了它，耙田犁地都要靠人力，耽搁活路啊。好心派个轻松任务给你，又……唉，夏队长叹气，把烟袋锅在板凳上猛地一敲，你现在离开夏家湾，别人还以为你畏罪潜逃——
我不是故意的，林海棠有些急了，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也别着急，夏志强插话说，我四爹通情达理的，不会为难你的——
你别插话！夏队长白儿子一眼，转向林海棠，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顿一下，他咳嗽一声，又说，故意不故意，事情已经在那里摆起了，要是公社追究起来，我怎么交待？你们下乡锻炼，不容易，将心比心，你们也要体谅下我们劳动人民，还有我这个队长的不容易啊。
我去找我爸妈，该赔多少，我赔，林海棠咬咬
嘴唇，说，我负责。
这个——夏队长想了想，说，你晓得，这条牛是劳动生产的主力军，偏偏折在你手里，我怎么着，也得对上面有个交待，是不是？这是个政治问题啊，不光是赔钱能解决的。我去托托我兄弟，看他怎么说，他能决定的，也不会为难你。
海棠，海棠——院门口一阵喧嚷，杨志和董成刚、小蚊子等人跑了进来，董成刚手上还拿着把锄头。
你们——夏队长愣了。夏志强一看知青们来势汹汹，手里还拿着家伙，立即转身进了屋，拿出枪，吼，你们想干什么？造反了？
你吓唬谁啊？董成刚双手捏着锄把，你那玩意儿是块废铁吧？就没见响过。众人哈哈哈大笑。
董成刚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夏志强，（言情小说网：www.➏➒➏➒xs.ⓒⓒ）说，不如，我给你检查检查——
站住！夏志强端起枪，喝令，再不站住，我开枪了！
有种，你开啊！董成刚瞪眼，打死老子，老子算你有本事！来啊，冲老子心窝子来！不开，你是龟儿子！
夏志强举起枪，“砰”的一声，院子里突然安静了。
信不信老子抓你到公社去，报你个夺枪造反？！夏志强红着眼，吼。
误会，误会，杨志反应过来，连忙说，他就是开个玩笑，你就是借个胆子，我们也不可能做这些傻事啊。
还有你，夏志强指着杨志，说，聚众滋事！家伙都带起来了，翻了天了！
真的是误会，他本来是在挖后阳沟，杨志解释说，听说海棠在后面遇到野猪了，急着过来帮忙的——
野猪？哪里有野猪？家猪都养不肥膘，山林里还能有野猪？夏队长哼，你们真的是翻了天了，每回我都把轻松活路派给你们，你们呢？干活偷懒，闹事最有一套！
海棠，你在这里干什么？杨志对林海棠眨眨眼。
我——我来请假，林海棠回过神，说，我想去看我爸妈，拿点钱，赔队里的损失。杨志点头，队长通情达理的，一定准了你假了。
去吧去吧，快去快回，莫耽搁，夏队长挥手，这事还不知道怎么解决！
林海棠道了谢，又一再表示，最多三天就回来，不会耽搁出工。杨志又道了歉，一群人往外走。
你也太冒失了，和夏志强叫什么板？人家真枪实弹，你找死啊？杨志忍不住埋怨董成刚。
我一直以为那个枪是个摆设，哪里晓得是真家伙？董成刚想起刚才的情景，还有点后怕，娘的，差点就遭喂了“花生米”了！不是小蚊子说海棠要被夏志强那狗日的欺负，我才不会两肋插刀！
怎么又怪我了？小蚊子不满了，我听红梅这么一说，不是觉得不可能请到假，他们会为难海棠吗？
好了，这个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林海棠说，我记在心里。只是，下次，你们别这么冲动了，不然，迟早惹出事来。
可不是嘛，杨志说，凡事先多看看，多动动脑子——好在这假是请到了，海棠，你赶紧收拾去吧。
林海棠匆匆地收拾了一下，便离开了夏家湾。赶到城里，汽车换拖拉机，又步行了七八里地，沿路向人打听，直到太阳下山了，天差不多都
黑了，才赶到
爸爸下放的那个叫做棋盘村的生产队。
村口，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玩“斗
鸡”，（斗
鸡：四川小孩子玩的一种游戏，单腿撞击对方，跷着的腿落地即输）看到林海棠，问她找谁。林海棠报了
父母的名字，一个胖墩墩的小屁孩说，找牛鬼蛇神的啊，我带你去。
过了两户人家，小胖墩就开始喊：妈，妈！有人找牛鬼蛇神！喊声刚落，远远地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先等一下！
林海棠诧异地看着暮色中走来的人，还没到跟前，开始骂小胖墩：嫩爹，天
黑了都不知道落屋！小胖墩吐吐
舌头，一溜烟跑了。
一个健壮的中年女人，站在林海棠面前。女人一双冷厉的眼，把林海棠从头打量到脚，一句一句的对答，盘问似的，好容易结束，林海棠松了口气。想那深入虎穴的杨子荣，也不过如此吧？
我是棋盘村的生产队长，那女人最后介绍说，我们村地方宽，人口多，外来的也不少，为了安全起见，上级要求我们做好安全工作。
林海棠点点头，表示明白。按着她的指引，林海棠终于看到了日思夜想的爸妈。
直到多年以后，林海棠都忘不掉在分别将近一年后与爸妈重逢的情景。
爸爸坐在小木凳上，捧着搪瓷碗，低头呼呼地吸溜着面条。他的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是猪圈。猪圈的土砖墙上，一排粉白的大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猪在里面嗷嗷叫唤。妈妈端着撮箕，佝偻着腰，往猪槽里倒猪草。
妈……林海棠这一声“妈”叫出来，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哐的一声，林妈手中的撮箕掉落在地，翻倒出一地剁碎了的猪草。
林海棠扑过去，紧紧搂住妈妈，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汗味，感受到的是久违的踏实和依
恋。
来，让我好好看看，妈妈摸了摸林海棠的脸。她的脸，感觉有些毛刺刺的疼，妈妈手掌，不再像以前那么细腻了。
妈妈仔细看了半天，最后却只说了一句，都瘦了。等林海棠坐下，她又低头看她的脚，脱了她的鞋子，摸了摸，问，痛不痛？林海棠摇摇头，笑。走了这么远的路，她的脚早就酸疼了，后跟还磨破了点皮。被妈妈有些粗糙的手抚摸着，疲劳疼痛神奇地消失了。
晚饭，是妈妈敲开邻居门借来的鸡蛋做成的荷包蛋面条。妈妈在灶后忙活，林海棠帮忙烧火。到了夏家湾，生火做饭，是她学会的第一项农村生活技能。
爸爸在小院里坐着，拉起了二胡。这曲子，似乎苦闷彷徨，开始时旋律如泣如诉、缠绵委婉。接着，节奏果断有力，旋律变得有些急速了，让人有一种好像要摆脱什么的挣扎。再接着，旋律忽然中断，一声颤音后，二胡声消失了。
月光下的小院，夜凉如水，静如浩瀚的大海。天空中，一轮月亮，安静温柔——中秋快到了。
女儿回来了，你就不能拉支好听一点的？妈妈有些嗔怪，说。
爸爸笑了，林海棠没看清他的脸，只听他说，都说了不能把这支曲子当绝望的悲歌……
林伟民同志，注意你的态度，妈妈一本正经的叉着腰，说，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我们要多关心群众生活。
好吧好吧，都上纲上线了，爸爸有些无可奈何，为宝贝女儿献上一曲《光明行》，免得再挨批斗。
林海棠在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啥时候都不忘上纲上线呀。看爸妈斗
嘴，心里漾满快乐，夏家湾的麻烦，暂时都忘却了。
拿惯了笔、触摸丝弦的手，现在抡起了锄头，握起了镰刀。农具给它们留下了坚
硬的印迹，从体肤到筋骨，再到内心。
当初去夏家湾插队，爸妈也托了不少人。学校基本不上课了，说是要文斗不要武斗，可街道上常常发生械斗。僻静的乡下，多的是城里没有的平和。这份平和，来自农民世世代代在土地中孕育出来的淳朴。再说，林海棠几个相熟的同学，都在那边的几个公社。这样，好歹有个照应。
晚上，林海棠躺在妈妈的身边，给她讲夏家湾的人，讲下田干活的情形。
从小没干过农活，这份辛苦，爸妈也是清楚的。除了心疼，爸妈都是在鼓励她要坚持，吃苦，就是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孟子不是也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
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么？温室里，只能养出娇弱的花朵，经历不了风雨。
呆了两天，林海棠要离开爸妈了。不舍归不舍，但离这里上百里的夏家湾，除了束缚，还有一份牵挂在召唤着她。
也不知道，七妹好了没有……想到七妹，林海棠忍不住把放牛发生的意外告诉了
父母。为了以防万一，林伟民和妻子商量后，把家里的布票和粮票都给了女儿，又给她拿了100块钱。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就看生产队和公社较真不较真。但愿，夏家湾的所有人，都像他们当初将女儿托人送去时想象的那么善良、淳朴，不要为难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海棠，你不要丢了课本。临走前，林伟民告诫女儿，不管怎样，知识都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国家局势，总会有变化的时候。而机会，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林海棠点头，认真地。
妈妈抱着林海棠，久久不愿松开。娘儿俩忍不住眼红泪热。
林伟民拿起二胡，说，你看你哭哭啼啼的样子，又不是永别！他要用二胡来为女儿送别，止住娘儿俩的眼泪。
坚定整齐的步伐行进声里，旋律与情绪逐步激昂起来。林海棠听懂了父亲的心音，破涕为笑。这一曲《光明行》，必然会伴着自己勇往直前，在遭受到跌宕坎坷的时候还能保持进取
精神，对光明的前途充满乐观自信！
百里之外的夏家湾，还有未知的故事等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