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遗产
整个葬礼，夏小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吊唁的人来来往往的，他们来祭奠的，是自己的同事、朋友，却是夏小荷最敬最爱的妈妈。他们，在诚挚地致哀的同时，礼节性地而又恰到好处地用“节哀顺变”安慰安慰逝者的亲属和孩子。于夏小荷的悲伤，切肤的痛楚，他们只是路过。是的，只是路过而已。
夏小荷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自己，从此以后，自己就是没妈的孩子了。在20岁的生命历程里，夏小荷从没想过没有妈妈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妈妈待她，总是严厉多于慈爱。
十多年前，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得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妈妈抱着她，说，小荷，以后，我没妈了。妈妈温热的眼泪淌了她一脸，很快又变得冰凉。
如今，自己的妈妈没了，她只能对自己说，从此以后，我没妈妈了……
发丧前，眼看着
爸爸和干妈两人那场闹剧，夏小荷身体内有像洪水要冲破堤坝的力量，她甚至也想大喊大叫冲上前去拳打脚踢一番来释放掉让人压抑至极的这股情绪。不过，她终究是没有上前，接连几天食不知味寝不合眼的日子，已经让她走路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腿上的伤，还没完全愈合；心，又裂成了碎瓣。
妈妈一生要强，没想到，她走了后，自己两个最亲近的人，却大动干戈，不惜成为别人的谈资。
爸爸向来稳重温和，干妈一直端庄优雅，也全葬在了葬礼上，变成了喊叫，辱骂，暴怒……
听得干妈那声低唤，夏小荷的的眼泪竟逃得干净又利索。回应干妈的，是一副被悲伤勾勒过后就没法再下笔描述的表情。后来，她自己也讶异于自己的反应。明明是想放声大哭一场，可眼泪，最终背离了哀恸至深的心。
家里那场围绕房产的会议，夏小荷听得断断续续，她没心思听这些。妈妈刚走，一家人就为房子横眉竖眼甚至闹得不可开交的场面，这不是她不想看到的样子。
一开始，一屋子人都不说话，空气沉闷。夏小荷也闷着脑袋，给夏家的长辈挨个倒好水，就退到角落里。
好半天，三姨打破沉闷，问爸爸为什么不要干妈来祭拜妈妈。
妈妈走的时候，干妈也在场，她给干妈说了些什么？爸爸和干妈，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最好的姐妹，为什么闹到这种地步？还是在妈妈的葬礼上！
她想不通，真的想不明白。或许，只是因为接受不了妈妈的突然离世，他们才互生怨怼？
夏小荷想了一阵，又去听他们说话。
一向唯大舅马首是瞻的三舅，一反常态，说：“妹夫，你们傅家的祖宅，你不给小荷，我们没意见。但是，七妹在西山路购的那套房，还有楼下的门面，这个，应该给小荷。”
三姨接口说：“现在住的这套房，你要是留给小帆，也该给小荷经济上一定的补偿！”爸爸随即表态说对孩子一视同仁没有分别心，三姨就哼了一声：“有没有，看你实际行动！”
小帆站在姐姐后面，说：“硕士毕业后，我会在武汉工作。至于这套房子，别算上我了。”
一屋人的眼光对准小帆。傅远帆看着儿子：“小帆，你……”
小帆把手搭在姐姐肩上，轻轻拍了拍：“西山路那边，门面和住房都一起出租了。爸爸一个人在家，你现在也租房，还是考虑搬回来住吧。”
三舅笑了，满意地说：“到底是弟弟啊，姐姐没白疼你。”
姨妈和舅舅们都要爸爸立个字据，夏小荷觉得，他们这样做，有点多余。她相信，爸对她和小帆，不会有分别心的。爸根本没有重男轻女的陈旧观念。再说，妈妈才走，就为房产的事，夏家人和傅家人弄得跟外人一样，都在一粒一粒地拨着算盘珠子，这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
没想到，爸爸真的立了字据。看到众人期待的眼神，夏小荷内心又有抑制不住的悲凉和哀愁。
你们……别分得这么清，妈妈知道，也会不开心的。夏小荷说，好好的家，分来分去——
你别管，小荷，三姨截住她的话，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你妈要是在，也会是这个意思。
是啊，夏家人的倾向，很是明显。夏小荷不是看不出来。也许，就因为自己随了妈妈的姓，同一个夏字，让舅舅和姨妈始终待自己如己出？
爸爸写完字据，三姨拿了过来，认真地从头看到尾，标点符号都没漏过。看完，递给大舅，大舅看看，又递给三舅。三舅拿过去，认真仔细看完，又递给三姨：三姐，你收着吧。
三姨接过来，对折，再对折，最终还是交给了三舅。小荷，这个字据，你三舅帮你保管着，三姨对她说，到时候找到房产证，你自己保管。
散会的时候，几个姨妈和舅舅们一起走了。临走，三姨非要拽着夏小荷去她家住两天。夏小荷笑笑：“我假快满了，明后天就上班去。”三姨骂道：“这孩子，死倔！不知道多休息两天啊？给领导说说，再请几天假！”
夏小荷一再重申自己没事了，三姨还是反复叮嘱了一番才离开。
两天后，因为小帆要返校了，小荷也要上班了，两人买了一大束康乃馨去八角亭公墓。
到了妈妈跟前，两人才发现，那里躺着一束满天星。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在风里微微颤动。
傅小帆转身四处张望。
阴沉沉的天。四下都没人，更别说有熟悉的身影。
“别看了，”夏小荷放下康乃馨，直起身，说，“这花，不是今天的。”
傅小帆仔细看了看，可不，上面还有一滴滴的露珠。
昨晚，下过一场小雨。
“我还没工作，都还没挣到钱，给妈买过什么东西，还没有好好陪着她玩过……”小帆盯着墓碑上的相片，声音有些哽咽。
子欲养而亲不待，于每一颗想尽孝的心来说，都是无法释怀的痛吧。
“妈，你要保佑姐姐好好的。”傅小帆搂着夏小荷的肩，说。夏小荷拍拍他后背，无声地笑了：“我们，都好好的。”
妈妈走得那么早，还没有等到退休，还没有利用假期好好陪着她到处走走，一起走大漠，看大海……那些过早遗失的美好，那些应该有的天伦之乐，没有理由更没有借口不加倍地活出来。
“姐，你说，那花会是谁放的？”下山的时候，傅小帆问。
夏小荷摇摇头。尽管，她的心里，已经闪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不是干妈？”傅小帆说，“和爸闹成那样，她只好用这种方式来祭奠自己的姐妹了。姐，你有空去看看她吧，她和妈那么好……”
“小帆，你长大了。”夏小荷用这句感慨代替了回答。[ẂẂẂ.YanQingCun.Com]是的，小帆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每天拽着她手叫姐姐的小胖墩了，不再是那个遇到一点点事情就要姐姐拿主意的小男生了。
只是，妈妈已经来不及等到这一天了。
关于房产，夏小荷觉得对小帆不够公平。都是爸妈的孩子，舅舅和姨妈们非要把西山路的房子给自己，再去分割家里的住房，这让她有些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生活了20多年的家。只是，夏家人一直觉得这套房应该归属到自己名下。当初，是妈妈张罗买的，三舅和其他姨妈都凑了不少钱。可是，不管怎么说，自己虽然姓夏，骨子里，流淌的，也是傅家的血液啊。妈妈才走，就急着划分财产，分家一样，这让夏小荷觉得，亲情之于现实，终究是温情让位于凉薄。
如果，妈妈在，这种失落到无所归依的感觉，就不复存在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