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咪咪高一这年快期末考试的时候,居然赶上了好日子:国家开始实行双休日了,每周的周六周日休息。对咪咪的大部分同学来说,其实区别不大。不过是从一周七天,周一到周六学校上课、周日去补习老师家上课,改成了周一到周五学校上课、周六周日去补习老师家上课。
咪咪遵循牛牛的传统,不去补习,当然她也没那份钱。但是像牛牛那样私下加倍努力,她也很难做到。尽管在电话里,她答应了她哥要“玩命学习”,可实际操作起来真是难哪!咪咪懒散自在惯了,现在又没人督着。她和张明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作息却是错开的。早晨,咪咪起床时,张明早去了批发市场;中午,咪咪回家吃饭,张明在厂食堂吃;晚上,咪咪下课回家时,张明早已做好晚饭、自己吃了,看着咪咪坐那吃饭,张明就开始洗漱上床睡了。
咪咪基本是形单影只的,后来杨柳给咪咪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是咪咪从来没有打过。牛牛平均每个月会给咪咪来一两封信。鉴于自己现在成绩太差,咪咪都不怎么敢回信。她现在的成绩已经落到了班里的中下游。感谢初中英语刘老师的逼迫,咪咪的英语一直很好,又因为阅读量大,她的文科成绩也还不错。拖后腿的就是理科,简直惨不忍睹。
咪咪和几个跟她情况类似的同学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班主任没有更多废话,只说开学高二会分文理班,建议他们几个都去报文科班。他们一听,立即如获大赦,长长出了一口气,几个人心情愉悦、蹦蹦跳跳地出了办公室。
咪咪首先放飞自我,突然多出的一天休息日干点什么好呢?咪咪去了那个古籍书店,自从上了高中,咪咪学业繁重早出晚归,每周日还要去叶家,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张明给她的早饭钱,她从来不用,再加上以前在游泳场的跑腿钱,她现在也有一些积蓄。
咪咪蹲在石料堆前细心挑拣。光顾古籍书店的基本都是中老年人,尤其是
老头居多。已经长成亭亭少女的咪咪在这里分外惹眼。她已经连着几个周六都过来,选了几块石头,还会翻翻印谱碑贴什么的。
“小姑娘,你也喜欢篆刻?”
咪咪侧头看,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蹲在了她身边,身穿一件中式对襟棉麻衬衫。咪咪点点头,往旁边挪了挪。
“那敢问,师从何人啊?”中式棉衫问得文绉绉。
咪咪一楞,以为这人是穿越来的,她踌躇片刻,回答:“我……没有老师,自己……瞎学。”
中式棉衫微微一笑,从石料堆里随便拣出一块说:“这堆里面基本都是青田石,产自浙江价格便宜,因其质柔易刻,很适合初学者。但也正因其便宜,运输途中不是很尽心,所以多有破损。”
咪咪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早已暗自竖起耳朵。她自己挑石头无非就是好不好看和破损程度。
“但也别小看了青田石,这种石头中也不乏
精品,比如封门青、蓝花青,是青田石料中的上上品,价格可高了去了,且极宜受刀,是刻家最爱……”中式棉衫自顾自说着,从
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卷,打开,里面是一套看上去很高级的刻刀。他抽出一把刻刀,又从咪咪手里拿过一块挑好的石头,摆好架势就在石头上刻了一刀。咪咪想拦,可为时已晚。
咪咪连忙左右看看,担心会被书店里的人骂。中式棉衫却神态自若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这石头好不好刻?”是吗?怎么我一直不知道可以上刀试?咪咪心想。
“当然也得看是谁试?” 中式棉衫补了一句。
咪咪在心里翻个白眼。中式棉衫把石头放回咪咪手里,说:“小姑娘,你说你是自学的,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说着把那套刻刀往咪咪跟前推推。
咪咪仔细看了全部刻刀,从中抽出一把类似自己惯用的。她握着那块石头来回转着看,这个人上来就是一刀,不偏不倚几乎把印面一分为二。咪咪思索片刻,坐在地上,左手箍紧石料,抵在自己膝头,右手握刀开始刻印。咪咪边刻边用右手小拇指抹去刻掉的石粉,不一会儿,咪咪把刻好的石头递给男人。中式棉衫拿着看了,不由一笑。
咪咪就着他之前的那一刀,用冲刀刀法顺势刻了一个“羽”字的
阴文。乍看之下,不像补刀,倒像是
精心布局而成。咪咪所识篆字有限,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复杂的字形,她的这个羽字字其实也就是“习”字的双写。咪咪这种藏拙的小心机被中式棉衫看透,他不由地佩服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心思巧妙。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中式棉衫说着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咪咪。
XX书画家协会 理事长 蔡澧轩
“蔡老师,”咪咪说着微微点头。
“好,好,你叫什么名字?”
“张肜。”
“来,张肜,我给你留个作业吧……”就这样,咪咪莫名其妙地拜了师。但是她非常高兴,自学的过程中困难重重,她太需要一个老师了。
蔡澧轩给咪咪留的作业是用天长地久这四个字,自己布局刻一枚方印。咪咪很用心地刻了,并在周六去古籍书店时拿给蔡澧轩检查,蔡澧轩也认真地指导讲解了一番,又留了下次的作业。有了老师指点的咪咪,仿佛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突然看到了海上灯塔,知晓了航向后,开始加速行驶。
但是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咪咪把时间和兴趣都放在篆刻上,她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她跟蔡老师的学习一来一往,很快就到了6月底。咪咪全无准备上了考场,期末考试成绩一塌糊涂,直接跌到全班倒数。
杨柳通过班主任知道了她的成绩,直接在电话里把她骂个半死(言情小说网:www.₆⁹⑥⁹xs.Cc),还说早知这样,当初为什么非要考高中,直接考中专不就完了,
硬学下去也是落榜,根本就不是上大学的料…….咪咪捂着话筒,连打几个哈欠,只说办公室里有老师等着打电话,就挂断了。
咪咪不在乎杨柳的态度,她就是担心零露知道了会怎样。怀着愧对姐姐的心理,暑假期间,咪咪闷在屋里好好预习了高二的文科。另一边,蔡老师常常夸咪咪天资聪慧,几次邀请咪咪去他的画室参观,咪咪因为发狠学习,一直没有答应,只约在古籍书店交作业、留作业。
7月底赵雅静来信了,说她刚从外地旅游回来,问咪咪想不想出去玩玩。咪咪想这倒是个机会,就回信说带她去个地方。于是在一个周六,咪咪和赵雅静一起去了蔡澧轩的画室。
蔡澧轩的画室不算小,布置得古香古色。蔡澧轩也给了赵雅静一张名片,赵雅静一看,立即兴奋起来。她凑到咪咪耳朵边小声说,终于认识个活的画家了。她问蔡澧轩要签名,蔡澧轩笑说不急不急,他拿出几本自己的画册让两个女孩儿欣赏,赵雅静边看边大惊小怪地“哇¬——哇——”叫着。咪咪有点脸红,觉得赵雅静太夸张了。咪咪对国画兴趣不大,尤其是蔡澧轩画的这种工笔画,感觉跟绣花似的。
蔡澧轩很快看出了咪咪的心不在焉,他把画册收起来。让咪咪拿出上次刻的作业看看,咪咪拿出刻好的石头放在书案上。蔡澧轩早发现咪咪总是把上次的磨掉再刻新的,他拿过一个木盒,里面是各种规格的石料。
“张肜,以后别再磨了,你从这里随便挑,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石头。”
“不用不用,蔡老师,真不用。”咪咪赶紧推辞。
蔡澧轩看了赵雅静一眼,没再多说。他坐在书案前,把咪咪刻的印蘸了印泥,印在一张宣纸上,细细审视。咪咪和赵雅静凑近了站在他身后,不敢出声。咪咪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姐姐在画画,自己和安安坐在身后不敢出声。蔡澧轩一一指出咪咪印中的问题,对于布局中偶尔呈现的精妙之处也会大加赞赏,咪咪认真听着不住点头。旁边的赵雅静就像那时的安安一样很快没了兴趣,她在画室里随处溜达,突然她指着墙上挂着一幅画问:
“蔡老师,您这幅画能卖不少钱吧?”
咪咪大窘,她用眼神示意赵雅静别太丢脸。蔡澧轩却很满意地笑了,好像他一直期待被人问似的。他伸出几个指头得意地晃了晃,赵雅静立即配合地“哇”了一声。咪咪心里好笑,在蔡老师身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蔡老师,那这幅画一定比那幅画更值钱吧?”赵雅静继续夸张地说。
“是啊,你能看出来这个?” 蔡澧轩有些意外地问。
赵雅静不急着回答,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说:“嗯,因为这幅比那幅个大呀!”
咪咪噗嗤笑出了声。蔡澧轩略有些尴尬,没有接话。
在画室呆了将近一小时,蔡澧轩坚持要请两个小姑娘吃饭,说难得遇到知几。赵雅静
硬憋着笑说,谢谢蔡老师,下次吧,下次我们提前饿了肚子来。咪咪很惊讶赵雅静的圆滑世故,果然上中专就是不一样!
两个人快步走在街上,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赵雅静忍不住放声大笑:“咪咪,你可真行,那个老蔡色迷迷到口水都该擦擦了,你还能坚持跟他学!”
“也没那么明显吧,那人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咪咪一直渴望能有个老师教她,和蔡澧轩学习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解决了一些实际操作中她总是想不明白的问题。她讪讪地说,“好歹能学点东西。你下次还陪我来?”
“还来?那就直接喂狼
嘴里啦!”赵雅静没多想直接拒绝。俩人在街上逛逛吃吃就分手回了家。咪咪在回家路上犹豫要不要去叶家,最近姐姐似乎很忙的样子,见面不多。偶尔见了,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似乎很累。咪咪因为考得太差,心里有愧,她也在躲着零露,最终还是没有去叶家,直接回了家。
一进家门,咪咪愣住了,姐姐正坐在屋里和她爸说话。张明看咪咪回来,就说要去买菜出了门。零露坐在她的书桌前,只静静地看着咪咪不说话,咪咪被看得心里发毛。
因为杨柳直接和班主任联系,所以咪咪所有的成绩单都不用张明签字。张明似乎也有一份自觉,就是他和杨柳的协议,他只负责咪咪的生活,其它诸如学习、成长之类的他一概不闻不问,只要咪咪每天按时回家吃饭睡觉他就放心了。
咪咪偷眼看零露,觉得她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睛红红的眼下有些发青,越发像《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可是陆文婷多大年纪,她的姐姐才多大?咪咪不由一阵心疼。
沉默许久,零露终于疲惫地开口:“咪咪,别再让我操心了,好吗?”
一句话,让咪咪彻底崩溃。她考了全班倒数,没觉得愧对她妈,也没觉得愧对她爸,甚至对她哥,她也可以解释说高二要进文班,所以放弃了理科。唯独对零露,那个永远积极进取认真生活的姐姐,她付出十二分努力都难以企及的人,她的这个成绩简直就是掴在脸上的耳光,不仅疼更是没脸。
零露用手指随意摆弄桌上的刻刀、砂纸和印泥,早上咪咪着急去接赵雅静,昨天刻印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零露从中拣出两块石料,一手拿一块,看似不经意地互相敲击。清脆的撞击声听得咪咪心里一阵心疼,但她不敢从零露手里救下石头。她只觉得姐姐反常,太反常了。
“玩物丧志!”零露突然把石头扔在桌上,大叫了一声。
咪咪吓得一哆嗦。
“琴棋书画、金石篆刻,咪咪,你好风雅啊!你知道吗,过去玩这些的,不是文人雅士就是有钱有闲的世家子弟。最最不济,也得是个青楼艺妓,人家要靠这个升值!咪咪,你说,你是哪种?”零露闲闲地却也是语带讥讽地说着。
咪咪完全惊呆,她第一次见零露这个样子。以前的姐姐总是如沐春风般善待自己,此刻,对面的零露仿佛罗刹附体,每句话都像是用利齿撕扯下自己的一块肉。咪咪勉强撑着,紧紧咬住
嘴唇,感觉又要发不出声音,她在心里狂喊:“姐姐!别说了!姐姐!我错了!”
“咪咪,你还看不清楚你的处境吗?你也就比孤儿强点罢了!”
罗刹的利齿直接咬在自己的咽喉上。咪咪眼前一
黑,耳边似乎听到窗外一个响雷。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的咪咪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好好坐在床上,外面竟然真的下起了雨。零露依旧坐在对面,低头看着杂
乱的桌面,如果不是脸色白得吓人,咪咪都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对不起,咪咪。我心情不好,说话太重了。”零露还是低着头,像是对咪咪说,又像跟自己说话,“都说天才与疯子一线之差,以前我觉得你是天才,一直纵容你,可是天才随波逐流也有可能是疯子的下场。”
咪咪又是一阵晕眩,她浑身战栗。脑子不停地运转,清醒一些后,她又觉得姐姐的这句话不像是对自己说的。
格外反常的零露突然转性,像是要把咪咪直接扔进油锅,反复煎炸……两人都是筋疲力尽。沉默许久,零露木然地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径直离去。咪咪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去送又迈不开双脚,她甚至都没法站起来给姐姐找一把雨伞……
零露一走,咪咪就像被抽掉线的木偶一般瘫软在床上。她想起第一次去叶家看到的那幅油画《九级浪》,记得当时说过她觉得自己就在那艘沉船上。现在更是如此,只是前面的曙光已经全部消失,自己躺在残骸上,在无垠的大海中飘飘摇摇,只等一个大浪袭来,自己就会沉入深深的海底……
咪咪在浑浑噩噩中浮沉,感觉到好像她爸把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还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咪咪一听医院就想到穿着白大褂的零露,她用力摇头。咪咪感觉她爸给她喂了几次药,她也记得半夜里,她自己爬起来喝了几次水。两天后,咪咪被关门声惊醒,突然觉得自己头脑清明起来。她坐起来看闹钟,凌晨4点,是她爸出门的动静。
咪咪再无睡意,她开灯起床。桌上还是姐姐走时的那堆东西,咪咪找出一个大牛皮纸袋,把那些“玩物丧志”的东西统统装进纸袋,封好了塞到床底的一个空鞋盒里。桌上还有两本印谱,是蔡澧轩借给她的,周末去还了,就再也不去了。咪咪坐在书桌前发了会儿呆,默默地拿出习题册,翻开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