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遭到了咪咪的拒绝,可褚俏还是和咪咪越走越近。之后的每个周末,两人几乎都在一起,不是一起打工就是去褚俏家里。
那天在褚俏家里,她们一起去买了菜,咪咪给她做了午饭和晚饭。褚俏很惊讶咪咪的厨艺,非常不错,居然还会做老北京的糊塌子。她想问咪咪从哪儿学的?但是想到问了咪咪也不会说,要是说、没准就是和喜欢的那个人学的,更添堵!算了,不问了。对咪咪来说,做饭这些琐事又不折不扣地勾起了一番甜蜜的回忆:那个暑假,姐姐晚上给自己补习数学,白天自己千方百计地从伯母那里学了各种菜式,做给姐姐吃,只为了她能开心……
三月末的一天,褚俏对咪咪说:“周末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于是周六下午两人坐公交车去了酒仙桥。
“哦,这就是著名的798艺术区?”咪咪兴奋地问道。
2002年的798艺术区还真谈不上著名,日后鼎鼎有名的尤伦斯艺术中心、白玛梅朵艺术中心,还有诸多有名的画廊还没有入驻或成立,它只是在圈子里有点名气。798里褚俏和咪咪走在略显荒凉空旷的柏油马路上,两边是高大整齐的厂房。她们一直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才看到一座稍小一些的建筑,老远就看到一整面墙被喷绘成了飘扬的彩虹。走近了看,高大的玻璃门上面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五个
黑色大字:
世界の背面
褚俏拉着咪咪走了进去。这里原本是一个厂房的车间,一律向南的落地窗户使得室内光线充足格外敞亮。主人把这里一通到顶的空间一分为二搭建成了上下两层的LOFT,但是远比通常的LOFT要大的多。
“租这个地儿的是国美油画系毕业的一个男生,哦,也不能说是男生了,他毕业很多年了,比我们大许多。”褚俏小声对咪咪说。此刻的一层正在举办一个画展,是个后现代主义主题的画展兼装置艺术展。咪咪不懂后现代主义,对装置艺术也没什么兴趣,她只是一直跟在褚俏身边,听她讲这个主人的故事。
“我是因为一次受人之托的拍摄认识他的,他自称萧萧,不知道是不是真名,挺幽默挺风趣的,但最吸引人的不是这个,是他的外貌。怎么说呢?我形容不出,说帅不足以描述他的特点,似乎说美丽更准确一些,还有,他也是个同……”
“嗨!褚俏,你来了。”旁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褚俏咪咪同时扭头看。咪咪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脑中立即冒出一个词,“雌雄同体”。他留着一头亚麻色披肩长发,烫染过,有微微的波浪卷。男人留长披肩烫发,咪咪只见过窦唯的照片,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没有窦唯的阳刚,却是
精致得像从画中走出。他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剑眉星目、皮肤白皙、朱唇皓齿,眉毛修过、眼睛画着眼线、还涂着
精致的唇膏,既充满逼人英气又透着丝丝柔美。
不知为什么,咪咪见到这样的一个人盯着自己看,竟然下意识地用手理了理自己一向不顺的头发。
“褚俏,这位是不是你心里那个求而不得的人?”
咪咪听了立即臊红了脸,褚俏却大方回答:“对,她就是咪咪。”
“你好,我是萧萧。”萧萧伸出右手自我介绍。
“你好。”咪咪握住那只手。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一长串珠子在纤细的手腕上绕着几圈。
“在这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别客气,楼上是我的工作室和卧室,除了卧室,随便参观。”萧萧边说边用手指着,“楼下其实是个多功能区,那个角落是酒吧,另一侧是摄影棚。这一大块区域会接一些画展、小型的走秀和商演活动。”
萧萧大致介绍了一番,咪咪只顾盯着他看。除了精致的五官和华丽的发型,萧萧身材精瘦颀长、上身套一件宽松的及膝长款白色T恤,前后都是朋克风格的手绘图案,下身穿一条紧身皮
裤,脚穿一双中跟的尖头皮鞋。咪咪有点看呆了,这个萧萧仿佛是从最潮最酷的服装效果图中走进现实的二次元人物。
来的人渐渐多起来,基本都是圈子里的。这圈子有两个,有艺术圈、有TZ圈还有为数不少的两圈的交集。在世界の背面的背后有个小院子,今天的聚会就是为了后院的BBQ。咪咪注意到一个西方男子始终跟在萧萧左右,不一会儿,褚俏领着那个那个人来到咪咪身边。男人用英语和咪咪打了招呼,自我介绍是来自美国。他递给咪咪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两行简单的中国字:
摄影记者 庞亚
男人用英语自我介绍他的中文名字叫庞亚,说他很喜欢中国文化,已经开始学中文,但是中文太难了。咪咪用英语和庞亚交流,让庞亚不必为难,说英语她也能懂。旁边的褚俏冲咪咪眨眨眼睛,说:“你知道庞亚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吗?”
咪咪摇头。褚俏继续说:“追溯源头,这名儿还是萧萧起的呢。庞亚本名托尼,他们两人刚租了这个地儿的时候,还是一片荒凉,整成这样全是萧萧托尼两人一点一点辛苦拾掇出来的。尤其是那个后院,原来就是个垃圾场。”
“等收拾好,萧萧马上邀请一众好友聚会。就在后院,萧萧忍不住感慨‘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我都拥有了!萧萧说胖丫头的时候正好搂住托尼,于是托尼就有了一个中文名,胖丫儿。当然管一个帅哥叫胖丫儿太不厚道了,最后就演变成了庞亚。”
褚俏在讲这些的时候,庞亚就在一边微笑的听着,可能他已经听过许多遍,都习以为常了。褚俏又在咪咪耳边小声补充了一句,“你也知道北京人的儿化音,所以到现在我们还是管托尼叫胖丫儿。”
咪咪忍着笑,在心里为托尼叫屈。
人们都汇聚在后院,有人取出带来的各种肉类蔬菜、有人取出啤酒饮料,萧萧和托尼两人从仓库搬出烤架和木炭。大家开始分工,切肉、插串儿、调酱汁,褚俏和咪咪捡了插串儿的差事。这时一个穿着西装的小伙子,端着一盒酱料走过来,正好撞上回头疾走的萧萧,虽然小伙子及时收住步子,但是因为惯性,一股酱料还是飞了出去,直接落在萧萧白T恤的前襟上。周围人们同时发出一片惊呼声。
西装小伙儿呆滞片刻,随即放下酱汁,开始鞠躬道歉。“对不起、非常对不起,给您添了麻烦。”
咪咪怀疑他是个日本人,后来一听还真是。
“行了、行了,别动不动为点
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点头哈腰90度鞠躬的,伊藤,你把我们中国人都带坏了!”萧萧不耐烦地说,随后又小声补充一句:“倒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让你们道个歉端正个态度难着呐!”
那个叫伊藤的,窘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萧萧低头看着自己胸前一大片酱汁的衣服,嘟囔道:“看来是没法要了,可惜了这上面的图案,还是胖丫儿给我设计的呢。”
咪咪心底一软,不由走上前,试探着说:“要不我来处理一下?”
萧萧不是很相信地看着咪咪,随后说:“也好,反正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呗!”咪咪跟着萧萧上了二楼的工作室,萧萧要脱掉T恤,咪咪拦住,她只是把T恤前后调个个儿。然后她让萧萧背对自己站直了,咪咪踩在一个凳子上,开始了再加工。
咪咪把沾满酱汁的那块剪掉剪出一个一尺多长的V字形,露出萧萧整个性感的脊椎骨和若隐若现的肩胛骨。接着她让萧萧转过来,咪咪看着想了一会儿,她问萧萧有没有比较大的重一些的造型夸张的项链。萧萧随即从卧室里取出几条,有金属朋克的、有大块蓝宝石的还有红色玛瑙的,咪咪选了蓝宝石的,用别针把它别在前面衣领稍偏一点的地方,然后把项链的金属链子折了几折用别针别在衣领的另一侧。这样,咪咪用蓝宝石本身的重量把T恤坠出一个不对称小V领,又用项链的链子在旁边作了个金属流苏。
萧萧看着落地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赞叹:“咪咪,你太棒了!你是个天才!”
咪咪的脸有点红,看着镜子里的萧萧说:“其实我在我们班,专业成绩挺低的,我也不是很喜欢服装设计。”
萧萧也看着镜子中的咪咪,认真地说道:“美术史从来都不是学院派的历史,很多著名的服装设计师也很少是科班的服装设计出身。”
咪咪愣在原地,仔细回味萧萧的话。
等两人回到后院,众人已经开始烤起来。托尼第一个看到萧萧,立即上前拥住他,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萧萧听了,笑着说:“不是我美,是我的服装师太厉害了!”
褚俏也走过来,对咪咪说:“看不出来啊!咪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咪咪脸红到脖子根,一直低头不说话。
大家嬉笑着开始吃起来,咪咪长年多素少荤的肠胃不太能消受得了烤肉,她只吃了一串烤肉就开始吃烤蔬菜,蔬菜也很快吃饱。她坐在烤架前,专职烧烤。咪咪注意到,萧萧和一些人坐到了稍远的一张桌子前,表情也变的不一样,很严肃很专注。
褚俏凑到咪咪跟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萧萧一定在谈业务呢。”
“哦。”咪咪的目光一直追寻着萧萧,只觉得那个人神秘又魅惑。她不禁问道:“萧萧……他多大了?”
“至少三张多了吧。以前是画写实油画的,据说非常厉害!现在改画抽象画了。”
咪咪想起刚才在二楼看到在墙边立着几幅巨大的油画,都是抽象画,看后感觉压抑沉重。
到了下午,来客走了大半,只剩下十几个关系亲近的朋友边聊天边喝酒。有人提议要萧萧给后辈指点一下未来的出路。咪咪仔细倾听,想知道是艺术的出路还是TZ的出路。
“指点不敢当,我妄活了三十多年,到现在仍然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我能和大家分享的也只有我自己的一点人生经历而已。”萧萧呷口啤酒,娓娓道来。
“我
父亲是杭州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从我能握笔时
父亲就教我画画。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已经画什么像什么,成为周围人眼里的小神童。”
几个画画的朋友不住的点头,这样的经历在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发生过。
“大概上初中以后,我发现我不喜欢女生。我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漂亮帅气的男孩子,我很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地画在我的素描本上。就这样一直隐藏到我考上浙美附中,我碰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遇到了我喜欢的人,我们一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说到这里,微醺的萧萧露出了笑容,似乎美好的回忆又把他带回到了美好的过去。
“我们一起组了个乐队,我当时很迷
恋英国摇滚歌手大卫.鲍威,浑身上下都是大卫的复制。乐队也好、我自己也好,每天在附中校园和周边招摇过市。那时候真是幼稚得可爱!”萧萧自嘲的摇摇头,又喝了几口啤酒。
“少年不识愁滋味,也不知道当时危险已经逼近。我父亲知道了这一切,别看他是画画的,可是他很传统很保守,表现得比当时处于叛逆期的我还要愤怒。他把我的吉他砸了、把我所有的衣服都剪掉,然后当着我的面,点把火都付之一炬。”周围的朋友发出一片叹息声。
“你们以为这样就完了吗?”萧萧苦笑地摇摇头,“事实上,这才只是个序幕。尽管此后我一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可倒霉的是,父亲又发现了我的那本素描本,里面全是男生,有一些是穿衣服的,但更多的是……人体。”周围人发出一阵阵轻笑声。
“瞧你们这些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家伙!”萧萧玩笑地用手里的酒瓶指了一圈。
“如果说之前父亲还只是愤怒的话,后来的他已经疯狂!他把我锁在屋子里,逼我抄100遍岳飞的《满江红》、100遍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凡是他认为有男子气概的东西,就逼我一遍一遍地抄!后来他又听说有一种新的治疗TXL的方法,叫电击疗法……”
在场的所有人不禁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我特么的到现在也没听说过,那玩意除了对付坚贞不屈的地下党,还能治病!”托尼紧紧搂住萧萧的肩膀拍了拍,“在被电得大小便失禁过几次后,我爸觉得不能再家丑外扬,他把我弄回家,直接捆了双手吊在房梁上。吊了一天一夜,我妈把我偷偷放下来,让我跑,再也别回家,否则连命也没了。从那以后,直到我考上浙美,大学毕业,我都再没有见过我的父亲,虽然我们在同一座城市。”
在场的几个女孩子已经开始轻声抽泣,咪咪的眼睛里也泪光蒙蒙。
“感谢我的父亲,虽然见不到他,我却时时想起他。因为他最后送给了我一个永久礼物——右肩习惯性脱臼。”萧萧说着用自己的左手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右肩臂。
所有人都沉默着。
在萧萧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隐藏着多少的心酸与委屈,在场的一些人都感同身受。在那个年代,几乎每一个那样的家庭都大同小异,家长们都会反应过激到觉得自己养了个怪物。咪咪之所以能够逃过一劫,也全仰仗于她父母对她成长的漠不关心。
眼前的萧萧,在咪咪脑中已经和铁轨上的那个风衣男人和二楼那些压抑沉重的抽象画融为一体,化身为被鞭挞、被压制的扭曲形象。
此时的咪咪也终于明白了这里为什么起名叫世界の背面,世界本来是阳光明媚五彩【言情小说网:ẃẃẃ.➒⁹⒍➒xs.net】缤纷的,可是他们这些人却被那些所谓的正常的“正面”驱赶到了世界的背面,见不得光、抬不起头。
像是在替咪咪、替所有在座的TZ发声,萧萧沙哑苍凉的声音再度响起:“难道我们不配享有阳光吗!”
“在座的诸位,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个中翘楚!扪心自问,我们当中有说敢光明正大地和父母出柜,又有多少是在家乡实在呆不下去了,才跑出来!”一个年纪不大、长得很漂亮的男孩儿突然嚷道。
萧萧宽容地笑笑摇头,说:“小龙,非要出柜那倒也不必。你还小不懂,大环境严峻,也不必冒险跳那个火坑。”
“是啊,父母养我们也不容易,如果他们以死相逼,那我们出柜不是要他们的命吗?”另一个声音响起。
这是咪咪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个话题拿出来讨论,感觉大家都成了大家庭中的一员,可以交流思想、分享经验。咪咪看褚俏,发现她也在认真地听着,看来她也一样,之前只能一个人瞎琢磨。
“听说在荷兰,TXL已经可以合法结婚了。”
“是吗?外国就是好!”
“你懂什么!国外也是经历过很恐怖的历程的。你们知道吗?有个英国作家很有名的,写了很多小说都发表了,那个著名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就是那个作家写的,他还写了本TXL的小说,活着的时候都不敢发表。据说,他本人就是个TXL。”
咪咪想起了在师专时,她无意中读过那本书的原著,就说:“是英国小说家福斯特,他写的那本TXL的小说叫《莫里斯》,确实是等他去世后才发表的。”
这时托尼趴在萧萧肩头耳语一阵,萧萧说道:“80年代,小说《莫里斯》被翻拍成了电影,我们胖丫儿看过,”萧萧说着看一眼托尼,“他说拍得非常好看,已经成了西方的TZ必看电影,里面有段情节做了个小改动,说一个很有身份有地位的贵族因为TXL行为被判了刑,这件事吓到了男主,直接导致了两个男主的分手,我认为这个改动比原著更合理。”
“居然还判刑?”有人惊叹。
“还有比福斯特早一些、写过很多童话的著名作家王尔德,也因为TXL罪坐了两年的牢。”咪咪说,她想到了作家王尔德。
“原来,外国人也这么难!”又有人开始叹气。
“其实,困境也未必是坏事,你们想想,至少它激发我们发挥出了自己的潜能,至少它逼迫我们现在都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儿——要不,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闲扯淡吗?”
萧萧笑嘻嘻地说着,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态度。咪咪想像着那个被电击、被捆绑吊在房梁上的少年,到底是吃了多少苦痛、遭受了多少不公才为自己穿起坚
硬的铠甲、镀上层层的伪装。
晚上,褚俏和咪咪没有回学校,她们一起去了褚俏在南锣鼓巷的家。躺在床上,咪咪小声对褚俏说:“褚俏,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世界の背面,我很喜欢。”